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金河,二十六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土坯房四面漏风,就差屋顶长草了。
83年,我娶了地主家的瞎眼女儿。
这事儿在我们十里八乡,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叫陈金河,二十六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土坯房四面漏风,就差屋顶长草了。
我娘咳了半辈子,药罐子就没断过。
这样的家底,谁家好好的姑娘愿意跳进来?
媒婆把嘴皮子磨破,也只给我寻了这么一门亲事。
林家。
搁在三十年前,那是正儿八经的地主。现在,是人人踩一脚的“黑五类”。
林家的女儿,林舒晚,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可惜,十岁那年一场高烧,把眼睛烧瞎了。
一个成分不好,又带残疾的姑娘。
一个穷得连裤子都快穿不起的光棍。
媒婆一撮合,说,绝配。
我爹娘愁得几宿没合眼,最后还是我娘拍了板。
“金河,认命吧。好歹是个囫囵媳妇,能给你生娃。”
我没吭声。
认命?我这辈子,除了认命,还会干别的吗?
结婚那天,天阴沉沉的,跟我的脸一样。
林家没给嫁妆,就一口红漆木箱子,还是旧的。我家里也没办酒,就我娘煮了一锅红薯,撒了点红糖,算是喜糖。
村里人全来看热闹了。
不是来道喜,是来看我们两家怎么丢人现眼。
“哟,金河,出息了啊,娶了个地主家的千金。”
“还是个瞎子千金,金贵着呢!”
“晚上可得看好了,别让她摸错了门。”
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在我心上。我梗着脖子,一声不吭,把她从板车上背下来。
她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趴在我背上,我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不是我们村里女人身上的汗味和土腥味。
我把她背进那间我用一天时间勉强收拾出来的新房。
说是新房,其实就是拿几张新报纸糊了糊墙。
墙上那张巨大的“囍”字,是我自己用红纸剪的,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子寒酸。
我把她放在床边,她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红衣裳,头蒙着块红布。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有同情,有不甘,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这就是我媳妇了?一个看不见东西的女人?
往后这日子,是我照顾她,还是她拖累我?
我娘颤巍巍地走进来,端着一碗面。
“金河,舒晚,吃口长寿面,往后日子长着呢。”
我接过碗,递到她面前。
“吃吧。”我的声音生硬得像块石头。
她没动。
我这才想起来,她看不见。
心里那股烦躁又冒了上来。真他娘的麻烦。
我舀起一筷子面,粗声粗气地说:“张嘴。”
她顺从地张开了小嘴。
我把面喂进去,她就小口小口地嚼,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碗面喂完,我娘就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俩。
空气像是凝固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乱得像村口那面破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按照村里的规矩,接下来该掀盖头,该喝酒,该……
我喉咙发干,从兜里掏出那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抽出一根点上。
烟雾缭绕,呛得我咳嗽起来。
她还是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像个木头娃娃。
我狠狠吸了一口烟,心里骂了句脏话。
这叫什么事儿!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终于憋出一句。
她微微点了点头。
“往后,你就住这儿了。家里穷,你看见……哦不,你也知道。没什么好东西给你。”
我又想抽自己一嘴巴,怎么老提她眼睛的事。
“有口饭吃就饿不着你。”我补充道。
她还是没说话。
我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算了,就这样吧。一个瞎子,还能指望她什么?
我走到床边,伸手去掀她的红盖头。
指尖触到那块布料,我竟然有点紧张。
布被掀开。
我愣住了。
昏黄的煤油灯下,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干净脸庞。
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眉毛细长,像两笔淡淡的墨。嘴唇的颜色很浅,唇形却很好看。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很大,睫毛很长,瞳孔却是一片死寂的灰白,没有焦距,空洞地望着前方。
明明是双废了的眼睛,却莫名地让人心头发颤。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
“你叫陈金河?”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
很轻,很柔,像山间的清泉,叮咚一声,敲在我心上。
跟村里女人的大嗓门完全不一样。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爹说,你是个老实人。”她又说。
我嗤笑一声。
“老实人就是的别称。”
她没反驳,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我的方向。
“,是没本事还认命的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胸口。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
“你什么意思?”
“你认命了吗?”她问。
我被她问住了。
我认命了吗?
我当然不认命!
我要是认命,就不会跟着村里的货车跑去县城,在码头上扛大包,一天挣那几块钱。
我要是认命,就不会在夜里偷偷看那些从城里收来的旧报纸,想从字缝里看出一条活路来。
我要是认-命,就不会在娶了她之后,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烂棉花!
“我不认命,又能怎么样?”我吼道,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我没钱,没背景,睁开眼就是一张要吃药的嘴!我拿什么跟命争?”
屋里又陷入了死寂。
我喘着粗气,为自己失控的情绪感到一丝懊悔。
对一个瞎子吼什么?
她又懂什么?
“拿脑子。”
许久,她轻轻吐出三个字。
我愣了。
“什么?”
“我说,拿脑子,跟命争。”
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荒谬。
一个连路都看不清的瞎子,跟我谈脑子?
