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毅把一沓红色的钞票拍在茶几上时,我正在用抹布擦拭根本没有灰的电视柜。
周毅把一沓红色的钞票拍在茶几上时,我正在用抹布擦拭根本没有灰的电视柜。
那声音,啪的一声,不像钱,像一记耳光。
“这个月的一万,拿着。”
他语气里带着那种施舍般的疲惫,好像赚钱养我这件事,是他的功勋章,也是他的十字架。
我没回头,手上擦拭的动作没停,只是嗯了一声。
非常轻,轻得像叹息。
“听见没?”他不耐烦了,拔高了声调。
我这才直起腰,转过身,看着他。
周毅靠在沙发里,领带扯得歪七扭八,浑身都是一股酒气混合着高级香水的味道。
那种味道,我以前只在商场一楼闻到过,现在成了我家的常驻气味。
我走过去,没看他,也没看钱,而是弯腰捡起他扔在地上的西装外套。
“下次别扔地上,干洗一次三百八呢。”
他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林蔓,你能不能别这么小家子气?我一个月给你一万,就是让你干这个的?”
我把衣服挂好,这才走到茶几边,慢条斯理地把那一万块钱拢起来。
崭新的,带着银行油墨的香气。
“不然呢?你娶我回来,不就是让我干这个的吗?”我问他,眼睛盯着钱。
他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
我知道我戳到他肺管子了。
当年我们结婚,他正处在事业上升期,意气风发。
他对我说:“蔓蔓,别去那个破会计事务所了,一个月挣那万儿八千的,不够我一顿饭钱。你在家待着,我养你。”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好像笑了笑,说:“好啊。”
于是,我这个拿了注册会计师证没几年的“精英”,就成了他口中的“家庭主妇”。
他很满意我的顺从,这满足了他大男子主义的全部幻想。
一个名牌大学毕业、有专业技能的老婆,甘愿为他洗手作羹汤。
这说出去,多有面子。
“我让你当阔太太,不是让你当保姆!”他终于吼了出来。
我把钱放进我的帆布包里,拉上拉链。
“有区别吗?”我淡淡地说,“阔太太也分两种,一种是花钱的,一种是省钱的。我帮你当后者,你应该感谢我。”
“你!”他气得从沙发上弹起来,指着我,“林蔓,你是不是有病?我给你钱是让你花的!让你去买包!买衣服!做美容!不是让你攒着发霉!”
我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他以为他给我的,是爱,是恩赐。
他不知道,在我眼里,这只是交易。
我提供一个整洁的家,一个听话的妻子形象,他提供生活费。
我们之间,早就不是爱情了。
可能是从他第一次通宵不回,身上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开始。
也可能是从我婆婆第一次指着我的鼻子,说我配不上她儿子开始。
具体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
人的心,不是一天凉的。
“知道了。”我敷衍道,“明天就去逛街。”
他狐疑地看着我,大概是不信。
这五年来,我确实没怎么逛过街。
衣柜里的衣服,大多是结婚前买的。
他给我买过几个包,都被我放在柜子顶上,落了灰。
他觉得我不思进取,自甘堕落,早就没了当年的灵气。
他哪里知道,我每天最快乐的时光,是去菜市场跟大爷大妈为了三毛两毛砍价。
是淘到一件九块九包邮但质量还不错的T恤。
是把每个月他给的一万块,原封不动地存进另一张银行卡里。
那张卡,他不知道。
密码是我的生日。
看着那个数字一点点往上涨,从五位数到六位数,我才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是的,安全感。
周毅给不了我,但他给我的钱可以。
第二天我确实“逛街”了。
我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了城西最大的批发市场。
那里的衣服,一件三十,三件八十。
我给自己挑了两件T恤,一条牛仔裤,又给我妈买了件外套。
加起来不到二百块。
回来的路上,我路过市中心最繁华的CBD。
周毅的公司就在那最高的一栋楼里。
我抬头仰望着那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玻璃大厦,感觉它像个巨大的、冰冷的怪物。
它吞噬了我丈夫的温情,也吞噬了我的爱情。
回到家,周毅还没回来。
这很正常。
我换上新买的T恤,很舒服,纯棉的。
然后开始做饭。
两菜一汤,荤素搭配。
我把账目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今天买菜花了35.6元,买衣服花了180元。
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剩九千七百多。
晚上十一点,周毅回来了。
依旧是一身酒气。
他看到我身上的新T恤,愣了一下。
“买的?”
