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大不小,黏黏糊糊,像一万只湿漉漉的虫子,从领口、袖口、裤腿,拼了命地往你骨头缝里钻。
我讨厌下雨天。
尤其讨厌上海的下雨天。
不大不小,黏黏糊糊,像一万只湿漉漉的虫子,从领口、袖口、裤腿,拼了命地往你骨头缝里钻。
地铁站涌出来的人潮,像一窝被捅了的蚂蚁,烦躁,麻木,顶着千篇一律的疲惫。
我也是其中一只。
手里提着的电脑包勒得我指关节发白,胃里空得像个破锣,敲一下都能听见回声。
总监今天又发疯了。
一张海报,改了八稿,最后还是选了第一稿。
他说,这叫“回归初心”。
我可去他的初心吧。
我的初心就是现在能立刻回家,瘫在沙发里,点一份垃圾食品,然后昏死过去。
就在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那个熟悉的路口时,意外发生了。
一声短促的惊呼。
紧接着是“噗通”一声闷响。
我眼睁睁看着一个穿着藏青色暗纹旗袍的大妈,在我前方不到三米的地方,脚下一滑,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她手里拎着的一个精致的竹编菜篮子,滚出去老远。
里面的山竹、荔枝,撒了一地,像一盘被打翻的棋子。
周围的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秒。
两秒。
然后,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样,默契地绕开了一个圈。
我的脚,也下意识地想跟着人群绕过去。
脑子里警铃大作。
“别多管闲事。”
“万一被讹上怎么办?”
“新闻里那种事还少吗?”
理智的小人已经拽着我的裤腿,拼命往后拖。
可我看着那个趴在地上的身影,一动不动,雨水很快就浸湿了她花白的头发。
那身旗袍,料子极好,一看就价格不菲。这样的人,应该不至于吧?
我心里那个感性的小人,一脚踹开了理智。
“林未,你还是个人吗?”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
算了,讹上就当买个教训。
我走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阿姨,您没事吧?能站起来吗?”
她缓缓地抬起头,雨水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滑落。
那是一张很清隽的脸,虽然有了皱纹,但能看出年轻时绝对是个美人。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涣散,但没有痛苦,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我……脚崴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把电脑包夹在腋下,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我扶您起来,慢一点。”
她的身体很轻,没什么分量。
我费了点劲,才把她扶到路边的花坛边坐下。
“谢谢你,小姑娘。”她喘着气,对我笑了笑。
“没事没事,您家住哪儿?要不要给您家里人打个电话?”我一边说,一边帮她把散落一地的水果捡回篮子里。
那些山竹,个顶个的新鲜饱满,一看就是进口超市里最贵的那种。
她摇了摇头:“家里没人。”
“那……送您去医院看看?”我看着她明显肿起来的脚踝,有点担心。
“不用,老毛病了。”她摆了摆手,视线却一直落在我脸上,看得我有些不自在。
那种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倒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问。
“我叫林未。”我下意识地回答。
“林未……”她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眶竟然有点红了,“好名字。”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得走了,阿姨,您自己当心点。”我把菜篮子放在她手边,准备开溜。
“等等!”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但力气却出奇地大。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经典桥段要上演了。
下一句是不是就该说“就是你撞的我”?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准备随时掏手机录音。
然而,她接下来的动作,却完全超出了我的预判。
她从自己那个同样精致的随身小包里,摸出了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就往我外套口袋里塞。
“小姑娘,这个你拿着。”
我低头一看,是一张银行卡。
我瞬间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把手抽回来:“阿姨,您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
开什么玩笑?扶人扶出一张银行卡?