“你?”我忍不住笑了,笑声里全是讥讽,“你一个瞎子,连门都出不去,你跟我说用脑子?”
她没有生气。
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在空中摸索着。
“有棍子吗?”她问。
“干什么?”
“或者,树枝也行。”
我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但还是转身出了门,在院子的柴火堆里,折了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递给她。
她接过树枝,另一只手在地上摸了摸。
我们家的地,是泥地,踩了二十多年,夯得比石头还硬。
她用树枝的尖端,开始在地上画。
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因为看不见,线条歪歪扭扭。
但她画得很专注。
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地上投下她纤瘦的影子。
我皱着眉,看着她。
她在画一个……方框?
方框里面,又画了几个小方框。
然后,她用树枝在其中一个小方框里,点了一下。
“这里,是我们村。”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可怕。
我心头一跳。
她又移动树枝,在旁边另一个小方框点了点。
“这里,是镇上的集市。”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县城。”
“火车站。”
我震惊地看着她在地上画出的简陋地图。
虽然比例完全不对,线条也抖得厉害,但我能看出来,那是我们这一带的地理分布。
“你怎么会……”我失声问道。
“我爹以前经常念叨。我记住了。”她淡淡地说。
一个瞎子,靠耳朵,记下了一整张地图。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或许不是我想象中那个一无是处的累赘。
她没有停。
树枝继续在地上移动,画出一条条歪歪扭扭的线,把那些方框连起来。
“从我们村到镇上,走路要一个小时。”
“坐牛车,半个小时。但是王大伯的牛车,一个人要收五分钱。”
“从镇上到县城,有班车,一天两趟,早上七点,下午三点。票价两毛。”
“从县城火车站,可以去省城,可以去南边。”
她的声音,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清晰,冷静,有条不紊。
我听得脊背发凉。
这些事,我也知道。但我是用眼睛看,用脚走,才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而她,全凭一双耳朵。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停下了动作。
那双空洞的眼睛,再次“望”向我。
“陈金河,你想不想,一年之内,盖上青砖瓦房?”
我心脏猛地一缩。
青砖瓦房!
那是我们村里最有钱的村长家才有的派头。
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你别是发烧说胡话吧?”我艰涩地开口。
“你听我说完。”
她没理会我的质疑,树枝在地上那个代表“我们村”的方框里,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我们村,有什么?”
“有什么?”我被她问得一愣,“有地,有人,还有穷。”
“不对。”她摇头,“我们村,有米。”
“家家户户都种水稻,我们有最好的米。”
“米能干什么?填饱肚子罢了。”我不屑道。
“米,可以做成米糕。”
“米糕?”我更糊涂了,“那玩意儿,谁家不会做?过年过节才吃的东西,能当饭吃?”
“我们做的,要和别人不一样。”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要做,五香咸味的,葱油味的,还有……甜的,要加红糖和桂花。”
桂花?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们这地方,漫山遍野都是野桂花。秋天一到,香飘十里。
但村里人,谁会把那玩意儿当回事?顶多是姑娘家摘两朵戴在头上。
用它做米糕?
“你……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我看不见,嘴巴就比别人刁一点。我娘以前偷偷给我做过。”她轻声说,“我记住了那个味道。”
我沉默了。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做出来,又怎么样?”我追问,“自己吃吗?”
“卖。”
她只说了一个字。
“卖?”我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去哪儿卖?就镇上那个小集市?一天能卖几块?还不够来回的车费!”
“不止集市。”
她的树枝,从“我们村”,划到“镇上”,然后,又划到了“县城”。
“镇上的集市,是我们的第一个地方。但不是最终的地方。”
“我们要去县城。”
“县城里有工人,有干部,他们没时间做早饭。我们的米糕,干净,好吃,方便。他们会买。”
“不止县城。”
她的树-枝,最终,停在了那个代表“火车站”的方框上。
“火车站,人来人往,南来北往。坐火车的人,都要吃东西。”
“火车上的饭,又贵又难吃。”
“我们的米糕,用油纸一包,能放两天。饿的时候拿出来啃一口,不比那些干巴巴的馍强?”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钉进我的脑子里。
我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副“商业蓝图”,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眼睛看不见的女人。
我的脑子,一片轰鸣。
我从来没想过。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只想着,怎么下地多挣几个工分,怎么去码头多扛一袋米,怎么省下钱给我娘买药。
我的世界,就只有这一亩三分地。
而她,一个连门都出不去的瞎子,却给我画出了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世界。
“这……这能行吗?”我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察觉到的颤抖。
“投机倒把,是要被抓起来的。”
“现在是1983年。”她忽然说。
“什么?”
“报纸上说,政策变了。鼓励‘个体户’。”
我浑身一震。
报纸!
我看过!我看过那些报纸!
