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碗我熬了两个小时的莲藕排骨汤,油珠滚在表面,散发着无辜的香气。
我说出“我们离婚吧”这五个字的时候,林涛正低头喝汤。
那是一碗我熬了两个小时的莲藕排骨汤,油珠滚在表面,散发着无辜的香气。
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拿着勺子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那么一秒。
然后,勺子稳稳地放回碗里,溅起一滴细小的油花。
“好。”
他说。
一个字,没有疑问,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就像我不是在宣布一场七年婚姻的终结,而只是在问他,要不要加点盐。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那些关于我们如何渐行渐远、关于沟通的缺失、关于被忽视的委屈,所有精心演练过的台词,全被他这一个字堵死在喉咙里。
我像一个鼓足了劲儿一拳打出去,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那种无处着力的憋闷感,瞬间让我红了眼眶。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我曾觉得无比深邃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你想好了,不是吗?”
他反问。
是啊,我想好了。
我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想我们从大学校园里手牵着手,憧憬着未来,到如今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相对无言,唯一的交流是“饭好了”和“我吃完了”。
想他从那个会因为我一句话就翘课跑半个城市给我买奶茶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个连我换了发型都看不出来的男人。
想我们上一次拥抱是什么时候?上一次好好聊天又是什么时候?
记忆已经模糊。
生活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把我们之间的温情和爱意,全都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习惯和责任的骨架。
我以为提出离婚会是一场战争,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一场痛彻心扉的拉扯。
我甚至做好了他会质问我、指责我、甚至哀求我的准备。
可我没想到,是和平解体。
和平得……像个笑话。
“林涛,”我盯着他,“你是不是早就想离了?”
他没说话,重新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于赞赏的语气说:“今天的汤,味道不错。”
我的眼泪,就在那一刻,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屈辱。
他根本不在乎。
这场我酝酿已久的告别,在他眼里,甚至不如一碗汤重要。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明天就去咨询律师,准备协议。”
我丢下这句话,逃回了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外,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没有脚步声,没有询问声,什么都没有。
我背靠着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哭得浑身发抖。
我好像,亲手结束了一场只有我一个人在乎的独角戏。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林涛已经去上班了。
餐桌上放着他准备好的早餐,三明治和温牛奶,是他一贯的风格,精准,妥帖,但毫无新意。
旁边还压着一张便签纸。
我以为他会写点什么,解释,或者哪怕是告别。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来。
上面是他的字,瘦金体,曾经让我无比着迷。
“财产清单我放在书房电脑桌面了,你看一下。房、车都给你,我只要书房那几架子书。存款我们对半。如果你觉得不妥,可以再商量。”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冷静,理智,甚至可以说是体贴。
体贴得让人心寒。
我捏着那张纸,感觉手都在抖。
他怎么能这么快?
快得好像已经演练了无数遍。
我冲进书房,打开电脑。
一个名为“关于分割”的Excel表格赫然躺在桌面正中央。
我点开它。
里面分门别类,条理清晰。
固定资产、金融资产、债权债务……每一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甚至连我妈去年过生日我们送的那个金手镯,他都折算成了市价,归在了“赠予女方财物”一栏。
表格的最后,是一个汇总。
总资产减去总负债,然后除以二。
他分给我的,远比一半要多。
房子,是我们一起还贷买的,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车子,是他婚前买的,属于他的个人财产。
他竟然都主动提出来给我。
为什么?
是因为愧疚吗?
他外面有人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开始像个疯子一样,翻遍他所有的东西。
他的衣柜,口袋里除了几张零钱和一包纸巾,什么都没有。
他的公文包,里面是笔记本电脑和一堆看不懂的图纸。
我甚至偷偷打开了他的手机。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指纹和密码都是共享的。
通话记录,干净得像新买的手机,除了工作电话就是几个哥们儿。
微信,置顶的是我,然后是工作群,家庭群。
我往下翻,一个一个地翻。
没有暧昧的聊天记录,没有可疑的转账信息,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女人。
我把他所有的社交软件都查了一遍。
微博、抖音、知乎……他几乎是个互联网绝缘体,上一次发动态还是三年前我们去旅行的时候。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我找不到任何他出轨的证据。
可如果不是不爱了,不是外面有人了,他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就答应离婚?
还这么迫不及不及待地要把我扫地出门?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闺蜜小雨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的声音就带了哭腔。
“小雨,他同意了。”
“同意了?这么爽快?”小雨在电话那头拔高了声调,“我就说吧,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是不是早就等着你开口了?”
