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懒洋洋地淌过书桌,把键盘上几个常用的字母照得发亮。
那个决定,是在一个很安静的下午做出的。
窗外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懒洋洋地淌过书桌,把键盘上几个常用的字母照得发亮。
我点开银行的APP,熟练地输入一串数字。
一万五千。
这是我给妻子林溪的,每个月的“零花钱”。
更准确地说,是给她娘家的“扶持金”。
这笔钱,像一条看不见的脐带,连接着我们这个小家和几十公里外的那个大家。
我盯着那个转账确认键,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按下去。
空气里有灰尘在光柱里跳舞,一粒一粒,像是无数个犹豫不决的念头。
这个动作,我已经重复了五年。
六十次。
像一个精准的、从不出错的钟摆。
可今天,这个钟摆,我想让它停下来。
我关掉了APP。
没有转账。
心脏在那一瞬间,跳得像擂鼓。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知道,一场家庭的风暴,即将在几个小时后,我下班回家时,准时登陆。
但我也知道,有些树,病了,不下猛药,砍掉烂掉的枝干,它就会从根里开始腐。
我们这个家,我们和她那个家,就是这棵树。
回到家,林溪已经在厨房里忙碌。
她穿着我最喜欢的那件鹅黄色围裙,长发松松地挽起,有几缕调皮地垂在耳边。
空气里弥漫着番茄炒蛋的香气,那是我们刚认识时,她第一次为我做的菜。
她说,这是家的味道。
我走过去,想从背后抱住她。
她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不着痕迹地侧身躲开了。
“先去洗手,马上吃饭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但我知道,海啸来临前,大海总是异常的平静。
饭桌上,气氛有些凝滞。
她给我盛了一碗汤,番茄蛋花汤,红黄相间,很好看。
我喝了一口,咸。
咸得发苦。
“今天,我妈打电话来了。”她终于开口,筷子在碗里轻轻戳着米饭。
“嗯。”我应了一声。
“她说,这个月的钱,还没收到。”她抬起眼,直直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美,像含着一汪秋水。
可此刻,那汪水里,结着冰。
“我没转。”我说,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平静。
“为什么?”
“林溪,我们聊聊。”
“你就是想跟我聊这个?”她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有我爸妈,我弟,都是你的累赘?”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扎得我心口一疼。
“我从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停了钱?你知道那笔钱对我家有多重要吗?我弟要生活,我爸妈要养老!”她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眶红了。
“你弟二十四了,不是四岁。岳父岳母也才五十多岁,身体硬朗。”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我家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废物,就靠你这个大善人养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加重了语气,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林溪,你看看你弟弟林川,他大学毕业两年了,正经工作一天没干过,天天在家打游戏,说是要当什么电竞主播。你觉得他有那个天赋吗?他只是在逃避!”
“他有梦想有什么错?年轻人有点爱好怎么了?”
“爱好和混吃等死是两回事!每个月等着我们给他钱,去买最新的皮肤,最高配的电脑,这叫梦想?”
“那是我弟弟!我帮他有错吗?”
“你没有错。但你这不是在帮他,你是在毁他!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靠姐姐姐夫养着,他以后的人生怎么办?他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你就是看不起他!看不起我们家!”林溪“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了起来。
汤汁溅出来,在桌上留下一点油腻的痕迹,像一滴眼泪。
“还有我爸,他当年做生意失败,受了打击,身体一直不好,你让他怎么出去工作?去工地搬砖吗?你安的什么心?”