但我只看到了那几个字,根本没往心里去。我只觉得那是城里人的事,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没关系。
“可是……我没本钱。”我找到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理由。
“做米糕,只需要米,和一点点糖、盐、油。米,我们家有。剩下的,要不了多少钱。”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把所有的路,都给我铺好了。
所有的借口,都被她堵死了。
我看着她,煤油灯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片星辰大海。
这一刻,我心里再也没有了对她的同情和烦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敬畏的震撼。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
“你是我丈夫。”
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从今天起,我们是一家人。你好,我才能好。”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想,一辈子住在这间漏风的土房子里,听着别人在外面骂我们一个是瞎子,一个是。”
最后一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我心里最后一层伪装。
是啊。
我也不想。
我做梦都想。
夜,已经很深了。
村里的狗叫声都停了。
我看着地上的那副“蓝图”,又看看她。
心里那团堵了多年的烂棉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拽了出来。
一股热流,从胸口,一直冲到天灵盖。
“好!”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干!”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
我娘已经起来了,正在灶房里生火,一边生火一边咳嗽。
“金河,不多睡会儿?昨儿累了一天。”
“娘,我不累。”
我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到脚。
一个激灵,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活了过来。
我娘吓了一跳:“你这孩子,疯了!”
我咧开嘴笑了。
这是我二十六年来,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
“娘,今天,我们做米糕。”
我娘愣住了,以为我没睡醒说胡话。
“做那玩意儿干啥?又不是过年。”
“卖。”
我学着林舒晚的口气,只说了一个字。
我把昨晚林舒晚说的话,挑挑拣拣地跟我娘学了一遍。
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这是舒晚那孩子说的?”
“嗯。”
“一个……一个瞎子……”我娘欲言又止。
“娘!”我打断她,“她不是瞎子,她是我媳-妇。”
我娘看着我,眼神复杂。最后,她叹了口气。
“行吧。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败了。你想折腾,就折腾吧。”
我从米缸里,舀出半袋子米。
这是我们家一个月的口粮。
我娘看着,眼皮子直跳,但终究没说什么。
我把米淘好,泡上。
然后,我走进了那间“新房”。
林舒晚还睡着,呼吸均匀。
我站在床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个女人,昨天晚上,彻底颠覆了我的世界。
我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这是我全部的家当,一块三毛五分钱。
我把钱放在枕边,然后转身出去了。
我要去镇上,买糖,买盐,买五香粉。
还有,桂花。
现在不是秋天,没有新鲜的桂花。
但我记得,镇上药铺里,有干桂花卖。
我没坐牛车。
为了省下那五分钱,我跑着去的。
一个小时的路,我只用了四十分钟。
到了镇上,我先冲进供销社。
红糖,八分钱一两。
盐,一毛钱一斤。
五香粉,最贵,一小包就要一毛二。
我咬了咬牙,各买了一点。
然后,我又跑去药铺。
“同志,买桂花。”
药铺的老师傅抬了抬眼皮:“要多少?”
“来……来五分钱的。”我有点不好意思。
老师傅用一张纸,给我包了一小撮,递过来。
那股熟悉的清香,钻进鼻子里。
我小心翼翼地把所有东西揣进怀里,像是揣着什么绝世珍宝。
一块三毛五,花得只剩下六毛钱。
我跑回家的时候,米已经泡好了。
我娘按照我的吩咐,把米磨成了米浆。
我把买来的东西,分成三份。
一份加盐和五香粉。
一份加了点猪油和切碎的葱花。
一份,加了红糖和那珍贵的桂花。
林舒晚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安安静-静地坐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
她看不见,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米浆磨得不够细,蒸出来的米糕会粗。”
“火太大了,水汽会滴进去,米糕会发酸。”
“糖放早了,会沉底。”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我跟我娘就一-句一句地听着,手忙脚乱地照做。
村里人路过我们家门口,闻到香味,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陈金河家搞什么名堂?这么香?”
“谁知道呢?娶了个瞎媳妇,估计是气疯了。”
我懒得理他们。
我的眼睛里,只有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和蒸笼上冒出的白气。
第一锅米糕出炉了。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
一股热气腾腾的米香,夹杂着各种味道,扑面而来。
我用筷子,先夹了一块咸味的。
吹了吹,放进嘴里。
咸香,软糯,还带着一丝五香粉特有的辛辣。
好吃!
比我这辈子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我又尝了葱油的,香得我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最后,是那块加了桂花的。
我递到林舒晚嘴边。
“你尝尝。”
她张开嘴,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品着。
“怎么样?”我紧张地问。
“桂花放少了。”她说,“味道不够清甜。”
“还有,红糖的品质不好,带着一股焦苦味。”
她评价得头头是道,像个大饭店里的掌勺师傅。
我一点都不觉得她在挑刺。
她说得对。
因为本钱有限,我买的是最便宜的那种土红糖。
“下次,我们买白糖。”我说。
“白糖太贵。”她说,“去村东头的王家,他家自己熬蔗糖,味道纯正,我们可以用米跟他换。”
我再次愣住。
我怎么就没想到!
王家是村里唯一-种甘蔗的,每年都会自己熬糖,但从来不卖,都是自己吃。
“他家会换吗?”
