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夫人别急,现在天色已晚,雨势太大阻碍了脚程也是有的。京城医馆无数,总能请到大夫来给小姐看病,夫人安心照看小姐就是。”
1
女儿养的小猫冲撞了怀孕的妾室。
妾室不小心把她推进水里,女儿当晚就发起了高热。
我心急如焚,却请不到大夫来给女儿看病。
因为全京城的大夫都被请去给妾室接生了。
我只能看着女儿痛苦死去。
失去女儿,我不愿独活。
火光冲天时,变心已久的夫君竟冲进火海里要给我殉情。
再次醒来,我回到了他带着妾室回家的当天。
昏暗的房间里。
人来人往间,烛光明灭,不安地跳动。
女儿额头上的帕子换了一次又一次。
但她依旧高热不下,小脸通红,时不时溢出几句哼哼唧唧的哭腔。
女儿半眯着眼睛,声音细若蚊蝇。
“阿娘,我,我好难受......”
我心急如焚,面上却扬起一抹微笑,轻声安慰道。
“棠棠别怕,大夫马上就来了,喝药就不难受啦!”
棠棠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小脑袋。
“好,棠棠听话,喝药药。要和阿娘一起去放、放风筝。”
看着乖巧的女儿,我险些落下泪来。
但为母则刚,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我必须坚强。
我转头叫住忙进忙出的贴身丫鬟。
“青竹,墨兰去请大夫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青竹斟酌着开口。
“夫人别急,现在天色已晚,雨势太大阻碍了脚程也是有的。京城医馆无数,总能请到大夫来给小姐看病,夫人安心照看小姐就是。”
青竹的话沉稳有力,慢慢抚平了我的焦躁不安。
我呼出一口浊气,坐回床边照看女儿。
一阵度日如年的等待后,终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我心下一喜,急匆匆迎上去。
只见墨兰气喘吁吁,裙角被溅起的雨水打湿。
她红着眼自责道:“夫人,奴婢无能,请不到大夫。”
期待落空,我来不及悲伤,抓住墨兰的胳膊追问。
“全京城上百家医馆,怎会请不到大夫?难道是因为更深露重又大雨磅礴,大夫才不愿出诊?让大夫不必担心,我有的是钱,不会叫他们白跑一趟!”
话音刚落,我身体一软险些摔倒,还好被青竹一把扶住。
墨兰见我如此,哭着为我鸣不平。
“奴婢仔细问过,全京城的大夫都被侯爷请去给那个妾室接生了。柳姨娘好大的架子,不过是生个孩子就要把全京城的大夫叫去守着!可怜小姐高热不止,竟然求医无门。”
我被墨兰的话砸得神思恍惚。
夫君出征两年,五个月前从战场上回来,还带回了一名孤女。
他说孤女全家为救他而死,现在又怀了他的骨肉。
他理应照顾那孤女一辈子。
于是,靖安侯府里便多了一位柳姨娘。
灯笼照不见的远处一片黑暗,仿佛有野兽在暗中窥伺。
我冒雨敲响了揽月阁的大门。
等了许久,守门的婆子终于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说明来意后,那婆子打着哈欠,拢拢衣袖让我回去。
“柳姨娘受到惊吓动了胎气,从下午难产到现在。伺候姨娘的下人挨了几十大板,老奴可不敢在这关头惹怒侯爷。”
棠棠现在的情况凶险不已,我怎么能无功而返?
哪怕只让我带走一个大夫,女儿就有救了!
我向青竹使了个眼色。
青竹会意,上前把一个荷包塞到婆子手里。
婆子细细摩挲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趁热打铁。
“请嬷嬷通传一声,实在是小孩子的病耽误不得。我不贪心,只求带走一位大夫便好。”
守门婆子犹豫半晌,看在银子的份儿上转身进去。
不一会儿,她黑着脸出来,冷漠无情地赶我走。
“侯爷说小姐顽皮,早该吃些苦长长记性。只是风寒引起的高热,烧一烧不会有事的。”
2
即便早有准备,我还是大为震惊。
心痛、失望逐渐爬上心房。
裴惊寒归来的五个月里。
我慢慢接受了一个残忍的事实:曾经只钟情于我的夫君移情别恋,另有佳人。
从前的矜贵自持变成了令他讨厌的古板清冷。
裴惊寒说我嫉妒成性,毫无正室的容人之量。
他说他爱柳月凝的温柔小意,喜欢她像菟丝子一样把他当作唯一的依靠。
眼睛不会骗人。
裴惊寒看我的眼神里全无爱意。
夫妻六年,情意消亡、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
我可以接受他不爱我。
但棠棠是他的女儿,他怎能如此漠视女儿的性命?
想到女儿还在等我。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出侯夫人的气势厉喝一声。
“大胆刁奴,竟敢欺上瞒下!棠棠是侯爷的血脉,若是有个好歹,你担待得起吗?”
“让开,本夫人要进去谁敢阻拦!”
守门婆子被我唬住,唯唯诺诺地让出一条路。
我一喜。
正要抬步进去,便听见一道清朗而不失磁性的声音。
“那本侯可拦得住你?”
来人正是裴惊寒。
撑着一把油纸伞,容颜如玉,身姿伟岸。
杀伐气与贵气在他身上完美融合,让人不敢直视。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侯爷,棠棠起了高热,派个大夫去给她瞧瞧吧!”
我上前一步,将自己暴露在冰冷的雨幕里,苦苦哀求他。
裴惊寒嗤笑一声,侧过身子,指向内院忙碌的场景。
丫鬟婆子端着热水进进出出,面色惶恐。
雨声混杂着产妇凄厉的叫声,莫名有些瘆人。
“听见里面的惨叫了吗?若非裴语棠顽皮,纵容那只畜生惊扰月凝,月凝怎会受尽苦楚命悬一线?你一副慈母心肠不忍出手管教,便让我来教教她规矩!”
我忍不住辩解。
“棠棠绝不会放任小猫伤害柳姨娘。她......”
裴惊寒一挥袖袍不耐打断。
“她就是故意的!小小年纪心思恶毒,担心即将出世的弟妹分走她的宠爱,便出此下策伤害月凝。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说不定就是你这个当娘的在她耳边日夜念叨,才会让她起了歹心!”
“现在落到这样的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哼!”
院内惨叫更甚。
裴惊寒急着回去陪心上人,离开前给守门的婆子下了死命令。
“今晚把门看好了,要是这院中弄丢了一根针,本侯拿你们是问!”
厚重的大门无情关闭。
任我怎么拍打叫门都无人应答。
“侯爷,侯爷!”
