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画不大,意境悠远。雪顶的山,山脚下是化不开的墨色,几点疏星点缀在冷寂的夜空。我一个搞建筑设计的,审美还算在线,第一眼就觉得这画配得上我岳父。
岳父六十大寿,我下了血本。
托朋友从一个半退隐的画家手里,淘了幅《苍山暮雪》。
画不大,意境悠远。雪顶的山,山脚下是化不开的墨色,几点疏星点缀在冷寂的夜空。我一个搞建筑设计的,审美还算在线,第一眼就觉得这画配得上我岳父。
他老人家,林国栋,退休前是国营大厂的车间主任,一辈子板着张脸,不苟言笑,唯一的爱好就是喝茶,以及在书房里看些字画。
当然,是看,不是藏。他那点退休金,买不起什么真家伙。
所以我觉得,这幅画,绝对能送到他心坎里。
寿宴设在一家老字号饭店,包了个大厅,亲戚朋友坐了满满十桌,乌泱泱全是人头。
我和老婆林蔚作为主家,忙得脚不沾地。敬酒,收红包,应付各路亲戚的盘问。
“小陈,在哪高就啊?”
“自己开了个小工作室,做设计的。”
“哎哟,那可赚钱啊!什么时候给小蔚换辆车?”
我脸上笑着,心里已经开始念清心咒。
林蔚在我旁边,熟练地打着太极:“三舅,您快坐,尝尝这海参,特意给您点的。”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过半,司仪在台上声情并茂地喊:“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我们今天的寿星,林国栋先生最疼爱的女儿和女婿,为他送上生日的祝福!”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和林蔚一起,捧着那个用红绸包裹的画框走上台。
聚光灯打在脸上,有点晃眼。
我把话筒递给林蔚,她比我会社交。
“爸,祝您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林蔚声音清脆,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她接着说:“我跟陈阳知道您喜欢字画,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希望您喜欢。”
我适时地上前一步,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揭开红绸。
《苍山暮-雪》露出了真容。
画框是沉稳的红木色,配上画里冷峻的雪山,有种奇妙的和谐。
台下懂行的不懂行的,都发出一阵惊叹。
“哎哟,这画可真气派!”
“小陈有心了!”
我把画递到岳父面前,笑着说:“爸,生日快乐。祝您身体康健,松鹤延年。”
我预想过他会有的反应。
或许是矜持地点点头,说一句“费心了”。
或许是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仔细端详。
最差,也就是面无表情地接过去。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是那个反应。
林国栋的视线,在触及画面的那一瞬间,凝固了。
他脸上的那点稀薄的笑意,像是被寒风吹过,瞬间结成了冰。
嘴角向下撇着,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痛苦的复杂情绪。
整个大厅的嘈杂,仿佛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脸给吸走了。
空气安静得可怕。
我捧着画框的手,僵在半空中。
“爸?”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没理我。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幅画上,嘴唇微微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旁边的岳母张岚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赶紧上来打圆场。
“老林,你看你,孩子一番心意,你高兴得都说不出话了?”她一边说,一边去拉林国栋的胳膊。
林国栋猛地一甩手。
力道不大,但态度极其坚决。
他抬起眼,冷冷地扫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一把冰锥子,扎得我心里一哆嗦。
“拿走。”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懵了。
“爸,您说……”
“我说,拿走!”他声音陡然拔高,指着那幅画,“我不要!拿走!”
这一声吼,把所有人都吼傻了。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这出乎意料的变故。
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疼。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同情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林蔚也急了,拉着她爸的袖子:“爸!你干什么呀!陈阳辛辛苦苦给你挑的礼物!”
“他辛苦?他安的什么心!”林国栋瞪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你让他自己说!送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我彻底傻眼了。
我能有什么意思?
我不就是想拍个马屁,让你老人家开心开心吗?
这画有什么问题?难道是赝品?不可能,我那朋友是行家,拍着胸脯保证过的。
“爸,我……我就是看您喜欢山水画,这幅画意境好,我没别的意思啊。”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充满了无力和委屈。
“没别的意思?”林国栋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好,好一个没别的意思!”
他说完,猛地一推桌子。
桌上的酒杯、碗碟“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一片。
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把一整个大厅的错愕和尴尬,都甩在了身后。
岳母张岚跺着脚,赶紧追了出去。
“老林!老林你给我回来!”
