摘要:一锅滚水,咕噜咕噜冒着白气,面条在里面翻滚,像一群白色的小蛇。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下面。
一锅滚水,咕噜咕噜冒着白气,面条在里面翻滚,像一群白色的小蛇。
我捞起一筷子,甩了甩水,扔进旁边早就备好的凉水盆里过一下,这样面才筋道。
“喂?”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腾出手来撒葱花,淋上滚烫的喷香的红油。
“是陈跃的家属吗?我是市招办的王老师。”
我心里咯噔一下。
招办?陈跃?我侄子。
不会是考试出了什么岔子吧?那孩子,一向稳重,可高考这事,谁说得准呢。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王老师您好,我是他姑姑,林晚。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那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天大的好事!恭喜你啊林女士,陈跃同学,考了718分,是我们市的理科状元!”
状元。
718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个炸雷贴着我耳朵炸开。
手里的汤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骨头汤溅在我脚背上,火辣辣地疼。
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我只觉得眼前那锅翻滚的面条,忽然就模糊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那么涌了上来。
我赶紧用油腻腻的围裙抹了一把脸。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这孩子……这孩子……”
我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挂了电话,我看着店里那两三桌稀稀拉拉的客人,忽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句。
“今天我侄子考上状元了!全场免单!”
客人们都愣了,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恭喜声。
我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我冲进后厨,抱住正在埋头刷碗的陈跃。
他比我还高出一个头,瘦削的肩膀有些单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
“小跃,你考上了!状元!咱们市的状元!”
他身子一僵,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镜片后面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从我哥去世,他那个所谓的妈卷走所有赔偿款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起,我就指着这一天活。
我哥叫林海,是个建筑工人。
老实,本分,疼老婆,爱孩子。
他老婆,就是我那个好嫂子,李婧。
长得漂亮,嘴也甜,把我爸妈哄得团团转,当初我哥为了娶她,我们家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
我那时候就不太喜欢她。
她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一股子算计。
可我哥喜欢,喜欢得跟魔怔了似的。
他说,婧婧就是仙女,仙女下凡来渡他这个凡人的。
结果,仙女没渡他,却要了他的命。
出事那天,我哥所在的工地塔吊倒了。
他为了救一个工友,被砸在了下面。
等我跟我爸妈疯了一样赶到医院,只看到一具盖着白布的冰冷躯体。
我当场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医院的走廊里。
我妈哭得死去活来,我爸一夜之间白了头,蹲在墙角,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
而李婧,我的好嫂子,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只是冷静地,在跟工地的负责人谈赔偿。
一条人命,最后谈下来八十万。
我当时已经麻木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记得,李婧拿着那张签了字的协议,嘴角似乎,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我以为我看错了。
现在想来,我没有。
丧事办得很仓促。
李婧说,人死不能复生,别搞那些虚的。
我爸妈老实巴交一辈子,也没什么主见,就都听她的。
我哥下葬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就像我的心。
五岁的陈跃,穿着不合身的小小黑西装,牵着我的手,懵懵懂懂地看着那个黑色的盒子被埋进土里。
他问我:“姑姑,爸爸去哪儿了?”
我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婧站在一边,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
她甚至没有去扶一下哭到站不稳的我妈。
丧事办完的第三天,我去看我爸妈,想劝他们搬来跟我一起住。
结果,推开门,就看到李婧的行李箱放在客厅。
她打扮得很漂亮,化着精致的妆,像是要去赴一场盛宴。
“你要去哪儿?”我问她。
她撩了一下头发,淡淡地说:“我出去散散心,这里太压抑了。”
“钱呢?”我盯着她的眼睛,“那八十万,是我哥用命换来的,那是小跃的钱。”
她笑了,笑得特别讽刺。
“林晚,你搞搞清楚,我是林海的合法妻子,这钱,当然是我的。”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你要走可以,把小跃带上!”
“带他?”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女人,带个拖油瓶怎么开始新生活?”
“他不是拖油瓶!他是你儿子!是你亲生的!”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又怎么样?”她一脸的无所谓,“你们林家不是最疼孙子吗?留给你们养,不是正好?”
她说完,拉起行李箱就要走。
我冲上去拦住她。
“李婧!你不能走!你把钱留下!”
她一把推开我,力气大得惊人。
“滚开!别挡我的路!”