“嗯。”
“多少钱?”
“忘了。”我说。
他没再追问,大概是觉得问了也是自讨没趣。
他可能以为,这T恤至少也要几百上千吧。
毕竟,他给我的生活费标准摆在那儿。
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我跟过去,帮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收进脏衣篮。
他的手机在西装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
是一条微信。
备注是“小雅”。
“周哥,今天谢谢你的包,太漂亮了,我好喜欢。”
后面跟了个“亲亲”的表情。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不疼,但是麻。
我把手机放回去,面无表情地走出浴室。
第二天,我取了五百块钱,去移动营业厅,给我妈那个用了快十年的老人机,换了个智能手机。
我妈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说我乱花钱。
“你婆婆不是说让你省着点吗?周毅赚钱也不容易。”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婆婆的原话是:“我们家周毅在外面拼死拼活,你一分钱不挣,花钱倒是不含糊。我告诉你林蔓,我们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话,是上个月她来家里,看到我新买的一个吸尘器时说的。
那个吸-尘器,是我用信用卡积分换的,没花一分钱。
但我懒得解释。
在他们眼里,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周毅的血汗。
我就是那个趴在周毅身上吸血的寄生虫。
我教我妈用微信,跟她视频。
看着视频里我妈开心的笑脸,我觉得这五百块花得值。
比买一个几万块的包,更能让我快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周毅给钱的频率越来越不固定。
有时候月初,有时候月中。
给的钱也开始缩水。
从一万,到八千,再到五千。
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回来的也越来越晚。
身上的酒味,也从高级香水混合味,变成了劣质白酒的冲鼻味。
我知道,他的公司出问题了。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
我走到阳台,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阳台的地上,落满了烟头。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萧索,那么无助。
那一刻,我竟然有点心疼。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
“怎么了?”我问。
他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蔓蔓,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摇摇头。
“你很有用。”我说,“你至少,每个月还记得给我生活费。”
他苦笑一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快给不起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到底怎么了?”
“资金链断了。”他言简意赅,“一个大项目,被合伙人卷款跑了。现在银行在催贷,供应商在堵门。”
我沉默了。
这些商场上的事情,我虽然懂,但我已经五年没碰过了。
“需要多少钱?”我问。
他自嘲地笑了笑:“需要多少?一个无底洞。把你卖了都填不上。”
他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我心里。
原来,在他心里,我只是个可以被“卖掉”的物件。
我松开手,站直了身体。
“哦,那你打算怎么办?”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还能怎么办?破产清算吧。”他站起来,看着远方的夜景,眼神空洞,“这房子,车子,都得抵押出去。我们……可能要搬家了。”
“搬去哪?”
“不知道,租个小房子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我。
他大概是怕我哭,怕我闹,怕我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没用。
就像那些电视剧里的女人一样。
但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了很久。
然后,我转身回了房间。
我从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那个我记了五年的账本。
还有那张,他从来不知道存在的银行卡。
我走到他面前,把这两样东西递给他。
他愣愣地看着我,没接。
“什么?”
“你的救命钱。”我说。
他疑惑地接过银行卡和账本,翻开了账本。
第一页,记录着五年前的第一个月。
“周毅给,一万元。存入招商银行卡,卡号6225……,余额一万元。”
第二页。
“周毅给,一万元。存入,余额两万元。”
……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翻得越来越快,手也开始发抖。
账本的后面,是我每一天的开销记录。
细致到买一根葱花了两毛钱。
他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余额那一栏,写着一个数字。
六十万。
不对,是我算错了。
因为我每个月都会把这些钱拿去做一些小额的、稳健的理财。
利滚利,五年下来,比我想象的要多。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银行的APP,把屏幕怼到他面前。
“不是六十万。”我说,“是六十八万三千二百一十五块四毛二。”
周毅彻底呆住了。
他像一尊石像,举着那个小小的账本,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再然后,是巨大的、无以复加的羞愧。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
“我什么?”我替他说了下去,“我怎么一分钱都没花?”
我笑了,笑得有点悲凉。
“我花了。我给自己买过九块九的T恤,给我妈换过五百块的手机。我还……每天都去菜市场买菜。”
“这些钱,足够我们租个好点的房子,让你东山再起,还清一部分最紧急的债务。”
“不够。”我说,“但足够我们活下去。”
周毅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男人,这个在生意场上杀伐决断、从不低头的男人。
在这一刻,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他一把抱住我,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对不起……蔓蔓……对不起……”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温热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
我没有回抱他。
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他抱着。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是报复的快感吗?