“会的。”林舒晚笃定地说,“他家儿子快娶媳妇了,缺粮食。”
我看着她,心里对她的敬佩,又多了一层。
这个女人,简直神了。
我们把做好的米糕,切成小块。
一共装了满满一大竹篮。
我娘看着这些米糕,眼睛里放着光。
“金河,这……真能卖出去?”
“能!”
我看着身边的林舒晚,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我挑起竹篮,准备出门。
林舒晚叫住了我。
“等等。”
她摸索着,从那口陪嫁的红漆木箱里,拿出一样东西。
是一叠油纸。
很干净,裁剪得整整齐齐。
“用这个包着卖。”她说,“一块米糕,用一张纸。告诉别人,我们家的东西,干净。”
我接过油纸。
纸很光滑,带着一股淡淡的桐油味。
在那个连屁股都用土坷垃擦的年代,用这么金贵的东西包吃的,简直是奢侈。
“这……太浪费了吧?”我娘心疼地说。
“不浪费。”林舒晚摇头,“别人卖的是米糕,我们卖的,是体面。”
体面。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又那么有分量。
我把油纸小心地放进篮子。
“我去镇上了。”
“等等。”
她又叫住了我。
她从箱子里,又摸出一件东西。
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上衣。
“穿上这个。”
我愣住了。
那是我唯一一件“好衣服”,是我爹留下来的。只有过年才舍得穿。
“穿个旧衣服就行了,别弄脏了。”
“不行。”她坚持,“你是去卖东西,不是去要饭。人得穿得精神点,别人才信你的东西是好东西。”
我没再反驳。
我默默地换上那件衣服,扣上每一个扣子。
我娘帮我把衣领抚平。
我挑起担子,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就坐在那里,朝着我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就是觉得,她在看着我。
“我走了。”
“嗯。”
“早点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家”这个字,有了具体的形状。
去镇上的路,我走得虎虎生风。
竹篮很重,压得我肩膀生疼,但我心里,却揣着一团火。
到了集市,我找了个角落,把篮子放下。
集市上人来人往,吵吵嚷嚷。
卖菜的,卖鸡的,卖自家编的竹筐的。
大家都在扯着嗓子吆喝。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太丢人了。
我一个大男人,站在这里卖吃的?
我都能想象到,要是被村里人看见,他们会怎么笑话我。
“陈金河,出息了啊,学会做买卖了!”
“还不是被他那个瞎媳妇撺掇的!”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心里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越升越高。
我的米糕,还一块都没卖出去。
我心里那团火,渐渐被焦虑和羞耻浇得快要熄灭了。
我就说,这事儿不靠谱。
一个瞎子的话,怎么能信?
我正准备挑起担子回家,耳边又响起了林舒晚的话。
“你是去卖东西,不是去要饭。”
“,是没本事还认命的人。”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
认命?
不!
老子不认命!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卖米糕嘞——!”
“新出锅的米糕!五香的!葱油的!桂花红糖的!”
这一嗓子,把我自己的都吓了一跳。
周围的人都朝我看来,眼神里有好奇,有不屑。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但喊都喊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
“快来看,快来尝!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香喷喷的米糕,不好吃不要钱!”
我扯着嗓子,把我会的所有词都喊了出来。
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婶,被我的声音吸引了过来。
“小伙子,你这米糕怎么卖?”
“大婶,五分钱一块。”我赶紧说,“您看,我这米糕,用料扎实,还用油纸包着,干净!”
我学着林舒晚教我的话,拿起一块,用油纸包好,递过去。
大婶将信将疑地接过去,打开闻了闻。
“是挺香。给我来两块咸味的。”
“好嘞!”
我手忙脚乱地给她包好,收了她一毛钱。
那一毛钱的硬币,在我手心里,沉甸甸的,烫得惊人。
这是我靠“脑子”,挣来的第一笔钱!
有了第一个客人,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很多人都是被那股香味吸引过来的。
“小伙子,你这甜的是啥?闻着怪香的。”
“大爷,这是桂花红糖的,您尝尝,别处可吃不着!”
一上午的时间,一篮子米糕,竟然卖出去了一大半。
我数着口袋里那些毛票,角票,硬币,手都在抖。
一共卖了……三块四毛钱!
除去本钱,我净赚了两块多!
我以前在码头扛大包,累死累活一天,也才挣一块钱!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舒晚,林舒晚!
她是对的!她真的是对的!
中午,集市上的人渐渐少了。
篮子里还剩下十几块米糕。
我正琢磨着是降价处理,还是带回家自己吃。
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戴着眼镜的男人,在我摊子前停了下来。
看样子,像是个干部或者老师。
“小伙子,你这米糕,还有吗?”
“有,有。”我赶紧说。
“每样都给我来几块。”
他说话慢条斯理,带着一股城里人的口音。
我给他包好,他递给我一张崭新的五块钱。
我愣住了。
“同志,我……我找不开。”
我所有的钱加起来,也才三块多。
男人笑了笑:“不用找了。剩下的,我全要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全……全要了?”