“裴惊寒,你开门哪!棠棠高热不退,求你分一个大夫去给她看看。”
“她才五岁,身子又弱,我怕她熬不过今晚!”
雨势渐大,我的心越来越沉,不觉泪流满面。
“裴惊寒,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只要你肯救她,我愿意自请下堂,成全你和柳月凝!”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
我赶紧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揽月阁里,下人们连声说着吉祥话,恭喜裴惊寒喜得贵子。
裴惊寒爽朗大笑,一派喜气洋洋。
看来柳月凝顺利生产,母子均安。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想来裴惊寒总该消了气,愿意借我一个大夫了吧?
“夫人,夫人——”
墨兰披着蓑衣小跑过来。
眼眶通红,嘴角颤抖,带着哭腔告诉我:“夫人,小姐没了!”
轰——
脑中一片空白。
我定定望着那扇门。
仅仅一门之隔。
他们在屋里庆祝新生,我在雨夜失去女儿。
我抱着棠棠从天黑坐到天亮,又从天亮坐到天黑。
她小小的身子渐渐失去温度,看着像是睡着了。
但我知道。
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再也不会叫我“阿娘”,整天和我斗智斗勇,只想多吃一块云片糕。
棠棠是夭折的,进不了裴氏宗祠和祖坟,自然也享受不了香火供奉。
青竹没法,找人打了冰棺,把棠棠放了进去。
我便不分昼夜地守着冰棺。
3
不知过了几天,紧闭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
冬日阳光照进来,晃了我的眼睛。
对上一脸不满的裴惊寒。
“江听晚,今天是我儿的洗三宴。你不去前厅招待宾客,倒在房间里躲懒,正室夫人是你这么当的吗?”
我不舍地把目光从冰棺上移开。
起身时双腿发麻,两眼发黑。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裴惊寒面前,苦涩轻嘲:“我连自己的女儿都救不了,这个正室夫人不当也罢。侯爷还是赶紧回前厅,免得错过了你宝贝儿子的良辰吉时。”
裴惊寒眸子微眯,低沉的话语里带着警告。
“我不喜欢你牙尖嘴利的样子。现在叫人进来给你梳洗,好好招待到场女眷,本侯还能允你多当几天侯夫人。”
呵,高高在上故作姿态。
他以为我稀罕当靖安侯夫人吗?
当初我离乡背井嫁到侯府,只是因为我心悦裴惊寒,而不是贪图靖安侯府的荣华富贵和名声地位。
可笑我一腔真情错付,竟落得夫君离心、女儿身死的下场!
我仰天大笑,笑出了泪花,大声质问眼前的男人。
还是那张俊朗的容颜,却如此陌生。
“裴惊寒,你到底有没有心?棠棠还没过头七,你就要我欢欢喜喜地去参加庶子的洗三宴?棠棠才五岁啊,只要你匀出一个大夫来给她看病,她就不会死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如此心狠手辣,还比不上一头畜生!你不配做棠棠的父亲!”
裴惊寒被我激怒。
他眉心紧皱,一把抓起我的手腕,恶狠狠道:“那是我心爱的女人为我生下的儿子,在我心里贵不可言,不许叫他庶子!”
裴惊寒撇开我的手,目光在房间里游移一圈,眼尖地发现了晶莹的冰棺。
“今日我儿大喜,府里怎能放着死人?来人,把冰棺抬走扔到乱葬岗去!”
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应声进来,直奔冰棺。
我转身扑到冰棺上企图阻止他们触碰冰棺,却被两个粗使婆子拉开。
我慌了,挣扎大喊。
“裴惊寒,那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怎么能把她扔到乱葬岗去!”
“求你把她留给我,我只有她了!”
男人不为所动。
家丁粗鲁地扔掉棺椁里的冰块,眼看就要抬走冰棺。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一把挣脱胳膊上的束缚,拔下头上的素簪抵在喉间。
“给我放下!裴惊寒,你敢动棠棠的棺椁,我便血溅当场,叫靖安侯府的丑事传遍京城!今日之后,侯爷怕是会落得个宠妾灭妻、逼死原配的骂名。”
裴惊寒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不屑轻笑。
“你既舍不得裴语棠,便好好待在听雁居。”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带着浩浩荡荡的下人走了。
几个婆子把守在听雁居门前,不许我出门。
裴惊寒多此一举了。
棠棠在这里,我哪儿都不会去。
我被裴惊寒禁足,府中下人见风使舵,送来的饭菜一日比一日差。
从萝卜白菜变成馊掉的残羹冷炙。
我倒是无所谓,却不能连累院子里的下人跟着我吃苦。
便给了银钱,让青竹和墨兰从府外买吃食。
我望向窗外,早过了午饭时间,青竹与墨兰为何迟迟不归?
庭院里传来喧哗声。
我开门出去,看见青竹和墨兰浑身是血,早已没了生机。
领头的是柳月凝身边的亲信嬷嬷。
“这两个小蹄子意图谋害小公子,已被侯爷下令杖杀。”那嬷嬷甩甩手帕,对我毫不恭敬,“夫人,您往后可要好生管教下人,否则只能劳烦别人来替您管教了。”
大门重重关上。
裴惊寒撤走了听雁居外的人手。
他很了解我。
我失去一切,身边再无亲信。
这座牢笼已经不需要锁了。
我会把自己困死在牢里。
棠棠死后我哭了很久。
哭到眼睛肿得睁不开,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麻木地给青竹和墨兰擦掉脸上和手上的灰尘,替她们整理好仪容。
夜深人静,天干物燥。
我把发油均匀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拿出火折子。
轰——
火焰蔓延,席卷整个房间。
我畅快大笑。
烧吧烧吧!
烧掉所有背叛算计和不甘,只留下一捧尘埃。
随风散去,无挂无牵。
意识消散前,我看见裴惊寒目眦尽裂,推开阻拦他的家丁,奋力冲进火海。
“晚晚——”
裴惊寒,太迟了。
这段爱情的结局,终究配不上它的开始。
若有来生,我不愿再为裴家妇。
4
“夫人,该起身了。”
耳边响起青竹柔和的声音。
温和的阳光越过杏色纱幔惊扰一室寂静,映出她干净鲜活的面庞。
原来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祥和温馨,与传说中的阴森可怖全然不同。
见我怔愣,青竹轻笑着打趣我。
“夫人昨晚可是没睡好?侯爷出征两年,如今大胜归来,夫人再不必忍受相思之苦,欣喜以致夜不能寐也是人之常情。”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
我心头微颤,右手捏住左臂上的皮肉使劲一拧。
嘶——
剧痛传来,锥心刺骨。
上天可怜,我竟回到了裴惊寒大胜回朝的这一天。
这一次,我不会再对他心怀期待。
我只想保护好我的女儿!
