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在丈夫李伟身边,穿着一身黑,看着婆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她没什么表情,嘴角甚至有往下撇的趋势,和我记忆里那个总是沉默着、忙碌着的老太太一模一样。
婆婆的葬礼,办得不算风光,也不算冷清。
天阴着,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抹布,拧不出水,也见不到光。
来的人不多不少,都是些沾亲带故的,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悲伤。
我站在丈夫李伟身边,穿着一身黑,看着婆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她没什么表情,嘴角甚至有往下撇的趋势,和我记忆里那个总是沉默着、忙碌着的老太太一模一样。
李伟的眼睛是红的,他握着我的手,力道很大,指节都发了白。
我能感觉到他的悲伤,真实的,沉甸甸的。
而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有点空,有点麻木,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一场别人的悲欢离合。
我跟婆婆,关系不坏,但也谈不上多亲厚。
她是个传统的、沉默寡言的女人,一辈子都给了丈夫和孩子。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那几年,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还没我跟楼下便利店老板一周说得多。
她只是默默地做饭,洗衣,打扫。
像一部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但缺少温度。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小姑子李娟,也就是李伟的亲妹妹,第一个打破了沉寂。
“哥,嫂子,咱们上去把妈的东西收拾收拾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不可耐,眼神在婆婆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里四处逡巡,像一台雷达。
我知道她在找什么。
李伟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疲惫和恳求。
我点点头,“好。”
老房子在三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说不清的味儿。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的旧时代。
门一开,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子很小,两室一厅,所有的家具都带着岁月的包浆。
李娟几乎是立刻就行动起来。
她拉开床头柜,翻看衣柜,嘴里念念有词:“妈也真是的,有什么东西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万一藏在哪儿找不到了,多可惜。”
她口中的“东西”,我心知肚明,指的是存折、首饰、现金。
李伟皱了皱眉,“小娟,你能不能……”
“我怎么了?”李娟直起腰,理直气壮,“妈走了,这些东西不就该我们子女分吗?难道还留着发霉啊?”
李伟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他就是这个性子,温吞,不愿与人争执,尤其是对这个唯一的妹妹。
我没参与李娟的“寻宝”行动,我只是慢慢地走着,看着。
看着窗台上那盆已经干枯的吊兰,看着厨房里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看着阳台上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
这些没有价值的物件,反而比李娟翻找的那些,更能勾勒出婆婆的一生。
突然,李娟“哎哟”一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东西。
是一个箱子。
一个很旧的木箱子,暗红色的漆皮已经斑驳脱落,边角用铁皮包着,上面还上了一把小小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锁。
“什么玩意儿啊这是?”李娟一脸嫌弃,用脚尖踢了踢。
箱子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李伟走过去,“不知道,没见过妈用。”
“看着就晦气。”李娟撇着嘴,往后退了两步,好像那箱子会冒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哥,赶紧找个收废品的,连着这些旧衣服旧被子,一块儿处理了。”
“别。”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开了口。
李娟和李伟都看向我。
李娟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诧异和鄙夷,“嫂子,你‘别’什么?你还想把这破玩意儿搬回家供着啊?多不吉利!”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箱子前,蹲下身。
我用手拂去箱子上的灰尘,指尖传来木头粗糙又温润的质感。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箱子,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它不该被当成垃圾扔掉。
“我想……把它带回去。”我抬起头,看着李伟。
李伟还没说话,李娟先炸了。
“林然你没病吧?”她连名带姓地喊我,“一个死人留下的旧箱子,又脏又破,你带回家干嘛?你家是没地方放东西了,还是你专门喜欢收藏这些晦气玩意儿?”
她的话很难听,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我心里腾起一股火。
“这是妈留下的东西。”我站起身,直视着她,“不是什么‘晦气玩意儿’。”
“哟,你现在倒知道叫‘妈’了?妈在的时候,也没见你跟她多亲热啊!”李娟双手抱在胸前,冷笑一声,“装什么大孝女呢?”
