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不用草稿,蜡笔攥在小手里,一圈一圈,从一个核心点慢慢往外晕染,专注得像个入定的老僧。
小远又在画星球了。
他不用草稿,蜡笔攥在小手里,一圈一圈,从一个核心点慢慢往外晕染,专注得像个入定的老僧。
“妈妈,”他头也不抬,“木星,有大红斑。”
“对,木星有大红斑,是个大大的风暴。”我应着,眼睛却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催缴通知。
康复中心这个月的费用,又该交了。
三万二。
数字像一颗生锈的钉子,扎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划拉着银行卡余额,那串数字短得像个笑话。
我叫林微,一个单亲妈妈,职业是自由插画师。听起来很文艺,实际上就是个收入极不稳定的手艺人。
小远,我的儿子,五岁,是个“来自星星的孩子”。他活在自己的宇宙里,而我,是唯一能为他搭建发射塔的人。
这个发射塔,是用钱砌的。
我关掉手机,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里蜡笔的甜香和窗外涌进来的、夏末沉闷的暑气。
该做个决定了。
我还有一套房子。
城西的老小区,六十平,我爸妈留给我唯一的念物。
那是我的根,也是我最后的退路。
现在,我得亲手把这条退路斩断。
我在微信联系人列表里划了很久,指尖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
张博。
大学同学,毕业十年,他混得风生水起,在一家房产公司做到了销售总监。
朋友圈里,他永远西装革履,背景不是签约现场就是行业峰会,配文永远是“感恩”、“奋斗”、“再创辉煌”。
他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和房子打交道的“专业人士”。
我点开对话框,斟酌了半天,打下一行字。
“在吗?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几乎是秒回。
“微微?稀客啊!有什么事尽管说,跟我还客气什么!”
后面跟了个热情洋溢的笑脸表情。
我看着那个笑脸,心里那点不确定,仿佛被熨平了一些。
我把情况简单说了说,没提孩子,只说急用钱,想尽快出手城西那套房子。
“城西?哦……我知道那片儿,房龄老了点,户型也一般,最近市场又不太好……”
他先是习惯性地抛出一堆专业术-语,像是在给我的房子做个无形的估价。
“不过你放心,哥们儿一定帮你办妥。”
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我们“铁一般”的交情上。
“这样,我明天找个时间,先过去看看房子,帮你分析分析。别急,有我呢。”
“好,谢谢你,张博。”
“客气!”
放下手机,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但另一块石头又悬了起来。
我走到小远身边,他正好画完木星,举起来给我看。
深蓝的底色上,一颗巨大的、带着华丽纹路的星球在旋转,那个著名的大红斑被他用最鲜艳的红色蜡笔涂得格外醒目。
“妈妈,好看吗?”
“好看,”我摸摸他的头,“小远的木星,是全宇宙最好看的木星。”
他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
那一刻,我觉得卖掉什么都值了。
第二天下午,张博开着他的黑色奥迪,准时出现在我们楼下。
老旧的社区,衬得他的车锃光亮。
他穿了件休闲Polo衫,没打发胶,头发软趴趴的,看着比朋友圈里年轻随和。
“微微,你这儿还是老样子啊,一点没变。”他一边上楼一边说,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着他额头一层细密的汗。
“老小区了,就图个清静。”我客套着,打开了门。
房子不大,但被我收拾得很干净。阳光从朝南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爸妈生前最爱侍弄花草,阳台上那几盆绿萝和吊兰,至今还长得郁郁葱葱。
张博没换鞋,直接走了进来,像巡视领地一样,在屋里转了一圈。
他用手敲了敲墙壁,听听声音。
又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下看。
“采光还行,就是临街,有点吵。”
“楼层也一般,三楼,不高不低的。”
“装修是老式的了,现在年轻人都不喜欢这种风格,买来肯定要全部敲掉重装。”
他每说一句,我的房子就仿佛贬值一次。
我跟在他身后,没说话,心里像被一只手攥着,越攥越紧。
我当然知道我的房子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在我心里,它是有温度的。
墙上那道浅浅的划痕,是我小时候学骑车时蹭的。
厨房柜门上那个小小的烫印,是我妈有一次没拿稳热锅留下的。
这些,在他眼里,都只是折损房价的负分项。
转悠完了,他在我家的旧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后仰,摆出一个放松又带着审视的姿态。
“微微,说实话,你这房子……现在不好卖。”
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找你,看能不能快一点。”
“快,当然能快。”他点点头,喝了口水,“但价格上,你得有心理准备。”
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
“现在市场上,你这个面积和位置,挂牌价大概在一百七八十万左右。但这是挂牌价,你知道吧?有价无市。”
“真要成交,砍个十几二十万都很正常。而且流程走下来,中介费、各种税,再加上时间成本,至少要三四个月。”
三四个月。
我等不了。
小远的治疗,每一天都是钱。
我脸上的急切,肯定被他尽收眼底。
“我等不了那么久,张博,我需要……尽快拿到钱。”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替我思考一个万全之策。
“这样吧,”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压低了声音,显得很恳切,“你要是信得过我,我直接把它买下来。”
我愣住了。
“你买?”