只剩下我和林蔚,还有那幅该死的画,像三个傻子一样,杵在台上。
司仪也是个老江湖,愣了几秒钟,立刻拿起话筒:“哎呀,看来我们的林先生是太激动了!太激动了!人上了年纪,情绪就容易激动嘛!来来来,我们继续,大家吃好喝好!”
可气氛已经毁了。
谁还有心思吃喝。
所有人都假装低头夹菜,耳朵却都竖着,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我们。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林蔚的眼圈红了,她从我手里接过画,低声说:“先下去吧。”
我机械地点点头,跟着她走下台。
那短短几步路,我走得比我的人生还漫长。
寿宴草草收场。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寂静。
林蔚开着车,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我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心里乱成一团麻。
那幅画被我扔在后座,用红绸胡乱盖着,像一具见不得光的尸体。
“你爸……到底怎么回事?”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
林蔚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我不知道。”她说,“他脾气一直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别往心里去?”我自嘲地笑了一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让我别往心里去?”
“那不然呢?”林蔚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火气,“我爸都六十了,我能跟他吵吗?他是我爸!”
“他是你爸,我就不是你老公了?”我的火也上来了,“我花了十几万,托了半天关系,就为了让他高兴。结果呢?结果我里外不是人!”
“谁让你自作主张买那么贵的画了?你跟我商量了吗?”
“我跟你商量?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给你爸个惊喜吗?”
“惊喜?我看是惊吓!”
“林蔚!”我吼了一声,“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从头到尾,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错!”林蔚也吼了回来,眼泪掉了下来,“是我爸不对!行了吧!可他是我爸!他把我养这么大,我能怎么办?我能跟他断绝关系吗?”
车子“吱”的一声,停在了路边。
林蔚趴在方向盘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我看着她,心里的火气慢慢熄灭,变成了无尽的疲惫和烦躁。
我知道,这事不能怪她。
可我这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你干嘛去?”林蔚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
“透透气。”
我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晚风有点凉,吹在脸上,让我发烫的脑子稍微冷静了一点。
为什么?
我翻来覆去地想。
林国栋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他安的什么心!”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到底安了什么心?
难道这画里,真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玄机?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回到车上,林蔚已经止住了哭声,只是眼睛还红肿着。
“对不起。”她说,“我刚才态度不好。”
我摇摇头:“不怪你。”
我们俩又沉默了一会儿。
“要不,”林蔚小声说,“明天我回家一趟,问问我妈到底怎么回事。”
“嗯。”我应了一声。
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我没去工作室,一个人在家。
那幅《苍山暮雪》被我立在客厅的角落,我连看它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一想到它,我就想起昨天林国dong那张冰冷的脸,和满堂宾客的眼神。
耻辱。
前所未有的耻辱。
我在这个家里,一直扮演着一个“好女婿”的角色。
逢年过节,礼物从不含糊。岳父岳母身体不舒服,我比林蔚跑得还勤。
我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以为,我做得够好了。
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在他眼里,可能永远只是个外人。
一个配不上他宝贝女儿的外人。
下午,林蔚回来了。
她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很疲惫。
我给她倒了杯水。
“怎么样?”我问。
林蔚喝了口水,摇摇头:“我妈什么都不肯说。”
“什么意思?”
“她就说,让我别问了,也让你别多想,说我爸就是老糊涂了,脾气不好。”
“你信吗?”我冷笑。
林蔚沉默了。
她当然不信。
这根本不是脾气不好能解释的。
“我爸……今天一天没出房门。”林蔚低声说,“我妈说,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饭都没吃。”
我心里一动。
把自己锁起来?
这更印证了我的猜想,问题绝对出在那幅画上。
“我走的时候,”林蔚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妈塞给我一个信封。”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泛黄的旧信封,递给我。
“她说,让你看看。看完,你就明白了。”
我接过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信封上没有地址,没有邮票,只有一个娟秀的收信人名字:林国栋。
字迹不是岳母的。
我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也已经黄脆,折痕处几乎要断裂。
上面是用钢笔写的字,字迹和信封上的一样,清秀,但力道十足。
信的开头,只有两个字:
国栋。
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
【国栋: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苍山上的雪,终究是要化的。洱海里的月,也捞不上来。
我们之间,就像那场看了半宿的电影,灯亮了,就散了。
我回了昆明,家里给我安排了工作。以后,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你也要好好的。忘了我,忘了大理,忘了我们一起看过的雪和月亮。
去找一个能陪你走完一生的好姑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不要来找我。
千万,不要来找我。
祝你,前程似锦。
——月】
信很短。
我却看了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月?
是谁?
