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89年,秋老虎还赖在北方的天空不肯走,把厂区的水泥地烤得滋滋冒烟。
89年,秋老虎还赖在北方的天空不肯走,把厂区的水泥地烤得滋滋冒烟。
我叫陈辉,二十六岁,是红星机械厂技术科的一个技术员。
说白了,就是个画图的。
大学毕业分到这里四年,不好不坏地混着,心里憋着一股火,总觉得自个儿是人中龙凤,不该窝在这烟熏火燎的破地方。
可我没背景,没根基,一个乡下考出来的穷小子,除了兜里那张文凭,啥也不是。
那天下午,我正对着一张齿轮图纸头昏脑涨,车间主任老张头颠儿颠儿地跑过来,一脸神秘。
“小陈,厂长让你去趟他办公室。”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厂长,我们厂的一把手,轻易不找人。找人,就没小事。
我放下铅笔,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心里七上八下。
是图纸出了错?还是上次跟车间那帮老师傅因为一个技术参数吵架的事,捅到他那儿去了?
进了厂长办公室,一股空调的凉气夹着茶叶的清香扑面而来。
林厂长正坐在他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低头看着一份文件。
他没抬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我拘谨地坐下,屁股只敢沾个边儿。
他看完了文件,才抬起头,那双眼睛,不大,但像鹰。
“小陈啊,来厂里几年了?”
“报告厂长,四年零两个月。”
他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四年了,不短了。”
我没敢接话。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对我们家林岚,有印象吗?”
我脑子嗡地一声。
林岚。
林厂长的独生女儿。
也是我们全厂公开的秘密,公开的笑话。
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丑。
真的,不是我刻薄。在那个年代,女孩子的美丑标准很单一。林岚她……皮肤黑,有点胖,脸上还有些没褪干净的青春痘印子,戴着一副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
最要命的是,她还不爱打扮,一年四季就是那么几件灰扑扑的衣服,走在人群里,你都注意不到她。
厂里年轻的小伙子们,背地里都叫她“恐龙”。
我当然有印象,在食堂见过几次,每次她都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默默地吃饭。
我不知道林厂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含糊道:“有……有印象。”
“觉得这姑娘怎么样?”他又问。
我后背的汗一下就下来了。
这他妈是送命题啊!
我说好看?我瞎。我说不好看?我死。
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挺……挺文静的。”
林厂长笑了。
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文静,是啊,就是太文静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热火朝天的车间。
“小陈,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上进心的年轻人。我看过你的档案,也听过技术科对你的评价。”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不想一辈子就当个技术员吧?”
我猛地抬头。
“厂里南边那批新盖的家属楼,你知道吧?”
我怎么会不知道!全厂上下几千双眼睛都盯着呢!两室一厅,带独立厨房卫生间,煤卫齐全。对我这种住宿舍集体铺的人来说,那就是天堂。
“下个月分房,技术科只有一个名额。”
我的呼吸都停了。
“你还单着身,按规定是没资格的。但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小陈,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成了家,心就定了。心定了,事业才能往上走。”
我不是傻子。
我瞬间就明白了。
房子。
前途。
代价是,娶林岚。
我的脑子里像炸开了一锅沸油,乱七八糟地翻腾着。
那些背后嘲笑林岚的话,那些小伙子们轻蔑的眼神,还有李伟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李伟,我们科室的,长得人高马大,油头粉面,仗着他爸是市里某个局的副手,在厂里横着走,一直看我不顺眼。
他要是知道这事,不得笑掉大牙?