“我不知道,”我哽咽着,“他把财产清单都做好了,房子车子都给我,什么都不要。”
“哟,净身出户啊?”小雨冷笑一声,“陈静我跟你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男人突然这么大方,不是做了天大的亏心事,就是外面那个女人家底更厚,不差你这点东西。”
小雨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在我最痛的地方。
“你别瞎说。”我嘴上反驳,心里却已经信了七八分。
“我是不是瞎说,你试试他不就知道了?”小-雨给我出主意,“你跟他说,离婚可以,让他把外面那个人带出来,你们三个当面对质,把话说清楚。你看他什么反应。”
挂了电话,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理智告诉我,这样做很没品,很像个泼妇。
但情感上的不甘和愤怒,又怂恿着我去这么做。
凭什么?
凭什么我痛苦得要死,他却能如此云淡风轻?
就算要散,我也要散得明明白白。
晚上,林涛回来得很准时。
依旧是七点半,不早不晚。
他换鞋,洗手,然后自然地走进厨房,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我没有做饭。
外卖盒子堆在茶几上,我已经吃过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没说话,自己默默地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准备去煮。
“林涛。”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
“离婚协议我看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不同意。”
他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哪里不妥?我们可以商量。”
“财产分割没问题,”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把那句话问出了口,“我就是想知道,她是谁?”
林涛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谁?”
“别装了,”我的音量不受控制地提高,“那个让你连房子车子都不要,迫不及待想跟我离婚的女人,她是谁?”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被戳穿的慌乱,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和无奈。
“没有这个人。”他说。
“没有?”我冷笑起来,“林涛,你当我是傻子吗?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心虚,如果不是急着要去奔赴下一场,会这么干脆地同意离婚?会把所有财产都推出来?”
“我只是觉得,这些年你跟着我,挺委屈的。”他声音很低。
“委屈?”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现在跟我说委屈?早干嘛去了?你忙着加班,忙着应酬,忙着跟你的图纸过日子的时候,你想过我委"屈吗?”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因为第三个人。”他试图解释。
“那是为什么?”我步步紧逼,“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他沉默了。
又是这种沉默。
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我所有的情绪都反弹回来,砸得我头破血流。
“说不出来是吗?”我笑得比哭还难看,“行,林涛,你不说是吧?那这婚,我不离了。”
我以为,我的“不离”会是拿捏他的筹码。
我以为他会急,会乱,会为了摆脱我而吐露真相。
可他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几乎要在他沉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然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陈静,别这样。”
那语气,不像是夫妻间的拉扯,倒像是一个长辈,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充满了包容,和一丝……怜悯。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从那天起,我们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
我单方面宣布“不离了”,然后就真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买菜做饭,打扫卫生。
而林涛,他不回应,也不反对。
他只是比以前更沉默,也更晚回家。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
我走过去,门没有关严。
他坐在电脑前,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他不是在画图,也不是在工作,只是对着屏幕发呆。
屏幕上,是我们大学时的照片。
那时候的他,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
我的心,会没来由地抽痛一下。
但我很快又会把这点心软压下去。
我告诉自己,这是他的苦肉计。
我不能上当。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一个星期,我快要疯了。
家里的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我们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所有的交流都小心翼翼,充满了试探和防备。
小雨又给我打电话。
“怎么样?他招了没?”
“没有,”我声音嘶哑,“他什么都不说。”
“耗着呗,看谁耗得过谁。男人在外面偷吃,最怕的就是家里红旗不倒,拖久了,外面那个肯定会闹,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小雨的理论一套一套的。
可我耗不起了。
这种精神上的凌迟,比一刀两断要痛苦一百倍。
那天晚上,我主动走进了书房。
他正在收拾他的那些宝贝书。
一本一本地用防尘纸包好,放进纸箱里。
动作认真又专注,好像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
“林涛,”我开口,“我同意离婚。”
他包书的手停住了,抬起头看我。
“我想通了,”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已经不爱了,我没必要再耗着。”
他没说话,眼神复杂。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协议按你之前做的来,房子车子都归我。但你要在一个月之内,从这个家里搬出去。”
我要他搬出去。
我要眼不见心不烦。
我要尽快开始我的新生活。
我以为他会立刻答应。
但他却犹豫了。
“一个月……是不是太快了?”他问,“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
我愣住了。
一个迫不及待想要离婚的男人,竟然会因为没找到房子而犹豫?