有一点。
我终于证明了,我不是他以为的那个只会依附他的菟丝花。
是心疼吗?
也有一点。
毕竟,他是我爱过的男人,是我孩子的父亲。
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这五年的隐忍,这五年的委屈,这五年的不被理解。
在这一刻,都有了结局。
第二天,我婆婆杀到了家里。
她大概是听说了周毅破产的消息。
一进门,她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冲到周毅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儿子!我听说了!是真的吗?公司真的没了?”
周毅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疲惫地点了点头。
我婆婆的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天哪!这可怎么办啊!我们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娶了她进门准没好事!这个扫把星!克夫的命!”
她终于把矛头对准了我,伸出手指着我,面目狰狞。
“都是你!要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这个丧门星!”
我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都懒得说。
跟一个撒泼的疯子,没什么道理可讲。
周毅猛地站了起来,挡在我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婆婆面前维护我。
“妈!你够了!”他冲着我婆婆吼道,“这件事跟蔓蔓没关系!是我自己没用!”
“你没用?你怎么会没用!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婆婆不依不饶,“肯定是她!是她把我们家的财运都败光了!”
“你闭嘴!”周毅的声音更大了,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吼,“如果不是蔓蔓,我们现在已经流落街头了!你知不知道!”
我婆婆愣住了。
“什么意思?”
周毅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银行卡,摔在我婆婆面前。
“这里面,有六十多万。是蔓蔓这五年来,从我给她的生活费里,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她用这笔钱,保住了我们最后一点尊严!保住了你儿子东山再起的机会!”
“你现在还说她是扫把星吗?!”
我婆婆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银行卡,又看看我,再看看周毅。
她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出荒诞的戏剧。
“六十……多万?她?”
她喃喃自语,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我穿着那件九块九包邮的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能拿出六十多万的女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摇着头,“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她是不是把钱都贴补娘家了?!”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妈,”我叫了她一声,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平静的语气叫她,“你是不是觉得,我但凡花一分钱,都是罪过?”
“你是不是觉得,周毅的钱,就应该全部锁在保险柜里,谁都不能碰?”
“在你眼里,我这个儿媳妇,就是个外人,是个贼,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们家的财产,对吗?”
我一连串的发问,让她哑口无言。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嗫嚅着,底气不足。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她,“这五年来,你每次来,话里话外,不都是在敲打我,让我别乱花钱吗?”
“我新买一个积分兑换的吸尘器,你说我败家。”
“我给我妈买件两百块的外套,你就在周毅耳边吹风,说我胳膊肘往外拐。”
“在你眼里,我最好是连饭都别吃,每天喝西北风,才算是个‘本分’的儿媳妇。”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她的心里。
周毅站在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默认了。
我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平时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的儿媳妇,今天敢这么跟她说话。
“好……好你个林蔓!”她终于缓过神来,气得浑身发抖,“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是吧?觉得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了是吧?”
“我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你休想拿我们周家的钱作威作福!”
她说着,竟然扑过来,想抢我手里的银行卡。
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周毅一把拉住了她。
“妈!你闹够了没有!”
“你放开我!我要撕了这个!”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生命中最亲密的男人和女人,像演闹剧一样纠缠在一起。
突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别吵了。”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他们同时看向我。
“这钱,不是给你们周家的。”
我看着周毅,一字一句地说。
“这钱,是我借给你的。”
周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蔓蔓,你……”
“我借给你,让你周转,让你还债,让你东山再起。”
“但是,要写借条。”
“利息,就按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算。”
“什么时候还清,我们什么时候……再谈别的。”
我说完这番话,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婆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周毅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不解。
“蔓蔓,我们是夫妻啊……”他艰难地开口。
“是吗?”我反问他,“在你和别的女人发微信说‘喜欢你送的包’的时候,你记不记得我们是夫妻?”
“在你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扫把星’的时候,你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吗?”
“在你觉得我把你给我的钱都‘攒着发霉’,觉得我‘小家子气’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毅的脸,一寸寸地白下去。
他无话可说。
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
“这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我把银行卡放在茶几上,“借条,我明天会拟好,你签字。”
“至于你妈……”我瞥了一眼已经呆若木鸡的婆婆,“以后,我不想再看见她。”
“如果你们做不到,那这笔钱,就当我送给你的分手费。”
“我们,离婚。”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周毅和我婆婆,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尤其是周毅,他猛地冲过来,抓住我的手。
“不!蔓蔓!不离婚!我不同意!”