可另一边,是那套窗明几净的房子,是那个技术科副科长的位置,是我梦寐以求的城市户口,是摆脱这个憋屈现状的唯一跳板。
我看到林厂长桌上的那杯茶,热气袅袅。
我感觉自己就像那片茶叶,被滚烫的开水反复冲泡,所有的苦涩都翻了上来。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林厂长又坐了回去,端起了茶杯。
“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
只觉得外面的太阳刺眼得厉害,晃得我睁不开眼。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全厂。
我,陈辉,要当林厂长的乘龙快婿了。
整个技术科都炸了。
李伟第一个跳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
“陈辉!可以啊你!真是……有魄力!为了房子和前途,连自己一辈子的幸福都搭进去了!我李伟佩服!”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钉子,一颗颗钉进我心里。
周围的人都在偷笑,那种眼神,混杂着鄙夷、同情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可不是嘛,一步登天啊。”
“以后咱们都得叫陈科长了。”
“就是不知道陈科长晚上对着嫂子,能不能……嘿嘿嘿……”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我想一拳砸在李伟那张脸上,想把那帮嚼舌根的嘴全都撕烂。
可我不能。
我只能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那几天,我像活在地狱里。
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食堂吃饭,旁边一桌的人会突然爆发出哄笑。
走在路上,迎面过来的人会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我,然后扭头跟同伴窃窃私语。
我成了全厂的笑柄。
一个为了前途出卖自己婚姻的软饭男。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我问自己,陈辉,你图什么?
你十年寒窗,读那么多圣贤书,就是为了今天这样,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吗?
尊严,骨气,这些东西,难道就真的一文不值?
可第二天早上,当我又被宿舍楼道里刺鼻的公共厕所味道熏得干呕时,当我又在食堂为了抢一个肉包子跟人挤得满头大汗时,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想起我乡下的父母,他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在城里站稳脚跟,光宗耀祖。
我想起我那个因为家里穷,早早辍学嫁人的姐姐。
我退缩了。
我没得选。
三天后,我敲开了林厂长的办公室门。
“厂长,我想清楚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我愿意。”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林厂长点了点头。
“好。你不会后悔的。”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我和林岚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厂里的小花园。
是林厂长安排的。
她还是老样子,灰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厚厚的镜片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比我更紧张,两只手绞着衣角,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我。
我们俩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站着,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干巴巴地问:“你……平时都喜欢干些什么?”
她小声说:“看书。”
“哦,看书好,看书好。”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实在受不了了,找了个借口:“我车间还有点事,先走了。”
她“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厂里的大食堂摆了几桌,请了厂里的领导和一些相熟的同事。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
李伟端着酒杯过来,笑嘻嘻地说:“陈辉,恭喜啊!洞房花宿,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可得好好把握!”
我看着他那张欠揍的脸,拿起桌上的茅台,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一大杯。
“我干了,你随意。”
我不想看他,也不想看任何人。
我只想把自己灌醉。
婚房就是那套南边的新楼,钥匙是我结婚前一天拿到的。
崭新的水泥地,雪白的墙壁,亮堂堂的。
可我的心,是灰的。
闹洞房的人走了以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
林岚。
我的妻子。
她已经换下了婚纱,穿着一件睡衣,坐在床边,低着头。
我浑身酒气,踉踉跄跄地走到她面前。
借着酒劲,我看着她。
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慌张和无措。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无名火。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凭什么我成了所有人的笑话?就因为你爸是厂长?
那一瞬间,所有积压的屈辱、愤怒、不甘,全都爆发了。
我指着她,声音都在发抖。
“林岚,你给我听清楚了。”
“我娶你,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
“这套房子,这个家,是我拿我自己的尊严换来的。”
“以后,我们各过各的。你在外面,给我留点面子,别让我太难堪。关上门,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们井水不含犯河水。”
我说完,没敢看她的表情。
我怕看到她哭,怕看到她崩溃。
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混蛋。
可她没有。
房间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听到她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
“好。”
就一个字。
没有哭,没有闹,也没有质问。
我愣住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新婚之夜,我和我的妻子,隔着一堵墙,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婚后的日子,就按照我说的剧本,一板一眼地演了下去。
我升了副科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她还是在厂里的图书馆当管理员,每天安安静静地上班,下班。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合租的房客。
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桌上会留着一份早饭,通常是稀饭和馒头,还有一个煮鸡蛋。
晚上我回来,她已经做好了晚饭。三菜一汤,荤素搭配。
她做饭的手艺很好,比食堂的大锅饭强一百倍。
可我们俩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说话。
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
吃完饭,她默默地收拾碗筷,然后就钻进她的房间。
我们分房睡,她睡卧室,我睡另一个被我改造成书房的小房间。
她好像真的完全接受了我的“约法三章”。
她从不主动跟我说话,从不干涉我的任何事。
我什么时候回家,回不回家,她从不过问。
我在外面跟同事喝酒打牌,半夜一身酒气地回来,她听见了,也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一杯水放在桌上,然后关上房门。
她也从不要求我陪她做什么。
逛街,看电影,走亲戚,这些普通夫妻会做的事,我们一件都没有。
有一次在厂区里,我跟几个同事走在一起,迎面碰上了她。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像不认识一样,低着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当时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松了口气的感觉。
同事们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李伟又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哟,陈科长,跟嫂子吵架了?怎么跟路人似的?”