“李娟!”李伟终于忍不住,呵斥了一声。
“哥,你吼我干嘛?我说错了吗?”李娟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妈一辈子省吃俭用,有点好东西肯定都藏起来了。现在她走了,我们当子女的,把她的东西分一分,理所应当!这个破箱子,一看就是装旧衣服的,又沉又占地方,不扔了干嘛?”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矛头又对准了我:“嫂子,我可跟你说清楚,这房子里的东西,有我的一半。值钱的,咱俩平分。不值钱的,谁爱要谁要。你要是想要这个破箱子,行,那你把妈那个金戒指给我,咱俩就算两清了。”
我被她这番强盗逻辑气笑了。
婆婆手上的金戒指,是她结婚时我公公给买的,是她戴了一辈子的念想。李娟在整理遗物一开始,就眼疾手快地撸了下来,放进了自己口袋。
现在,她居然拿这个来跟我做交换。
“李娟,那个戒指本来就是妈留给你的念想。”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个箱子,我只是觉得,不该这么草率地扔掉。”
“什么念想不念想的,不就是个东西吗?”李-娟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话放这儿了,你要这箱子,戒指就归我。你要是不要,我现在就打电话叫收废品的来,五十块钱,连这箱子带这一屋子破烂,全拉走!省得看着心烦!”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
李伟夹在中间,一脸为难。
“小然,”他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说,“要不……就算了吧。就是一个箱子,别跟小娟置气。”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一阵失望。
他不懂。
他不懂我为什么非要留下这个箱子。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李娟那副急功近利、对逝者毫无敬意的嘴脸,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
或许,是我觉得,婆婆这样一个沉默了一辈子的人,她特意用锁锁起来的东西,一定有她的道理。
那里面,可能锁着她从未对人言说过的,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不该被当成废品,论斤卖掉。
“李伟,”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就要这个箱子。”
李伟愣住了。
李娟也愣住了,随即发出一声嗤笑:“行啊林然,给你脸了是吧?一个破箱子,你还真当成宝贝了!好!给你!给你!你抱回家去,看看能不能给你变出金元宝来!晦气!”
她说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又去翻别的柜子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空气里充满了尴尬和火药味。
李伟叹了口气,走过来,帮我抬起箱子的一角。
“挺沉的。”他说。
“嗯。”我应了一声。
箱子不小,我和李伟两个人抬着,都有些费劲。
从三楼搬到一楼,再塞进我们车的后备箱,出了一身汗。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李伟几次想开口,都只是动了动嘴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无非是让我别跟李娟计较,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
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回到家,我把箱子放在了书房的角落里。
它静静地待在那儿,像一个来自过去时空的沉默的客人。
李伟洗完澡出来,看见我还站在箱子前。
“还在看?”他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别想了,为这点事跟小娟生气,不值得。”
我没回头。
“李伟,你不好奇吗?”我问。
“好奇什么?”
“好奇妈为什么要把这个箱子锁起来。”
李伟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就是一些不舍得扔的旧东西吧。老人家都这样。”
又是这种轻描淡写的、和稀泥的论调。
我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
“如果只是一些旧东西,她为什么要上锁?”我追问。
“那……我哪知道。”李伟的表情有些无奈,“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从来不跟人说。”
“是啊,她从来不说。”我喃喃自语。
正因为她从来不说,所以这个上了锁的箱子,才显得愈发沉重。
“好了好了,”李伟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哄劝,“别琢磨了。你要是真好奇,找个开锁师傅来看看不就行了?”
“我不想找人撬锁。”我说,“我想找到钥匙。”
我觉得,撬锁是一种粗暴的入侵。
而找到钥匙,才是一种被允许的探访。
“行行行,都听你的。”李伟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累了,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转身走出了书房。
我一个人,和那个箱子,在安静的房间里对峙着。
我试着晃了晃箱子,里面传来轻微的、沉闷的滚动声,不是金属,也不是瓷器。
我把耳朵贴在箱子冰凉的木板上,什么也听不见。
那把小小的铜锁,像一个忠诚的卫兵,守护着它主人的秘密,拒绝向我透露一丝一毫。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生活被这个箱子彻底占据了。
上班的时候,我会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把钥匙可能藏在哪里。
下班后,我不再像以前一样追剧、刷手机,而是一头扎进关于婆婆的回忆里。
李娟的电话倒是打得很勤。
“嫂子,那个破箱子你扔了没?我跟你说,那种老东西最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了,你放家里,影响运势的!”
“林然,你是不是在里面发现什么好东西了,搁那儿偷着乐呢?我可告诉你,那是我妈的东西,有我一半!你别想独吞!”