“嗯。”他点点头,“我家里孩子多,都爱吃这些零嘴。你这米糕做得不错,干净,味道也好。”
他顿了顿,又问:“你明天还来吗?”
“来!来!天天都来!”我激动地说。
“好。”他点点头,提着一大包米糕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把那张五块钱的票子,翻来覆去地看。
像是做梦一样。
我挑着空了一半的篮子,飞也似的往家跑。
路过村口的时候,正好碰见李二狗。
李二狗是我们村有名的混子,游手好闲,最爱占小便宜。
他看见我,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说:“哟,陈金河,发财了?篮子都空了。”
我懒得理他,只想赶紧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舒晚。
他却一把拦住我。
“别走啊,赚了钱,不请兄弟喝一盅?”
说着,他的贼眼就往我篮子里瞟。
篮子里还剩下几块没卖完的。
“滚开!”我心里高兴,不想跟他计较。
“嘿,你小子还横起来了!”李二狗不依不饶,“我尝尝你那是什么金贵东西,这么宝贝?”
他伸手就来抢。
我心里一股火就上来了。
这是我跟舒晚的心血,是他妈的老子的希望!
我猛地一侧身,躲开他的手,然后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我操-你妈的!”
李二狗被我踹了个趔趄,骂骂咧咧地就冲了上来。
我把篮子往地上一放,跟他扭打在一起。
我常年在码头干活,力气比他大。没几下,就把他按在地上。
“你再动一下试试!”我红着眼,一拳砸在他脸边上的泥地里。
李二狗被我吓住了,躺在地上不敢动。
村里人围过来看热闹,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捡起篮子。
“陈金河,你等着!”李二狗在后面叫嚣。
我头也没回。
我现在没工夫跟他耗。
我冲进家门,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
“金河,你……你跟人打架了?”
“娘,我没事。”
我冲进屋里。
林舒晚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在慢慢地缝补。
是我的旧衣服。
上面破了个洞。
她看不见,针脚歪歪扭扭,但缝得很仔细。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停下了手里的活。
“回来了?”
“回来了!”我把钱,一股脑地从口袋里掏出来,塞到她手里。
“舒晚,你摸摸!你摸摸!我们赚钱了!”
我的声音都在抖。
她被那一大把零钱和那张崭新的大票惊得手一缩。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些纸币和硬币。
她摸得很慢,很仔细。
摸完了,她抬起头,“看”向我。
“多少?”
“一共卖了八块四!除去本钱,我们赚了七块钱!”我夸大了一点,想让她更高兴。
其实我算术不好,一时也算不清。
“不对。”她说。
“什么不对?”
“米用了五斤,大概一块钱。糖、盐、五香粉、桂花,花了七毛五。油纸和我的蓝布上衣,不算钱。”
“总成本,一块七毛五。”
“你卖了八块四。应该赚了六块六毛五。”
她算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差。
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人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是算盘吗?
“你……你跟人打架了?”她忽然问。
我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土腥味,还有血腥味。”她说,“而且,你的呼吸,比平时快了三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衣服上全是土,手背上,被李二狗的牙划破了一道口子,正渗着血。
我心里,再次被巨大的震撼淹没。
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她的心,比谁都看得清楚。
“是李二狗。”我闷声说,“他想抢我们的米糕。”
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把他打伤了?”
“没有,就踹了他一脚。”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我们现在,不能惹事。”
“下次他再来,你把剩下的米糕,给他一块。”
“凭什么!”我不服气,“那是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
“一块米糕,五分钱。能换来清净,值得。”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智慧。
“我们要做的是大事。不要为了一只苍蝇,脏了自己的手。”
我看着她,心里的那点火气,瞬间就没了。
是啊。
跟李二狗那种人计较什么?
我的目标,是青砖瓦房!
“我听你的。”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对她说出这四个字。
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那笑容,像是一朵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转瞬即逝,却惊心动魄。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天晚上,我娘用卖米糕赚来的钱,割了二两肉,炒了一盘蒜苗。
油汪汪的,香得我们一家三口都舍不得下筷子。
我娘一边吃,一边抹眼泪。
“多少年了……我们家都没闻过肉味了。”
我把最大的一块肉,夹到林舒晚碗里。
她愣了一下,没有拒绝,小口小-口地吃了。
吃完饭,我烧了热水,让她洗漱。
我看着她用毛巾擦脸,擦脖子,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颈项。
我喉咙又开始发干。
我们是夫妻。
可是,从结婚那天起,我甚至没有碰过她的手。
我心里对她,是敬,是畏,是感激。
唯独没有夫妻之间的那种亲昵。
等她收拾完,重新坐回床边。
屋里又只剩下我们俩。
还是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但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舒晚。”我叫她的名字。
“嗯?”
“谢谢你。”我说。
“我们是夫妻。”她还是那句话。
我看着她,鼓起勇气,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很软。
被我握住的那一刻,她明显地抖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但她没有抽回去。
“金河……”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以后,我会对你好。”我说,“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我会赚很多很多钱,给你买好看的衣服,买好吃的。”
“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说到最后一句,我自己都愣住了。
治好她的眼睛?