这是什么新型的诈骗手段吗?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点心意。”她的语气很坚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你帮了我,这是你应得的。”
“我就是扶了您一下,谁看见都会这么做的!您快收回去,不然我报警了!”我急了,声音都高了八度。
周围开始有零星的目光投过来。
她却像是没听见,只是固执地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拿着。”
然后,她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串数字。
“密码是……”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那串数字,我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我的生日。
年、月、日,六位数,一分不差。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没有回答我。
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我完全无法解读。
有悲伤,有欣慰,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决绝。
然后,她松开手,拄着花坛的边缘,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再看我,也没有拿那个菜篮子,就那么孤零零地,一步一步地,消失在潮湿的夜色里。
我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口袋里那张冰冷的卡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雨还在下。
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上涌。
回到那个租来的三十平米“单身公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张卡从口袋里掏出来,扔在桌上。
像是扔掉一个烫手的山芋。
我死死地盯着它。
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银行卡。
除了上面的银行logo,什么特殊标记都没有。
可它现在在我眼里,比一颗定时炸弹还可怕。
一个陌生的大妈。
一场意外的摔倒。
一张硬塞过来的银行卡。
一个……我的生日作为密码。
这几个元素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三流社会新闻的开头。
我拿起手机,下意识地就想拨110。
手指悬在屏幕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我该怎么说?
“喂,警察同志,我捡到一张银行卡……不是,是一个大妈硬塞给我的,她说密码是我生日,我试了一下……哦不,我还没试,但我害怕,我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警察叔叔大概会觉得我今天晚饭吃了太多菌子,产生了幻觉。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胃里的饥饿感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事件冲得无影无踪。
我拿起那张卡,翻来覆去地看。
背后有签名栏,是空的。
我把它凑到灯下,希望能发现点什么微雕、暗号之类的东西。
当然,什么都没有。
我就是个普通的设计师,不是特工。
我的生活,两点一线,公司,出租屋,偶尔跟朋友出去吃个饭,唱个歌。
我的人际关系,简单到一张A4纸都能画完。
我确信,我绝对,百分之百,不认识那个大妈。
那她到底是谁?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
难道是……我妈的远房亲戚?
我立刻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才接通,背景音是震耳欲聋的广场舞神曲。
“喂!闺女!啥事啊!妈跳舞呢!长话短说!”我妈的大嗓门,隔着听筒都能把我耳膜震碎。
“妈,你先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我揉了揉太阳穴。
“哎呀行了行了,我出来了,说吧!”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让这件事听起来不那么离奇:“妈,我问你个事,咱们家……是不是有个亲戚在上海?”
“上海?没有啊。”我妈回答得斩钉截铁,“你大姨在东北,你二舅在山东,你爸那边的亲戚都在老家,谁跑上海去了?再说了,有亲戚你还能不知道?”
“就是一个……呃,大概六十岁左右,长得挺好看,挺有气质的一个阿姨。”我试图描述。
“六十岁?那不叫阿姨,得叫大妈了。”我妈纠正我,“没有,没这号人。你问这个干嘛?你在上海碰到老乡了?”
“没……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我不敢说实话。
以我妈的想象力,她能在三分钟内脑补出一部《花季少女误入豪门恩怨》的八十集电视连续剧。
“没事我挂了啊,他们下一首《最炫民族风》要开始了!”
“哎,妈,等等!”我急忙叫住她,“我……我的生日,你没跟什么外人说过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我跟外人说你生日干嘛?我又不是闲得慌。”我妈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警惕,“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行了妈,你跳舞去吧,我挂了。”
我飞快地挂了电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线索,断了。
不是亲戚。
我妈也没到处宣扬我的生日。
那……难道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大数据?人脸识别?
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什么隐私可言?
也许那个大妈是什么高科技公司的,摔倒的瞬间,她眼镜上的智能系统已经扫描了我的脸,匹配了我的全部信息,然后从她的云端账户里划了一笔钱到一张新卡上?
这个想法虽然荒谬,但竟然比“她是你的远房亲G”听起来更靠谱一点。
我看着桌上那张卡,好奇心像一只小猫,用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我的心。
里面……到底有多少钱?