“青竹,棠棠呢?”
青竹熟练地为我梳妆打扮,一边分心回话。
“小姐与夫人心有灵犀,一大早就拉着墨兰去挑好看的衣裳了,说是要让侯爷一眼就看到她呢!”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思绪翻涌。
棠棠期待一个疼她爱她的慈父。
可惜裴惊寒注定要让她失望。
庄严肃穆的靖安侯府门口。
侯府众人望眼欲穿,伸长了脖子盯着长街远处的拐角。
马蹄哒哒、车轮粼粼,惊起一片尘土飞扬。
裴惊寒身骑骏马,身姿挺拔,在一众士兵里尤为突出。
他翻身下马,来不及给裴母行礼,转身便从后面的马车里牵出一位婉约丽人。
柳月凝。
她一身素衣,低眉顺眼,三分轻愁七分柔弱,似一朵不堪风雨的娇花。
右手故作端庄地搭在小腹上,一刻也不肯放下。
呵。
还没显怀就扶腰捂肚,生怕谁不知道她怀孕了。
“爹爹!”
棠棠艰难挤出人群,扬起大大的笑脸,一阵风似地朝裴惊寒冲去。
我暗道不好。
不是让墨兰带棠棠去花园里玩耍吗?怎么还是让她溜到这里来了?
因为跑得太急,又穿着精心挑选的衣裙。
棠棠一不小心踩到裙摆,左脚绊右脚,眼看就要撞到柳月凝身上。
裴惊寒一把揽过柳月凝避开棠棠。
棠棠却摔倒了,额头狠狠磕在地上,手心也擦出几道红痕。
我顾不得侯夫人的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抱起女儿。
棠棠摔得很痛,但很坚强地兜着眼泪,没有当场哭出来。
“阿娘,棠棠不疼。”
安慰完我,她挣脱我的怀抱,期待地向裴惊寒伸出手。
“爹爹,抱。”
裴惊寒扶着柳月凝后退一步,一脸不耐和冷漠。
“江听晚,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孩子?言行莽撞、毫无教养!”
我及时捂住棠棠的耳朵,吩咐青竹带她回听雁居。
待人走后,我站起来理理衣袖,对上裴惊寒冰冷的目光,寸步不让。
“棠棠一片孺慕之情,只是想与分别两年的父亲亲近,难道有错吗?”我顿了顿,锐利的眼光转向躲在裴惊寒身后的柳月凝,“侯爷为了不相干的女子旁观幼女受伤,怕是有损慈父的名声。”
裴惊寒从前极其宠爱棠棠。
女儿还小时,换尿布、拍奶嗝、哄睡这些事都是他亲力亲为。
棠棠周岁后越发活泼,听说要出门便兴奋不已。
裴惊寒便抱着她到兵部上值、去军营看练兵。
一群正经八百、严肃认真的官员里混进去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
倒也增添不少乐趣。
这下全京城都知道靖安侯裴惊寒爱女如命,是个十成十的女儿奴。
不少闺秀差点儿绞碎手里的帕子。
只恨自己没我幸运,嫁个身旁心里都只有自己的夫君。
裴惊寒出征时,棠棠只有三岁。
未免女儿忘记自己,他给自己画了许多俊朗非凡的画像,叮嘱我教棠棠认父亲。
我笑他自吹自擂,却在他离开后思念泛滥成灾。
我拿出画像教棠棠认爹爹。
告诉她她的爹爹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棠棠要敬他爱他,不要和他生分。
夜深人静时,我在佛堂长跪不起,求满天神佛保佑我的夫君。
或许是我太过贪心,神佛让他平安归来,却拿走了他对我的真心。
物是人非,郎心似铁。
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最可悲、最无望的事。
我不想再变成为爱疯狂、歇斯底里的疯子。
5
柳月凝见我与裴惊寒对峙,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她很快换上一副惶然无措的表情,从裴惊寒身后走出来,朝我盈盈一拜。
“早就听闻姐姐与侯爷夫妻情深,还请姐姐不要因为民女与侯爷伤了夫妻情分。民女长于北疆出身贫寒,幸得侯爷垂怜,才能来京城长些见识。如果民女的到来让姐姐不快,民女情愿回到北疆,只求姐姐与侯爷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说罢,她微微侧身看向裴惊寒。
光线勾勒出柔弱清丽的侧脸。
眼里泪光闪烁、情意绵绵。
“月凝福薄,不能常伴侯爷身侧。能与侯爷相识相知一场,已是三生有幸。往后天各一方,月凝亦会为侯爷祈福,但愿郎君千岁,不求岁岁常相见。”
晶莹的泪珠伴随话音落下。
她不舍地看了裴惊寒最后一眼,果断转身离开。
“月凝!”
裴惊寒一把拉住她,握住她的肩膀深情款款道:“你无依无靠的能去哪儿?你既是我的人,我便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柳月凝一脸感动,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
“可是姐姐......”
眼见两人又要深情剖白,我清清嗓子,打断他们的甜蜜对视。
“月凝姑娘不知道,我阿娘只有我一个女儿。你我非亲非故,这声‘姐姐’实在不敢当。姑娘若想叫我一声姐姐,也得奉一杯妾室茶,我喝了你的茶,才算是你的姐姐呢!”
这番话毫不留情,就差没指着柳月凝的鼻子骂她不要脸。
柳月凝自觉被下了面子,乳燕归巢般投入裴惊寒的胸膛,呜呜咽咽地小声哭泣。
裴惊寒见不得心上人受委屈,便对我怒目而视,想杀杀我的威风。
“江听晚!没想到两年不见你竟变得如此尖酸刻薄、狭隘善妒!月凝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怎可任你如此折辱!她的父母兄长皆因救我而死,我与她朝夕相处暗生情愫,自然该照顾她一辈子!”