这不合逻辑。
“租个房子很难吗?”我质问他,“还是说,你其实根本就不想搬?”
“不是,”他避开我的目光,“我只是……想再多待一段时间。”
“为什么?”
“没什么。”
又是这三个字。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又冒了起来。
“林涛,你到底想干什么?离,是你同意的。分,也是你主动分的。现在让你搬家,你又推三阻四。你是在耍我吗?”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只是低声说:“我会尽快找房子的。”
接下来的几天,林涛真的开始在网上看房。
他不再晚归,每天下班就回家,抱着个笔记本电脑,在各种租房APP上筛选。
我偶尔瞟一眼,他看的都是公司附近的老破小,又贵又旧。
以他的收入,完全可以租个更好更近的。
我忍不住讽刺他:“怎么?钱都留着给新欢买包了,自己就只配住这种地方?”
他没理我,只是默默地关掉了页面。
周末,他说要去看房。
鬼使神差地,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看了我一眼,没拒绝。
我们一起去看了三处房子。
第一处,在顶楼,夏天能热死人。
第二处,临街,吵得人脑仁疼。
第三处,在一楼,阴暗潮湿,墙角都发了霉。
中介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林涛却一直皱着眉。
看完第三处,他跟中介说:“我们再考虑一下。”
回去的路上,我终于没忍住。
“林涛,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非要找这种破地方折磨自己?”
他开着车,目不视前。
“没有。”
“那你到底图什么?你一个高级工程师,年薪几十万,租个好点的房子会死吗?”
他猛地踩下刹车。
车子在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因为惯性往前冲了一下,安全带勒得我生疼。
“陈静!”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你能不能别再管我的事了!”
我被他吼得一愣。
这是我们闹离婚以来,他第一次对我发火。
“我不管你的事?”我气笑了,“林涛,我们还没领离婚证呢!你现在还是我法律上的丈夫!你租个发霉的房子,生病了谁管你?你那个‘她’吗?”
“我说了没有她!”他又吼了一声。
声音大得,连旁边车道的人都朝我们看过来。
吼完,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的某个角落,竟然奇异地感到了一丝快意。
原来你也会痛。
原来你也不是真的刀枪不入。
“你就是想让我愧疚,让我觉得对不起你,是不是?”我咄咄逼逼。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
“是。”
他竟然承认了。
“我就是不想让你那么干脆地忘了我。”
他说。
我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
一边急着离婚,一边又不想我忘了他?
这是什么新型的渣男操作?
“林涛,”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说完,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之后,我们谁也没再提租房子的事。
离婚协议我找律师朋友看过了,没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说,对我非常有利。
朋友都劝我:“静静,别傻了,赶紧签了吧。男人这么大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管他外面是谁,你拿着钱和房子开始新生活才是正经事。”
是啊,道理我都懂。
可我就是不甘心。
七年的感情,不明不白地结束,我做不到。
我们约好去民政局的日子,是个周三。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出门前,我化了一个很精致的妆。
我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
林涛穿了一件很旧的白衬衫,就是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他最喜欢穿的那一件。
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了,但他烫得很平整。
我们一路无话。
车里放着我们以前最喜欢听的电台,主持人温和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显得格外讽刺。
民政局里人不多。
我们取了号,坐在等候区的塑料椅子上。
周围都是成双成对的人,有的在甜蜜地填表,准备结婚。有的和我们一样,面无表情,等待散场。
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真的要这样吗?
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涛。
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墙上的电子显示屏。
他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
我注意到,他的鬓角,竟然有了几根白头发。
他才三十岁啊。
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林涛,”我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们……”
我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
“A137号,请到3号窗口办理。”
广播里,叫到了我们的号。
林涛站了起来。
“走吧。”他说。
他先我一步,走向那个小小的窗口。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
窗口里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大姐。
她接过我们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熟练地在电脑上操作着。
“双方是自愿离婚吗?”她头也不抬地问。
“是。”林涛回答得很快。
大姐看了我一眼。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棉花。
“是。”我听到自己说。
“财产分割都协商好了吗?子女抚养问题呢?”