苍山,洱海,大理……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苍山暮雪》。
我送的那幅画,画的就是苍山。
大理的苍山。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林蔚。
她眼圈又红了,显然,她也看过了这封信。
“这是……”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不知道。”林蔚摇着头,“我妈什么都没说,她就把信给我,让我自己看。”
“这封信,是哪来的?”
“我妈说,是她很多年前,在我爸一件旧衣服的夹层里发现的。”
旧衣服的夹层……
那就是说,岳父林国栋,可能根本不知道岳母看过这封信。
他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一个被他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一个关于大理,关于苍山,关于一个叫“月”的女人的秘密。
而我,用一幅价值十几万的画,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毫无征兆地,捅开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锁。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那不是对我。
那是对他自己。
是对那段回不去的过去,无声的咆哮。
“我爸……他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去过云南?”我问林蔚。
林蔚茫然地摇头:“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他档案上写的,一直都在咱们这儿的厂里啊。”
不对。
这说不通。
那个年代,能去云南大理,还发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最有可能的身份就是——
“知青。”我喃喃自语。
林蔚愣住了:“知青?”
“对。”我越想越觉得可能,“你爸那个年纪,很多人都上山下乡过。他会不会是去了云南,但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这段经历被从档案里抹掉了?”
这在当时并非不可能。为了回城,为了好的工作分配,很多人都会想办法“优化”自己的履历。
如果林国栋是为了前程,抛弃了那个叫“月”的姑娘,那这封信里的“祝你,前程似锦”,就显得无比讽刺。
而他后来的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会不会也和这段经历有关?
一个心里藏着天大秘密,背负着沉重愧疚的人,很难真正快乐起来。
我看着手里的信,再看看墙角那幅画。
一切都串起来了。
我这个马屁,真是拍到了马腿上。
不,是拍在了一道血淋淋的旧伤疤上。
“现在怎么办?”林蔚六神无主地看着我。
我还能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事因我而起,也得由我去了结。
但我不能就这么莽撞地去找他。
一个守了几十年秘密的男人,自尊心比天还高。我要是直接拿着信去跟他对质,说“爸,我都知道了”,那不叫沟通,那叫二次伤害。
我可能会被他直接从家里打出去。
我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能让他自己愿意开口的契机。
晚上,岳母张岚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的声音充满了歉意和疲惫。
“小陈啊,你别往心里去。老林他……他就是那个臭脾气。”
“妈,我没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爸他……还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晚饭也没出来吃。”岳母叹了口气,“我把饭菜端进去,他让我拿走。”
“妈,”我顿了顿,说,“那幅画,我能拿回去吗?”
“哎,你拿回去吧。放这儿,他看着更堵心。”
“不是的,妈。”我说,“我想……我想亲自跟爸道个歉。礼物送得不合心意,是我的错。我去把画拿回来,再给他赔个不是。”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再次和他对话的借口。
岳母在那头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行吧。那你明天过来一趟。我跟他说说。”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那个画框,又一次站到了岳父家门口。
心情比昨天上台时还要紧张。
开门的是岳母。
她眼窝深陷,看起来一夜没睡好。
“来了?”她把我让进门,压低声音说,“他在书房。”
我点点头。
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岳父的身影。
我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重的烟味,是从书房门缝里钻出来的。
“我去叫他。”岳d母说着就要去敲门。
“妈,等等。”我拦住她,“我自己去吧。”
岳母看了看我,眼神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捧着画,走到书房门口。
门虚掩着。
我抬起手,犹豫了半天,才轻轻敲了三下。
“滚!”
里面传来一声沙哑的低吼。
我的手停在半空。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样子,暴躁,颓唐,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老狮子。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书房里烟雾缭绕,呛得我眼睛发酸。
林国栋就坐在他的那张红木书桌后面,背对着我。
他穿着昨天的寿宴上那件深色唐装,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
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我说了,滚出去!没听见吗!”他头也不回地吼道。
“爸,是我。”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的背影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但也没有再骂我。
我把画轻轻地靠在门边的墙上,然后走了进去。
“爸,我来……把画拿回去。”我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昨天是我不对,没了解您的喜好,就乱送礼物,惹您生气了。”
我把姿态放得很低。
我知道,对付他这样的人,硬碰硬是下下策。
他还是没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只能站在那里,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
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椅子。
我看到了他的脸。
一夜之间,他好像老了十岁。
眼袋浮肿,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满脸的憔ें悴和颓败。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昨天的愤怒,只剩下一种化不开的疲惫。
“你都知道了?”他问,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
我心里一惊。
他竟然直接问了出来。
我该怎么回答?