“对。”他点点头,表情严肃,“我买下来,也算帮你一把。咱们同学一场,我不能看你这么难。”
“我直接给你全款,不用你等贷款,签了合同,钱马上就能到你账上。中介费什么的,也都省了。”
“这样,你周转得快,我也就当是做个投资。”
我得承认,那一刻,我心动了。
甚至有些感激。
在这个节骨眼上,能拿出一百多万现金,还省去所有麻烦流程的朋友,听起来简直像是天降神兵。
“那……价格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
张博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我很为难,但为了朋友我豁出去了”的表情。
“微微,按理说,我接你的盘,肯定要往低了压价,这是生意。但咱们不是外人,我给你个实诚价。”
他伸出三根手指,又很快收回两根,只留下一根食指和中根。
不,是伸出了五根手指,然后收回了三根。
“一百五十万。”
他说。
“这个价,说实话,我不赚钱,纯粹是帮你周转资金。你拿了钱,什么都不用管了,后面的事都交给我。”
一百五十万。
比我心里预估的最低价,还要低上十万。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就像一块石头,直直地坠入深不见底的井里。
我爸妈当年买下这套房子,花了将近三十万。这么多年过去,周边的房价早就翻了好几番。
我知道市场不好,也知道我的房子有硬伤,但一百五十万……
这几乎是“骨折价”。
“有点……太低了。”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我知道你觉得低。”张博立刻接话,语气充满了理解和无奈,“微微,你是不懂这里面的门道。我买下来,不是直接住的。我得重新装修,里里外外全砸了重来,这笔钱就得二三十万。”
“装修好了,我再挂出去卖,能不能卖掉,什么时候能卖掉,都是未知数。这期间资金占用的成本,你算算有多少?”
“里外里,我担着风险,赚个辛苦钱。要不是看在咱们同学的面子上,这个价,我根本不可能接。”
他把一切都说得合情合理。
他是个商人,他要承担风险,他要投入成本,他要赚取利润。
而我,是个走投无路的求助者。
我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我看着他那张诚恳的脸,那些关于同学情谊的话语,在我耳边盘旋。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边是冰冷的数字,一边是小远画的星球。
一边是父母留下的念想,一边是现实催命的账单。
张博看出了我的犹豫。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
“微微,你自己考虑清楚。我这个方案,图的就是一个‘快’字,帮你解决燃眉之急。”
“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当我没说。你按市场价慢慢挂着卖,说不定能多卖个十万八万的,就是时间长点。”
“我不逼你,朋友之间,帮忙是情分,买卖不成仁义在。”
他说得滴水不漏。
把选择权又抛回给了我,姿态摆得极高。
他知道我的软肋。
我需要钱,立刻,马上。
我没有时间去“慢慢卖”,去为了那“十万八万”耗上几个月。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好。”我说,“就按你说的办。”
张博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微笑,但很快就被关切的表情所取代。
“想通了?真的,微微,你以后会知道,我这是在帮你。”
我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什么时候能签合同?”