他的手很用力,抓得我生疼。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们不离婚……求你了……”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竟然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放手。”我说。
“我不放!”
“周毅,你这样很难看。”
他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除了离婚,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蔓含,我不能没有你……”
我婆婆也反应过来了,她冲过来,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对对对!不能离婚啊!蔓蔓,妈错了,妈刚才说的是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你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周家对不起你!”
“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就原谅阿毅这一次吧!”
她竟然提到了孩子。
我们之间,没有孩子。
结婚第二年,我怀过一次。
但那时候,周毅的公司刚起步,忙得脚不沾地。
我孕吐得厉害,一个人在家,吃了吐,吐了吃。
有一次半夜发高烧,我给他打电话,他正在陪客户喝酒,不耐烦地说:“你自己不会去医院吗?我走不开!”
我一个人,深更半夜,打车去了医院。
医生说,胎像不稳,要保胎。
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他只来看过我一次,待了不到十分钟。
后来,孩子还是没保住。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怀上过。
这件事,是我心里最深的一根刺。
现在,她竟然拿一个不存在的孩子来当挡箭牌。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孩子?”我看着她,“哪个孩子?那个被你们父子俩联手杀死的孩子吗?”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周毅的心脏。
他的脸色,瞬间血色全无。
抓着我的手,也松开了。
“蔓蔓……别说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婆婆也愣住了,她大概是忘了这件事。
或者说,在她心里,一个没成型的孙子,根本不值一提。
“我累了。”我说,“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下了逐客令。
周毅还想说什么,被我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他拉着还在发愣的婆婆,失魂落魄地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我沿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
偌大的客厅,空空荡荡。
我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
这五年的委屈,这五年的心酸,这五年的不甘。
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决堤的泪水。
第二天,我打印了一份标准的借款合同,金额是六十八万。
周毅来的时候,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像是老了十岁。
他看了合同,什么也没说,拿起笔,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龙飞凤舞的签名,此刻看起来,却带着几分仓皇。
“蔓蔓。”他签完字,抬头看我,“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我把合同收好,一式两份,一份给他,一份我收着。
“先把债还了再说吧。”我没有正面回答。
他拿着那份合同和银行卡,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们开始办理房产抵押的手续,房子很快被银行收走了。
我们从那个一百八十平的江景大平层,搬进了一个不到六十平的老破小。
房子是租的。
没有电梯,要爬六楼。
墙壁上,还有上一任租客留下的、孩子画的涂鸦。
搬家的那天,周毅一个人,扛着所有的行李,上上下下跑了十几趟。
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衫,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我看着他,想起了我们刚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也租房子住。
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家。
他那时候,虽然穷,但眼睛里有光。
他会给我做饭,会给我讲笑话,会在我来例假的时候,给我熬红糖姜茶。
我们什么时候,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是被金钱腐蚀了吗?
还是被时间磨平了?
我不知道。
安顿下来的第一天,周毅做了一顿饭。
手艺很生疏,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但他做得很认真。
我们坐在小小的餐桌前,相对无言。
“蔓蔓,委屈你了。”他突然开口。
我摇摇头:“不委屈。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五年。你才刚开始。”
他被我噎了一下,苦笑。
“对,我才刚开始。”
他开始找工作。
一个曾经当老板的人,要去给别人打工,面子上总归是过不去的。
他投了很多简历,都石沉大海。
要么是嫌他年纪大,要么是觉得他要价高。
偶尔有几个面试,对方一听他破产的经历,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那段时间,他整个人都非常颓丧。
每天回来,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烟。
我没有安慰他。
我觉得,有些路,必须他自己走。
有些坎,必须他自己迈。
我只是每天,做好饭,等他回来。
有一天,他面试回来,脸色特别难看。
我问他怎么了。
他不说。
后来,我从他一个朋友那里听说。
他去面试的公司,老板是他以前的一个下属。
那个下属,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羞辱了一顿。
说他刚愎自用,管理混乱,破产是活该。
那天晚上,周毅喝了很多酒。
他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蔓蔓,我是不是真的很失败?”