说“是”,等于承认我看了那封信,等于承认岳母把他们夫妻间的秘密告诉了我这个外人。
说“不是”,那我们今天的谈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我脑子飞速转动。
“我……不知道该不该知道。”我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林蔚拿回来一封信。”
我把责任推给了林蔚,这是下意识的自保。
林国栋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苦笑。
“她还是……知道了。”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也好,也好。藏了一辈子,也该见见光了。”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我依言坐下。
他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盒推到我面前。
“抽吗?”
“……不了,爸。”
他也没勉强,把烟盒收了回去。
“那幅画,”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目光投向墙角的那幅《苍山暮雪》,“画得很好。”
“……”
“好得……就像我当年亲眼看到的一样。”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这是要……坦白了。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林国栋的声音很轻,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那年我二十岁,响应号召,去了云南。分在……大理。”
他说得很慢,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费力地从记忆的深井里打捞。
“我们那个知青点,就在苍山脚下。穷,是真的穷。但风景,也是真的好。”
他陷入了回忆,眼神变得悠远。
“每天收了工,我就喜欢往山上跑。那时候年轻,不知道累。爬到半山腰,看着下面的洱海,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开阔的地方了。”
“月……阿月,她是本地人。白族姑娘。”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温柔。
“她家就在我们知青点不远。她经常提着篮子,给我们送些粑粑、乳扇什么的。一来二去,就熟了。”
“她长得……很好看。”林国栋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红晕,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眼睛像洱海的水,清亮清亮的。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我们……好了。”
他用了“好了”这个词,一个充满年代感的,朴素的词。
“那时候,不兴什么花前月下。我们最好的约会,就是她带我满山跑,告诉我哪种菌子能吃,哪棵树上的果子最甜。”
“我们一起看过苍山顶上的雪,在洱海边看过月亮。她说,洱海里的月亮是捞不上来的,就像天上的星星是摘不到的一样。”
“我不信。我跟她说,等以后,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去大城市,过好日子。那时候,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烟雾缭
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后来,恢复高考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打破了刚才那田园牧歌般的叙述。
“名额有限。我是我们知青点里,文化课最好的一个。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回去。”
“回去,就意味着前程。留在那里,就什么都没有。”
“阿月也支持我回去。她说,你这么有才华,不应该一辈子待在山里。她说,她等我。”
“我跟她保证,我考上大学,安顿好了,就马上回来接她。”
“我走的那天,她送我到车站。她没哭,就一直笑。她把一封信塞给我,让我上了车再看。”
“我上了车,车开了,我才敢回头看她。我看到她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林国栋的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手里的烟,烧到了尽头,烫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像是没感觉到一样,任由那点火星熄灭。
“我回了城,参加了高考,考上了。”
“我给她写信,一封又一封。写的都是我的大学生活,我的畅想,我说我很快就能回去了。”
“一开始,她还回信。后来,信越来越少。再后来,就断了。”
“我慌了。我请假,想回云南找她。可是……家里出了事。”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沙哑。
“我爸,就是小蔚的爷爷,在厂里出了事故,瘫了。我妈一个人根本撑不住。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我不能走。”
“那几年,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一边是学业,一边是医院和家里。我像个陀螺一样转。”
“我还是在写信。但我寄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我托人去打听,也没个音信。就像……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毕业后,我进了厂,就是后来我当主任的那个厂。我工作很拼命,因为我想早点站稳脚跟,早点有能力回去找她。”
“再后来……我遇到了你妈。”
他说到岳母张岚,语气里带着一丝愧疚。
“你妈是个好女人。她不嫌我家里穷,不嫌我有个瘫痪的爹。她陪我走过了最难的那段路。”
“我们结婚了,有了小蔚。”
“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也挺好的。我把那段过去,把阿月,埋在了心里最深的地方。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不敢再去云南。我怕。我怕物是人非,也怕……面对她。”
“我甚至不敢看任何关于大理的东西。电视里一放到,我就换台。”
“我把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就是小蔚给你的那封,藏在了一件旧衣服里。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他苦笑了一下。
“没想到,还是被你妈发现了。”
“她什么都没说。这么多年,一个字都没提过。她就那么……陪着我,守着这个秘密。”
“我欠她的。”林国-栋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
“昨天,你把那幅画拿出来的时候……”
“我一下子就懵了。”
“苍山,雪,还有那几点星星……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就好像……就好像是阿月托你送来的一样。”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平静,一下子就全塌了。”
“我不是冲你发火,小陈。”他睁开眼,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歉意,“我是冲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没用,恨我自己懦弱。我恨我……负了她。”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一段沉重的人生往事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递给他一张纸巾。
他接过去,胡乱地擦了擦脸。
“让你见笑了。”他说。
“爸。”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您……后来,再也没想过去找她吗?”