“哥,你管管你老婆!她是不是魔怔了?一个破箱子而已,至于吗?我看她就是不想把金戒指给我,故意找茬!”
每一次,我都直接挂掉电话,然后把她的号码拉进黑名单。
但她会换着号码打过来,或者直接打给李伟,让李伟来烦我。
李伟被她搅得不胜其烦,对我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纵容,变成了一丝不耐烦。
“小然,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呢?一个箱子而已,扔了不就天下太平了吗?非要跟小娟这么对着干,把家里搞得一地鸡毛。”
“这不是对着干,李伟。”我试图跟他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尊重妈。”
“尊重?怎么尊重?把一个可能装满垃圾的破箱子当宝贝一样供着,就叫尊重了?”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
这是我们结婚五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他说我不可理喻,无理取闹。
我说他根本不理解我,也不理解他自己的母亲。
我们冷战了。
他睡到了客房。
偌大的主卧里,只有我一个人,和窗外清冷的月光。
我突然觉得很委屈。
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或许李娟和李伟说得对,我就是魔怔了。
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箱子,把自己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和家人反目。
值得吗?
我走到书房,看着角落里的那个箱子。
在黑暗中,它像一头沉默的野兽,潜伏着,散发着神秘而固执的气息。
我走过去,手抚摸着它粗糙的表面。
那一瞬间,一个被我忽略了很久的画面,突然闪进了我的脑海。
那是我刚嫁给李伟不久,还在和公婆同住的时候。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路过婆婆的房间。
她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鬼使神差地,从门缝里看了一眼。
我看见婆婆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着。
她的手里,好像在摩挲着什么东西。
借着昏暗的灯光,我隐约看到,那似乎是一件……颜色很鲜艳的衣服。
那颜色,和我印象里只穿灰、黑、蓝色衣服的婆婆,格格不入。
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眼花了,便悄悄地回了房间。
现在想来,她当时摩挲的,会不会就是这个箱子里的东西?
而那把钥匙……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中形成。
第二天是周末。
李伟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公司有事。我知道,他只是不想在家里看见我。
我没有管他。
我找出钥匙,回了婆婆那间已经搬空了的老房子。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搬家公司都嫌弃的、真正的“破烂”还留在原地。
阳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里照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一条条清晰的光路。
我凭着记忆,走向婆婆的卧室。
那个老式的、笨重的实木衣柜还立在墙角。
李娟已经把里面值钱的、能穿的衣服都拿走了,只剩下一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被胡乱地堆在里面。
我把那些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在阳光下仔细地抖落,检查每一个口袋。
没有。
我又开始检查那个衣柜本身。
我敲敲这里,摸摸那里,试图找到可能存在的暗格。
依然一无所-获。
我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寻宝人,把整个屋子都翻了个底朝天。
沙发垫下面,床板夹层里,厨房的米缸,阳台的花盆……
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我都找遍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一无所获,满身都是灰尘和汗水。
我颓然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将我淹没。
也许,我真的错了。
也许那把钥匙,早就被婆婆不小心弄丢了。
也许这个箱子,真的就只是一个装满了无用旧物的、被遗忘的角落。
我所有的坚持,都像一个笑话。
我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
就在我准备放弃,起身离开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墙上。
那面墙上,原本挂着一张全家福。
现在照片被李娟拿走了,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钉子,和墙皮上一个比周围白净一些的方形印记。
我盯着那个钉子,突然想起了什么。
婆婆有件穿了很久的深蓝色外套,胸口的位置,别着一枚小小的、很不起眼的装饰胸针。
那枚胸针的款式很老旧了,只是一片银杏叶的形状,上面镶嵌的水钻都掉了好几颗。
李娟不止一次地嘲笑过婆-婆,说她土,说这年头谁还戴这么丑的胸针。
可婆婆从来没摘下来过。
她说,那是她和我公公年轻时,他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
那件外套,我记得被李娟嫌弃地扔在了衣柜的最底层。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衣柜前,从那堆旧衣服里,扒拉出那件深蓝色的外套。
我拿起衣服,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胸针……不见了。
只在原来的位置,留下几个细小的针孔。
李娟连这个都不放过吗?
不,不对。这胸针根本不值钱,李娟看不上。
那就是……婆婆自己摘下来了?