“协商好了,我们没有孩子。”林涛说。
大姐点点头,从旁边拿了两份表格和笔。
“填一下吧,填完按手印。”
我拿起笔,手抖得不成样子。
姓名,陈静。
性别,女。
身份证号……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刻我的心。
我看到林涛已经填完了,正在签名。
他的字,还和以前一样好看,只是笔锋似乎少了几分力道。
我深吸一口气,快速地填完,签上自己的名字。
然后是按手印。
红色的印泥,冰凉黏腻。
我把大拇指按下去,再印在纸上。
那个鲜红的指印,像一滴血,刺痛了我的眼睛。
好了。
结束了。
大姐收回表格,在电脑上敲击了几下,然后打印机开始工作。
“咔哒,咔哒。”
那声音,像是我们婚姻的倒计时。
两本暗红色的、崭新的小本子,从打印机里吐了出来。
离婚证。
大姐盖上钢印,递给我们。
“一人一本,拿好了。”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本小册子,冰凉的。
我拿到了。
我终于,恢复了自由身。
可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轻松?
我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永远地抽走了。
我站起来,转身想走。
就在这一瞬间。
林涛突然从我身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的力气很大,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的后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我还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林涛,你干什么?!”我惊慌失措,挣扎起来,“放开我!我们已经离婚了!”
他没有放开。
反而抱得更紧。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窝,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脖子上。
他在哭。
那个在我面前永远冷静自持,连同意离婚都波澜不惊的男人。
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在我身后,哭得泣不成声。
“对不起……”
他的声音,破碎,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陈静……对不起……”
我僵住了。
整个大厅的人,都在看我们。
我能感觉到那些诧异的、好奇的、同情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的声音也带了哭腔,“你耍我很好玩吗?”
“不是的……”他哽咽着,“不是的……”
他终于松开了我,但双手还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我转过身,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被泪水彻底冲垮的脸。
通红的眼睛,苍白的嘴唇,满是绝望。
这和我认识的那个林涛,判若两人。
“为什么?”我看着他,一遍遍地问,“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颤抖着递给我。
“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那个纸袋,很薄,里面似乎只有几张纸。
我的手也在抖。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袋子里,装着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打开它,抽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份……医院的诊断报告。
抬头上,写着“林涛”的名字。
我往下看。
诊断结果那一栏,印着几个我认识,但却完全无法理解的汉字。
“运动神经元病”。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括号里写着:俗称“渐冻症”。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渐冻症?
那是什么?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那个……全身肌肉会一点点萎缩,最后无法动弹,无法说话,甚至无法呼吸的病?
那个……不治之症?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涛。
“这……这是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搞错了,对不对?是同名同姓的人,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我。
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悲哀地看着我。
他的沉默,就是最残忍的答案。
“什么时候的事?”我抓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三个月前。”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三个月前……
那不就是……我开始觉得他对我冷淡的时候吗?
“确诊之后,我就在想,该怎么办。”他垂下眼眸,不敢看我。
“我查了很多资料。这个病,没得治。只会越来越差。一开始是手脚无力,然后是吞咽困难,说话不清,最后……就是呼吸衰竭。”
“平均存活时间,三到五年。”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背诵一段和自己无关的课文。
可我却听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所以呢?”我颤抖着问,“所以你就决定,跟我离婚?”
“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几乎是尖叫出来,“林涛,我是你老婆啊!你得了这么大的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他苦笑了一下,眼泪又流了下来,“让你陪着我,看着我一点点变成一个废人吗?”
“让你辞掉你喜欢的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照顾我这个累赘吗?”
“让你年纪轻轻,就守着一个瘫在床上的活死人,耗尽你的一辈子吗?”
“陈静,我不能那么自私。”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他为什么突然对我冷淡。
他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答应离婚。
他为什么要把房子车子都给我。
他为什么去看那些又破又旧的房子。
他不是不爱了。
他是爱得太深了。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他想在我发现真相之前,把我推开。
推得远远的。
让我能有一个……没有他的,“正常”的未来。
而我呢?
我都在干什么?