林国栋摇了摇头。
“怎么找?都过去几十年了。她可能……早就嫁人了,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生活了。我再去打扰,算什么呢?”
“而且,我对不起你妈。我不能再做对不起她的事了。”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奈和认命。
这是一个被时代和命运裹挟着前进的男人,所有的选择,都身不由己。
“那幅画……”他看了一眼墙角,“你拿回去吧。或者,卖了也行。别放我这儿了。我……看不了。”
我站起身。
“爸,画我就不拿走了。”
林国栋诧异地看着我。
“这幅画,是我送您的寿礼。寿礼没有收回的道理。”我说,“您要是实在不想看见它,就先收起来。等哪天……您想看了,再拿出来。”
我顿了顿,继续说:“妈她……什么都知道。她没有怪您。她只是心疼您。”
“她让我把信给您,不是为了揭您的伤疤。她是希望您能把心里的石头放下。”
林国-栋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说,“您没有负了谁。在那个年代,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您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这就够了。”
我说完,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我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出了书房。
客厅里,岳母张岚正坐立不安地等着。
看到我出来,她赶紧迎上来。
“怎么样?他……”
我朝她笑了笑,是一个让她安心的笑。
“妈,没事了。”我说,“您进去陪陪他吧。他现在,最需要的人是您。”
岳母眼圈一红,点了点头,快步走进了书房。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书房里隐约传来的,岳母低低的安慰声,和岳父压抑的哭声。
那是他积攒了四十多年的泪水。
我忽然觉得,我送的这幅画,或许没有送错。
它虽然揭开了一道伤疤,但也提供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有些脓疮,只有挤破了,才能真正愈合。
从岳父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给林蔚打了个电话。
“在哪?”
“家呢。”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闷闷的。
“我过去找你。”
回到家,林蔚正窝在沙发上。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干嘛?”她扭了扭身子。
“跟你说个故事。”
我把今天在书房里,岳父讲给我听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蔚。
林蔚听得入了神,脸上满是震惊和心疼。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他……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她喃喃地说。
“他不是不爱你,也不是不爱妈,更不是故意针对我。”我说,“他只是……心里太苦了。”
林蔚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错怪他了。”她哽咽着说,“昨天我还跟他赌气……”
“现在知道也不晚。”我拍拍她的背,“以后,对他好点。对妈,也要更好点。”
“嗯。”林蔚重重地点头。
那晚之后,我们家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林蔚不再抱怨她爸的沉默寡言,反而时常会主动找些话题,尽管林国栋的回应依旧简短。
我也一样。
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费力讨好的、威严的岳父。
我把他当成一个值得尊敬,也需要被理解的长辈。
一个有血有肉,有过青春,犯过错,也背负了半生悔恨的,普通男人。
那幅《苍山暮雪》,被岳母收了起来,放在了储藏室。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直到一个月后。
岳母突然给我们打来电话,让我们马上回家一趟,说是有急事。
我和林蔚心里一咯噔,以为是老两口谁身体不舒服了。
火急火燎地赶到家,却看到岳父岳母都好端端地坐在客厅里。
只是,他们的表情,都异常严肃。
茶几上,放着那幅《苍山暮雪》。
“爸,妈,怎么了?”林蔚急着问。
岳母张岚指了指那幅画。
“小陈,你买这画的时候,那个画家……你还有联系方式吗?”
我愣了一下:“有啊,怎么了?”
“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他,”岳母的语气有些激动,“这画里的内容,是他自己想象的,还是……有原型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林国栋在一旁开了口,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多了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你仔细看看这画的右下角,石头缝里。”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凑过去仔细看。
画的右下角,是一片嶙峋的乱石。在其中一块不起眼的石头阴影里,画家用极细的笔触,刻了两个字。
或者说,一个字,一个字母。
【月,L】
月。
L。
是Lin(林)的L吗?
是代表他林国栋吗?
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林国栋摇摇头,“我那天……情绪太激动,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是前两天,你妈把画拿出来擦,才发现的。”
“所以你们想问问画家?”我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这太巧了。
巧得像小说里的情节。
难道这个半退隐的画家,和四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有什么关联?