她为什么要把这枚戴了一辈子的胸针摘下来?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又移回了墙上那个孤零零的钉子。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我搬来一张凳子,站了上去。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那枚钉子从墙里拔了出来。
钉子很长,拔出来的时候,带出了一些墙灰。
我看着钉子留下的那个小小的、黑漆漆的孔洞,屏住了呼吸。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了进去。
孔洞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射着微弱的光。
是金属的光泽。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找来一根铁丝,小心翼翼地伸进孔洞里,一点一点地,把里面的东西往外勾。
几分钟后,伴随着“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东西从墙洞里掉了出来,落在了地板上。
那是一把钥匙。
一把小小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铜钥匙。
它的形状,和那个箱子上的锁孔,一模一样。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凳子上下来,冲过去,捡起了那把钥匙。
钥匙冰凉,却烫得我的手心发麻。
我找到了。
我真的找到了。
我握着那把钥匙,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是为自己的执着得到了回报?
还是为那个把最重要的秘密,藏在如此隐秘之处的老人?
我回到家的时候,李伟已经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脸色很难看。
看见我一身狼狈地回来,他皱了皱眉:“你又去老房子了?”
我没有回答他,径直走进书房,把门反锁。
我能听到他在外面敲门,声音里带着怒气。
“林然,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开门!”
我没有理他。
我走到那个箱子前,蹲下身,颤抖着,把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钥匙和锁孔,完美地契合了。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一拧。
“咔哒。”
一声清脆的、宛如天籁的声响。
锁,开了。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慢慢地,慢慢地,掀开了箱盖。
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成捆的现钞。
箱子里,没有一丝灰尘,反而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皂角香气。
最上面,是一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我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件旗袍。
一件藕荷色的、上面用金丝线绣着繁复海棠花的真丝旗袍。
料子在灯光下,泛着柔润华美的光泽。
款式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了,但做工极为精致,盘扣都一丝不苟。
这件旗袍,美得不像话。
也完全不像是我那个一辈子都穿着灰扑扑的棉布衣裤的婆婆,会拥有的东西。
我把它捧在手里,仿佛捧着一个易碎的梦。
旗袍下面,是一双半旧的、白色的舞鞋。
鞋头已经有些磨损,但鞋面擦得很干净。
舞鞋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牛皮本。
是日记本。
我翻开第一页。
娟秀的、带着风骨的字迹,映入我的眼帘。
“一九七二年,春。雨。”
“今天,我又见到他了。他在台上拉小提琴,我在台下看。曲子是《梁祝》。他说,我就是他的祝英台。我笑了,我说,我才不要当祝英台,祝英台太苦了。”
我愣住了。
这个“他”,是谁?
我公公姓李,可不会拉小提-琴。
我压下心头的震惊,继续往下看。
日记断断续续,记录了一个少女的心事。
她叫张兰,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
他叫陈清和,是乐团的小提琴手。
他们是彼此的初恋,爱得热烈而纯粹。
他们一起在练功房里挥洒汗水,一起在月光下畅想未来。
他说,他要考上最好的音乐学院,成为一个伟-大的小提琴家。
她说,她要穿着自己设计的旗袍,跳最美的舞,成为一个著名的舞蹈家。
那件藕荷色的旗袍,就是她为自己设计的第一件舞衣。
日记里,充满了少女对爱情和梦想的憧憬,字里行间都洋溢着粉红色的泡泡。
我几乎能透过这些泛黄的纸页,看到一个鲜活的、爱笑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女孩。
那个女孩,和照片上那个沉默、严肃的婆婆,判若两人。
可是,日记的色调,从某一页开始,突然变得灰暗。
“一九七四年,秋。阴。”
“家里给我安排了相亲。对方是钢铁厂的工人,叫李建国。我爸说,他为人老实,工作稳定,是过日子的好人选。我爸说,女孩子家,跳舞能跳一辈子吗?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事。”
李建国,是我已经过世多年的公公。
“我跟清和说了。他很生气,问我为什么不反抗。我怎么反抗?我拿什么反抗?我爸心脏不好,我妈哭着求我,说我不能这么自私,为了自己的风花雪月,不管家人的死活。”
“清和说,他带我走。我们去南方,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犹豫了。我走了,我爸妈怎么办?”