我拿什么治?
那得花多少钱?
“我的眼睛,治不好了。”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
“小时候,我爹带我跑遍了省城的医院,都说没办法。”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生疼。
“一定有办法的!”我固执地说,“等我们有钱了,我们就去北京,去上海!找最好的大夫!”
她没有说话。
只是,我感觉到,她反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掌心,依旧冰凉,却仿佛有一股暖流,顺着我的手臂,一直流进我的心里。
那一晚,我没有再做什么。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握着彼此的手。
煤油灯的火苗,静静地燃烧。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四面漏风的家,原来也可以这么温暖。
米糕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我娘一起,做上满满两大篮子米糕。
然后,我穿上那件蓝色卡其布上衣,挑着担子,跑到镇上。
我不再去那个角落,而是选了集市口最显眼的位置。
我也不再羞于吆喝。
我的嗓门,一天比一天洪亮。
“陈家米糕!独一份的桂花糖糕!”
“干净!好吃!不信你尝尝!”
镇上的人,渐渐都认识我了。
他们不再叫我“陈金河”,而是叫我“卖米糕的小陈”。
那个戴眼镜的干部,成了我的常客。
他几乎每隔一天就来,每次都把剩下的米糕全包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镇上中学的校长。
他说,他女儿最爱吃我做的桂花糕。
李二狗又来找过我两次。
第一次,他还是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想来占便宜。
我记着林舒晚的话,没动手,直接从篮子里拿出两块米糕递给他。
“狗哥,尝尝鲜。”
李二狗愣住了,没想到我这么“上道”。
他接过米糕,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眼睛顿时就亮了。
“嘿,你小子,做这玩意儿还真有两下子。”
他没再纠缠,拿着米糕走了。
第二次来,他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
“金河,生意不错啊。”
我笑了笑,又递给他两块。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找过我麻烦。
甚至有一次,集市上有个外地人想赖我的账,还是李二狗站出来,帮我说了几句话。
我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林舒晚听。
她只是淡淡地说:“你看,五分钱一块的米糕,有时候,比一顿拳头管用。”
我看着她,心服口服。
钱,一天天多了起来。
从一天几块,到一天十几块。
不到一个月,我就攒下了一百多块钱。
我把钱全都交给林舒晚。
她看不见,就让我把钱摊在床上,她用手一张一张地摸。
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
她摸得很仔细,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金河,钱够了。”有一天,她对我说。
“够干什么?”
“我们不能再这样小打小闹了。”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新婚之夜的那种冷静和笃定。
“我们要做大。”
“怎么做大?”我问。
“第一,我们要有一个正式的灶台,不是在院子里随便搭一个。”
“第二,我们要买一口更大的锅,更大的蒸笼。”
“第三,光靠你娘和你两个人,太慢了。我们要请人。”
请人?
我吓了一跳。
“请人?那不是雇佣吗?要被割尾巴的!”
“政策允许了。”她说,“报纸上写了,个体户可以请一两个帮工。”
“再说,我们不叫雇佣,我们叫‘帮忙’。我们管饭,一天给他们算五个工分,年底分粮食。”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种法子她都想得出来?
“请谁?”
“村西头的刘婶,她男人死得早,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苦。她手脚麻利,人也老实。”
“还有,王二麻子家的婆娘,嘴碎是碎了点,但干活是把好手。”
她把人选都给我定好了。
这些人,都是村里最穷,最需要活干的。
我按照她说的,去找了刘婶和王二麻子家的。
我跟她们说,来我家帮忙做米糕,一天管两顿饭,年底按工分给粮食。
她们一开始不信,以为我开玩笑。
等我把话说明白了,她们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可比在地里刨食强多了!
第二天,我们家的小院,就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小作坊。
我和泥,砌灶。
刘婶她们淘米,磨浆。
我娘负责烧火。
林舒晚就坐在门口,像个指挥官。
“刘婶,米浆再磨细一点。”
“王家嫂子,葱花切匀了。”
“娘,火小一点。”
谁都没有怨言。
因为林舒晚虽然看不见,但她说得都在理。
有了帮手,我们一天能做出四大篮子米糕。
我一个人挑不过来。
“金河,你不能再去镇上卖了。”林舒晚说。
“不去镇上?那去哪儿?”
“你去县城。”
她的树枝,又在地上,从“镇上”划到了“县城”。
“镇太小了,容不下我们。我们要去县城。”
“县城?”我心里有点打鼓。
那地方我只去过几次,人生地不熟的。
“你去找三个人。”林舒晚说。
“第一个,县食品厂的采购科长,他姓黄。你就说,你是替镇上中学的周校长来送东西的。”
周校长?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干部!
“第二个,火车站管后勤的主任,姓赵。你就说,你是李二狗的表哥。”
李二狗?
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李二狗跟那主任有关系?”
“李二狗的亲姐姐,嫁给了赵主任的亲外甥。”林舒晚平静地说。
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村里人闲聊时说的。我记住了。”
我彻底无语了。
“第三个呢?”