如今的世道下,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
何况是裴惊寒这种有权有势有地位的男人。
我独占了他六年。
现在他变了心,将另一个女子放在心上,把从前给我的偏爱全都给了她。
但和失去女儿的心痛相比,一个变心的男人倒显得微不足道。
听雁居内。
棠棠包扎好伤口,垂头瘪嘴,整个人像蔫了的白菜。
“阿娘,爹爹不好,棠棠不要喜欢他。”
女儿气鼓鼓地仰头看我,脸上却是落寞。
这两年间,棠棠从我口中得知裴惊寒是个很好很好的爹爹。
今日一见,裴惊寒却和她想象中的父亲形象大相径庭。
我是重活一次的人。
我知道裴惊寒会为了替柳月凝出气,狠心弃棠棠于不顾。
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高热不退求医无门。
上辈子棠棠已经用她的命回报了裴惊寒的生身之恩。
这一次,就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吧。
没有期望,便不会失望。
所以我决定放过裴惊寒,也放过自己。
我扬起一抹浅笑,把棠棠抱进怀里,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告诉她。
“棠棠,人总是会变的。从前你爹爹最在意阿娘和你,时过境迁,他现在在意的另有他人。”
我低下头,看着女儿的眼睛:“但棠棠是阿娘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宝贝。阿娘保证,阿娘永远最爱棠棠。”
6
晚饭后,裴惊寒来了听雁居。
人还没进门,就听见了他饱含怒火的指责。
“江听晚,你好大的架子!白天在侯府门口把月凝的脸面丢在地上踩,晚上又不去松鹤堂吃饭,害得月凝自责不已暗自垂泪,闹着要回北疆!”
我放下茶杯,满不在乎地给出建议。
“月凝姑娘想走,侯爷不如赠她一些金银细软,再让人好生把她送回北疆。侯府势大,可也万万做不得强抢民女的事啊!”
裴惊寒本以为我会诚惶诚恐地道歉,再为了自己的贤良名声去挽留柳月凝。
但我偏不如他所愿,把他噎得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柳月凝才不是真的想走。
正是新鲜的时候,裴惊寒也舍不得让她走。
“你......”
裴惊寒语塞,气冲冲地在桌旁坐下。
“月凝一家为救我而死,如今她孤苦无依,腹中又有了我的骨血,你让她一个弱女子去哪儿?”裴惊寒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靖安侯府偌大家业,总得有个男丁继承才好。”
他刻意加重了“男丁”两个字。
我抚上小腹,心头苦涩。
五年前我生棠棠伤了身子,宫中御医诊断再无子女缘分。
裴母本就对我不满,当即抓住我的错处要给裴惊寒纳妾。
裴惊寒同她大吵一架,指天发誓绝不纳妾。
他替我挡住裴母的刁难,说此生有我便心满意足。
还说棠棠是我赌上性命才生下的女儿,他千娇百宠还来不及,绝不会因为她是女儿不能继承侯府便有所不同。
靠祖宗荫庇算什么本事。
他要上阵杀敌,成为我们母女的依靠。
昔日誓言言犹在耳,五年后的裴惊寒却嫌弃我不能给他传宗接代。
他亲手打破了自己的誓言。
罢了。
就当从前的裴惊寒死了吧。
我沉默半晌,裴惊寒面露不满,屈指敲了敲桌面。
“月凝既有身孕,我就要给她一个名分。你是侯府主母,纳她进府的一干事宜就交给你了。”
前世我沉浸在他背叛我的愤怒和痛苦里,强烈反对柳月凝进府。
当面控诉裴惊寒违背誓言另有新欢,痛斥柳月凝居心不良蓄意勾引。
我和裴惊寒不欢而散,他转头就请裴母出面操办相关事宜,给了柳月凝足够的体面。
柳月凝还没正式进府,京城就开始传起我“嫉妒成性、不堪正室”的流言。
但这一次,谁能不夸我一句“贤妻”呢?
我低眉敛首,做足了贤妻的样子。
“好。”
“月凝虽为妾,但在我心里她和你都是我的妻。纳妾仪式按平妻的规格办,别委屈了她。”
“好。”
不管裴惊寒说什么,我都顺从答应。
我以为他会满意离开。
却见他眉头一皱,开始挑我的刺。
“江听晚,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丈夫!我要纳妾,你身为正妻居然能欢欢喜喜、毫无芥蒂地替我迎新人进门?”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
我反应激烈,他说我没有正室的容人雅量;
我淡然处之,他指责我不够在乎他。
“我大哭大闹侯爷不满意,担起妻子的责任侯爷也不满意。侯爷的心意变幻无常,妾身才疏学浅,实在捉摸不透。妾身做不了解语花,月凝姑娘,不,柳姨娘却在揽月阁里眼巴巴地盼着您去呢。”
“柳姨娘初来乍到,侯爷可不好让佳人独守空房。”
裴惊寒被我气走。
我望向窗外。
月光如银,北风刺骨。
夜色凉如水,总是寒人心。
7
裴惊寒想给柳月凝体面,我便找匠人翻新了靖安侯府。
假山假石、瓷器摆件和屏风,能换的都被我换了个遍。
银子流水一样地花出去,整个侯府焕然一新,处处彰显着“奢侈”二字。
“江听晚!”
裴惊寒气势汹汹,大步流星向我走来,扔过来一本册子。
我侧身躲过。
“你是不是存心跟我对着干!办个纳妾仪式,居然花出去近一万两白银,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做当家主母?”
我没把他的怒意放在心上,一脸无辜地看着裴惊寒。
“妾身想着侯爷爱重柳姨娘,肯定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她。于是特意翻新了靖安侯府,吃的用的都买了最好的,好叫柳姨娘知晓侯爷的情意。”
看见裴惊寒身后由远及近的人影,我故作惊愕,大声反问。
“白银有价,真情难得。难道在侯爷心里,月凝姑娘还比不上那一万两白银吗?”
“可怜月凝姑娘全家为救侯爷而死,没想到侯爷连一点身外之物都舍不得,真是......”
裴惊寒气急,将小厮捡回来的账本随手一丢。
“你少强词夺理!我对月凝的情意怎能用银钱衡量?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出身商户,满身铜臭气吗?”
他的话像一把利刃刺进我的心脏。
每次跳动都伴随着锥心的痛楚。
果然,最是亲近之人才知道怎么伤我最深。
裴惊寒的祖父和我的祖父是至交好友。
天下大乱时,裴家祖父追随太祖推翻前朝,立下赫赫战功。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祖父慷慨解囊,以七成家资助裴家祖父建功立业。
裴家祖父为感谢江家,便提议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亲上加亲。
奈何两位祖父都只有儿子,这亲事就落到我和裴惊寒身上。
裴惊寒的母亲不满我只是个商户女,三番两次想解除婚约。
但裴家祖父坚持信守承诺,裴惊寒也铁了心要娶我。
裴母无可奈何,我顺利嫁进裴家。
新婚夜,我问裴惊寒将来会不会后悔只娶了我这个商户女。
他笑着抚上我的侧脸,眼中情意缱绻,字字真切。
“晚晚,我心悦于你,不在乎你是商户女还是王公贵女,亦或是平民女子,只是因为你是你。我裴惊寒发誓,余生一定尽我所能爱你护你,不叫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少女情窦初开,俊朗无双的男子一片赤诚,怎能不叫人心动?