“越快越好,明天我就把合同准备好,咱们直接去过户。钱,我今天晚上就能先转你一部分定金。”
他办事效率高得惊人。
第二天,我们就办完了所有手续。
当我在那份厚厚的合同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最后一笔时,感觉像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被抽走了。
很轻,但很重要。
张博很快把一百五十万打到了我的卡上。
看着手机银行里那串突然变长的数字,我没有半点喜悦。
我只是第一时间,把康复中心的费用交了。
然后,我带着小远,从那个我住了三十年的家里搬了出来。
搬家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请了搬家公司,东西不多,一车就拉完了。
小远抱着他的画板,坐在副驾驶上,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单元门。
以后,这里就是别人的家了。
我扭过头,发动了汽车。
后视镜里,那个老旧的小区,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在离小远康复中心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一居室。
租金不便宜,但为了方便他,也值了。
新家很小,但很温馨。
我把小远画的星球一张张贴在墙上,整个房间立刻就变成了他的小小宇宙。
拿到钱后,我给小远换了更好的康复机构,请了最专业的老师。
看着他一天天微小的进步,我觉得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他开始愿意跟别的小朋友有眼神接触了。
他会在我回家的时候,跑到门口来接我。
他学会了说,“妈妈,我爱你。”
每一次,我的心都会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卖房子的那点失落和不甘,好像也渐渐被冲淡了。
我甚至开始觉得,张博虽然占了点便宜,但确实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毕竟,如果不是他,我不可能那么快拿到钱,小远的黄金干预期可能就错过了。
我还特地在微信上,又跟他说了一次谢谢。
“微微,看你说的,咱们这关系,说谢就见外了。孩子好就行,一切都为了孩子。”
他回得很快,一如既往地热络。
“对了,你那房子我找人设计了,准备重新装修一下,到时候弄好了拍给你看,绝对大变样。”
“好啊。”我回道。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接了几个大的设计单,收入稳定了一些。小远的情况越来越好,连老师都夸他进步神速。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闺蜜徐静的电话。
徐静是我大学室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嘴巴毒,但心最热。
我卖房子的事,只跟她一个人说了。
当时她在电话里就把张博骂了个狗血淋头。
“林微你是不是傻?一百五十万?他怎么不去抢!这孙子摆明了是趁火打劫,你还当他是救命恩人?”
“我知道,但当时我没别的办法。”
“什么没别的办法!你跟我说啊!我虽然拿不出一百多万,但我凑个二三十万给你应急,总比你被那个吸血强!”
我没再跟她争辩。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但那时候的我,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抓住任何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都是本能。
从那之后,徐静就没再提过这件事。
今天她突然打电话过来,语气很冲。
“林微,你现在有空吗?打开你手机里的那个‘贝壳’APP。”
“怎么了?”我有点莫名其妙。
“你别问,你先打开。”
我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找到了那个APP。
“打开了,然后呢?”
“你搜索城西的‘宏远小区’,就是你之前住的那个小区。”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按照她说的,输入了小区名字。
页面跳转,几套正在出售的房源跳了出来。
其中一套,照片格外眼熟。
不,不是眼熟,那根本就是我原来的家!
只是,它已经完全变了个样。
北欧简约风的装修,开放式的厨房,全屋智能家居。
阳台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茶室,铺着榻榻米,旁边放着精致的茶具。
我爸妈种的那些绿萝和吊兰,全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几盆造型别致的琴叶榕和龟背竹。
每一张照片,都拍得像家居杂志的样板间。
精致,高级,但冰冷。
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我点开了房源详情。
面积:60平。
户型:两室一厅。
楼层:3/6。
这些都对得上。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价格上。
总价:208万。
208万。
我盯着那个数字,反复看了好几遍。
像是不认识那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
一百五十万。
二百零八万。
中间,差了整整五十八万。
电话那头,徐静的声音像连珠炮一样。
“看见没?林微你看见没!二百零八万!这孙子转手就挂了两百零八万!”
“他所谓的‘敲掉重装’,我找人问了,这种档次的装修,撑死十五万!他妈的,他什么都没干,动动嘴皮子,就从你身上刮了五十万的肉!”
“这还只是挂牌价!就算最后成交在两百万,他也净赚了三十五万!三十五万啊!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概念!”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
大脑一片空白。
手机屏幕上那张装修精美的客厅照片,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想起了张博那张诚恳的脸。
他说,“微微,我这是在帮你。”
他说,“我担着风险,赚个辛苦钱。”
他说,“朋友之间,买卖不成仁义在。”
……
全是屁话。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愚蠢的猎物。
他精准地计算了我的窘迫,我的底线,我的“朋友情谊”。
然后,用最温情的话语,给了我最狠的一刀。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当时的心情。
一边假惺惺地安慰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笔买卖能带来多大的利润。
他一定觉得我蠢透了。
“林微?林微?你在听吗?”徐静的声音把我从混沌中拉了回来。
“我在。”我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
“你打算怎么办?找他去!把差价要回来!告他欺诈!”徐静义愤填膺。
“算了。”我说。
“算了?林微你疯了?那是五十万!不是五百块!”