我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撞在门框上,额头火辣辣地疼。
等我再站稳,她已经消失在了楼道里。
客厅里,只剩下五岁的陈跃,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奥特曼玩具,那是他妈妈昨天刚给他买的。
我冲进我哥的房间,所有柜子都被翻得乱七八糟。
那张存着八十万的银行卡,不见了。
李婧,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带着我哥用命换来的八十万,抛下她五岁的亲生儿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们报了警,可是没用。
她是合法妻子,钱在她名下,她想去哪儿,谁也管不着。
我爸气得当场就犯了心脏病,送去医院抢救。
我妈抱着陈跃,哭得肝肠寸断。
那一天,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闻着消毒水的味道,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红灯,心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恨意。
李婧,我记住你了。
你最好别有求我的一天。
我爸的病,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
出院后,老两口的身体彻底垮了。
照顾老人,抚养孩子,所有的重担,一下子都压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我那时候,二十六岁,在一家公司做文员,每个月三千多块工资。
我还有一个谈了两年的男朋友。
出事后,我跟他提了分手。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现在是一个五岁孩子的妈,还要养两个老人,我给不了你未来。
他沉默了很久,说:“晚晚,我陪你。”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哭了。
但我还是拒绝了。
我不能那么自私,把他拖进这个无底的深渊。
为了赚钱,我辞掉了工作。
用我哥留下来的那套小两居做抵押,贷了点款,在我家小区门口,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面馆。
我不会做什么山珍海味,就会做我妈教我的那几样家常面。
牛肉面,杂酱面,排骨面。
料足,汤浓,价格实惠。
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我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和面,揉面,熬汤,切菜,煮面,洗碗……
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两只手泡在水里,又红又肿。
最难的是头一年。
生意不好,每天都在亏钱。
银行的催款电话一个接一个。
我爸妈看着渐消瘦,偷偷地抹眼泪。
我妈说:“晚晚,要不……把店关了吧,别把自己累垮了。”
我咬着牙说:“妈,不能关。关了,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那时候,陈跃刚上小学。
他很懂事,懂事得让我心疼。
每天放学,他就自己背着书包来店里,找个小角落,安安静静地写作业。
写完作业,就帮我择菜,擦桌子。
有一次,我切肉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叫,六岁的陈跃就从角落里冲了过来。
他抓着我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姑姑,疼不疼?姑姑,你别死……”
他大概是想起了我哥。
我心里一酸,反手抱住他。
“傻孩子,姑姑没事,姑-姑不会死的,姑姑要看着我们小跃长大,考大学。”
他把脸埋在我怀里,小声地哭。
从那天起,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不再让我抱,不再撒娇,每天默默地做着力所能及的活儿。
有一次,店里来了几个小混混,吃完面不给钱,还调戏我。
我抄起擀面杖跟他们对峙。
就在他们要动手的时候,八岁的陈-跃,拿着一把菜刀,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他小小的身子挡在我面前,举着那把比他胳膊还长的菜刀,用发抖的声音喊:“不准欺负我姑姑!”
那几个小混混大概是被他那股不要命的劲儿给吓住了,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菜刀,扔在地上,抱着他放声大哭。
我恨。
我恨李婧。
她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拿着钱在外面潇洒快活,而她的儿子,却要在这里,跟我一起,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陈跃身上。
我告诉他:“小跃,你要争气,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好大学,走出这个小地方,让你爸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他的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
奖状贴满了我们家那面斑驳的墙。
日子就在面条的香气和哗啦啦的洗碗声中,一天天过去。
面馆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
我换了一个大一点的店面,请了两个帮工。
我爸妈的身体也渐渐好转,能帮我照看一下店。
我终于有时间,去参加陈跃的家长会了。
每一次,老师都会当着所有家长的面,把我这个“姑姑”一顿猛夸。
夸我教子有方,夸陈跃品学兼优。
我坐在下面,听着那些赞美,腰杆挺得笔直。
我知道,我所有的苦,都值了。
陈跃上高中的时候,我给他买了我们家的第一台电脑。
花了我将近一个月的利润。
我爸心疼钱,说:“买那玩意儿干啥?影响学习。”
我说:“爸,时代不一样了。现在什么都得用电脑,不能让孩子落后。”
陈跃很珍惜那台电脑。
他用它查资料,学编程,甚至还利用假期,在网上接一些小程序设计的活儿,赚点零花钱。
他把赚来的第一笔钱,五百块,郑重地交到我手里。
“姑姑,给你。”
我看着那几张被汗水浸湿的钞票,眼睛又湿了。
我没要。
我说:“自己留着,买点想买的东西。”
他却固执地塞进我口袋里。
“姑姑,以后,我养你。”
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高考前那段时间,是我最紧张的时候。
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什么核桃、海参,只要听说补脑,不管多贵,我都买。
店里的生意,我也尽量交给我爸妈和伙计,自己专心陪考。
我比他自己还紧张。
晚上他学习到深夜,我就陪着他,给他端茶倒水。
他有时候会说:“姑姑,你快去睡吧,不用管我。”
我说:“没事,姑姑不困。你学你的,我看着你,心里踏实。”
其实我困得眼皮子都打架。
但我不敢睡。
我怕我一睡着,这十年的梦,就醒了。
幸好,一切都是真的。
状元。
我侄子,陈跃,成了我们这个小城市,最闪亮的那颗星。
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来了。
报社的记者拿着录音笔来了。
各种名牌大学的招生老师,提着厚厚的资料,几乎踏破了我家面馆的门槛。
我那间小小的,油腻腻的面馆,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我穿着我最好的一件衣服,那是我去年过年时买的,一次都没舍得穿。
我对着镜头,有些拘谨,但更多的是骄傲。
我说:“我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我就知道,这孩子,是我哥的根,是我们林家的希望。他争气,他没给我们老林家丢脸。”
记者问陈跃:“你现在最想感谢的人是谁?”
