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窗外的景色,从一栋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慢慢变成了低矮的、灰扑扑的自建房。
车窗外的景色,从一栋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慢慢变成了低矮的、灰扑扑的自建房。
空气里那股子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和劣质煤炭燃烧的味道,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回来了。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杂牌冲锋衣,背着一个看起来用了至少八年的双肩包,脚上是一双打了折扣的国产运动鞋。
我对着车窗里那个模糊的人影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一脸疲惫,眼底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和落魄。
很好,这身行头,应该能完美诠释一个在大城市混了七八年,结果屁都没混出来的“失败者”形象。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我掏出来看了一眼,是助理发来的季度财报总结。扫了一眼那个以“百万”为单位的税后利润,我面无表情地锁了屏。
这次回来,我不为别的,就想看看,当那个曾经是全村骄傲、如今却“落魄”的我,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时,那些所谓的亲情,还剩下几分真,几分假。
高铁站出口,人潮涌动。
我一眼就看到了我表弟陈辉,他靠在一辆崭新的白色本田SUV旁边,正不耐烦地刷着手机。
他那辆车,在小县城里,算得上是相当扎眼了。
“哥,这儿!”他终于看见了我,招了招手,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我走过去,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
“我说哥,你这几年在深圳,就混成这样啊?”
他拉开车门,一股浓郁的汽车香水味扑面而来。
“还行吧,活着就行。”我把背包扔到后座,自己坐进副驾。
“还行?”他嗤笑一声,发动了车子,“我听说你那个公司,不就是个小作坊吗?一个月能有八千块钱不?”
我系上安全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县城街景,淡淡地说:“差不多吧,勉强够交房租。”
“我就说嘛。”陈辉一脚油门,车子猛地窜了出去,“你当初非要去什么大城市,听我的,早点回来,在县城里找个班上,现在说不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无非就是他现在跟着他老丈人做工程,一年下来轻松赚个二三十万,这辆车就是他上个月刚提的。
“男人嘛,还是得有个正经事业。”他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我,“像你这样飘着,不是个事儿。”
我没说话,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着。
我脑子里想的却是,他这辆顶配不到二十万的本田,还不够我那辆停在深圳车库里的帕拉梅拉一个季度的保养费。
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
当你不如他的时候,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对你的怜悯和施舍。
车子开进老家的村子,停在了奶奶家门口。
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大姑、三姨、四叔……我们这一大家子,但凡沾点边的亲戚,好像都来了。
他们看到我从陈辉的车上下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便堆起了那种我熟悉的、带着审视和客套的笑容。
“哎哟,小阳回来啦!”大姑嗓门最大,第一个迎了上来。
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像X光一样,从头到脚把我扫了一遍。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那双旧鞋上时,我清晰地看到,她眼里的热情,瞬间冷却了三分。
“回来啦,大姑。”我挤出个笑。
“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拍了拍我的胳un,力道很轻,像是怕沾上什么灰,“在外面不容易吧?看你,都瘦脱相了。”
这话听着是关心,但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说“混得不怎么样吧”。
晚饭是在奶奶家摆了好几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男人们一桌,抽烟喝酒,吹牛侃大山。
女人们一桌,聊着东家长西家短。
我被安排在男人们这桌,坐在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各家孩子的前途上。
“我家陈辉啊,现在是真出息了。”大姑夫喝得满脸通红,大着舌头说,“跟着他岳父,今年又接了个大活儿,年底分红,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
“五十万?”有人捧哏。
“保守了!”大姑夫得意地摇摇头,“五套房的首付!”
桌上一片惊叹和恭维。
陈辉被他老子夸得有些飘飘然,端起酒杯,故作成熟地说:“嗨,也就是跟着我爸和岳父混口饭吃,比不上我哥,在大城市见过大世面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我正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感受着那些夹杂着好奇、同情、幸灾乐祸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小阳现在在哪高就啊?”一个我记不太清名字的叔叔辈问道。
“还在深圳,一个互联网公司。”我言简意赅。
“哦,互联网好啊,高科技。”那人点点头,随即又问,“那……一年能拿多少啊?听说深圳消费高,没个二三十万,怕是活不下去吧?”