如果只是一两千,那可能就是个热心市民的夸张感谢。
如果……是很多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换上鞋,戴上帽子和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像一个要去接头的地下党。
楼下就有一家24小时自助银行。
深夜的ATM机,亮着幽幽的蓝光,像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入口。
我把卡插进去。
屏幕亮起,提示我输入密码。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那六个烂熟于心的数字。
我的生日。
屏幕上显示:密码正确。
我咽了口唾沫。
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查询余额”的按钮。
屏幕上的数字,让我瞬间停止了呼吸。
一。
十。
百。
千。
万。
十万。
百万。
……
我揉了揉眼睛,凑近了屏幕,一个一个地数着那一长串的“0”。
个、十、百、千、万、十万……
三百万。
整整三百万。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中。
我猛地把卡拔出来,踉踉跄跄地跑出了自助银行。
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找回一点现实感。
这不是在做梦。
我的口袋里,躺着一张有三百万存款的银行卡。
而我,对这笔钱的来源,一无所知。
这不是惊喜。
这是惊吓。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惊弓之鸟。
那张卡被我用塑料袋包了三层,藏在衣柜最深处的旧鞋盒里。
但我总觉得,它就在我枕头边上,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我上班的时候,会不受控制地走神。
总监的咆哮,同事的八卦,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
我脑子里反复播放着那天的情景。
那个大妈的脸。
她复杂的眼神。
那句“密码是你的生日”。
以及ATM机上那串刺眼的零。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各种光怪陆离的想象。
这是不是什么洗钱的圈套?等我用了这笔钱,就会有警察找上门来?
还是说,这是某个富豪的恶作剧?他正在某个角落里,用监控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欣赏我这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又或者,这背后牵扯着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的家族秘辛?
我快被自己逼疯了。
“林未,你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午休时,我的死党兼同事孟萌凑过来,一脸八卦地问,“是不是谈恋爱了?”
孟萌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她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脑回路清奇,信奉“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快告诉我”的脸,犹豫了很久。
这件事,太离奇了。
说出去,她会信吗?
“怎么了?一副便秘了半个月的表情。”孟萌用手肘捅了捅我。
我把她拽到公司的消防通道里。
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平时除了烟鬼,没人会来。
我压低了声音,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连带那张卡和那个密码。
孟萌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八卦,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她听完后,足足沉默了半分钟。
然后,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林未!你是不是被什么神仙下凡给点化了?”
“……你觉得这很值得高兴吗?”我一脸黑线。
“三百万啊!姐妹!是三百万!不是三百块!”孟萌的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绿光,“你知道三百万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可以立刻冲进总监办公室,把那张改了八稿的海报甩在他脸上,然后大声告诉他:老娘不伺候了!”
“然后呢?”我冷冷地问,“被当成洗钱共犯抓起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啊!”孟萌恨铁不成钢地戳着我的脑门,“你想想,一个知道你生日的神秘富婆,平白无故送你三百万,这是什么剧情?这是偶像剧女主的标配啊!”
“我谢谢你,我只想当个遵纪守法的路人甲。”
“那你想怎么办?把钱交公?”孟萌挑了挑眉,“交给谁?警察叔叔吗?你怎么解释来源?失物招领?这卡是记名的,虽然没签名,但银行有记录啊。你把三百万交上去,人家一查,卡主根本没丢卡,你猜最后这事会怎么收场?”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
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笔钱,现在就像一块粘在我手上的牛皮糖,扔都扔不掉。
“那……那怎么办?”我彻底没了主意。
“还能怎么办!”孟萌一拍大腿,“找到那个老太太,把卡还给她!当面说清楚!”
这倒是个办法。
也是唯一的办法。
“可我去哪儿找她?”我苦着脸,“我就在那条路上见过她一面。”
“笨啊你!”孟萌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她不是去买菜吗?你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天天去蹲守!她总不能天天崴脚,但她总得天天吃饭吧?”
我眼前一亮。
对啊!
我怎么没想到!
那个路口离我们公司不远,附近有个高档的进口超市。
那个大妈买的山竹那么新鲜,八成就是在那家超市买的。
她既然住在附近,就很有可能再去。
“走!现在就去!”孟萌比我还激动,拉着我就往外走。
“现在是上班时间!”
“翘班啊!为了三百万,别说翘班,翘了总监都值!”