“岳父的身体,医生早就说没问题了,主要是心病。他需要的是重新振作起来,不是躲在家里,靠女儿女婿的钱过日子,来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
我的话,可能说得太重了。
林溪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浑身发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转身冲进了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那扇门,像一道闸门,把我们之间,隔成了两个世界。
我坐在冰冷的餐桌前,看着那碗没怎么动的饭,和那碗咸得发苦的汤。
家的味道,好像一下子就变了。
我知道她委屈。
在她看来,我单方面切断了对她娘家的“供给”,是一种背叛,是一种对她和她家人的羞辱。
她觉得我变了,变得冷酷,变得无情,变得不再是那个当初许诺会爱她、包容她一切的男人。
可她不知道,我做这一切,恰恰是因为爱。
一种更深沉,也更痛苦的爱。
我爱她,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家人,在我的“供养”下,变成一个个失去生活能力的寄生虫。
我更不能看着她,为了维持这种畸形的平衡,在我们之间,在她和她的原生家庭之间,被撕扯得越来越疲惫。
那晚,我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很窄,翻个身都困难。
但我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冰冷的光。
我想起了五年前,我们刚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我事业刚起步,手里没什么钱。
林溪的娘家,条件也不好。岳父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家里气氛总是很压抑。
林川还在上大学。
林溪是个孝顺的女儿,也是个好姐姐。
她总是省吃俭用,把自己的工资,一多半都寄回家里。
我看着心疼。
我对她说:“以后,你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来负责。”
那时候的我,意气风发,觉得男人就该为心爱的女人撑起一片天,包括她的整个世界。
后来,我的公司走上正轨,收入越来越高。
我开始每个月给林溪一万五,让她打给家里。
一开始,是五千。
后来岳母说林川谈恋爱了,花销大,我加到了一万。
再后来,岳父说身体不舒服,想买点好的补品,我直接加到了一万五。
我以为,我在尽一个女婿和丈夫的责任。
我以为,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能让他们过得好一点,林-溪也能开心一点。
我错了。
钱,有时候不是解药,而是毒药。
它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地,腐蚀掉了林川的斗志,和岳父的尊严。
林川毕业后,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成了“啃姐夫族”。
岳父,也彻底放弃了东山再起的念念头,每天就是钓鱼、下棋,成了一个提前退休的“老干部”。
而林溪,夹在中间,越来越累。
娘家但凡有点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就是我。
小到换个灯泡,大到邻里纠纷。
而她,对娘家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
她觉得,这是她欠家里的。
她觉得,用我的钱去填补娘家,是天经地义。
我们为此,有过争吵。
但每次,都以我的妥协告终。
因为我一看到她掉眼泪,心就软了。
直到上个月。
我无意中看到林川的朋友圈。
他晒了一张照片,是他新买的游戏外设,配文是:“感谢我姐夫,我姐夫世界第一好!”
那套设备,我知道,价格不菲。
而就在前几天,林溪才跟我说,家里钱有点紧,想给她弟买几件换季的衣服。
那一刻,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我不是心疼钱。
我是心疼林溪。
她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为她弟弟找借口要钱。
而她弟弟,却拿着这笔钱,心安理得地挥霍,甚至,带着一种炫耀的姿T态。
他根本没有把他姐姐的付出当回事。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林溪开始对我撒谎。
她说岳母生病了,需要钱。
我打电话过去问候,岳母却说自己身体好得很,正在跟街坊打麻将。
那一刻,我感到一阵寒意。
钱,正在扭曲我们之间的关系。
它正在把最亲密的爱人,变成一个需要时刻提防的“对手”。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场冷战,持续了一个星期。
家里安静得可怕,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不再说话。
吃饭,睡觉,上班,下班。
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她不再为我做饭,每天不是点外卖,就是随便煮点面条。
那碗曾经代表着“家的味道”的番茄蛋花汤,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向我抗议。
我的心,也像被泡在盐水里,又涩又疼。
但这一次,我没有妥协。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心软了,那我们这个家,就真的没救了。
周末,岳母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
是打给我的。
这很罕见,平时,她都是直接找林溪。
电话一接通,岳母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阿哲啊,你跟小溪是不是吵架了?她这个月怎么没打钱回来啊?你弟弟,你弟弟他都快没饭吃了!”
“妈,我们没吵架。”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是我决定的,这个月的钱,先不给了。”
“为什么啊?是不是小溪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你跟我说,我骂她!你们小两口可不能因为这个伤了和气啊。”
“不是因为林溪。妈,林川已经长大了,他该自己出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岳母的语气,瞬间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嫌弃我们家小川了?他才刚毕业,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你现在出息了,有钱了,就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是不是?”