“静静,”我打断她,“合同是我自愿签的,价格是我亲口同意的。从法律上讲,我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那你就这么算了?便宜那个王八蛋了?”
“不算了,还能怎么样呢?去他公司大闹一场?还是在同学群里把他做的事捅出来?”
我能想象到那样的场景。
他会摆出一副无辜又委屈的样子。
“微微,做生意都是有风险的,我当时也不知道市场会回暖这么快啊。”
“我装修也花了不少钱和精力,这都是成本。”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我们这么多年的同学……”
他会把一切都归结为“市场行为”和我的“不理解”。
而我,会变成一个无理取闹、不懂感恩、见不得朋友好的小人。
没意思。
太没意思了。
“林微,你……”徐静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事,静静。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就是气不过!”
“嗯,我知道。”
挂了电话,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小远在房间里自己玩,偶尔传来他模仿星球运转的“呜呜”声。
我拿起手机,点开了和张博的微信对话框。
我们最后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我对他的感谢上。
他说,“一切都为了孩子。”
我看着那句话,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点开输入框,一个字一个字地打。
“房子装修得真漂亮。”
然后,我把徐静发给我的那个房源链接,复制,粘贴,发送。
做完这一切,我静静地等待着。
我不知道我想等来什么。
他的道歉?他的解释?还是他的心虚?
大概过了十分钟,他的消息来了。
不是语音,是文字。
大概是怕留下什么证据。
“微微,你看到了啊。哈哈,是不是大变样?”
他先是打了个哈哈,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把这件事带过去。
“嗯,价格也大变样了。”我回道。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异常稳定。
那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我猜,他正在手机那头,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措辞。
终于,他的回复来了,长长的一段。
“微微,你别误会。这个价格只是挂牌价,你知道的,为了吸引客户嘛,肯定要挂高一点,后面还有很大的议价空间。实际上成交不了这么高的。”
“而且,我为了这房子也投入了很多心血。找设计师,盯装修,跑建材市场,几个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圈。这里面的辛苦,不是外人能看到的。”
“商场如战场,微微,这跟我们的交情是两码事。我当时帮你,是出于朋友的情分。现在我把它当成商品来运作,这是生意。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
又是“理解”。
他轻飘飘地把一切都定义为“生意”,然后要求我“理解”。
他甚至连一句“不好意思”都没有。
在他的世界里,这或许真的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利用信息差,利用别人的困境,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这叫“商业头脑”。
而我这种被“收割”的,叫“认知不够”。
我看着他发来的那段文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小的锤子,敲碎了我对我们之间那段所谓“友谊”的最后一点幻想。
我没有再回复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解释。
我只是又打了一行字。
“张博,我当初卖房子,是为了给我儿子治病。”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提到我的孩子。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从我这里拿走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一笔简单的差价。
那是一个单亲妈妈,在绝境中,为自己孩子搏命的钱。
这一次,他回得很快。
“微微,我知道你不容易。这样吧,等我这套房子卖出去了,如果利润可观,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红包。
他想用一个“红包”,来打发我,来买他的心安理得。
我看着“红包”那两个字,突然就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冷笑。
就是很平静地,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笑我自己,怎么会天真到,对这样的人抱有期待。
笑我自己,怎么会愚蠢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这样的人手上。
也笑我自己,终于在这一刻,彻彻底底地看清了一个人。
这五十万,就当是……买个教训吧。
虽然,这个教训,贵得有点离谱。
我没有再回复他。
我点开他的头像。
那个穿着西装,笑得意气风发的男人。
我按下了右上角的三个点。
在弹出的菜单里,找到了“加入黑名单”的选项。
在按下去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的聊天记录。
然后,我笑了笑,轻轻一点。
确认。
世界清静了。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站起身,走到小远的房间门口。
他正坐在地毯上,用积木搭一个复杂的空间站。
阳光透过窗户,给他毛茸茸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察觉到我,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妈妈!”