我怀疑他,指责他,用最恶毒的话伤害他。
我把他那份沉重到极致的爱,当成了背叛和算计。
我把他最后的尊严,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你这个……傻子……”
我看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我冲上去,像他刚才抱我一样,死死地抱住他。
“你就是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我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他的后背。
他任由我打着,只是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我们俩,就在民政局的大厅里,抱着彼此,哭得像两个走失的孩子。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手里还攥着那两本红得刺眼的离婚证。
多么讽刺。
我们刚刚,以法律的名义,结束了我们的关系。
却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们哭了多久。
直到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过来,小声地提醒我们:“两位,这里是办公场所……”
我才从林涛的怀里抬起头。
我擦干眼泪,拉着他的手,把他拽出了民政局。
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我们站在台阶上,相顾无言。
“我们……回家吧。”我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林涛愣住了,看着我。
“我们已经……离婚了。”他说。
“我知道。”我从包里拿出那两本离婚证。
它们已经被我的眼泪和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濡湿了。
我看着上面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们,表情严肃,眼神陌生。
我用力地,把它们撕成了两半。
然后,再撕成四半。
我把那些碎片,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现在,没有了。”我说。
林涛的眼睛,瞬间红了。
“陈静,你别这样。”他拉住我的手,“你没必要……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什么是更好的生活?”我反问他,“是没有你的生活吗?”
“林涛,你听着。”我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
“以前,是我不好。我总觉得你不关心我,不爱我了。我抱怨,我吵闹,我把我们的生活过成了一潭死水。”
“但现在我知道了,你这个笨蛋,你只是不会说。”
“你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你以为把我推开,就是对我好。可你知不知道,没有你,我拿再多的房子,再多的钱,都没有意义!”
“家之所以是家,不是因为那四面墙,而是因为墙里面有你。”
“以前,是你照顾我。现在,换我来照顾你。”
“不管未来会怎么样,不管这条路有多难走,我陪你一起走。”
“所以,林涛,”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对他笑了一下,“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看着我,泪水再次决堤。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把我拉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
雨,越下越大。
我们俩就站在雨里,像两棵相互依偎的树。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的人生,将不再是坦途。
前方是未知的恐惧,是漫长的斗争,是看不到希望的黑暗。
但我也知道,我不会再放开他的手了。
那两本被撕碎的离婚证,不是我们关系的终点。
而是我们,真正婚姻的开始。
我们回家了。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家,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林涛坐在沙发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塞进他冰冷的手里。
“暖暖手。”
他捧着杯子,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表情。
我在他身边坐下。
“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
三个月前,他开始觉得右手没力气,有时候连笔都握不稳。
他以为是画图画多了,职业病,没在意。
后来,有一次下楼梯,腿一软,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那次摔得不轻,他骗我说,是下雨地滑。
也就是那次,他去了医院。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检查,最后等来了一纸判决。
“医生说,这个病目前没有特效药,只能通过药物延缓肌肉萎缩的速度。”
“我拿了药,偷偷吃。那药副作用很大,吃了会恶心,没胃口。”
我一下子想起来,那段时间,他总说自己在公司吃过了,晚上回来基本不怎么吃饭。
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躲着我。
“我开始查这个病的资料,看各种病友的帖子。”
“我看到他们,从一开始的行动不便,到后来卧床不起,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我看到他们的家人,为了照顾他们,心力交瘁,倾家荡产。”
“我害怕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恐惧。
“陈静,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怕我变成那个样子。”
“怕你看到我流着口水,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怕你每天给我端屎端尿,被我拖垮。”
“我们才三十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能毁了你。”
所以,他制定了一个计划。
一个残忍的、自以为是的计划。
他要在我面前,扮演一个冷漠的、不负责任的丈夫。
他要让我对他失望,对他死心。
他要让我主动提出离婚。
然后,他会把所有财产都给我,确保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他自己,就随便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静地、有尊严地,走完最后的路。
“我本来想,等你搬出去,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再……我再搬走。”
“我只是……只是想再多看你几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伸出手,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后背。
就像小时候,妈妈安慰我那样。
“不走了。”我说。
“我们哪儿都不去了。”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我们第一次约会,聊我们存钱买第一套房子的艰辛和喜悦。
那些被生活琐碎掩埋的记忆,一点点被重新拾起。
我们好像,回到了七年前。
只是,那时候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
而现在,我们的未来,被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拉着林涛,去了他看病的那家医院。
我挂了那个给他下诊断的专家的号。
我想亲耳听医生说一遍。
我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可能。
专家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教授,很温和。
他看了林涛的病历,又给他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
最后,他看着我们,遗憾地摇了摇头。
“诊断是明确的。目前,全世界范围内,对这个病都没有根治的办法。”
我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那……那能活多久?”我颤抖着问出这个最残忍的问题。
“这个因人而异。有的人发展快,一两年就不行了。有的人发展慢,能有十年甚至更长。保持好的心态,积极配合治疗,对延缓病情发展,非常重要。”
“治疗……都需要做些什么?”