“妈,我没有看不起谁。我只是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
“害他?我们自己家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我告诉你,林川是我儿子,我就愿意这么养着他!你要是不愿意给钱,就直说,别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我拿着手机,苦笑了一下。
果然,会是这样。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外人”。
一个应该无条件付出的,“好”女婿。
那天晚上,林溪回来了。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
她把一个信封,用力地摔在茶几上。
“这是我卡里所有的钱,还有我的一些首饰,你拿去。以后,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了。我们,我们……”
她哽咽着,说不出“离婚”那两个字。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走过去,拿起那个信封,打开。
里面是几张银行卡,还有她最喜欢的几件首-饰,包括我送给她的结婚戒指。
我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重新放回信封里。
然后,我走到她面前,把信封塞回她手里。
“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首饰。我只要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溪,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和你划清界限。我是怕,怕我们之间,最后只剩下钱。”
“我怕有一天,你跟我说话,想的不是今天开不开心,而是这个月该怎么开口要钱。”
“我怕有一天,你弟弟的人生,彻底废了。到时候,你这个做姐姐的,会比谁都难过。”
“我更怕,岳父岳母,被我们养得失去了所有的生活能力。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我出了什么意外,他们怎么办?你一个人,怎么撑得起两个家?”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溪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知道,我的话,她听进去了。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要融化她心里的那座冰山,还需要时间。
那晚之后,林溪虽然不再跟我冷战,但家里的气氛,依旧很沉闷。
她开始早出晚归。
我问她,她只说是公司加班。
我知道,她是在躲着我。
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娘家的“烂摊子”。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林川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颓废,也很尴尬。
“姐夫……你,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怎么了?”
“我,我没钱吃饭了。我妈也不给我钱了,她说,她说让我自己想办法。”
我有些意外。
岳母居然会这么“狠心”?
“你姐呢?”
“我姐……我姐说她也没钱了。”林川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姐夫,我真的没办法了。你就借我五百,不,三百就行!我保证,等我找到工作,马上就还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在哪儿?”
他报了一个网吧的名字。
我说:“你待在那儿别动,我过去找你。”
半个小时后,我在那家烟雾缭绕的网吧里,找到了林川。
他缩在一个角落里,头发油腻腻的,胡子拉碴,满脸憔悴。
电脑屏幕上,还是那个熟悉的游戏界面。
我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我,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姐夫……”
我没说话,拉着他走出了网吧。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
我带他去附近的小饭馆,点了一碗牛肉面,一盘小菜。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像是饿了好几天。
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你妈,真的不给你钱了?”我问。
他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面条,含糊不清地说:“嗯,我姐给她打电话了。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妈就把我骂了一顿,说以后一分钱都不给我了,让我自己滚出去找工作。”
我心里,对林溪,多了一丝暖意。
原来,她不是在躲着我。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解决问题。
“那你有什么打算?”
林川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我能有什么打算。投了几份简历,都石沉大海了。人家一看我毕业两年,工作经验是零,谁要我啊。”
他的脸上,满是迷茫和挫败。
“你不是喜欢打游戏吗?想做电竞主播?”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都是说着玩的。我那点水平,跟人家专业的比,差远了。就是……就是不想去上班,觉得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
“我也不知道……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我挺喜欢摄影的。还加了摄影社,天天背着个相机到处拍。”
他说着,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
“后来呢?怎么不玩了?”
“后来……毕业了,就没那闲工夫了。而且,玩摄影,太烧钱了。镜头,机身,都贵得要死。”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那台入门的单反,早就不知道扔哪个角落里吃灰了。”
我心里一动。
吃完饭,我没有直接借钱给他。
我把他带回了家。
林溪不在。
我打开书房的储物柜,从里面翻出了一个防潮箱。
打开箱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台相机,还有几支镜头。
那是我以前的爱好。
后来工作忙了,也就渐渐放下了。
“这台相机,比你的那台好一些。镜头也还凑合。你先拿去用。”我把相机递给他。
林-川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相机,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抚摸着冰冷的机身,拨弄着变焦环,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热爱。
“姐夫,这个……太贵重了。”他有些犹豫。
“放着也是放着。你拿去,拍点东西给我看看。要是拍得好,以后,这套设备就送你了。”