我走过去,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妈妈在。”
他身上的奶香味,和他温暖的小身体,瞬间治愈了我所有的愤怒和委屈。
房子没了,可以再租,甚至以后,可以再买。
朋友没了,还是个假的朋友,那就更不值得可惜。
钱没了,可以再赚。
只要小远在,只要他能好起来,我失去的一切,都有意义。
而我,林微,也绝不会被这点破事打倒。
从那天起,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是那个遇到事情,习惯性寻求帮助的林微了。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陪伴小远上。
我开始主动联系以前的客户,拓展新的人脉。
我研究各种插画风格,学习新的软件,提升自己的专业技能。
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其余的时间,不是在画图,就是在去画图的路上。
很累。
累到有时候,靠在椅子上都能睡着。
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因为我知道,我在为谁而战。
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我自己手里的画笔,和银行卡里不断增长的数字。
徐静看我这样,很心疼。
“你别这么拼,身体会垮掉的。”
“我没事,”我一边画着线稿,一边回答她,“我现在充满了力量。”
这不是鸡汤,是实话。
张博这件事,像一剂猛药,彻底打醒了我。
它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所谓的“人脉”、“情分”,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几个月后,我无意中在一个同学的动态里,看到了张博的消息。
他结婚了。
婚礼办得极其盛大,新娘很漂亮,戴着硕大的钻戒。
下面一堆同学在祝福。
“恭喜博哥,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博哥威武,嫂子太美了!”
我面无表情地划了过去。
又过了几个月,徐静告诉我,我那套房子,卖掉了。
“成交价两百万整,”她在电话里说,“我找中介的朋友打听的,千真万确。”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就一个‘哦’?那可是五十万啊!”
“不然呢?”我反问她,“我现在去找他,他会把钱给我吗?”
徐静沉默了。
“静静,别再为这件事生气了,不值得。”我说,“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说的是实话。
我已经还清了之前所有的欠款,还有了一笔不小的存款。
小远的进步,是所有医生和老师都有目共睹的。
他开始上融合幼儿园,有了自己的好朋友。
虽然他还是不那么爱说话,但他会用画笔,画出他看到的一切。
他画春天抽芽的柳树,夏天聒噪的蝉鸣,秋天落下的黄叶,冬天纯白的雪花。
他的世界,色彩越来越丰富。
而我,作为他唯一的观众,感到无比的骄傲和幸福。
有一次,我带小远去一个新开的亲子餐厅。
刚坐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张博。
他和他那个漂亮的新婚妻子,还带着一个看起来像是他岳父岳母的中年夫妇。
他妻子怀孕了,小腹微微隆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张博正在殷勤地给她布菜,一副二十四孝好老公的模样。
他看起来,比以前更胖了些,也更油腻了些。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
但小远已经看到了餐厅中央那个巨大的海洋球池,兴奋地拉着我的手。
“妈妈,球,玩球。”
我没法拒绝他。
我只能硬着头皮,带他走了过去。
我们隔着几张桌子,我尽量低着头,希望他不要看到我。
但有时候,怕什么,就来什么。
“咦?林微?”
一个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抬起头,张博正看着我,一脸的惊讶。
他大概是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和我重逢。
他老婆和他岳父岳母,也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我无法再假装没看见。
我只能扯出一个客气的、疏离的微笑。
“好巧。”
“是啊,太巧了!”张博立刻站了起来,热情地朝我走来,“你也带孩子来玩啊?”
他的目光落在小远身上,小远正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后。
“这是……你儿子?”
“嗯。”
“长这么大了,真可爱。来,叫叔叔。”他弯下腰,试图逗弄小远。
小远往我身后缩得更紧了。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张博的老婆走了过来,挽住他的胳膊,好奇地打量着我。
“老公,这位是?”
“哦,这是我大学同学,林微,是个大才女,画画特别好。”张博介绍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炫耀,仿佛我的“才女”身份,也能给他增光添彩。
我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你好。”他老婆朝我点了点头,笑容很得体,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你们好。”
“微微,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啊?”张博又问。
“自己做点小东西,上不了台面。”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不想和他多说一个字。
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
“妈妈,球。”小远又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
“好,我们去玩球。”我顺势蹲下身,对小远说。
“那你们玩,我们就不打扰了。”张博也很有眼色地说道,“改天同学聚会再聊。”
我点点头,拉着小远,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海洋球池。
身后,传来他岳母的低语。
“这谁啊?”