“主要是药物治疗,配合康复训练。药物很贵,而且不在医保范围内。后期如果出现呼吸困难,可能需要用无创呼吸机,甚至气管切开。”
老教授说得很专业,很冷静。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从医院出来,林涛一直沉默着。
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很冷,很用力。
“怕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你在,好像就没那么怕了。”他说。
我笑了。
眼泪却不听话地往下掉。
生活,还是要继续。
我跟公司请了长假。
我的工作需要经常熬夜加班,我现在没有那个精力了。
我把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加上林涛给我的那些,我们开始了一场和时间的赛跑。
我带着他,跑遍了全国所有知名的神经内科医院。
北京,上海,广州……
我们见了无数的专家,做了无数的检查。
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
每一次的失望,都像是在我们摇摇欲坠的希望上,又砸下了一块巨石。
林涛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他开始拒绝去医院。
“没用的,陈静,别再折腾了。”他坐在酒店的窗边,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我们是在浪费钱,也是在浪费时间。”
“什么叫浪费时间?”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是浪费。”
“可是,我很快就会……”
“不会的!”我打断他,“医生说了,心态很重要。你要是自己先放弃了,那才是真的没救了。”
我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查资料。
我加入了好几个渐冻症的病友群。
我在里面学习护理知识,了解最新的药物信息,和其他病友家属交流经验,互相打气。
我发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在绝望中寻找着希望。
我们结束了四处求医的日子,回到了家。
我给林涛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表。
每天按时吃药,做康复训练。
我学着做各种有营养又容易吞咽的流食。
我给他按摩,防止肌肉过快萎缩。
我每天都找各种笑话讲给他听,逼着他笑。
家里的气氛,不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
虽然我们讨论的话题,总是围绕着“病”。
但我们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林涛的身体,还是在不可避免地变差。
他先是右手彻底不能动了,吃饭写字都只能靠左手。
然后是他的腿,走路开始变得一瘸一拐,需要拄着拐杖。
再后来,他的舌头也开始僵硬,说话变得含糊不清。
有时候,他想表达一个意思,要费很大的力气,说得满头大汗。
我总是耐心地听着,努力去理解他的每一个字。
“不……急……慢……慢……说……”我学着他的语调,逗他。
他就会被我逗笑,虽然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僵硬和心酸。
他辞掉了工作。
他引以为傲的事业,画上了句号。
那天,他把所有的荣誉证书,奖杯,都收进了一个箱子里,放在了床底。
我知道,他心里有多难过。
晚上,他抱着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哭了很久。
“我……成……了……个……废……人……”他断断续续地说。
“胡说。”我拍着他的背,“你是我老公,不是废人。”
“我……拖……累……你……”
“林涛,”我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你再说这种话,我就真的生气了。”
“夫妻是什么?夫妻就是一体的。你好,我也好。你不好,我就陪着你一起不好。”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拖累我。能陪着你,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地,努力地,活下去。为我,也为你自己。”
他看着我,眼里的泪,和我的泪,混在了一起。
我们家的开销越来越大。
进口的药物,康复的费用,像一个无底洞。
我们卖掉了车子。
我重新开始接一些设计的私活。
为了多挣点钱,我没日没夜地画图。
小雨来看过我几次。
每次看到我憔ें悴的样子,和日渐消瘦的林涛,她都红着眼眶骂我傻。
“静静,你何苦呢?你还这么年轻,你不能为了他,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啊。”
“小雨,”我一边画图,一边平静地回答她,“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如果今天生病的是我,我相信,林涛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爱不是在顺境里能陪你享福,而是在逆境里,我敢陪你吃苦。”
小雨没再劝我。
她走的时候,偷偷在我枕头下塞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我给她发微信,让她拿回去。
她说:“别跟我废话,密码是你生日。不够了再跟我说。”
我看着那条信息,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生活很难。
但总有一些温暖,支撑着你走下去。
林涛的病情,进入了一个平台期。
虽然行动不便,说话不清,但暂时没有再继续恶化。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他,去楼下的公园散步。
我们会看广场上跳舞的大妈,看追逐嬉戏的孩子,看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
他不能说话,就用手指在我手心写字。
他写:“天……很……蓝。”
我回答:“是啊,云也很白。”
他写:“花……开……了。”
我说:“嗯,很香。”
他写:“你……瘦……了。”
我捏捏他的脸,说:“你……也……没……胖。”
他就会笑。
那笑容,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有一天,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
他突然很认真地,在我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着。
“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
我的心一紧。
“为……什……么?”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他手心写。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
“我……这……辈……子……欠……你……太……多……了。”
“下……辈……子……换……我……健……健……康……康……地……去……找……你。”
“然……后……用……一……辈……子……来……还。”
我看着他写下的每一个字,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用力地写下三个字。