我面无表情地说:“你看错了。”
是的,我在外面,极力维持着一种假象。
一种我和她关系还不错的假象。
我会在同事面前,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我们家林岚说……”,会在他们起哄时,笑着说“家里管得严”。
我需要这份体面。
这是我用尊严换来的生活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遮羞布。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可能会过一辈子。
相敬如“冰”,互不打扰。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物质生活,她得到了一个丈夫的名分。
公平交易,两不相欠。
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是一个冬天,我得了重感冒,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五。
我躺在小房间的床上,感觉自己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头疼得像要炸开。
我不想去医院,也不想告诉任何人。
我觉得自己能扛过去。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又被一阵阵的冷意惊醒。
恍惚中,我感觉有人在给我盖被子,用温热的毛巾擦我的脸。
我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高烧竟然退了。
虽然浑身还是酸软无力,但脑子清醒多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旁边还有几片药。
粥是皮蛋瘦肉粥,熬得烂烂的,很香。
我愣住了。
我走出房间,看到林岚正准备出门上班。
她看到我,也愣了一下,然后小声说:“你醒了?快回去躺着,你还在发烧。”
我看着她,喉咙有点干。
“昨晚……是你照顾我的?”
她没看我,低着头换鞋。
“你烧得都说胡话了,我总不能看着不管。”
“那粥……”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粥养胃。”
她说完,就开门走了。
我端起那碗粥,温热的,刚刚好。
我喝了一口,咸淡适中,肉末和皮蛋的香味瞬间充满了口腔。
那一刻,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从那以后,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她。
我发现,她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个沉闷、无趣的女人。
她很爱干净,家里永远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的脏衣服,只要扔在盆里,第二天就会被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我床上。
她很细心。
她知道我不爱吃姜,所以做菜从来不放姜。她知道我喜欢喝浓茶,所以总会给我准备好茶叶。
她也很聪明。
有一次,我为了一个技术改造方案焦头烂额,在书房里熬了好几个通宵。
那天晚上,她给我送夜宵的时候,看了一眼我桌上画得乱七八糟的草图。
她忽然说:“你这个传动轴的设计,是不是可以换个思路?我看书上说,有一种行星齿轮的结构,效率更高,也更稳定。”
我当时心里烦躁,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这是机械原理,你看的什么闲书!”
她没再说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可她走后,我鬼使神差地,真的去翻了她说的那个“行星齿る”的资料。
我越看越心惊。
那是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但那个结构,简直就是为我的方案量身定做的!
它能完美解决我一直没法攻克的那个扭矩问题。
我花了一晚上,重新设计了方案。
第二天拿到科里,所有老师傅都拍案叫绝。
林厂长也把我叫去,狠狠地表扬了一番。
我成了厂里的技术明星。
那天晚上回家,我第一次,在她进自己房间之前,叫住了她。
“林岚。”
她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有点不自然,把头转向一边。
“那个……谢谢你。”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她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脸上的那些痘印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她说:“不用谢。能帮上你就好。”
我的心,又被撞了一下。
我开始好奇,她看的都是些什么书。
有一天,趁她不在家,我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大大的书架。
那个书架,从上到下,摆满了书。
有文学名著,有历史传记,有诗歌散文。
但更多的,是各种各样我看不懂的专业书籍。
《机械原理》、《材料力学》、《金属工艺学》、《高等数学》……
甚至还有几本德语和俄语的原版技术手册。
我随手抽出一本《金属工艺学》,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全是她用娟秀的字迹做的笔记。
有些地方,还贴着小纸条,上面是她的分析和疑问。
我彻底震惊了。
这些书,很多都是我们技术科的专业人员都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她一个图书管理员,怎么会看这些?而且还看得这么深?