这话一出,桌上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放下筷子,笑了笑,说:“哪有那么多,缴完房租水电,也就勉强糊口。”
我这话是故意的。
果然,此言一出,桌上的气氛顿时就松弛了下来。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我亲口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反而让他们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全和舒适。
“唉,我就说,大城市不好混。”大姑夫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一种“我早就料到了”的优越感,“小阳啊,不是我说你,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回来的事了。你姑父我手底下正好缺个管工地的,虽然辛苦点,但一个月给你开一万,年底还有红包,不比你在外面强?”
“是啊是啊,”三姨夫也凑热闹,“实在不行,来我厂里当个会计也行,清闲,稳定。”
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我抛来“橄榄枝”。
那些他们自己都瞧不上的岗位,此刻却成了对我天大的恩赐。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为我好”的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端起酒杯,说:“谢谢各位叔叔大爷的好意,我敬大家一杯。”
一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陈。
他们不再问我工作的事,而是开始高谈阔论,教我怎么做人,怎么看清形势。
我像个提线木偶,全程陪着笑,喝着一杯又一杯廉价的白酒。
酒席散了,我借口透透气,一个人溜了出来。
夜色下的村庄很安静,只有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
我沿着那条熟悉的、坑坑洼洼的土路,慢慢走着。
心里那股子憋闷,像是被一块湿棉花堵住了,喘不过气。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他们能透过我这身廉价的衣服,看到我这些年的努力和成就?
还是期待他们能像小时候一样,真心实意地为我取得的每一点进步而高兴?
我自嘲地笑了笑。
是我太天真了。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村子的另一头。
一栋低矮的、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那是我二叔家。
二叔是我爸的亲弟弟,小时候对我最好。
后来他去矿上干活,出了事故,眼睛瞎了,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这些年,他一个人守着这间老房子,靠着一点微薄的残疾补贴过日子。
亲戚们都嫌他晦气,是个累赘,平时很少有人来看他。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是告诉他,我混得很好,年薪百万,让他高兴一下?
还是继续扮演我这个“失败者”的角色?
最终,我还是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点月光,从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透进来。
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
“谁啊?”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
是二叔。
“二叔,是我,小阳。”我的声音也有些干涩。
黑暗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摸索着站了起来。
“小阳?”二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惊喜,“你……你回来了?”
“嗯,刚回来。”
他摸索着墙壁,想要去拉灯绳。
“别开了,二叔,费电。”我快步走过去,扶住他。
他的手,干枯、冰冷,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像一块粗糙的树皮。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拉着我坐到炕沿上。
他看不见我穿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
他只是用那双粗糙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我的手背。
“在外面,累不累啊?”他问。
和饭桌上那些人不一样,他的问题,不带任何审判和预设。
就只是单纯的关心。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不累。”我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
“那就好。”他点点头,“吃饭了没?饿不饿?二叔给你下碗面条?”