明明是他说只在乎我,现在却拿我“商户女”的身份来贬低我。
裴惊寒又一次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我强压下心头的酸涩,嘴角勾起一抹讽意。
“情意无价,确实很难用银钱衡量。侯府家大业大,侯爷为这点银两大发雷霆,也不担心柳姨娘知道了心寒失望么?”
裴惊寒再想辩解,却听见身后传来隐忍低落的哭泣声。
回头一看,赫然是一身月白云锦的柳月凝,脚下躺着裴惊寒随手丢弃的账册。
美人扶额,双眸含泪。
见裴惊寒望去,一行清泪顺利滑出。
“月凝出身寒微,能在北疆救下侯爷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该妄想留在侯爷身边,更不配花侯府的银两。月凝还是回北疆去吧,免得自己的寒酸气污了侯爷的眼。”
她一副不堪受辱、大义凛然的样子,说完就撇下丫鬟跑走。
“月凝,小心孩子!”
裴惊寒很担心柳月凝,恨不得立刻生了翅膀去追她。
离开前还不忘恶狠狠地警告我。
“江听晚,若月凝的孩子被你气出个好歹,我要你好看!”
8
不出意外,柳月凝顺利被裴惊寒哄好。
消息传来时,墨兰在一旁替我抱不平。
“柳姨娘还没正式进府就天天勾着侯爷往她院子里去,等她进府了,侯府恐怕就没有夫人您的容身之地了!”
我放下茶杯,淡淡道:“我是正妻,要个小妾容得下我做什么?柳月凝才该担心我会不会容得下她呢。”
墨兰见我无所谓的样子,急得抓耳挠腮。
“两年前侯爷对您和小姐多好啊,全京城谁不夸侯爷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没想到出征两年回来,侯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把一个孤女放在心上千娇百宠。”
“柳姨娘对侯爷有救命之恩不假,但报恩的方法不止纳她为妾一种。买房置产,收她做义妹,再给她寻个好人家嫁过去做正头娘子,岂不是更好?非得选个最差的离间您和侯爷之间的感情!”
摩挲茶杯的手指一顿。
是啊。
连墨兰都知道的事,长于京城高门大户的裴惊寒,怎会不懂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明知纳了柳月凝会让我伤心、会伤害我们的夫妻感情。
却还是把她带回京城。
甚至等不及纳她,就与她有了孩子。
究竟是怎样惊鸿一瞥的心动才能让他放弃我们之间细水流长的年少情深?
前世,我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代价是伤人伤己,失去女儿。
这世上最难的事大概就是乞求一个早已变心的人回心转意。
这辈子我不再卑微乞求。
放过裴惊寒,也放过我自己。
我抬眸看向墨兰,笑得释然。
“男子本就负心薄幸,是我从前太傻,竟相信裴惊寒会是那个例外。但我江听晚也是个有骨气的人。君若无情我便休,他既有了旁人,我便不要他了。”
时间不慌不忙地走到柳月凝进府这天。
红绸遍地、锣鼓喧天、宾客盈门。
登门的客人当面笑意连连,背地里却少不了闲话。
“没想到素有‘爱妻’之名的靖安侯也纳了妾。”
“啧啧啧,世上的男人都一个样。山盟海誓、甜言蜜语信手拈来,转身遇到新欢也是常有的事。”
“可怜江氏还没人老珠黄呢,就被新人抢了风头。你看今天这阵势,纳妾就纳妾,自己府上摆几桌得了,非得请这么多人上门贺喜,也太不讲究了!”
......
我站在假山后将几位夫人的议论尽收耳底。
墨兰低声安慰我。
“夫人,您别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
我拍拍她的手,笑道:“我若是在意,早把自己气病了,今天也不会出来忙里忙外,在外人面前做个贤惠顾大局的侯夫人。”
良辰吉时,仪式开始。
我笑容满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看着裴惊寒和柳月凝拜堂成亲。
在真心或假意的贺喜声里,思绪不自觉飘回前世。
前世我极力反对裴惊寒纳柳月凝,更是在纳妾宴这天大闹喜堂,把柳月凝刺激得动了胎气。
于是我从“丈夫变心、小妾怀孕上位”的可怜正妻变成了心狠手辣、残害子嗣的蛇蝎妇人。
世人对女子总是苛刻的。
他们同情女子的悲惨遭遇,却不许女子奋起反抗,为自己讨回公道。
仿佛女子天生就该逆来顺受,吞下所有委屈伤害,在痛苦里消磨大好年华,芳魂早逝。
呵,我偏不。
柳月凝一身海棠红嫁衣,在裴惊寒的牵引下缓缓走进喜堂。
等她慢慢走近,观礼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户部员外郎夫人与我私交不错,见此凑过来捅捅我的胳膊,悄悄问我:“你可真大方啊,给她准备这么华丽的嫁衣。”
有人开了话头,我身旁的夫人们不约而同竖起耳朵,想听听我的诉苦和抱怨。
我拿出手帕擦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说到底侯爷才是靖安侯府的主人,他执意要给柳姨娘体面,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如何呢?”
“柳妹妹有了身孕,只盼她一举得男,好为侯府绵延子嗣。”
夫人们对我目前的悲惨处境很满意,却又碍于面子不得不出言安慰我。
这个拍拍我的手让我想开点,说男人都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那个让我放宽心,说我才是侯府正室,有个女儿余生也算有了盼头。
我受教点头,心中却在盘算另一件事。
上天垂怜,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耗在靖安侯府。
9
第二天,柳月凝来时我正陪着棠棠吃早饭。
一身桃红衣衫,衬得她人面桃花、眉目含情。
“这就是棠棠小姐吧,真是玉雪可爱。”
柳月凝上前一步,伸手想摸摸棠棠的脸颊。
要是忽略她莹润修长的指甲,只看她真诚的笑容,还以为她有多喜欢棠棠。
我迅速起身,把棠棠挡在身后。
宽大的袖袍挡住了棠棠的脸。
她好奇地拨开袖袍偷看,却被墨兰抱走。
见我满是防备,柳月凝眼眶一红,晶莹的泪珠要落不落。
“姐姐可是嫌弃妹妹出身微贱,不配与小姐亲近?”
啊啊啊!