陈跃看着我,目光清澈而坚定。
他说:“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姑姑。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她不只是我的姑ot;
我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傻孩子,跟姑姑还说这些。
新闻播出的第二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区号是南方的。
我以为是哪个大学的招生老师,客客气气地接起来。
“喂,您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是打错了,准备挂断。
一个试探性的,带着几分怯懦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是林晚吗?”
这个声音……
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像是从遥远的,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深处,飘过来的一缕幽魂。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是谁?”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一声压抑的抽泣。
“晚晚,是我……我是李婧。”
李婧。
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握着手机的手,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十年了。
这个女人,终于出现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听着。
电话那头,她断断续续地哭着,说着。
“晚晚,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妈,更对不起……小跃。”
“我看到新闻了,小跃他……他那么出息,考上了状元……我真为他高兴……”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他,我不是个好妈妈,我有罪……”
我听着她虚伪的忏悔,只觉得一阵反胃。
“说完了吗?”我冷冷地打断她。
她似乎被我的冷漠噎住了,哭声停了下来。
“晚晚,我……我知道我没脸见你们。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
“我……我能不能回来,看看小跃?”
“我想当面,跟他说声对不起。”
呵呵。
说声对不起?
说得可真轻巧啊。
十年不管不问,现在儿子出息了,她想回来摘桃子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李婧,”我一字一句,声音冷得像冰,“你听好了。陈跃没有你这样的妈。我们林家,也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你想看他?可以啊,电视上看,报纸上看,随便你看。”
“想当面看?下辈子吧。”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怕我再多听一句,会忍不住顺着电话线爬过去撕了她。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一个女人的无耻程度。
三天后,一个憔悴的,陌生的女人,出现在了我的面馆门口。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廉价衣服,头发枯黄,面色蜡黄,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如果不是她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我熟悉的精明和算计,我几乎认不出,她就是当年那个光鲜亮丽的李婧。
岁月,显然也没有放过她。
她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看着我,不敢进来。
店里的伙计问我:“老板,那人谁啊?看着怪怪的。”
我说:“一个要饭的,不用管她。”
我转过身,继续下面。
我希望她识趣,自己滚蛋。
但她没有。
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门口,像一根木桩。
正是饭点,店里人来人往。
客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然后又看看我。
我心里烦躁到了极点。
我放下勺子,擦了擦手,走到门口。
“你来干什么?”我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厌恶。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晚晚……我……”
“我说了,我们跟你没关系。你走吧,别在这里影响我做生意。”
“晚晚,你听我解释,”她急了,上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被我嫌恶地躲开。
“当年,我不是故意要走的。我……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我冷笑一声,“卷走八十万,扔下亲生儿子,你的苦衷可真够特别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看热闹的人听清楚。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急得脸都涨红了,“我当时……我当时是被人骗了!我拿着钱去南方做生意,结果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过得不好,我真的过得很不好!我没脸回来见你们!”
她开始哭了,眼泪鼻涕一大把。
“我现在……我现在又生了病,我老公也跑了,还留下一个孩子……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一边说,一边撩起自己的袖子。
那条胳-膊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
我皱了皱眉。
“我这次回来,不是想跟你们要钱的。我就是想看看小跃,我给他道个歉,我就走。求求你了,晚晚,就让我看他一眼,行吗?”