“第三个,县政府招待所的经理。你直接找他就行。”
“找他干什么?”
“把我们的米糕,送给他尝尝。什么都别说,放下就走。”
我虽然满心疑虑,但还是决定照她说的做。
第二天,我借了村长家的大板车,装上四大篮子米糕,天不亮就往县城赶。
到了县城,我先找到了食品厂。
门口的保安拦住我。
我按舒晚教的,说:“我找黄科长,是镇上周校长托我来送点土特产。”
保安一听周校长的名字,态度立马变了,客气地把我引了进去。
黄科长是个胖子,见了我,一脸狐疑。
我把一篮子米糕放在他桌上。
“黄科长,这是我们自家做的一点小东西,周校长说您爱吃这口,让我给您送点尝尝。”
黄科长打开油纸,闻了闻,眼睛一亮。
“这是……陈家米糕?”
我心里一喜:“您知道?”
“周校长前几天就拿来给我尝过了,味道确实不错。”他捏起一块放进嘴里,“小陈是吧?坐。”
他跟我聊了半天,问我这米糕怎么做的,一天能做多少。
最后,他说:“这样吧,你们的米糕,我们厂要了。先每天送一百斤过来,给我们厂里的食堂当早点。一斤……给你四毛钱,怎么样?”
一斤四毛!
我一天做两百斤,就是八十块!
我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儿地点头。
从食品厂出来,我感觉自己走路都飘着。
我又推着车,找到了火车站。
找到赵主任,我报上李二狗的名字。
赵主任果然很给面子,把我让进办公室。
我把米糕的事一说,他拍着胸脯答应了。
“没问题!我们车站小卖部正缺这种方便携带的食品。这样,你每天也送一百斤过来,价格就按食品厂的来。”
又是一百斤!
我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
最后,我推着剩下的两篮子米糕,找到了县政府招待所。
我没敢进去,就让门口的服务员,把东西转交给经理。
我学着舒晚教的,什么都没说,放下东西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推着空板车,却觉得比来的时候还重。
心里沉甸甸的,装满了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舒晚。
我的瞎眼媳妇。
她就是个神仙。
回到家,我把好消息一说,整个院子都沸腾了。
刘婶和王二嫂子激动得又哭又笑。
我娘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只有林舒晚,还和以前一样平静。
她只是问我:“招待所那边,你见到经理了吗?”
“没有,我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那就好。”她点点头,“等着吧。三天之内,他会来找我们的。”
我将信将疑。
结果,第二天下午,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竟然开进了我们村。
这可是稀罕事。
全村的人都跑出来看。
车在我们家门口停下。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在司机的陪同下,走了下来。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
“请问,哪位是陈金河同志?”
我懵了。
“我……我就是。”
“你好,我是县招待所的经理,我姓王。”
王经理!
他真的来了!
我赶紧把他请进屋。
我们家那破屋子,跟他的气派格格不入。
王经理也不嫌弃,直接开门见山。
“小陈同志,你昨天送来的米糕,我们尝了。味道非常好。”
“我们领导很喜欢,特别是那个桂花味的。”
“我们想跟你谈一个长期的合作。你们的米糕,我们招待所全包了。专门用来招待上面来的领导和客人。”
“价格方面,好商量。但是我们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我紧张地问。
“这个配方,不能再卖给别人了。特别是桂花糕的配方。”
我愣住了。
这是要我们做独家生意啊!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坐在门边的林舒晚。
她朝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这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她让我去食品厂和火车站,是为了打响名气,证明我们的实力。
而招待所,才是她真正的目标。
傍上招待所这棵大树,我们的生意,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
“没问题!”我当机立断,“王经理,以后我们的桂花糕,只给你们招待所供货!”
王经理满意地笑了。
他给我们开的价格,高得吓人。
一斤桂花糕,八毛钱!
而且,每天都要两百斤!
这意味着,我们一天,就能赚一百六十块!
送走王经理,我冲到林舒晚面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
“舒晚!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她被我转得惊呼起来,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
“放我下来……头晕……”
我把她放下,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和急促的呼吸。
在满院子的欢呼声中,我低下头,第一次,吻了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和我想象中一样软,带着一丝桂花糕的清甜。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笨拙地回应着我。
那一刻,阳光正好,院子里的米香和她身上的皂角香混在一起,成了我这辈子闻过最安心的味道。
半年后,我们家的土坯房,被推平了。
在原来的地基上,起了一栋两层高的青砖小楼。
上梁那天,我们家办了流水席,全村的人都来了。
李二狗也来了,提着两瓶好酒,满脸谄媚的笑。
“金河哥,恭喜恭喜啊!”