“吃过了,在奶奶家吃的。”
“哦,哦。”他应着,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我们俩就这么在黑暗中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但这种沉默,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宁。
不像在酒桌上,每一秒的安静,都充满了尴尬和算计。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等一下。”
他说着,就摸索着下了炕,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他在翻找什么东西。
很快,他回来了。
他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
他走到我面前,把那个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
“拿着。”
那是一个鸡蛋。
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煮熟了的鸡蛋。
“二叔,你这是……”我愣住了。
“家里没啥好东西,这个你拿着,路上吃。”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刚煮好的,还热乎。”
我的手,捧着那颗温热的鸡蛋,突然就抖了起来。
我低着头,看着掌心里的鸡蛋,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粗糙的蛋壳上。
我年薪百万,开着豪车,住着豪宅。
我见过无数的珍馐美味,收到过无数贵重的礼物。
但这一刻,这个普普通通的、甚至有些硌手的煮鸡蛋,却比我拥有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它像一个温暖的烙印,瞬间烫平了我心里所有的委屈、憋闷和伪装。
“二叔……”我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哎,大男人,哭啥。”他有些手足无措,伸出手,想拍拍我的背,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快吃吧,凉了就腥了。”
我用力地点点头,剥开蛋壳,把那颗还冒着热气的鸡蛋,一口一口地,全部吃了下去。
蛋黄有点噎人。
但我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东西,比这个鸡蛋更好吃。
从二叔家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心里的那块湿棉花,被那颗温暖的鸡蛋给融化了。
我捏着口袋里那几张被我揉得皱巴巴的百元大钞,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用这些钱,可以买下成千上万个鸡蛋。
却买不来,刚才那一刻的温暖和真心。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
宿醉的头痛,让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下楼的时候,大姑和她那个宝贝儿子陈辉,正坐在客厅里,跟我奶奶说着什么。
看到我下来,大姑立刻换上了一副关切的表情。
“小阳醒啦?昨晚喝那么多,头疼不疼?我让你大姑妈给你煮了醒酒汤。”
我看着她那张笑脸,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不用了,大姑。”
陈辉翘着二郎腿,一边玩手机一边阴阳怪气地说:“哥,不是我说你,酒量不行就别硬撑。昨晚看你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呢。”
我懒得理他,径直走到桌边,倒了杯白开水。
“对了,小阳。”大姑突然开口,“你大姑夫昨天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就是让你去他工地帮忙的事啊!”大姑的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一个月一万块,在咱们这小县城,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工作!你可别不知好歹。”
奶奶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小阳,你大姑也是为你好。在外面漂着,总不是个办法。”
我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那股烦躁。
“大姑,我的事,我自己有打算。”
“你能有什么打算?”大姑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你的打算就是继续在深圳那个小破公司耗着?一个月挣那几千块钱,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你看看你,快三十的人了,要钱没钱,要事业没事业,我跟你说,再过几年,你就彻底废了!”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句句都往我心窝里扎。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我可能会觉得难堪,会觉得愤怒。
但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我的事,就不劳大姑你费心了。”我放下水杯,语气平静,但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疏离。
大姑被我的态度噎了一下,脸色涨得通红。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你还不知好歹!真是读了几年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妈,你跟他说那么多干嘛。”陈辉收起手机,站了起来,“人各有志。我哥就喜欢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咱们也别强求。”
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我懂你”的样子。
“哥,想开点。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有好的家境,好的机遇。实在不行,你就听我妈的,去工地上干着,起码饿不死。”
我看着他那张得意的脸,突然很想一拳打过去。
但我忍住了。
跟这种人计较,只会拉低我自己的档次。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上了楼。
身后,传来大姑气急败坏的骂声,和陈辉那若有若无的窃笑。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整个家族的“反面教材”。
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亲戚们“语重心长”的教诲。
三姨拉着我说,她有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在超市当收银员,虽然长得一般,但人老实,问我要不要见见。
她说:“小阳啊,你现在这个条件,也别太挑了,能有个女的愿意跟你过日子就不错了。”
四叔把我叫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两百块钱,说:“拿着去买件好点的衣服,别一天到晚穿得跟个要饭的似的,丢人。”
甚至连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见到我,都要摇头叹息一番,然后用我的“失败”,来教育他们自己家的孩子。
我成了这个家族里,一个用来衡量“成功”与“失败”的,活生生的度量衡。
而我,被牢牢地钉在了“失败”的那一端。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争辩。
我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像在看一出荒诞的闹剧。
我每天唯一感到放松的时刻,就是晚上,去二叔家坐一会儿。
我给他带了些点心和水果,他总是不肯收,说我自己在外面挣钱不容易,别乱花。
我只好骗他说,是公司发的福利,不要钱。
他这才将信将疑地收下。
我们俩,一个盲人,一个“失败者”,在那个昏暗的小屋里,却有着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和安宁。
他从不问我工作上的事,也从不教我怎么做人。
他只会问我,今天累不累,晚上想吃什么。
有时候,他会摸索着,给我拉一段他那把破旧的二胡。
咿咿呀呀的调子,不成曲,不成章,却像一股清泉,洗涤着我心里所有的尘埃。
这天,我正在二叔家帮他收拾屋子,大姑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一进门,就捏着鼻子,满脸嫌弃地看着屋里的一切。
“我说小阳,你怎么一天到晚往这种晦气的地方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他才是一家人呢!”