她说着,就要给我跪下。
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她这副凄惨的模样,心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恶心。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过得不好,是你活该!是你报应!
你有什么脸,来求我?
“李婧,收起你那套。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十年前就看透了。”
“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小跃出息了,是状元了,前途无量了,你这个‘亲生母亲’的身份,又能派上用场了?”
“你想让他认你?然后呢?让他给你还债?养你?养你那个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生的小杂种?”
我的话,说得极其难听。
我知道。
但我控制不住。
这十年的委屈,这十年的辛酸,这十年的恨,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没有……我不是那么想的……”她喃喃自语,眼神躲闪。
“你没有?”我逼近一步,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那你敢发誓吗?你敢当着我哥的在天之灵发誓,你这次回来,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利用小跃?”
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围的客人都听明白了,对着她指指点点。
“哎哟,原来是这种人啊。”
“自己儿子十年不管,现在看儿子出息了就想来占便宜?”
“真是不要脸!”
李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我不管你怎么想,”她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我是他妈!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我有权利见我儿子!”
“权利?”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跟他谈权利?当年你把他像垃圾一样扔给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的权利?”
“他半夜发高烧,烧到四十度,我一个人背着他跑去医院的时候,你在哪儿?”
“他被同学嘲笑是没妈的野孩子,哭着回来问我‘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为了供他读书,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满手都是烫伤和冻疮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我每问一句,就上前一步。
她被我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墙上,退无可退。
“李婧,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被我吼得浑身一哆嗦,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她抱着头,嚎啕大哭。
那哭声,凄厉,绝望。
但,再也引不起我半分怜悯。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只肮脏的蝼蚁。
“滚。”
我只说了一个字。
她哭着,抬起头,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怨恨,有不甘,还有一丝……祈求。
“林晚,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也是被逼的……”
“滚!”我加重了语气。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姑姑,让她进来吧。”
我猛地回头。
陈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他还是那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戴着眼镜,神情平静。
只是那平静的背后,我看到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冷冽。
“小跃,你……”
“让她进来,我们把话说清楚。”他说。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让开了路。
李婧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低着头,跟着我们走进了面馆后面的小屋。
那是我和陈跃住了十年的地方。
狭小,拥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油烟和潮湿混合的味道。
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具。
墙上,贴满了陈跃的奖状。
从“三好学生”到“奥赛一等奖”,红灿灿的一片。
李婧看着那面墙,眼神复杂。
我给她搬了张凳子。
她局促地坐下,双手绞着衣角,不敢看我们。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不想开口,我在等陈跃。
这是他的事,最终,需要他自己来做决定。
过了很久,陈-跃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用的是“你”,而不是“妈”。
李婧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陈跃,眼泪又流了下来。
“小跃……我是妈妈啊……”
“我知道。”陈跃点了点头,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新闻上说,我是你的儿子。”
李婧的表情,凝固了。
“小跃,你别这样跟妈妈说话……妈妈知道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陈跃问。
李婧一愣。
“我……我不该丢下你……不该拿走那笔钱……”
“那笔钱,是我爸的命换来的。”陈-跃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我知道!我知道!”李婧激动起来,“可是我真的有苦衷!我被骗了!那八十万,我一分钱都没享受到!我还欠了一屁股债!我这些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开始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己这十年的悲惨遭遇。
被男人骗,被债主追,打零工,住地下室,生了病没钱治……
她说得声情并茂,仿佛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我冷眼看着她表演。
陈跃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她哭够了,说完了,陈跃才缓缓开口。
“说完了?”
李婧愣愣地点头。
“所以呢?”陈跃问,“你现在回来,是想让我做什么?”
“我……”李婧的眼神开始闪烁,“小跃,你是状元,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妈妈不求你别的,就希望……希望你能帮妈妈一把……”
“你弟弟……他身体不好,需要钱治病……妈妈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我冷笑。
果然不出我所料。
“帮你?”陈跃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笑。
笑意没有到达眼底,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我凭什么帮你?”
李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小跃!我是你妈!你是我生的!没有我,哪有你?!”她急了,声音也尖利起来。
“是吗?”陈跃站起身,走到他的书桌前。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本子。
他翻开本子,递到李婧面前。
“你还认识这个吗?”