村里人看着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嘲笑和不屑。
只剩下羡慕,和一点点敬畏。
他们都在议论,说我陈金河是走了狗屎运,娶了个“仙女”媳妇。
虽然是个瞎了眼的仙女。
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楼下热闹的景象,心里感慨万千。
林舒晚就站在我身边。
我牵着她的手。
“舒晚,你看,我们有新房子了。”
我说完就想抽自己嘴巴。
她看不见。
她却笑了。
“我‘看’到了。”她说,“我听到了砖瓦的声音,闻到了木料的香气,还感受到了风从二楼吹过的感觉。”
“金河,我们的新家,很漂亮。”
我把她搂进怀里。
“舒晚,等厂子走上正轨,我就带你去看眼睛。”
我们现在不叫作坊了,叫“陈氏食品厂”。
虽然只有十几个人,但在我们这,已经是头一份的大企业了。
“好。”她没有再拒绝。
又过了一年,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
县招待所的王经理,帮我们牵线搭桥,把我们的米糕,卖到了省城的各大饭店。
我们的“陈家米糕”,成了小有名气的品牌。
我买了我们县第一辆摩托车。
我每天载着林舒晚,去县城,去省城,谈生意,见客户。
我当她的眼睛,给她描述这个世界的色彩。
“舒晚,你看,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那是向日葵,黄色的,像太阳一样。”
“你今天穿的这件红裙子,特别好看。”
她就静静地听着,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
别人都以为,生意是我在做主。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她的手和脚。
真正的大脑,是她。
每一次的商业决策,从产品改良,到市场扩张,再到人事管理,都是她在背后,为我指明方向。
她让我去读夜校,学文化,学管理。
她说:“光有力气和胆量,走不远。你必须要有知识。”
我听她的话,像个小学生一样,重新捡起书本。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在码头扛大包的陈金-河了。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厂长”。
我终于攒够了钱。
我带着她,去了北京,找到了全国最好的眼科医院。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检查,老专家把我叫到办公室。
他看着片子,摇了摇头。
“陈厂长,你要有心理准备。”
“你爱人的视神经,因为高烧感染,已经完全萎缩了。”
“以目前的医疗水平来看,复明的希望……基本为零。”
那一瞬间,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走出办公室,看到林舒晚安安静静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
“金河,医生怎么说?”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二次哭。
第一次,是我爹去世的时候。
她感觉到了我手背上的湿热。
她没有问。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
她的手指,擦去我的眼泪。
“金不换。”她忽然叫了我的小名。
这个名字,只有我娘才会叫。
“你还记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吗?”
我点点头。
“我说,,是没本事还认命的人。”
“金河,你现在,是要认命了吗?”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和悲伤。
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治不好,就治不好吧。”
她笑了,像以前一样,嘴角只有一点点弧度。
“我已经习惯了。”
“反正……”
“我有你,当我的眼睛啊。”
我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从北京回来后,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执着于治好她的眼睛。
我开始把更多的时间,用来“陪”她。
我带她去听戏,去逛公园,去爬长城。
我把生意上的事,更多地交给了下面的人。
我只想,把我看到的每一寸风景,都说给她听。
我们的孩子,在一九八八年的秋天出生了。
是个男孩。
我给他取名,陈念晚。
思念的念,舒晚的晚。
孩子满月那天,我抱着他,来到林舒晚的床前。
“舒晚,你看,这是我们的儿子。”
我抓着儿子的小手,去碰她的脸。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小小的脸蛋,还有紧紧攥着的小拳头。
摸着摸着,她的眼眶,红了。
一滴清泪,从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滑落下来。
这是我认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流泪。
不是因为自己的不幸,而是因为,新生的喜悦。
时间过得很快。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我们的食品厂,已经成了省里的龙头企业。
青砖小楼,也换成了带花园的独栋别墅。
儿子也长大了,上了大学,学的是他母亲最推崇的工商管理。
我老了,头发白了。
林舒晚也老了,眼角的皱纹,像一圈圈的年轮。
但她在我心里,永远是新婚之夜,那个坐在床边,一身红衣的安静姑娘。
我们最喜欢做的事,还是像以前一样。
天气好的傍晚,我推着轮椅,带她到花园里。
我给她讲公司里的趣事,讲报纸上的新闻,讲邻居家的八卦。
她就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发表几句一针见血的评论,依然那么睿智,通透。
那天,夕阳很好。
金色的光,洒在她苍白的头发上,像是镀了一层光晕。
“金河。”她忽然开口。
“嗯?”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背我进门的样子。”
“那时候,你浑身都绷着,像一头准备跟全世界干架的公牛。”
我笑了。
“是啊。那时候,穷得只剩下脾气了。”
“我当时就在想。”她说,“这个男人,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他不会认命的。”
“所以,那天晚上,我才敢把一切,都赌在你身上。”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她的手,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冰凉,有了温度。
“舒晚,这辈子,我最不认命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
“也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她笑了。
那笑容,穿过了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依然像那晚的桂花糕一样,清甜,悠长。
我看着她,心里想,老天爷是公平的。
他拿走了她的光明。
却给了她一颗,比任何人都明亮的,七窍玲珑心。
而我,陈金河。
何其有幸。
娶了地主家这个瞎了眼的女儿。
是她,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夜晚,为我画出了波澜壮阔的商业蓝图。
也是她,用她心中的那片光明,照亮了我整个人生。
来源:情浓云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