我突然想起,她也是大学毕业,好像学的是……精密仪器。
只是因为身体不好,加上性格内向,毕业后才被林厂长安排在图书馆,做个清闲的工作。
我一直以为,她早就把专业丢了。
原来没有。
她一直在默默地学习。
我看着满书架的书,再想起她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我在用我的能力和前途,庇护着她。
现在我才发现,我可能……才是那个坐井观天的人。
从那天起,我跟她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开始出现裂缝。
我会在吃饭的时候,主动跟她聊一些厂里的事。
她话不多,但总能在我最困惑的时候,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
她不像厂里那些老师傅,凭经验办事。
她有理论基础,有逻辑思维,看问题比我更全面,更深刻。
我发现,我越来越依赖跟她聊天。
每天晚上,最期待的,就是跟她一起坐在饭桌前,听她分析那些复杂的技术难题。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的,像山里的泉水,能洗掉我一天的烦躁和疲惫。
我开始觉得,回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也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她的世界。
我知道了她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喜欢看《红楼梦》。
我知道了她对花粉过敏,所以家里从来不养花。
我知道了她怕黑,所以晚上睡觉总会留一盏小夜灯。
有一天,我下班早,路过菜市场,看到有卖新鲜的鲫鱼。
我突然想起,她上次随口说过一句,想喝鲫鱼豆腐汤了。
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条。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走进了厨房。
我笨手笨脚地刮鱼鳞,开膛破肚,弄得满身都是腥味。
她下班回来,看到我在厨房里的狼狈样子,惊得说不出话。
我有点尴尬,挠了挠头。
“那个……我试试。”
她没说话,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刀,熟练地处理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喝到了鲫鱼豆腐汤。
汤色奶白,味道鲜美。
她给我盛了一碗,说:“小心烫。”
我看着她,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她的侧脸,好像……也没那么难看。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很亮,很温柔。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开始尝试着,带她走出去。
周末,我说:“厂里新放了部电影,《芙蓉镇》,要不要去看?”
她愣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
电影院里,人很多。
我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
我甚至听到了后排有人在小声议论。
“那不是陈科长吗?旁边那个是他老婆?”
“啧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这次,他们说的鲜花,是我。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但就在这时,我感觉我的手,被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
是林岚。
她没有看我,只是目不视前方,看着大银幕。
但她的手,握得很紧。
一股暖流,从她的掌心,一直传到我的心里。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光,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掌心的温度。
电影演了什么,我一点都没看进去。
我满脑子都是她。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都没说话。
但我们一直牵着手,没有松开。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我的小书房。
我敲开了卧室的门。
她给我开门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红晕。
我走进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身体一僵。
我在她耳边,用这辈子最轻柔的声音说:
“林岚,对不起。”
“以前,是我混蛋。”
她转过身,看着我。
镜片后面,她的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她摇了摇头。
“不怪你。”
我看着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低头吻了下去。
她的嘴唇,很软,带着一丝甜味。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林厂长说的那句话。
“你不会后悔的。”
是的,我不后悔。
如果说,娶她是我人生的一场豪赌。
那么现在,我心甘情愿地承认,我赌赢了。
我中的,是头彩。
我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
我不再睡书房,而是名正言顺地搬进了卧室。
我们像所有正常的夫妻一样,同床共枕。
我发现,她其实一点都不“丑”。
摘掉眼镜的她,眉眼很清秀,皮肤虽然不白,但很细腻。
尤其是在我怀里睡着的时候,呼吸均匀,神态安详,像个孩子。
我喜欢在夜里,借着月光,偷偷地看她。
一看,就能看很久。
我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厂里的风言风语,还在继续。
李伟尤其过分。
有一次,厂里组织技术比武,我拿了第一。
庆功宴上,李伟喝多了,又开始拿我开涮。
“陈科长就是陈科长啊!事业爱情双丰收!娶了厂长的女儿,就是不一样!这技术水平,都蹭蹭往上涨啊!”