我顿了顿,又说:“我不会直接给你钱。但是,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赚钱的机会。我公司最近要做一批产品宣传照,我朋友的影楼忙不过来。你要是愿意,可以来试试。拍得好,我按市场价给你结算。拍得不好,就当是练手了。”
林川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他的眼眶,有些红。
“姐夫,我……”
“别叫我姐夫。”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叫我老板。从今天起,你不是我的小舅子,是我的员工。干活,拿钱,天经地义。”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看到,这个二十四岁的大男孩,一直以来被我们“圈养”的男孩,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成年人的样子。
林川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公司。
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储物间,当做他临时的摄影棚。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吃住都在公司。
我去看过他几次。
他一个人,在那个简陋的棚子里,打光,布景,调整参数,一遍一遍地拍。
有时候,为了一个光影效果,他能琢磨大半夜。
他变得沉默了,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就像一把蒙尘已久的刀,终于开始被人擦拭,露出了它本该有的锋芒。
一个星期后,他把第一批照片交给了我。
说实话,从专业角度看,还有些稚嫩。
构图,用光,都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但我看到了他照片里的东西。
一种生命力。
一种想要拼命证明自己的渴望。
我把照片里的一些问题,指了出来。
他听得很认真,拿着本子,一条一条地记下来。
没有不耐烦,也没有丝毫的抵触。
我把这次的劳务费,当场转给了他。
不多,五千块。
但他拿着手机,看着那串数字,手都在抖。
“姐夫……不,老板,这太多了。我拍得不好。”
“这是你应得的。第一,你付出了劳动。第二,你的照片,虽然不完美,但有几张的创意,很好。可以直接用。这是你价值的体现。”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林川,记住,靠自己双手挣来的钱,花得才最踏实。”
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给我发了条微信。
只有两个字:“谢谢。”
我回了他一句:“加油。”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至少,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一步。
而家里的气氛,也在这段时间里,悄然发生着变化。
林溪不再躲着我了。
她会主动跟我说几句话,问我工作累不累,晚上想吃什么。
虽然还是很简短,但那层坚冰,显然已经在慢慢融化。
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回来,推开门,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香气。
是番茄炒蛋的味道。
我走到餐厅,看到桌上,摆着几样家常小菜。
中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蛋花汤。
林溪穿着那件鹅黄色的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我,脸上有一丝不自然。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吧。”
我坐下来,盛了一碗汤。
喝了一口。
味道,刚刚好。
不咸,不淡,带着一丝番茄的微酸和蛋花的清香。
是家的味道。
“我弟……他最近怎么样?”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挺好的。很努力,也很有想法。”我说。
“他……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他不是麻烦,他是个人才。”
林溪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谢谢你。”她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他。”
我放下汤碗,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
“我也没有放弃你。放弃我们这个家。”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愤怒。
是释然。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之前,是我太偏激了。我只想着,不能让娘家受委屈,却没想过,那样做,到底对不对。”
“都过去了。”我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
窗外的夜色,很温柔。
我们这个小家,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风暴后,终于,雨过天晴。
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林川的问题解决了。
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在等着我。
那就是,我的岳父。
自从我停了钱之后,岳父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
林溪说,她爸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话也少了。
整天就是抽烟,发呆。
我心里很担心。
林川的“懒”,是年轻人的迷茫和不成熟,可以被激发,被引导。
但岳父的“颓”,是一个中年男人在遭遇重大失败后,彻底的自我放弃。
这是一种心病,比身体上的病,更难治愈。
我必须想个办法。
一个周末,我让林溪约岳父岳母出来,说是一起吃个饭。
地点,我选在了一家新开的淮扬菜馆。
我记得,岳父是淮扬人,最喜欢吃家乡菜。
饭局上,气氛有些尴尬。
岳母不停地给我夹菜,说着一些客套话。
岳父,则始终一言不发,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他的头发,比我上次见他时,白了许多。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暮气。
酒过三巡,我终于开口了。
“爸,我最近接了个项目,在城东那边,建一个物流中转站。现在,缺一个懂行的人,帮忙盯着点现场。您以前,也是做工程的,经验比我丰富。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过来帮我这个忙?”
我话说得很诚恳,姿态也放得很低。
岳母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碰了碰岳父的胳膊:“老林,你听见没有?阿哲让你去帮忙呢!”
岳父却冷笑了一声,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帮忙?说得好听。不就是看我没用了,想给我找个活干,施舍我几个钱吗?”
他的声音,沙哑,又充满了尖锐的刺。
“我林建国,还没落魄到,要靠女婿来可怜!”