二叔听到她的声音,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大姐,你来啦。”他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
大姑根本没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拉到门外。
“你跟我出来!”
院子里,她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怒火却一点都不少。
“陈阳,你是不是疯了?我跟你说,咱们老陈家的老宅,马上就要拆迁了!这可是笔大钱!你这个时候,不好好巴结着你大姑夫,反而天天跟这个瞎子混在一起,你是想干嘛?想把自己的那份也搞黄吗?”
我心里一动。
老宅拆迁?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拆迁?”
“你还装傻!”大姑瞪着我,“就咱们村东头那片,政府要规划建个旅游区。咱们家那几间老屋,正好在规划里。按人头算,一个人头能分好几十万呢!”
几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回来,他们对我“格外”热情了。
原来,根子在这里。
“这事……跟二叔有关系吗?”我试探着问。
“他?”大姑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他算哪门子的人头?户口早就单立出去了,一个吃低保的残废,凭什么分钱?我告诉你,这事你别掺和,也别在他面前乱说!不然,你的那份,也别想要了!”
她说完,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肥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为了钱,他们竟然可以如此的冷血,如此的绝情。
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
我转身走进屋里。
二叔还站在原地,背对着我,身形佝偻,显得那么孤单无助。
“二叔。”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转过身,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的方向。
“小阳,你大姑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走到他面前,握住他冰冷的手。
“二叔,你相信我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信。”
“好。”我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那这件事,就交给我。”
家族会议,是在奶奶家的大堂里召开的。
长长的八仙桌旁,坐满了人。
大姑夫坐在主位上,手里夹着一根中华烟,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
陈辉坐在他旁边,狗腿子一样,忙着给各位长辈倒茶。
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贪婪和算计。
“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为了老宅拆迁款分配的事。”大姑夫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根据村里的政策,这次是按户口本上的人头来分。咱们家,算上我,你大姑,陈辉,还有你奶奶,你三姨一家,四叔一家……总共是十一个人头。”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至于小阳……”他看向我,“你虽然户口迁出去了,但毕竟是老陈家的长孙。这样,到时候,从我的那份里,匀你十万块钱,也算是我这个做姑父的一点心意。”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给了我天大的恩惠。
桌上的人,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陈辉更是用一种“你占了大便宜了”的眼神看着我。
“谢谢姑父。”我面无表情地说。
“嗯。”大姑夫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但是,有个人,是绝对不能算在内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大堂里,一片死寂。
“老二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大姑夫继续说,“他自己单立了户口,吃着国家的低保,跟咱们早就不是一家人了。这笔钱,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大家,没意见吧?”
他环视四周。
没有人说话。
沉默,就是默认。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麻木的、冷漠的脸,心里的怒火,在一点一点地燃烧。
“我有意见。”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像利剑一样,射向了我。
大姑夫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陈阳,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二叔也是奶奶的儿子,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这笔钱,他有权分一份。”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放屁!”大姑第一个跳了起来,“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瞎子,一个废物!给他钱,不是白白浪费了吗?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买药吃吗?”
她的话,恶毒至极。
“大姑,你怎么能这么说二叔!”我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我说的是事实!”大姑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陈阳,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白眼狼!我们好心好意给你十万块钱,你不知感恩,反而帮着一个外人说话!你是不是觉得,帮他争取到了,他能分你一半啊?”