“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拍着他的背,第一次,柔声对他说:“你没有。你还有我。”
他愣住了,抬头看我。
“你还有重新开始的勇气。”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周毅,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你,就算兜里只有一百块钱,也敢说明天要挣一个亿。”
“那股劲儿,去哪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以前……是个会计。”我缓缓地说,“我看过很多公司的财务报表。起起落落,太正常了。”
“有的人,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
“有的人,摔倒了,拍拍身上的土,还能跑得更快。”
“你想当哪一种人?”
我的话,似乎点醒了他。
他的眼神里,慢慢地,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从那天起,他不再执着于找那些光鲜亮丽的管理岗位。
他放下身段,去做销售。
卖保险,卖房子,什么都做。
每天早出晚归,陪着笑脸,点头哈腰。
有时候回来,累得话都不想说。
但我能感觉到,他正在一点点地,找回原来的自己。
他开始每个月,给我“还钱”。
第一个月,还了五千。
第二个月,八千。
……
虽然离六十八万,还差得很远。
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们的关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不再对我颐指气使,不再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他会主动做家务,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买我喜欢吃的榴莲。
虽然我们住着破旧的房子,过着拮据的生活。
但我的心,却比住在大平层的时候,要踏实得多。
有一次,我婆婆来看我们。
她提着一篮子鸡蛋,局促地站在门口。
“我……我来看看你们。”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近乎讨好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让她进了门。
她看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家,眼圈红了。
“委屈你们了……”
吃饭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蔓蔓,多吃点,你太瘦了。”
我看着她鬓边新增的白发,心里五味杂陈。
吃完饭,她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信封。
“这里面,是我的一点积蓄,不多,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万块钱。
“我不要。”我把钱推了回去。
“你拿着!就当是……妈给你赔罪了。”她执意要给。
我看着她,突然说:“妈,你还记得我流掉的那个孩子吗?”
她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记得……妈记得……是妈对不起你……”
“如果当初,我能多关心你一点,多照顾你一点……”
她泣不成声。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怨恨,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一年后,周毅靠着做销售积累的人脉和经验,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
他把公司的财务,全部交给了我。
我重新做起了我的老本行。
我给他做的第一份财务规划,就是“开源节流”。
每一笔开销,我都让他签字。
每一笔收入,我都让他过目。
他再也不是那个对数字一窍不通的甩手掌柜。
他也开始理解,我当年的“小家子气”,并非毫无缘由。
那是一种对风险的敬畏,对生活的不安。
公司渐渐走上了正轨。
虽然规模不大,但盈利稳定。
两年后,他还清了欠我的六十八万。
他还钱的那天,特意订了一家西餐厅。
他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周总。
他把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蔓蔓,这是本金加利息,一共七十五万,你点点。”
我笑了笑,把卡推了回去。
“利息就不要了。”
“不行,说好要给的。”他很坚持。
“那这样吧,”我想了想,说,“这笔钱,算你入股我们的家。”
他愣住了。
“从今天起,我们家的财政大权,交给你一半。”
“以后,家里的大事小情,我们商量着来。”
“你觉得怎么样,周股东?”
我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周毅看着我,眼睛里,是我许久未见的,温柔的光。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单膝跪地。
就像当年他向我求婚时一样。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不是钻戒。
而是一把钥匙。
“这是我们新家的钥匙。”他仰头看着我,眼眶泛红,“不大,九十平,但是是我们自己挣出来的。”
“房产证上,只写了你一个人的名字。”
“蔓蔓,以前,我以为给你钱,就是爱你。”
“现在我才知道,爱,是尊重,是分担,是把你规划进我的未来里,缺你不可。”
“所以,林蔓女士,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走出餐厅的时候,月光皎洁。
周毅紧紧地牵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充满了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霓虹闪烁的城市。
五年前,我从那栋最高的写字楼里,交出了我的职业,我的梦想,换来了一个“全职太太”的身份。
五年后,我用一张存了五十多万的银行卡,不仅挽救了我的婚姻,也找回了迷失的自己。
我突然明白。
女人真正的安全感,从来不是男人给的,也不是婚姻给的。
而是来自于自己口袋里的钱,和随时可以离开的底气。
以及,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重新站起来的能力。
“在想什么?”周毅问我。
我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
“在想,我们家的新沙发,是买皮的,还是布的。”
“听你的。”他说。
“那可不行。”我摇摇头,“周股东,这件事,我们得商量着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朗朗的笑声,在夜色里传出很远。
我知道,这一次,我们真的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来源:风过晨为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