他这话,明着是夸我,暗着是说我靠裙带关系。
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
以前的我,可能会忍气吞声,或者用喝酒来掩饰尴尬。
但这次,我没有。
我放下酒杯,看着李伟,笑了。
“李伟,你说对了,我娶了我家林岚,确实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她不仅是我老婆,还是我老师,是我主心骨。”
“我拿第一,一半的功劳是她的。我这辈子,能有她,是我陈辉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不像某些人,除了靠爹,一无是셔。就算给他个金饭碗,他也端不稳。”
我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整个饭桌上的人都愣住了。
李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噌”地站起来,指着我:“陈辉,你他妈说谁呢?”
我也站了起来,跟他对视着,寸步不让。
“谁应,就说谁。”
眼看就要打起来,科长老王赶紧过来拉架。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喝多了,都喝多了。”
那场庆功宴,不欢而散。
但从那以后,厂里再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拿我老婆开玩笑了。
我知道,我这一仗,是为她打的,也是为我自己打的。
我不想再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我的老婆,我自己疼。
我的幸福,我自己知道。
时间很快,转眼到了92年。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们厂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
设备老化,技术落后,管理僵化,产品在市场上根本没有竞争力。
厂里已经连续三个月发不出工资了。
人心惶惶。
林厂长急得头发都白了。
他组织了好几次技术攻关,想开发新产品,但都失败了。
厂子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有一天晚上,林厂长把我叫到了家里。
他看上去,比上次见,老了十岁。
他给我倒了杯酒,叹了口气。
“小陈啊,厂子……可能真的要不行了。”
我心里一沉。
“爸,总有办法的。”
结婚后,我改口叫他爸了。
他摇了摇头,满脸苦涩。
“我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没用啊。”
“上面已经有风声了,准备让我们厂跟南边那个合资厂合并。到时候,我们这边,一大半的人都要下岗。”
下岗。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工人的心头。
“爸,不能就这么认输啊!我们厂几千口人呢!”
“我何尝想认输?”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可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斗?人家的设备是德国进口的,技术是国外最新的,我们呢?我们还在用五十年代的老古董!”
那天晚上,我跟岳父聊了很久。
他的无奈,他的不甘,他的焦虑,深深地感染了我。
回家后,我把情况跟林岚说了。
我以为她会担心,会害怕。
毕竟,厂子要是倒了,我们的生活也会受到巨大的影响。
可她听完,却异常的平静。
她给我倒了杯水,说:“别急,让我想想。”
那一晚,她破天荒地,没有看她那些文学书。
她把我这几年积攒的所有技术资料,还有她从图书馆借来的各种行业期刊,全都搬了出来,铺了一地。
她就在那一堆资料里,翻着,看着,算着,画着。
我看不懂她到底在干什么。
我只看到,她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是一种极度专注、极度自信的光芒。
三天。
整整三天三夜。
她几乎没合眼。
我也陪着她,给她端茶送水,看着她日渐憔悴的脸,心疼得不行。
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突然站了起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她把一叠厚厚的,写满了字的稿纸拍在我面前。
“陈辉,你看这个!”
我接过来,那是一份……可行性报告?
《关于红星机械厂产品线转型暨引入“模块化生产”模式的初步构想》。
标题很大,很吓人。
我往下看。
我越看,心跳得越快。
我越看,手抖得越厉害。
这份报告,简直……是个天才的构想!
她没有纠结于我们现有的落后技术,而是提出了一个完全颠覆性的思路。
她建议,放弃我们那些傻大黑粗的老产品,转而生产一种市场上急需的,但技术门槛相对较低的“小型农用机械”。
最关键的是,她引入了一个我闻所未闻的概念——“模块化生产”。
就是把一个复杂的产品,拆分成几个独立的模块。每个模块的生产线都相对简单,我们可以利用现有的旧设备,进行改造,分头生产。
最后,再进行组装。
这样一来,不仅大大降低了对先进设备和复杂技术的依赖,还能极大地提高生产效率,降低成本。
报告里,她甚至连每个模块的技术参数、成本核算、市场前景分析,都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哪里是一份初步构想?