我在心里无声怒吼。
眼泪说来就来的绝技不该演给我看,该去裴惊寒面前表现才不算白哭。
不堪风雨的菟丝花么。
男人看了心疼,女人看了厌烦。
我现在无比心烦。
我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怎么想?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于是我木着脸开口。
“自轻自贱者人恒轻之。柳姨娘逢人便把自己的出身挂在嘴上,不怪别人看轻。我不在乎你的身份,刚才拦下你也只是担心棠棠活泼好动,伤到你就不好了。”
我眼光流转,落在她的小腹上。
“毕竟柳姨娘怀着侯府的小世子,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为过呢。”
柳月凝低头看着小腹,周身泛起母性的光辉。
眼中闪过自得,偏偏嘴上还要推拒。
说话间,青竹端着茶过来。
“夫人,请喝茶。喝了月凝的茶,月凝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叫您姐姐了。”
我伸手去接。
还没碰到柳月凝的手,就听见她惊呼一声。
“啊——”
茶水倾倒在她手上,茶杯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月凝,你怎么了?”
裴惊寒刚好踏进听雁居,听见柳月凝的惊呼急忙上前查看。
柳月凝把手往身后藏了藏,眼神躲闪不敢和裴惊寒对视:“不关姐姐的事,都怪我笨手笨脚,什么事都做不好。”
裴惊寒心疼地捧起她的手仔细查看,确认没事后抬头质问我。
“月凝对你毕恭毕敬,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就是容不下她?”
又是这种低劣的陷害手段。
但只要裴惊寒相信,这就是最上乘的法子。
我气定神闲地看了他一眼,提起茶壶,将茶水浇在裴惊寒脚边。
以茶代酒。
敬在我心里死去的裴惊寒。
“江听晚,你居然咒我去死?”
裴惊寒一脸不可置信。
我看了眼躲在他怀里看好戏的柳月凝,笑得云淡风轻。
“柳姨娘说我故意泼她,我不真真切切地泼一回,岂不是白担了这个罪名?”
懒得看裴惊寒生气到僵硬的脸。
我转身走进内室,从梳妆台最底层拿出一张纸拍在桌面上。
“裴惊寒,我们和离吧。”
此话一出,房间里霎时安静得针落可闻。
柳月凝暗自窃喜。
裴惊寒目光一震,袖袍下拳头紧握,青筋暴起。
见他没反应,我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裴惊寒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
柳月凝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裴惊寒的袖子。
“侯爷,您别和姐姐生气,她只是一时糊涂。”
裴惊寒看也没看她,吩咐丫鬟送她回去好生歇着。
他轻嗤一声。
“和离?你舍得裴语棠吗?江家族亲凋零,你别无依靠,与我和离后你能去哪儿?”
我将和离书递给他。
“我自有打算,不劳侯爷操心。”
“你的打算,就是带着孩子出去自立门户?”
裴惊寒草草看过和离书,嘴角勾起不屑的轻笑。
嘶啦——
和离书被撕成碎片。
纸屑洋洋洒洒落在地上。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扣住了我的下巴。
“江听晚,你是我裴家八抬大轿娶进来的媳妇。一日是裴家妇,便生生世世都是裴家妇。我绝不会同你和离!”
裴惊寒有了新欢,凭什么还要把我拴在身边,坐享齐人之福?
我来了气,一把推开他。
“我从来都是我自己!从前我在意你,甘愿为你操持内务、生儿育女。但让我心甘情愿的前提是你回以我同等的在意和偏爱。”
“说此生唯我一人、绝不负我的人是你;违背誓言、另有新欢的人也是你。裴惊寒,是你先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你没资格阻止我离开!”
裴惊寒对我的控诉恍若未闻。
他抓住我的手臂,喃喃自语里流露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偏执和疯狂。
“我绝不和离!江听晚,你休想摆脱我!”
10
和离一事被拒绝后,我开始当甩手掌柜。
靖安侯府的吃喝拉撒一概不管,只在听雁居过自己的日子。
原本我以为可以顺利和离离开侯府,便趁操办纳妾礼时清点嫁妆,变卖京城的田产铺子,把那些不好带走的东西全都换成金银细软。
不料裴惊寒拒绝和离,还吩咐下人严加看守听雁居,连我带棠棠去花园玩耍都要派几个婆子跟着。
在这种严密的监视下,我根本没法带着棠棠离开。
我只能等,等一个靖安侯府乱起来的时机。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月凝的肚子吹气似的鼓起来。
显怀后,柳月凝更不得了了。
去哪儿都带着一串丫鬟婆子,誓要将她怀孕一事昭告天下。
傍晚。
夕阳落山,暑气消散,正是散步的好时候。
我带着棠棠到湖上划船。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荷香阵阵,蛙声一片,蝉鸣相和。
别有一番风味。
下船离开时,正巧遇到柳月凝挺着肚子走来。
“荷花开得正好,姐姐也来看吗?”
我吩咐丫鬟带棠棠先回去,转头对上柳月凝。
“是啊,看完了。我该回去了,柳姨娘慢慢看。”
柳月凝叫住我。
“姐姐别走。说起来月凝自进府以来,还没来得及和姐姐说几句知心话呢。今日良辰美景,不如你我姐妹畅谈一番?”
畅谈?
我们之间从来就没什么好说的。
她从来都不是良善之人。
在凶险的边关大胆救下身份不明的裴惊寒。
全家人为救裴惊寒而死,她却对他毫无埋怨和芥蒂。
为了跟他回京城,不惜未婚先孕。
又为了给她的孩子铺路,以身犯险陷害棠棠,让裴惊寒对我彻底失望。
前世,棠棠带着小猫在花园玩耍时正好碰到柳月凝。
柳月凝见小猫可爱,忍不住上前逗弄。
那猫却像发了狂似的扑上了她的肚子。
柳月凝摔倒时“不小心”把棠棠推进湖里。
丫鬟婆子们有人去禀告裴惊寒,有人去请大夫,有人去抬轿子。
没人管我的棠棠。
幸好青竹拿糕点回来听见了棠棠的呼救,才下水把她救上来。
棠棠死后,青竹在湖边捡到了柳月凝的荷包。
荷包里装着能让猫儿瞬间兴奋的荆芥。
重生回来,我禁止棠棠把小猫带出听雁居。
又对柳月凝严防死守,不给她和棠棠单独相处的机会。
眼看肚子渐大,她却连我们母女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
想来她应该很着急吧?
我转念一想,勾起一抹浅笑。
“好啊,柳姨娘想聊什么?”