“一个老同学,混得不怎么样,还带个孩子,挺可怜的。”是张博的声音。
可怜。
他用“可怜”两个字,来定义我。
我把小远放进海洋球池,看着他在里面快乐地打滚。
我突然觉得,张博才可怜。
他用五十万,买断了一段曾经还算真诚的同学情谊。
他用金钱和利益,来衡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他永远也体会不到,我此刻看着儿子,内心涌动的、无法用任何金钱来衡量的幸福和满足。
他赚了五十万。
我失去了一套房子和一个假朋友。
但我也因此,变成了更好的自己,拥有了更强大的内心。
到底谁赚了,谁亏了?
这笔账,恐怕没那么容易算清。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张博。
我的事业,却像开了挂一样。
我之前合作过的一个甲方,把我推荐给了一家知名的童书出版公司。
他们看了我的作品,非常欣赏。
我们很快就签了合同,合作出版一本关于星星和宇宙的儿童绘本。
绘本的主角,就是小远。
我把他画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星球,变成了故事。
我把他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语,变成了诗歌。
这本书,是我写给他的情书,也是我送给所有“星星的孩子”和他们家人的礼物。
为了做好这本书,我几乎是倾尽所有。
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确保每一个天文知识的准确性。
我一遍遍地修改画稿,哪怕是一个线条的粗细,一个颜色的配比,都力求完美。
大半年的时间,我几乎是住在了画室里。
当样书出来的那一刻,我抱着那本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绘本,哭了。
书名叫《小远的星球》。
封面是小远最喜欢画的木星,那个大大的红色风暴,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书的扉页上,我写了一句话:
“献给我来自星星的孩子,是你,让我看到了整个宇宙。”
《小远的星球》上市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火了。
也许是因为它独特的视角,也许是因为它温暖治愈的画风。
它很快就登上了各大童书畅销榜的榜首。
加印,再加印。
各种奖项,也接踵而至。
我的名字,“林微”,第一次以“著名插画家”的身份,出现在了公众视野里。
采访,签售会,讲座……
我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
版税和稿费,源源不断地汇入我的账户。
那串数字,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初卖掉的那套房子。
我给小远换了更大的房子,就在他幼儿园的对面。
房子里有专门的一间画室,给他,也给我。
我还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有了自己的团队。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有一次,我在一个行业酒会上,又遇到了张博。
他不是被邀请的嘉宾,而是跟着他们老板来“见世面”的。
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彼时,我正被一群出版界的大佬围着,谈笑风生。
他端着酒杯,犹豫了很久,才挤过人群,走到我面前。
“微微……不,林老师。”他叫我,语气里带着几分谄媚和不自然。
“好久不见。”
我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记忆里那个坐在我家沙发上,侃侃而谈的他,渐渐重合。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是我站在高处,俯视着他。
“你好。”我朝他举了举杯,笑容客气,但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真没想到,你现在这么厉害了,《小远的星球》我给我外甥也买了一本,画得太好了!”他拼命地找着话题。
“是吗?谢谢。”
“那个……微微,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忏悔的表情,“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被钱蒙了眼。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他。
他的道歉,迟到了太久。
久到,我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而且,我知道,他今天跟我说这些,不是因为他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而是因为,我现在“有用”了。
我成了他可以拿出去炫耀的“人脉”。
“林微你认识吗?著名插画家,我大学同学,铁哥们儿!”
我可以想象他会怎么说。
“张博,”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
“对对对,过去了,过去了。”他如蒙大赦,连忙点头。
“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我接着说。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微微,你……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摇了摇头,笑了。
“不是生气。”
“那是什么?”
“是觉得,没必要。”我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不是一路人。”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向了另一边的人群。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灼热的、混杂着尴尬、羞愤和不甘的目光,一直黏在我的背上。
但那又如何呢?
他再也无法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我把他,连同那段不堪的过去,一起,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那天晚上回家,小远已经睡了。
他睡得很香,怀里还抱着一本《小远的星球》。
我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笑着拉黑张博的那个下午。
那个笑容,不是故作坚强,也不是自我安慰。
那是一个女人,在认清现实,斩断过去之后,发出的新生宣言。
我卖掉了一套房子,损失了五十万。
但我为我的儿子,赢得了一个确定的未来。
也为我自己,赢得了一个崭新的人生。
这笔买卖,现在看来,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划算的一笔。
我低头,亲了亲小远的额头。
“晚安,我的小星球。”
窗外,月朗星稀。
我知道,属于我们母子的宇宙,才刚刚开始。
它会比我想象的,更加广阔,更加璀璨。
来源:甜白起泡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