“我们大吵了一架。他说我懦弱,他说我看不起他,觉得他给不了我安稳的生活。我没有。我只是……害怕。”
日记到这里,空了好几页。
再有字迹时,已经是第二年了。
“一九七五年,夏。晴。”
“我结婚了。新郎是李建国。他对我很好,很体贴。给我买了三转一响,给我买了金戒指。所有人都说我嫁得好。我也觉得,这样挺好的。”
“婚礼那天,我把那件旗袍和舞鞋,锁进了箱子里。也把张兰,锁进了箱子里。从今天起,我只是李建国的妻子。”
“听说,清和走了。去了南方。没有跟我告别。”
日记的最后,只有短短一行字。
“再见了,我的少年。再见了,我的梦想。”
合上日记本,我的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
原来,这就是箱子的秘密。
这里面锁着的,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
而是一个女人被埋葬的青春,被折断的梦想,和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我那个沉默了一辈子,严肃了一辈子的婆婆,她也曾是这样一个鲜活、热烈、有过梦的少女。
她也曾爱过,也曾被人热烈地爱过。
只是命运弄人,她最终选择了一条安稳的、正确的路。
她收起了自己的光芒,藏起了所有的心事,成了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慈爱的母亲,一个沉默的婆婆。
她把那个真正的“张兰”,连同她的旗袍和舞鞋,一起锁进了这个箱子里,一锁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里,她有没有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偷偷打开过这个箱子?
有没有在抚摸这件旗袍时,想起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年?
我想起了我起夜时看到的那一幕。
那个在昏黄灯光下,摩挲着一件鲜艳衣服的、微微耸动的背影。
原来,我没有眼花。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我抱着那个日记本,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泣不成声。
为她,也为那个时代里,无数个像她一样,被现实磨平了棱角,牺牲了自我的女性。
“林然!你开门!你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李伟的砸门声,把我从巨大的悲伤中拉了出来。
我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情绪,打开了门。
李伟站在门口,一脸怒容。当他看到我通红的眼睛时,愣住了。
“你……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他进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口打开的箱子上,落在了那件美得惊人的旗袍上。
“这是……”他一脸震惊。
我把手里的日记本递给他。
“你自己看吧。”
李伟将信将疑地接过日记本,翻开了。
书房里很安静,只听得到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他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和我一样的,深深的悲伤和震撼。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圈红得厉害。
“这……这真的是我妈?”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点点头。
“我从来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我妈她……”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捧着他母亲少女时代的日记,哭得像个孩子。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永远是那个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不苟言笑的女人。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母亲也曾有过那样绚烂的青春,也曾有过那样炽热的梦想。
他甚至不知道,他母亲的名字,原来叫张兰。
一个多么诗意,多么温柔的名字。
可是在他的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他都只是叫她“妈”。
我们两个人,相对无言,任由悲伤和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过了很久,李伟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放回箱子里,然后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紧紧地抱住了我。
“对不起,小然。”他在我耳边说,声音沙哑,“对不起,我之前不该对你发脾气。谢谢你……谢谢你留下了这个箱子。”
我回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刻,我们之间的所有隔阂和冷战,都烟消云散了。
这个箱子,不仅让我重新认识了婆婆,也让我们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了。
第二天,李娟的电话又打到了李伟的手机上。
李伟按了免提。
“哥!你想办法了没?林然到底把那箱子怎么了?她是不是发现金条了?我跟你说,你别犯傻,让她一个人给吞了!那是咱妈的东西,有我一半!”
李娟尖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显得格外刺耳。
李伟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而陌生的语气说:
“李娟,你来一趟我们家。”
李娟愣了一下,“干嘛?分钱啊?”
“你来了就知道了。”
说完,李伟就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李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
她一进门,眼睛就四处乱瞟,最后定格在书房里那个打开的箱子上。
当她看到里面只有一件旧旗袍和一双旧舞鞋时,脸上的期待瞬间垮了下来。
“就这?”她撇着嘴,一脸失望,“搞半天,就一堆破烂啊?我还以为林然发现了什么宝贝呢。”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抓那件旗袍。
“别碰!”
李伟厉声喝止了她。
李娟吓了一跳,悻悻地收回手,“干嘛呀哥,这么凶。不就一件破衣服吗?”
李伟没有理她,而是从箱子里,拿出了那个日记本。
“你看看这个。”
李娟不耐烦地接过去,翻了两页,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哟,妈年轻时候还写日记呢?还搞什么暗恋?酸不酸啊?”