刻意加重的“柳姨娘”三个字让她面露嫉恨,随即隐去。
她低头摸上孕肚,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炫耀。
“侯爷请了名医给我把脉,说这孩子十有八九是个男孩。有了他,往后我就有过不完的好日子了。”
是的,是个男孩。
我百无聊赖把玩着手里的团扇,猜想她什么时候会原形毕露。
或许是我的心不在焉刺激了她。
柳月凝突然加重语气,胸口上下起伏,显示着主人的愤懑不平。
“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也是,你金尊玉贵、无忧无虑,怎能想象得到边关百姓的艰苦?北疆气候恶劣,冬天的雪能有三尺厚,年年都要长冻疮。”
“我七岁时,蛮族南下劫掠。我亲眼看见邻居家的姐姐被蛮族凌辱致死,惨叫求饶不绝于耳,我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从那以后,我发誓我一定要离开北疆,逃离所有战争、动乱和心惊胆战。”
我摇头。
“我说过,我没有看不起你,是你一直自卑于自己的出身。我出身富贵不假,但也从不欠你什么。江家世代经商,厚待伙计佃户,灾年开仓放粮救济流民,开设济慈院收留孤儿。我们问心无愧。”
“我祖父更是以七成家资助老靖安侯南征北战,安定天下。托大一句,我江家也为天下太平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你想过好日子没错,可你不该心存算计,损人不利己。”
“你根本不知道我受过的苦!”柳月凝面容扭曲,情绪激动,越说越疯狂,“原本我只想当个妾,只求衣食无忧、安定富足。可京城实在是太好了,我想让我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是人上人,再也不用吃苦。所以,我一定要当上靖安侯夫人!”
“江听晚,你实在太碍眼了。”
11
柳月凝从我耳边退开。
她猛地抓起我的手,花容失色,大喊大叫。
“夫人,我错了,我不该和你争抢侯爷。但孩子是无辜的,请您饶了我吧!”
“啊!”
扑通一声,我和柳月凝一同凝掉进湖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
她脸上闪过错愕,手脚却在水里奋力挣扎,不经意间把我往水里按。
但我生长在江南,水性甚好,她的如意算盘注定打错了。
我把她的一条胳膊揽在肩上,将她扶上了岸。
柳月凝抱着肚子喊疼。
丫鬟婆子们又呼啦啦地去喊人,把她抬回了揽月阁。
小丫鬟递给我一件披风。
我随意披上,加快步伐回了听雁居。
前世,柳月凝怀孕七月时陷害棠棠早产。
这次我估摸着时间,提前半个月把青竹和墨兰派去京城附近的庄子上巡查。
只等柳月凝生产,府中戒备松懈时离开。
我一直等到深夜。
府中下人经历了柳月凝生产时的忙碌,这会儿睡得正香。
天干物燥,星火极易燎原。
青竹和墨兰抬着东西进来。
“小姐,都准备好了。”
青竹掀开白布,那死去女子的身形确实与我极其相似。
我点点头,将一块玉佩系在女尸腰间。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这块玉佩是新婚当晚裴惊寒送给我的。
他说他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小块与海棠花颜色相似的翡翠。
学了三个月,终于雕出了这块最完美的海棠花玉佩。
裴惊寒用它见证我们心意相通。
而我用它印证自己的死亡。
我依旧把发油洒遍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青竹和墨兰给死去的女童换上了棠棠的同款装扮。
我背着棠棠上了马车,临走前再一次嘱咐青竹和墨兰。
“待侯府办完我的后事,你们就借口替我守灵回渚城去。我早就替你们脱了奴籍,也撕毁了卖身契,你们现在是普通百姓,感念旧主恩情回乡守灵,谁也没借口拦你们。”
“等过了风头再来找我。”
青竹和墨兰都红了眼睛。
我笑着摸摸她们的头。
“哭什么?等过了今夜,你们小姐我就要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你们该为我高兴啊!”
“是。小姐和小小姐一路当心。”
我放下车帷,马车粼粼驶去,带我走向新生活。
除夕当晚,芙城里的烟火声连绵不绝。
棠棠穿着一身红袄跑进来,拉着我要去街上看热闹。
小丫头兴高采烈,我也不能扫兴,当即答应下来。
这是我和棠棠在芙城过的第一个年。
棠棠还小,加上沿途打点关卡,天有不测风云,我们硬生生走了三个月才到芙城。
芙城果然如我阿娘所说,是一片独一无二的乐土。
少有人知道,芙城是我阿娘的故乡。
她在这里度过了孩童时光,后来举家搬迁到江南,与我爹结亲。
芙城便成了她记忆里的乡愁。
假死回渚城很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多方考虑之下,我选择到芙城安家。
这里民风开放,盐业兴盛以致商业发达,对女子的束缚比之京城更小。
尚在闺中的女子可以自由在外行走,寡妇也可以自立门户撑起一个家。
我谎称丈夫行商途中被山贼杀害,族亲吞并家产将我们母女赶了出来。
娘家不愿接纳我们,我实在走头无路才来了芙城安家。
一番哭诉把牙行的大娘说得眼泪汪汪,当即拍着胸脯说要给我找最好最便宜的房子。
街坊四邻热情友善,日子便一天天地过下去了。
12
“哇!好漂亮!”
棠棠指着半空中的烟花惊叹。
大街上人流如织,欢声笑语。
杂耍的、喷火的、猜灯谜的、打铁花的......
一派热闹景象。
“阿娘,我想要那个糖画!”
棠棠扯着我的袖子撒娇。
我蹲下与她平视。
“让兰姨下去买好不好?”
“不要不要,棠棠要自己去买。”
棠棠要了一个兔子的图案。
摊主收了银子便笑呵呵地画起来。
棠棠待不住,不时看看喷火的,投壶的摊子。
墨兰笑了。
“自从来了芙城,小姐在学堂里交上了朋友,每天跑跑跳跳的,看着比以前健壮不少呢!”
“是啊,棠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说话间,糖画完成。
“棠棠,回家了。”
我伸手牵了个空。
转头一看,哪还有棠棠的身影?
“棠棠,别调皮,我们该回家了!”
仍然不见棠棠。
我急了,种种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闪现。
墨兰连忙跑回客栈包间,把青竹喊来一起找人。
“棠棠——”
“棠棠小姐,我们该回家啦!”
我们走遍整条街都没找到棠棠。
路过转角路口时,我被自己的猜想吓得全身一软,不由倒地。
“小心!”
腰间覆上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
我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俊颜。
眼中遍布红血丝,眼底一片青黑,下巴冒出青茬。
整个人很憔悴。
裴惊寒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欢喜。
他单手抱着棠棠,一手将我揽入怀中。
“晚晚,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颈上。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失而复得的惊喜和等待许久的激动。
像失水已久的行人终于得到甘霖的滋润。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
小院里,裴惊寒讲述完毕。
我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个移情别恋的裴惊寒只是一抹异世游魂?