“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我看是你穷疯了吧!”陈辉也站了起来,指着我,满脸的鄙夷,“自己没本事挣钱,就想从拆迁款里捞一笔?我告诉你,门都没有!有我们在这,你一分钱也别想多拿!”
“就是!一个在外面混不下去的失败者,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赶紧滚回你的深圳去吧!别在这里碍眼!”
一时间,所有的亲戚,都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我,羞辱我。
仿佛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看着他们丑陋的嘴脸,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我突然不想再跟他们争辩了。
因为,跟一群被猪油蒙了心的禽兽,是讲不通道理的。
我缓缓地坐了下来,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掏出了我的手机。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嚣,只是平静地,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我按下了免提键。
一个恭敬的、标准的普通话,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陈总,您好。”
整个大堂,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姑张着嘴,忘了自己要骂什么。
陈辉脸上的嘲讽,也僵在了那里。
“小李,”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帮我查一下,我们公司上个季度的公益基金,还有多少余额?”
电话那头的小李,显然也愣了一下,但职业素养让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好的陈总,请您稍等……查到了,陈总,上季度预留的五百万公益基金,目前还剩下三百二十万。”
三百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死寂的大堂里,轰然炸开。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像铜铃。
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另外,陈总,”小李的声音继续传来,“您之前吩咐我关注的老家县城那个‘溪山别院’的楼盘,今天开盘了。他们的楼王单位,一套独栋别墅,带花园和泳池的,总价是六百八十八万。您看,需要我这边帮您处理一下定金吗?”
六百八十八万。
独栋别墅。
这两个词,像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大姑夫手里的中华烟,掉在了地上,烫到了他的裤子,他却浑然不觉。
陈辉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那辆引以为傲的本田SUV,在“独栋别墅”这四个字面前,渺小得像个玩具。
“不用了。”我淡淡地说,“我对那个楼盘没兴趣了。”
我顿了顿,看了一眼满屋子石化了的亲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小李,你帮我办另一件事。”
“陈总您吩咐。”
“以我的名义,在县城最好的地段,全款买一套面积不小于一百五十平的精装房。房主,写我二叔的名字。”
“另外,动用公司的法务资源,帮我咨询一下,关于我二叔的赡养问题。我要起诉他所有的兄弟姐妹,包括我父亲在内,让他们履行赡养义务。”
“最后,从那笔公益基金里,划出一百万,成立一个专项基金,用来支付我二叔未来所有的生活、医疗和护理费用。找全县城最好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他。”
我一口气说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能听到电话那头,小李飞速敲击键盘的声音。
“好的陈总,都记下了。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我看着大姑夫那张已经变成猪肝色的脸,缓缓说道,“就这样吧。”
我挂断了电话。
大堂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悔恨、和……贪婪。
“小……小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大姑。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你刚才,是开玩笑的吧?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有钱,是吗?”我冷笑着,接过了她的话。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我年薪是不高,也就几百万而已。”
“我在深圳的公司是不大,也就一百多号人,去年刚融了两个亿。”
“我名下是没什么资产,也就几套房,几辆车,还有点公司的股份。”
我每说一句,他们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走到陈辉面前,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那辆本田,不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了他之前拍我的姿势,“不过,下次想在我面前炫耀,最好先打听清楚,你哥我平时开的是什么车。”
陈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走到了大姑夫面前。
他已经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坐在地上。
“姑父,”我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根还在冒烟的中华烟,塞回他手里,“你那工地,一个月一万块的工作,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我,怕我干不好,给你丢人。”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出了这个让我恶心的地方。
身后,没有一个人敢拦我。
我离开后,老陈家,彻底炸了锅。
我的手机,几乎被打爆了。
大姑、三姨、四叔……所有之前对我冷嘲热讽的亲戚,一个个,换上了最谦卑、最谄媚的嘴脸。
微信里,充满了他们发来的长篇道歉。
“小阳啊,是姑姑错了!姑姑有眼不识泰山!你别跟姑姑一般见识!”