于是,在孟萌的怂恿下,我开始了我的“蹲守”生涯。
每天下午五点半,我就准时出现在那个路口。
像一个便衣警察。
我观察着每一个路过的、符合年龄和气质特征的大妈。
一天。
两天。
一个星期过去了。
我把那条路上的流浪猫都认全了,却连那个大妈的影子都没看见。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的耐心,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挫败感和焦虑感,像两只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工作上,我也开始频繁出错。
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我因为走神,弄错了一个关键数据。
总监在办公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林未,你最近在搞什么东西!不想干了就早点说!公司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我低着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屈辱,委屈,愤怒。
所有的情绪,在那一刻,都指向了口袋里那张不存在的卡。
都是它的错。
如果不是它,我还是那个虽然辛苦但内心平静的小设计师。
而不是现在这个,工作生活一团糟,还背负着一个三百万秘密的。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取了一笔钱。
五千块。
我拿着那几张崭新的钞票,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只有一种堕落的快感。
我走进平时根本不舍得进的商场,给自己买了一件一直想要的裙子,一双很贵的鞋。
然后,我去了一家高级餐厅,点了一份昂贵的牛排。
我像是在报复。
报复那个神秘的大妈,报复我混乱的生活,报复我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然而,当我一个人坐在精致的餐桌前,吃着那份五分熟的菲力牛排时,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美味。
我只觉得,嘴里嚼的不是牛肉,是我的良心。
这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的声音,没有了平时的中气十足,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和犹豫。
“闺女,你……最近手头紧不紧?”
我心里一沉:“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就是你爸……前几天体检,查出来心脏有点问题,医生建议做个搭桥手术。”
“什么?!”我“噌”地一下从出租车上坐直了,“严重吗?哪个医院?我现在就买票回去!”
“你别急!别急!”我妈连忙安抚我,“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得花点钱。医生说,用进口的支架,效果好,恢复快,就是……贵。”
“贵是多少?”我追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对于我那个节俭了一辈子的家庭来说,“贵”这个字,往往意味着一个天文数字。
“手术费加上住院费,林林总总,大概要……三十多万。”我妈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工作这几年,省吃俭用,也就攒了不到十万块。
剩下的二十万,去哪里凑?
“妈,你别担心钱的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地冷静,“我来想办法。”
“你有什……”
我没等我妈说完,就打断了她:“我老板前阵子刚给我发了一笔奖金,我这还有点积蓄,够了。你先把爸住院手续办好,我明天就把钱给你打过去。”
“闺女,你……”
“妈,听我的。爸的身体最重要。”
挂了电话,我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灯,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也恨命运的荒诞。
它在我最不需要钱的时候,给了我三百万。
又在我最需要钱的时候,用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逼我动用这笔钱。
这到底是馈赠,还是诅咒?
第二天,我去了银行。
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给家里转了四十万。
多出来的十万,是让他们术后买点营养品,别再省着了。
当柜员小姐姐用公式化的笑容对我说“转账成功”时,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那张卡里的余额,从300万,变成了260万。
一个数字的变化而已。
但我的生活,却好像被这个变化,彻底推向了另一条轨道。
我给公司请了长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
总监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批了。
我买了最早一班的高铁票,回了老家。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我爸躺在病床上,头发比我上次见他时,白了更多。
他看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这孩子,回来干嘛?公司那么忙。”他的声音很虚弱。
“公司黄了都没你重要。”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给他掖了掖被角。
我妈站在一旁,眼睛红红的。
她把我拉到病房外。
“闺女,那笔钱……你跟妈说实话,到底是哪儿来的?”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鬓角的白发,准备好的谎言,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沉默了。
我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算了,你不说,妈也不问了。但是闺女,你记住,什么事,都没有一家人平平安安重要。钱没了可以再挣,人不能走错路。”
我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手术很成功。
我爸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的那天,我妈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在医院陪护了半个多月。
每天给我爸擦身,喂饭,陪他聊天。
他恢复得很好,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看着他重新红润起来的脸色,我心里那块关于钱的大石头,好像也悄悄地松动了一些。
也许,那个大妈的出现,真的只是为了帮我渡过这个难关?