这简直就是一份可以直接执行的完整方案!
我拿着那份报告,看着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林岚……你……你……”
她笑了,笑得很疲惫,但很灿烂。
“我大学的毕业论文,就是关于模块化生产在工业领域的应用。这些年,我一直没有丢掉。”
“我只是……把书本上的东西,跟我们厂的实际情况,结合了一下。”
我一把抱住她,紧紧地。
“林岚,你是个天才!你真是个天才!”
我拿着这份报告,像拿着一个救命的法宝,第一时间冲到了林厂长的办公室。
林厂长一开始还不以为意。
他以为这又是我搞的什么不成熟的技术方案。
可当他看了不到十分钟,他的手,也开始发抖了。
他猛地站起来,抓住我的胳膊。
“小陈!这个……这个是谁做的?”
“是林岚。”
林厂长愣住了。
他看着我,又看看手里的报告,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岚岚?这……这真是她做的?”
“是她,爸。她三天三夜没合眼,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林厂长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拿着那份报告,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我一直以为,是我耽误了她……我把她安排在图书馆,就是想让她过得清闲一点,安稳一点……我没想到……我没想到她心里,还藏着这么大一片天地……”
那天下午,林厂长召开了全厂最高级别的紧急会议。
所有的厂领导,所有的技术骨干,全部到场。
林厂长没有多说废话,直接把林岚的那份报告,复印了人手一份。
“大家先看看这个。”
会议室里,一开始还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死气沉沉的氛围。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翻动纸张的声音,开始变得急促。
人们的表情,从麻木,到惊讶,再到震撼,最后,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兴奋。
“模块化生产……这个思路太牛了!”
“对啊!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样一来,我们那些老掉牙的设备,全都能派上用场了!”
“小型农机!这个市场空白太大了!我们要是能抢占先机,绝对能活过来!”
整个会议室,像一锅烧开的水,瞬间沸腾了。
所有人,都被这份报告里展现出的巨大前景,点燃了。
李伟也在。
他看着手里的报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想挑刺,想反驳,可那份报告,逻辑严密,数据详实,根本无懈可击。
最后,林厂长一锤定音。
“就这么干!”
“我提议,成立‘新产品技术攻关小组’,由陈辉同志担任组长,全面负责这个项目!”
“另外,我个人提议,聘请林岚同志,担任我们攻关小组的……总顾问!”
全场静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成了项目的总负责人。
林岚,这个一直被所有人忽视,甚至嘲笑的女人,成了我们全厂的希望。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忙碌,也是最充实的日子。
我带着一帮技术骨干,没日没夜地泡在车间里。
按照林岚的方案,改造设备,设计流程,试制样品。
林岚虽然名义上是“顾问”,但实际上,她才是整个项目的灵魂。
她每天都会来车间。
她不怎么说话,但只要看一眼,就能发现我们忽略掉的细节。
一个参数的错误,一个流程的不合理,一个零件的强度不够,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就像一台最精密的人形计算机,我们遇到的所有难题,到了她那里,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厂里的老师傅们,一开始还对她这个“总顾问”不以为然。
一个没进过车间的女同志,懂什么技术?
可几次下来,所有人都服了。
彻彻底底地服了。
他们开始发自内心地,叫她“林工”。
“林工,您看我们这个焊接工艺,有没有问题?”
“林工,这个齿轮的淬火温度,您给拿个主意?”
我看着被一群五大三粗的老师傅围在中间,从容不迫地讲解着技术要点的林岚,心里充满了骄傲。
我的妻子。
她在发光。
项目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出了意外。
我们的竞争对手,那个准备跟我们合并的合资厂,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
他们派人来挖墙脚了。
带头的,是李伟。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跳槽到了那边,当了个副总。
他直接找到了我。
在厂门口的小饭馆里,他给我开了个天价。
“陈辉,别在那破厂子耗着了。来我们这边,我给你开现在三倍的工资,再给你一套市中心的商品房。”
“只要你把你们那个‘模块化’的方案,带过来。”
我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笑了。
“李伟,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他撇了撇嘴:“别装了,陈辉。你当初为了套房子,连林岚那种女人都能娶。现在有更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你会不动心?”