“好外甥,之前都是误会!三姨给你赔不是了!你二叔的事,咱们再商量商量?”
“陈阳哥!我错了!我真不是东西!我就是个屁!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个小瘪三计较!”——这是陈辉发来的。
我一条都没回。
直接把他们,全部拉黑。
奶奶也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在电话里老泪纵横,骂我不孝,不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不顾念亲情。
“亲情?”我在电话里冷笑,“当初他们像鬣狗一样,围着撕咬我,排挤二叔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谈亲情?”
“现在看到我有钱了,就跑过来跟我谈亲情了?”
“奶奶,您别再说了。这个家,我累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关了机。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办好了给二叔买房的所有手续。
一套一百六十平的电梯洋房,南北通透,阳光充足。
我还请了最好的设计团队,对房子进行了无障碍改造。
所有的家具,都选择了圆角设计。
地板,铺上了防滑的软木。
卫生间里,安装了智能马桶和扶手。
我还通过猎头公司,高薪聘请了一位有多年护理经验的专业护工。
当我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带着二叔,走进这间窗明几净的新房子时,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用手,小心翼翼地摸着光滑的墙壁,柔软的沙发,温润的实木餐桌。
“小阳……这……这得花多少钱啊……”他的声音,带着颤音。
“没花多少钱。”我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阳台的藤椅上。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他的身上。
“二叔,你还记得吗?”我轻声说,“我小时候,每次被我爸打了,都跑到你这里来。你总是会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给我。”
“有一次,我为了买一个玩具,偷了家里的钱,被我爸吊起来打。是你,拿着你攒了半年的工资,去把那个玩具给我买了回来。”
“还有我考上大学那年,学费还差两千块钱。是你,连夜跑到镇上,把你那头养了快一年的猪卖了,把钱塞给了我。”
我每说一件往事,二叔的身体,就颤抖一下。
最后,这个一辈子没流过几滴泪的男人,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二叔,这些年,你为我做的,够多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我用纸巾小心翼翼包好的,已经有些裂纹的蛋壳。
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二叔的手心。
“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了。”
“这个世界上,钱能买到很多东西。但买不来,那天晚上,这颗鸡蛋的温暖。”
二叔握着那个蛋壳,泣不成声。
我没有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他旁边,陪他一起,沐浴在这久违的阳光里。
几天后,我准备回深圳了。
临走前,法院的传票,送到了老陈家的每一个人手里。
我没有去送他们,也没有跟他们打任何招呼。
我知道,从我挂断那个电话开始,我跟他们之间那点可怜的、早已变质的亲情,就已经彻底断了。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在县城高铁站,来送我的,只有二叔和那个护工。
二叔穿了一身我给他买的新衣服,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很多。
他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小阳,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他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
“知道了,二叔。你也是,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或者让王阿姨(护工)打。”
“嗯,嗯。”
检票的广播响了。
我松开他的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二叔,我走了。”
“去吧。”
我转过身,大步走向检票口。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在这片土地上,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一个有温暖,有阳光,有等待,也有牵挂的家。
这就够了。
坐在飞驰的高铁上,我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心里一片平静。
手机开机后,涌进来无数的信息。
有公司下属的工作汇报,有合作伙伴的问候,也有一些朋友的闲聊。
我划了很久,才看到一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
点开一看,是陈辉。
“哥,我知道错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看在咱们是兄弟的份上,拉我一把。我不想再过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了。求求你。”
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我按下了删除键。
有些路,需要自己走。
有些人,注定只能成为你生命里的过客。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昏暗的小屋,那个佝偻的身影,和那颗温热的,在我掌心里,散发着微光的鸡蛋。
我知道,那束光,会永远照亮我前行的路。
来源:晨来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