她像看一个笑话一样,迅速地翻完了整本日记。
然后,她把日记本往桌子上一扔,嗤笑一声。
“我还以为什么惊天大秘密呢。不就是年轻时候谈了个恋爱,没成嘛。多大点事儿啊,还专门用个箱子锁起来,搞得神神秘秘的。”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那张轻佻、鄙夷的脸,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李娟!”我忍不住开口,“那是妈的青春,是她的梦想!不是你口中‘多大点事’的笑话!”
“哟,嫂子你又来了。”李娟翻了个白眼,“什么青春,什么梦想?能当饭吃吗?她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嫁给我爸,生儿育女,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她要是真有本事,当初怎么不跟着那个拉小提琴的私奔啊?说到底,还不是没胆子,认命了呗!”
“你闭嘴!”李伟终于爆发了,他指着李娟,气得浑身发抖,“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不知道妈为了这个家,牺牲了多少!你只知道钱!钱!钱!在-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李娟被吼得一愣一愣的,随即也来了脾气。
“我爱钱怎么了?我爱钱有错吗?现在这个社会,没钱寸步难行!你们俩,一个是设计师,一个是部门经理,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知道我一个月挣多少钱吗?知道我为了孩子的奶粉钱、学费,多愁吗?”
她哭喊起来,“妈偏心!从小就偏心你!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你!你上大学,她到处借钱!我呢?我学习也不差,我想复读,她死活不同意,非让我去上班,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现在她走了,留下的东西,我多分一点,怎么了?这都是她欠我的!”
我跟李伟都愣住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李娟说这些。
原来,在她的心里,积压了这么多年的怨恨和不平。
“妈她……不是那样的。”李伟的声音软了下来,“她只是……她只是觉得,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太辛苦了。她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她不想让你也走她的老路。”
“别跟我说这些好听的!”李娟根本不信,“她就是重男轻女!就是偏心你!”
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怨恨而面目扭曲的女人,突然觉得很悲哀。
她和婆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悲剧。
婆婆是为了家庭,牺牲了自我。
而她,是活在对家庭的怨恨里,迷失了自我。
她们母女,一辈子都在误解,一辈子都在错过,直到生死相隔,都未能和解。
“算了。”最终,还是李伟打破了沉默。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李娟。
“这里面有十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算是我……替妈给你的补偿。”
李娟看着那张卡,愣住了。
“这房子里,所有我们认为值钱的东西,也都归你。”李伟继续说,“这个箱子,和里面的东西,我们要留下。”
李娟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那张卡,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知道,这道门,可能也关上了他们兄妹之间,最后的一点情分。
但李伟似乎并不后悔。
他只是疲惫地坐下来,看着那个箱子,久久不语。
后来,我和李伟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把那件藕荷色的旗袍,送去了专业的清洗店,做了最好的保养和修复,然后用一个漂亮的玻璃框裱了起来,挂在了我们家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那本日记和那双舞鞋,就放在我们书房的书架上。
有朋友来家里做客,看到那件旗袍,都会惊叹它的美丽。
李伟会很骄傲地告诉他们:“这是我母亲年轻时,为自己设计的第一件舞衣。”
他会跟他们讲那个叫张兰的女孩,讲她的舞蹈,讲她的梦想,讲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年。
每一次讲述,都像是一次郑重的悼念和致敬。
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李娟。
听说,她用那笔钱,换了一辆新车,还去欧洲旅游了一圈。
她在朋友圈里晒着各种奢侈品和美食的照片,笑得很开心。
也许,对她来说,这才是最实际的幸福。
我们谁也无法评判谁。
只是偶尔,在某个安静的午后,我会站在那件旗袍前,呆呆地看很久。
我会想,如果当年,婆婆勇敢一点,跟着那个叫陈清和的少年走了,她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会成为一个著名的舞蹈家吗?
她会一辈子都穿着自己设计的、美丽的旗袍吗?
她会……比现在更幸福吗?
我不知道。
人生没有如果。
但我知道,她把这个箱子留下来,或许并不是为了向谁诉说什么。
她只是想为那个叫“张兰”的女孩,在被遗忘的岁月里,留下一点存在过的证据。
而我和李伟,有幸成为了这个证据的守护者。
这就够了。
来源:海纯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