李婧凑过去一看,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那是一个账本。
上面用稚嫩的笔迹,一笔一笔,记录着。
“某年某月某日,姑姑给我买新书包,三十五元。”
“某年某月某日,姑姑带我去看病,挂号费,药费,一百二十元。”
“某年某月某日,姑姑给我交学费,一千三百元。”
“某年某月某日,姑姑为了给我买电脑,卖掉了她最喜欢的项链,两千元。”
……
一笔一笔,从他六岁那年开始,记到了现在。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账本的最后一页,是一个总计。
下面,还有一行字。
“这是姑姑为我花的钱。我要努力,将来十倍,百倍地还给她。”
李婧看着那个账本,手抖得像筛糠。
“你生了我,谢谢。”陈跃收回账本,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但这十年,养我,教我,爱我的人,是我的姑-姑。”
“我发烧的时候,是她背着我跑几条街去医院。”
“我被欺负的时候,是她拿着擀面杖挡在我身前。”
“我开家长会,坐在我身边,因为我的成绩而骄傲自豪的,是她。”
“我熬夜苦读,陪在我身边,给我端茶倒水的,也是她。”
“你给了我生命,但她,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所以,”陈跃看着李婧,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冬的冰,“我的母亲,只有她一个。”
“至于你……”
陈跃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上。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
“是我这几年,靠奖学金和自己做兼职,攒下来的。”
“不多,但应该够你解燃眉之急。”
李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伸手就要去拿那张卡。
“别急。”陈跃按住她的手。
“这笔钱,不是给你的。”
“这是我还你的。”
“还你当年,生下我的‘生育费’。”
“从今天起,你我之间,两清了。”
“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的荣华富贵,我的锦绣前程,都与你,再无半点关系。”
“我的姑姑,我的家人,也请你,不要再来打扰。”
陈跃说完,松开了手。
李婧呆呆地看着那张银行卡,又抬头看看陈跃,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她大概没想到,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绝情,冷酷,不留一丝余地。
我看着陈跃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我忽然明白,这孩子,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那些被我刻意隐藏的伤痛,那些我以为他已经忘记的委屈,他都记得。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保护我,也在保护他自己。
李婧终于崩溃了。
她抓起那张卡,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好……好……林晚,你厉害!你教出个好儿子!”
“陈跃,你够狠!你跟你姑姑一样狠!”
“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她一边咒骂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门。
那张银行卡,被她死死地攥在手心,像是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住陈跃。
“小跃,你……”
“姑姑,”他打断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我没事。”
“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爸爸。”
“如果他看到我这样对她,会不会……怪我?”
我拍着他的背,眼泪再也忍不住。
“不会的,傻孩子。”
“你爸在天上看着呢,他只会为你骄傲。”
“他会骄傲,他有一个这么懂事,这么善良,这么有担当的儿子。”
那天晚上,我关了店门。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我哥生前最喜欢吃的。
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鱼……
我还开了一瓶白酒。
我给我哥,给我爸妈,给陈跃,也给我自己,都倒了一杯。
我举起酒杯,对着空中说:“哥,你看到了吗?小跃长大了,他有出息了。你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
“这杯酒,敬你。”
我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像是要把我这十年的所有辛酸苦辣,都烧尽。
我爸妈也哭了。
陈跃默默地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姑姑,多吃点。”
我看着他,笑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个叫李婧的女人,就像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
我的面前,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希望,是我用十年血汗浇灌出来的,最甜美的果实。
后来,陈跃去了北京,读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
他每个星期都会给我打电话,放假就回来看我。
他用他拿到的第一笔国家奖学金,给我买了一台全自动洗碗机。
他说:“姑姑,以后别再用手洗碗了,伤手。”
他还给我买了一个按摩椅。
他说:“姑姑,你腰不好,累了就坐上去按按。”
他还给我的面馆,重新设计了招牌,装修了店面。
我的“林记面馆”,成了我们这个小城市,小有名气的“网红店”。
我爸妈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他们逢人就夸,我有一个好侄子。
其实我知道,他们想说的是,我有一个好儿子。
至于李婧,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听说,她拿着那五万块钱,并没有去给她那个所谓的儿子治病,而是被她那个跑掉的老公找到,又给骗走了。
她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些人,有些事,从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结局。
她的世界,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阳光正好。
今天,陈跃又给我打电话了。
他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姑-姑,我拿到了一个国际大奖,奖金有十万美金!”
“我下个月就回去,我给你买的大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我们一起搬过去住!”
我拿着电话,站在我的小面馆里。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落在那些崭新的桌椅上,也落在我身上。
暖洋洋的。
我笑着说:“好啊。”
我抬起头,仿佛看到我哥,正站在阳光里,对着我笑。
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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