“我……等……你。”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知道,我们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但我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我知道,我们的爱,已经超越了生死。
那个下午,我推着林涛从公园回来,在楼下碰到了隔壁的王阿姨。
王阿姨是个热心肠,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林涛,又看看我,叹了口气。
“小陈啊,真是苦了你了。”
我笑了笑,“不苦,王阿姨,这是我该做的。”
“唉,”王阿姨摇摇头,“林涛这孩子,以前多精神一个小伙子啊,怎么就得了这种怪病。”
她顿了顿,好像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对我说:
“对了,小陈,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阿姨您说。”
“就前几个月,你们不是闹离婚吗?那会儿我好几次半夜起夜,都看见林涛一个人坐在楼下的长椅上。”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一个人,就那么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夜。也不抽烟,也不说话,就看着我们家窗户的方向。”
“有一次我买菜回来,看他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我还问他怎么了,跟小陈吵架啦?他也不说话,就冲我笑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王阿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揉搓着,痛得我几乎要跪下去。
我转过头,看着轮椅上的林涛。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看到,有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盖着毯子的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那些夜里,在他扮演着冷漠和绝情的背后,他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煎-熬。
我推着他,快步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抱着他的膝盖,嚎啕大哭。
“你这个……大笨蛋……”
他伸出那只还能动的左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顶。
一下,又一下。
笨拙地,安抚着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们都老了。
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我们坐在一棵大树下,他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阳光暖暖的,岁月静好。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林涛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我侧过身,看着他的睡颜。
他的脸,比以前瘦削了很多,颧骨都突了出来。
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可在我眼里,他还是那个,我第一眼就爱上的少年。
我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林涛,”我小声说,“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也谢谢你,没有真的把我推开。”
时间一天天过去。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
林涛的身体,到底还是不可逆转地衰弱下去。
他已经完全不能走路了,每天只能待在轮椅上或者床上。
他的吞咽功能也出现了问题,只能靠一根从鼻子里插进去的胃管,来输送营养液。
他不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
我们唯一的交流方式,是靠一块特制的眼动仪。
那是一个连接着电脑的设备,可以追踪他的眼球活动。
他看着屏幕上的虚拟键盘,一个一个字母地“打”出他想说的话。
速度很慢,很费力。
但他每天,都会坚持“打”一段话给我。
有时候是:“今……天……天……气……好。”
有时候是:“你……又……没……好……好……吃……饭。”
更多的时候,是三个字:“我……爱……你。”
而我,会握着他的手,把我的生活,我的喜怒哀乐,都讲给他听。
我知道,他听得懂。
他的眼睛,会随着我的讲述,亮起来,或者暗下去。
那是我和他之间,最后的默契。
春节的时候,我爸妈和我哥,还有小雨他们,都来家里看我们。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大家围坐在一起,努力制造出热闹喜庆的气氛。
没有人提林涛的病。
大家只是像往常一样,跟他聊天,给他讲笑话。
林涛坐在轮椅上,插着胃管,安静地看着我们。
他的眼睛里,有笑意。
吃完饭,我爸把我拉到阳台。
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静静,这里面是爸妈一辈子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
“爸,我不能要。”我赶紧推回去。
“拿着!”我爸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知道你难。但这是你选的路,我们不拦你。我们只希望,你别把自己累垮了。”
“林涛是个好孩子,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们……好好的。”
我爸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抱着他,哭得一塌糊涂。
我何其有幸,能拥有这么好的家人,这么好的爱人。
送走他们,家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收拾完碗筷,回到卧室。
林涛正通过眼动仪,在屏幕上艰难地“打”字。
我走过去,看到屏幕上显示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下……辈……子……我……一……定……健……康。”
我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
“好,下辈子,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然后,在人山人海里,一眼就找到我。”
“再然后,对我一见钟情,非我不娶。”
“最后,牵着我的手,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他眨了眨眼睛。
在眼动仪的识别下,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字。
“好……的。”
这是一个,跨越了生死的约定。
来源:晨来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