就在我爸准备出院的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上海来电。
我以为是骚扰电话,随手就挂了。
没想到,对方又打了过来。
我有些不耐烦地接起:“喂?”
“是林未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又礼貌的男声。
“是我,你哪位?”
“您好,我姓王,是沈曼青女士的律师。”
沈曼青?
这个名字,我默念了一遍。
很耳熟。
下一秒,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想起来了。
那天在雨里,那个大妈,那个穿旗袍的大妈!
她叫沈曼青!
不对,我从来不知道她叫什么。这个律师是怎么……
“林小姐,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是,沈女士想见您一面。”王律师的语气很客气,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她……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沈女士有她的方式。”王律师没有正面回答,“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可以派车去接您。”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她终于出现了。
不是通过蹲守,而是通过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主动联系了我。
“我……我现在在外地,我父亲生病了。”
“我们知道。沈女士说,不急,等您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她只是希望,您回来后,能第一时间联系她。”
“她……找我有什么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这件事,还是由沈女士亲自告诉您比较好。”王律师说,“林小姐,沈女士没有恶意。她只是……想完成一个心愿。”
心愿?
什么心愿,需要用三百万来铺垫?
挂了电话,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手脚冰凉。
该来的,总会来。
我爸出院后,我在家又待了一个星期,确认他身体没什么大碍了,才买了回上海的车票。
走之前,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泛黄的信封。
“这是什么?”我问。
“你爸年轻时候的一些东西。他说,让你带上。”我妈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说,也许……你能用得上。”
我一头雾水地打开信封。
里面,是几张老旧的照片,和一封已经褪色的信。
照片上,是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白衬衫,笑得一脸灿烂。
是我爸。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清秀女孩。
女孩的眉眼,像极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我妈。
我妈避开了我的视线,低声说:“你爸的初恋。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分开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封信。
信的字迹,娟秀而有力。
落款是:曼青。
我回到上海后,没有回公司,也没有回出租屋。
我直接按照王律师给的地址,打车去了。
那是一个位于市中心老洋房区的地址。
车子停在一栋三层楼的独立洋房前。
雕花的铁门,爬满常青藤的墙壁,每一块砖,都透着岁月的沉淀。
王律师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他把我引进了客厅。
客厅里,燃着淡淡的檀香。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还是那身藏青色的旗袍,只是换了个花色。
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化了淡妆,显得比那天在雨里,要精神许多。
她看到我,放下了茶杯,对我笑了笑。
“来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招呼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信封。
“坐吧,别站着。”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坐下。
“您……都知道了?”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知道我问的是一句废话。
如果她不知道,就不会费尽周折地找到我。
“嗯。”她点了点头,“你父亲……身体还好吗?”
“托您的福,手术很成功。”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讽刺。
她像是没听出来,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那就好。”
“您到底是谁?”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我心里最久的问题,“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红木柜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
她把相框递给我。
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
一个,是我信封里看到的,年轻时的我爸。
另一个,是年轻时的她。
巧笑嫣然,眉目如画。
“我和你父亲,是下乡时的知青。”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我们……曾经很好。”
我沉默着,听她讲述那个属于他们的故事。
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在那个贫瘠而动荡的年代,他们的爱情,是彼此唯一的慰藉。
他们甚至约定了,等返城后,就结婚。
然而,命运却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她的家庭成分不好,返城的名额迟迟批不下来。
而我父亲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用尽了各种办法,先一步让他回了城。
临走前,我父亲对她发誓,一定会回来接她。
可是,他这一走,就是杳无音信。
“后来我才知道,他给我写的信,都被他家里人扣下了。他们骗他说,我已经在乡下嫁人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等我好不容易回到城里,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
她说的,是我妈。
“我没有去打扰他。我知道,一切都晚了。”