而我真正的丈夫裴惊寒。
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被假裴惊寒伤害,看着自己如珠似宝的女儿不治身亡,看着我心灰意冷自焚而死。
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我颤抖着手抚上裴惊寒的脸庞。
“你知道前世的事!那我的重生呢?我的重生绝非天赐,你是不是受了什么伤,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迫不及待地想扒开裴惊寒的衣服查看。
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拥入怀中。
我们紧紧相拥,像要把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
“我很好,你放心。或许是上天不忍有情人分离,这才赐给我们一场奇遇。晚晚,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会看着棠棠长大,看着她嫁人生子。我们会白头偕老,一起走完这一辈子。”
裴惊寒温柔的吻落在头上。
我被他描绘的美好未来触动了心房。
委屈、痛苦、伤心、喜悦、激动随着眼泪喷涌而出。
“上辈子我以为你真的移情别恋,心痛到无以复加,可是我还有棠棠,我要坚强。”
“后来她死在我眼前,我被带走了半条命。再后来,青竹和墨兰也没了,我也没了活下去的勇气。所以我点火把自己烧死了。”
“被烧死真的太难受了,很呛很疼。我好疼啊阿寒......”
裴惊寒的大手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沉稳有力的声音让我感到安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哭得没了力气,在裴惊寒怀里沉沉睡去。
清晨,我在明亮的天光中醒来。
院中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透过窗户看去。
棠棠坐在裴惊寒脖子上,伸手去摘高处开得更好的梅花。
“爹爹,往左边走,那枝开得更好,阿娘喜欢。”
风中传来裴惊寒宠溺的声音。
“好。”
13
番外·裴惊寒
身边尸横遍野,有蛮族的,也有大周士兵的。
好在是冬天,尸体没那么快发烂发臭。
我望着灰暗的天空,鹅毛般的大雪落在脸上身上,快要把我埋起来。
右手紧握着一个荷包,里面是晚晚最喜欢的海棠花。
回不去了吗?
我在心里想。
若我战死北疆,不知皇上能给我追封个什么爵位?
不,还是给晚晚封个诰命夫人吧。
以后没了我,有个诰命她也能好过些。
鲜血汩汩流出,眼前阵阵发黑,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竟然不能掌控自己的身体!
我的身体被一个异世游魂侵占,他还带了个什么“虐心值”系统。
“这就是你给我找的身体,受这么重的伤,古代缺医少药的早死了好嘛?”
游魂不耐烦地发火质问。
我听到了一道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的声音。
“禁止宿主质疑系统的决定。”
“本系统为虐心值系统,攻略对象的虐心值可以转换成与之相应的千百倍财富。攻略值满一百,宿主就可以达成终极成就返回现代。强身健体,美人环绕,事业有成,走上人生巅峰。”
“攻略?难道是追美女?这个我最有经验了!”
那人颇为自傲。
“当然不是。虐心,顾名思义,就是要让攻略对象感到失望、痛苦和绝望。你给她造成的伤害和痛苦越多,虐心值就越高。”
“原身和他的妻子是一本古代甜宠文的主角,还有什么是比两情相悦的夫君变心更能让一个女子痛心绝望的呢?”
游魂眼前一亮。
“这任务简单,系统你够义气!”
养伤的日子里,假裴惊寒频频向救他的柳姑娘示好。
一个存心示好,一个蓄意攀附,两人迫不及待地滚到了一张床上。
我只能旁观假货的无耻行为,无声怒吼。
啊啊啊,我脏了,我脏了!
晚晚该嫌弃我了!
两个月后,大周大胜蛮族,那个假货居然带着柳月凝回了侯府!
在系统的帮助下,假货把我的人脉关系记了个遍,又暗中模仿我的习惯、谈吐和待人接物,所以我身边的人都没发现他们面前的“裴惊寒”是个假货。
我生气又担心,却束手无策。
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听不见我、摸不到我。
明明近在咫尺,我却像被关在了远在天边的黑暗地牢。
只能眼睁睁看着假货伤害我爱的人。
这假货居然为了柳月凝推开了我的棠棠!
棠棠一哭,机械的声音响起。
“虐心值+5,请宿主再接再厉。”
假货坚持要给柳月凝办纳妾礼,晚晚和他大吵一架。
“虐心值+10, 请宿主再接再厉。”
晚晚大闹纳妾礼被假货当众训斥;
晚晚被夺了掌家权;
假货给柳月凝过生辰,还把晚晚当乐师要她弹琴;
晚晚求假货分一个大夫去给女儿看病。
假货不为所动,表情严肃,内心却笑开了花。
“哈哈哈,虐心值多来点儿,再多点儿......”
女儿身死让晚晚的虐心值堪堪升到了九十五。
假货没耐心继续等。
于是他杖杀了青竹和墨兰。
晚晚自焚那晚,虐心值终于达到一百。
假货哈哈大笑,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意识一晃,再睁眼时成功接管了自己的身体。
晚晚!
等我跑到听雁居,只看见她毫无声息地躺在大火里。
我冲进火海把她抱出来。
靖安侯府连夜挂起缟素。
柳月凝抱着熟睡的孩子过来。
“侯爷,您可得注意身子,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
我静静看着她,漠然开口。
“你该死。”
“什么?”
柳月凝一惊。
“你当了一颗让晚晚伤心的棋子,你间接害死了我和晚晚的女儿。所以你该死。”
她抱着孩子扑到我面前。
“侯爷,我是您儿子的生母啊,您怎么忍心让孩子失去娘亲?”
孩子?
不过是那个假货占用我的身体生下的孽种罢了。
我的孩子,从来只有棠棠一个!
我不屑看她,冷声吩咐下人。
“来人,柳姨娘产后血崩身亡,将她好生安葬。本侯丧妻,悲痛不已;老夫人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庶子无人照料,送回渚城老家请族老照料,终生不得踏入京城。”
下人上前拉走柳月凝。
“侯爷,侯爷,您不能这么对我,侯爷——”
柳月凝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看着晚晚,她好像只是睡着了。
但我知道她再也不会醒了。
为什么?
我们只是好好地过日子,为什么会平白惹上异世之魂和所谓的系统?
我们本该幸福到老,为什么要让我们家破人亡?
上天待我们不公,我偏要逆天改命,为自己和晚晚求一个机会!
我找到了天元大陆最有名的得道高僧。
我对他说,我想和晚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高僧捻着佛珠,慈眉善目,悲悯世人。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罢了,终究是一场无妄之灾。逆转时空绝非易事,需要施主以寿命和精血献祭天道,方能聚集灵气催动阵法,以求回溯时光。”
我大喜。
花纹繁复的法阵不断抽取我的寿命和精血。
黑发渐渐变成白色,年轻的肌肤缓缓枯萎似树皮。
生命力不断流失,我逐渐喘不上气了。
“阿弥陀佛,愿施主得偿所愿。”
我笑了,心中涌出无限期待。
以生命为代价。
晚晚,我来找你了。
来源:江七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