我立刻给我那个朋友打电话,要来了画家的联系方式。
画家姓孙,已经年近七十,住在城郊一个安静的小院里。
我说明了来意,电话那头的孙画家沉默了很久。
“你们……方便过来一趟吗?”他最后说,“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我和林蔚,带着岳父岳母,立刻驱车前往。
孙画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草,一个清瘦的老人正在给一架葡萄藤浇水。
看到我们,他放下水壶,把我们让进了画室。
画室里摆满了画作,大多是山水。
林国栋的目光,却被墙上的一幅肖像画吸引了。
画上是一个穿着白族服饰的年轻姑娘,眼睛清亮,嘴角带着两个小酒窝,正对着画外的人微笑。
林国栋的身体,猛地一晃。
岳母赶紧扶住了他。
“阿……阿月……”他嘴唇哆嗦着,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幅画。
“您……认识她?”孙画家开口了,声音有些惊讶。
“她……”林国栋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孙画家,“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有她的画像?”
孙画家叹了口气。
“我当年,也是云南的知青。”他说,“不过,我比您晚去几年。我是在大理认识的阿月姐。”
“她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哪?”林国-栋激动地抓住孙画家的胳膊。
孙画家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阿月姐……她已经不在了。”
“轰——”
林国栋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她怎么会……”
“您走后第二年,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孙画家缓缓地说,“是个早产儿,身体一直不好。为了给他治病,阿月姐没日没夜地干活,绣花,拿去城里卖。后来……积劳成疾,就……”
“男孩……男孩呢?”林国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阿月姐走之前,把孩子托付给了我。她说,孩子的爸爸叫林国栋,是个有文化的人,以后一定会回来找他们的。她让我,如果有一天见到了你,就把孩子交给你。”
孙画家看着林国栋,眼神复杂。
“我等了你好几年。你一直没回来。”
“后来,我也回城了。我带着那个孩子,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可是……根本找不到。就像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我没办法,只能自己把他养大。我一直没结婚,我们爷俩,相依为命。”
孙画家说着,目光转向了画室门口。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他长得……和我岳父林国栋,有七分相像。
尤其是那双眼睛,和那股沉默执拗的气质。
“爸,来客人了?”男人开口,声音浑厚。
林国栋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张了又张,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男人也愣住了,他看着林国栋,又看看墙上那幅阿月的画像,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手里的茶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他就是……”
孙画家点点头:“他叫林望月。阿月姐给他取的名字。”
望月。
盼望的望,阿月的月。
林国栋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瘫倒在椅子上,老泪纵横。
“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你们……”
他哭得像个孩子。
林望月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的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怨,有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岳母张岚走过去,从包里拿出一个手绢,递给林望月。
“孩子,”她声音哽咽,“这些年……苦了你了。”
林望月看着眼前这个温和的女人,又看看痛哭流涕的林国栋,最终,还是接过了手绢。
那天,我们在孙画家的画室里,待了很久。
没有人去追问谁对谁错。
在命运的巨大洪流面前,个人的对错,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孙画家告诉我们,他后来成了一个画家,走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但他画得最多的,还是苍山洱海。
那幅《苍山暮雪》,是他根据阿月姐的描述,加上自己的想象画出来的。
画里的“月,L”,是阿月姐拜托他画的。
她说,如果有一天,那个叫林国栋的人看到这幅画,他会懂。
她至死,都在等他。
而林望月,他被孙画家养大,读了书,成了一名中学老师。他结了婚,也有一个女儿。
生活平淡,但安稳。
离开孙画家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林国栋坚持要自己走。
他的背,比来的时候,更驼了。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整个人,好像轻松了一些。
压在他心头四十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尽管,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
回家的路上,车里依旧沉默。
但这一次,沉默中没有了尴尬和怨怼,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情绪。
“明天,”岳母张岚突然开口,“我们请望月他们一家,吃个饭吧。”
林国-栋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蔚握住了我的手,很用力。
我知道,这个家,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那幅《苍山暮雪》,最终被林国栋挂在了他的书房里。
正对着他的书桌。
他每天都会看上很久。
有时候,我会看到他对着画,露出一点极淡的笑容。
有时候,又会看到他默默地流泪。
我知道,他在和他的青春,他的爱人,他的遗憾,做着一场漫长的告别。
而我们所有人,都在旁边,静静地陪着他。
生活,还要继续。
带着伤痛,带着遗憾,也带着新的希望,继续走下去。
来源:小小爱喜剧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