“爸,您误会了。我不是施舍,我是真的需要您。那个项目,对我非常重要。我手底下那些年轻人,嘴上说得头头是道,真到了工地上,什么都不懂。我实在是分身乏术,才想请您出山。”
“我早就不是当年了。现在,就是一个废人。你找我,是找错人了。”
他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
“老林!”岳母急得要去追。
我拦住了她。
“妈,让他自己静一静吧。”
看着岳父萧索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我知道,要让他重新找回自信和尊严,比我想象中,要难得多。
那次饭局,不欢而散。
回家路上,林溪一直沉默着。
快到家时,她忽然开口:“我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悲伤。
“我小时候,我爸是我们那一片,最能干的人。他脑子活,胆子大,带着几个同乡,从一个小小的包工头,做到了有自己的建筑公司。”
“那时候,我们家,是亲戚朋友里,过得最好的。人人都羡慕我,说我有个好爸爸。”
“我爸特别疼我。他会给我买最漂亮的裙子,最大的娃娃。他说,要让他的女儿,像个公主一样。”
“后来……他被人骗了,投了一个项目,结果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公司倒了,房子也卖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变得沉默,易怒,像一只受伤的狮子,谁靠近,就刺谁一下。”
“他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以前的朋友,不谈过去的事。好像只要不提,那些失败,就不存在一样。”
“我们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在他面前提‘钱’,也不敢提‘工作’。生怕刺激到他。”
“你给的那些钱,其实,是给了他一个继续逃避的理由。他觉得,虽然自己不行了,但女儿女婿有出息,他这个做父亲的,脸上也还有点光。”
林溪转过头,看着我,眼眶湿润。
“所以,当你不给钱的时候,你打碎的,不仅仅是他的经济来源,更是他最后那点,虚假的自尊。”
我把车停在路边,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岳父那身尖锐的刺下面,包裹着的,是一颗多么脆弱和骄傲的心。
我用错了方法。
我不能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去“帮助”他。
我需要做的,是让他自己,重新站起来。
让他找回,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林建国。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
我开着车,去了城东的那个工地。
然后,我给岳父打了个电话。
“爸,我在城东的工地上,出了点事,您能不能过来一趟?”我的声音,装得很焦急。
“我说了,我不管你的事!”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依旧很硬。
“不是我的事!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地基出了问题,有两个工人,被埋在下面了!现在现场乱成一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爸,您经验多,您快来帮帮我!”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足足过了十几秒,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声音:“你别慌!稳住现场!我马上就到!”
半个小时后,岳父开着他那辆破旧的电瓶车,风驰电掣地赶到了。
他冲到我面前,一脸焦急:“人呢?怎么样了?!”
我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刚刚挖开的基坑。
“爸,您自己看。”
他跑过去,往坑里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坑里,空空如也。
没有被埋的工人,也没有任何事故的迹象。
只有几个施工队的负责人,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岳父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瞪着我。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你骗我?!”
“爸,您听我解释。”
“我没什么好听你解释的!”他指着我的鼻子,手都在发抖,“你把我当猴耍是不是?!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工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我没有躲闪,迎着他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爸,我没有耍您。我是想让您看看,这里,到底需不需要您。”
我拉着他,走到那几个施工队负责人面前。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岳父,林建国。也是一位资深的老工程师。”
然后,我指着图纸上的一处,对岳父说:“爸,您看这里。承重墙的配筋,他们非要按常规的来。但我觉得,这块地质有些特殊,应该要加固。他们几个,都说我小题大做,浪费成本。您给评评理,到底谁对?”
那几个负责人,面面相觑。
岳父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接过我手里的图纸,眯着眼睛,仔细地看了起来。
一开始,他的表情,还是愤怒的,不屑的。
但渐渐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的眼神,变得专注,变得锐利。
那是一种,属于专业人士的眼神。
他拿出随身带着的老花镜,戴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短小的铅笔,在图纸上写写画画。
大概过了十分钟。
他抬起头,指着图纸,对那几个负责人说:“阿哲说得没错。这块区域,是回填土,地基不稳。如果按照常规标准,后期建筑沉降,墙体开裂,都是小事。万一遇到极端天气,整栋楼都有可能出问题!”
他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几个负责人,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其中一个,还不服气地说:“老师傅,我们都是按规范施工的,从来没出过问题。”
岳父冷哼一声:“规范是死的,人是活的!做工程,最怕的就是你们这种,只知道照本宣宣科,不知道因地制宜的!出了事,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场,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的,不是那个颓废消沉的老人。
而是多年前,那个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林总。
最后,在那几个负责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岳父直接跳下了基坑。
他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用手捻了捻。
“这土里,腐殖质含量太高,含水量也不对。你们之前,做过地勘报告没有?拿来我看看!”
一个小时后。
在岳父的坚持下,他们调来了最新的地勘报告。
结果,和岳父说的一模一样。
那几个刚才还一脸不服气的负责人,此刻,看着岳父的眼神,充满了敬佩。
“老师傅,您真是神了!幸亏您提醒,不然,我们可就闯大祸了!”