“我一个人,从摆地摊开始,做服装,开工厂……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我没有再嫁人。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她说完,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一段被时代和命运捉弄的感情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您为什么……”我艰难地开口。
“我一直有关注你们家的消息。”她打断了我,“我知道你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你母亲也是个好女人。我知道他过得……不算富裕,但很安稳。”
“前段时间,我听说他身体不好,可能需要一大笔钱。我……我怕他那老好人的性格,会为了省钱,耽误了治疗。”
“我不敢直接出面。我怕给他,给你母亲,带来困扰。”
“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最笨的办法。”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
“那天在雨里,不是意外。是我……故意在你面前摔倒的。”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每天都走那条路下班。我等了你很多天。”
“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一定会扶我。”
“我知道你的生日,是因为……你出生的那天,你父亲偷偷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喝醉了,他说,他有女儿了,跟你长得很像。”
她的眼眶,终于红了。
“他说,如果……如果我们有孩子,也该这么大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所有的离奇,背后都藏着这样一段深沉而卑微的爱。
原来,那张从天而降的银行卡,不是阴谋,不是陷阱。
是一个女人,用她的一生,守护一个早已失去的诺言。
“那笔钱……”
“那不是给你的。”她摇了摇头,“那是给你父亲的。是我……欠他的。当年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跟他父母闹翻,也不会……过得那么辛苦。”
“不。”我摇了摇头,“我爸不辛苦。他有我妈,有我,他很幸福。”
“我知道。”她笑了,眼泪却滑了下来,“我知道他很幸福。所以,我才敢这么做。”
“林未,”她叫我的名字,“那张卡,你就留着吧。密码,就用你的生日。以后,如果家里再有什么需要,或者……你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就用它。”
“不,我不能要。”我从包里拿出那张卡,放在桌上,“这笔钱,我父亲的手术费,我们会当成是向您借的。以后,我会努力工作,一点一点还给您。”
这是我的尊严。
也是我父母的尊严。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但更多的是赞许。
她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好。我尊重你的决定。”
“那……以后,我能……再来看您吗?”我鼓起勇气问。
我想,我爸一定也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
从沈曼青的洋房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个困扰了我那么久的秘密,终于解开了。
压在心上的巨石,也终于被搬开。
我回到了我的出租屋。
屋子里,一切还是老样子。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给总监发了一条信息。
“张总,抱歉,我想辞职。”
没有长篇大论的理由,也没有客套的寒暄。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很快,总监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林未!你疯了?这个月的项目奖金不想要了?”
“不要了。”我平静地说。
“你……你找到下家了?”
“没有。”
“那你辞职干嘛?你知不知道现在工作多难找!”
“我知道。但我想……换一种活法。”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打开电脑,把我这些年所有的设计作品,整理成了一个作品集。
然后,我注册了一个自己的工作室。
名字就叫“未晚”。
林未的未,为时未晚的晚。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也许,我会失败,会把那笔“借”来的钱亏得一干二净。
也许,我会成功,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但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我不再是那只在人潮中麻木前行的蚂蚁。
我开始定期去看望沈曼青。
我们不常提起过去。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喝喝茶,聊聊最近看的书,新上映的电影。
她会给我讲她年轻时创业的趣事。
我会给她看我新接的案子,听她用独到的眼光给我提建议。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像忘年交,又……带着一丝亲情的温度。
有一次,我给她带去了我妈亲手做的酱菜。
她尝了一口,愣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对我说:“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我笑了。
“您也是。”
半年后,我的工作室接到了第一个大单子。
不大,但足以让我和我的小团队,忙上好几个月。
签合同的那天,上海难得地出了个大太阳。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我的办公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拿起手机,给我爸妈打了个电话。
“爸,妈,我下个月……想接你们来上海住一段时间。”
电话那头,传来我妈惊喜的声音。
“好啊好啊!你爸早就念叨着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了!”
我又拨通了沈曼青的电话。
“沈阿姨,我下个月想请您吃个饭。”
“哦?有什么喜事吗?”
“嗯。”我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我想……把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个人,介绍给您认识。”
是的。
生命里,总有些遇见,像是命中注定。
它会打破你固有的平静,把你卷入一场未知的风暴。
但当你穿过风暴,你会发现,你看到的,是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和更清晰的,自己。
来源:温柔月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