“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清楚?不就是为了往上爬吗?”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说的对,我以前,是挺想往上爬的。”
“但是现在,我不想了。”
“因为我已经站在了最高的地方。”
他愣住了:“什么意思?”
“因为我身边,站着林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有些东西,是你这种人,一辈子都理解不了的。”
“李伟,你滚吧。顺便替我给你老板带句话,想跟我们红星厂斗,他们还嫩了点。”
我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李伟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吼着什么,我没听。
我知道,我跟他,早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三个月后,我们的第一批小型农用旋耕机,成功下线。
在省里的农机展销会上,一炮而红。
我们产品的价格,只有同类产品的一半,但性能却丝毫不差。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们厂,活了。
不仅活了,而且活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
厂里发了这几年拖欠的所有工资,还发了一笔丰厚的奖金。
全厂上下,喜气洋洋,跟过年一样。
庆功大会上,林厂长站在主席台上,声音哽咽。
他没有讲太多大道理,只是提到了一个人。
“今天,我们能有这个局面,要感谢一个人。”
“她不是我们厂的领导,也不是我们的技术专家。”
“她就是我的女儿,陈辉的妻子,林岚。”
他把林岚请上了台。
林岚还是那副打扮,还是有些拘谨和不自然。
台下,几千名工人,自发地起立,鼓掌。
掌声经久不息。
我站在台下,看着聚光灯下的她,眼眶湿了。
我看到李伟的父亲,那个市里的领导,就坐在第一排。
他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我知道,我们赢了。
赢得很彻底。
那晚,回家后,林岚显得很高兴。
她甚至主动开了瓶红酒。
我们俩坐在阳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陈辉,谢谢你。”
我搂住她:“傻瓜,应该我谢谢你。”
“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那你觉得,什么最重要?”
我想了想,说:“以前,我觉得是前途,是房子,是别人的眼光。”
“现在我觉得,是回家的时候,有个人给你留着灯,做好了饭等你。”
“是你。”
她笑了,把头埋进我怀里。
“油嘴滑舌。”
岁月如梭。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红星机械厂,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破败老厂。
它成了全国知名的农机制造集团。
我也从当年的技术科副科长,做到了集团的总工程师。
林厂长早已经退休了,每天在家养花弄鸟,颐养天年。
李伟,听说他去的那个合资厂,早就倒闭了。他后来南下闯荡,赔得血本无归,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而我和林岚,也已经步入了中年。
我们的儿子,都上了大学。
林岚的脸上,有了皱纹,头发里,也夹杂了银丝。
她还是不爱打扮,还是喜欢穿那些素净的衣服。
在别人眼里,她可能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女。
但只有我知道,我的妻子,她有多么的好。
这些年,她一直是我的主心骨。
工作中遇到任何难题,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跟她商量。
她也早就不在图书馆了,而是成了我们集团技术研发中心,一个谁也不敢小觑的“隐形大佬”。
很多人都说我运气好,娶了厂长的女儿,少奋斗了三十年。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是一笑而过。
他们不知道,我这一生最大的运气,不是娶了“厂长的女儿”。
而是娶了林岚。
这个当初被所有人嘲笑的“丑姑娘”。
这个用她的智慧和温柔,把我从一个狭隘、自卑、只知道追名逐利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懂得爱、懂得责任、懂得珍惜的男人。
今天,是我和她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
我没有买什么贵重的礼物。
我只是像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样,去菜市场,买了条最新鲜的鲫鱼。
回到家,我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她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戴着老花镜。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听到厨房的动静,抬起头。
“今天怎么你下厨了?”
我探出头,冲她笑了笑。
“今天给你做个鲫鱼豆腐汤。”
她也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就像我第一次,认真看她笑的时候一样。
“好啊。”
我看着她,心里一片柔软。
他们都笑我,娶了领导的丑女儿。
却不知道,我才是那个中了头彩的人。
这场婚姻,是我用我年轻时仅有的一点可怜的自尊心做赌注,换来的。
而我赢得的,是整个人生。
来源:情浓云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