岳父没有说话。
他只是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从基坑里爬了上来。
阳光下,他的背,挺得笔直。
虽然衣服上沾满了泥土,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
但他的眼睛里,有光。
那是熄灭了很久的,自信和骄傲的光。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瓶水。
“爸,您看,我没骗您吧?这里,真的需要您。”
他接过水,喝了一口,没有看我。
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图纸拿来,我再看看。还有很多问题。”
我知道,他同意了。
从那天起,岳父就成了工地上,最特殊的存在。
他没有职位,也没有薪水。
但我给了他最高的权限。
工地上任何事,只要他觉得有问题,都可以随时叫停。
他每天,比工人们来得都早,走得都晚。
顶着烈日,在工地上,一待就是一天。
看图纸,测数据,检查质量。
比我还像这个项目的老板。
他变得黝黑,消瘦。
但整个人,精神头,却越来越好。
他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再喝闷酒。
话虽然还是不多,但眼神,不再是空洞的。
岳母偷偷告诉我,他现在,每天回家,饭都能多吃两碗。
睡觉,也踏实了。
甚至,还主动把珍藏了多年的,几本工程学的书,又翻了出来,晚上在灯下看。
林溪去看他,给他带了防晒霜和新衣服。
他嘴上说着“浪费钱”,但转身,就把新衣服换上了。
站在工地上,叉着腰,指挥着工人,像个将军。
林溪回来,跟我说起这些,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她说:“我好像,又看到我小时候的那个爸爸了。”
我知道,那个无所不能的“好爸爸”,回来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半年过去了。
林川,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我“施舍”工作的摄影小白了。
他用我给他的第一笔钱,报了一个专业的摄影课程。
然后,又用他自己接活挣的钱,升级了设备。
他的作品,越来越成熟。
在一些摄影网站上,已经小有名气。
前不久,一家知名的广告公司,向他抛来了橄榄枝,邀请他去做专职的商业摄影师。
他犹豫了很久,来问我的意见。
我告诉他:“路是你自己的,你想清楚,就去做。不用考虑我这边。”
最后,他拒绝了那家公司。
他说,他想自己开一个摄影工作室。
他说:“给别人打工,总觉得不自由。我想拍点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我笑了。
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我给了他一笔启动资金,不是赠与,是入股。
我成了他工作室的,第一个投资人。
他的工作室,就开在我们公司附近。
很小,但布置得很温馨,很有格调。
开业那天,我们一家人,都去了。
林川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站在门口,迎接客人,介绍自己的作品。
自信,从容,侃侃而谈。
完全看不出,半年前,他还是那个缩在网吧角落里,连饭都吃不起的颓废青年。
岳父,也来了。
他穿着林溪给他买的新夹克,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背着手,在工作室里,一幅一幅地,看林川的作品。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他走到林川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好小子,有出息了。比你爸强。”
林川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在家里吃饭。
还是那张餐桌。
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
桌上,有林溪做的番茄蛋花汤。
有岳母带来的,亲手包的饺子。
岳父,破天荒地,主动拿起了酒瓶。
他给我,和林川,都倒了一杯。
他举起杯,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哲,以前,是爸不对。爸,给你道歉。”
“爸,您这是干什么!”我赶紧起身,去扶他。
他摆摆手,没有起来。
“这一躬,我必须鞠。我不仅要谢谢你,帮小川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我更要谢谢你,把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从泥潭里,给拉了出来。”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这辈子,就是个废人了。”
“你不是施舍,你是在救我们。是我们,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他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我知道,横亘在我们之间,那最后一丝隔阂,也终于,烟消云散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林川的未来,聊岳父在工地的趣事,聊我和林溪的过去。
家里,充满了久违的欢声笑语。
夜深了,送走岳父岳母。
林溪在厨房里洗碗。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没有躲。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老公。”她轻声叫我。
“嗯?”
“我发现,我好像,比以前,更爱你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抱紧她,在她耳边说:“我也是。”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我们身上。
我知道,我当初那个看似冷酷无情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取消的,不是那一万五千块钱。
我取消的,是一种依赖,一种惰性,一种让亲情变质的毒药。
我得到的,却是一个全新的,更有活力的家。
一个懂得感恩,懂得奋斗的弟弟。
一个重拾尊严,找回自我的父亲。
还有一个,与我灵魂相契,爱得更深的妻子。
有时候,真正的爱,不是无条件的给予。
而是,狠下心来,逼着你爱的人,去成长。
是推他一把,让他去看看,没有你的庇护,他自己,也能飞得很高,很远。
因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而家,也从来不是一个单方面付出的避风港。
它应该是一艘船。
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水手,而不是乘客。
只有每个人,都拿起船桨,朝着同一个方向,奋力划去。
这艘船,才能,乘风破浪,驶向更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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