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孙子,说他不能有案底,他爸刚托关系把他弄进厂里,那是铁饭碗。
1989年,我替陈峰顶了故意伤人的罪。
他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孙子,说他不能有案底,他爸刚托关系把他弄进厂里,那是铁饭碗。
我说,行。
不就是三年么。
我进去的时候,刚过完二十岁生日。
出来的时候,是1992年的秋天。
天很高,蓝得像块假布。
空气里有股煤烟和油炸糕混合的味道,呛人,但闻着踏实。
我站在监狱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大铁门。
“咣当”一声,它在我身后关上了。
一个时代,也关上了。
我身上穿着出来时发的一套衣服,蓝色的,不新不旧,口袋里揣着三百二十七块钱,是我在里面干活攒的。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路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那时候这车就是身份的象征。
我没多看,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找个小饭馆,吃一碗热腾腾的烂肉面。
车门开了。
“文斌!”
我脚步一顿,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我慢慢转过身。
陈峰。
他胖了,也白了,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抹得锃亮,油光水滑的,像电影里的港商。
他快步走过来,想抱我,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出来了,哥。”
我点点头,没说话。
三年没见,他身上那股子机灵劲儿没了,多了些圆滑和……疏离。
“上车,我给你接风。”
他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看着车里干净的丝绒座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沾了灰的布鞋。
我没动。
“怎么了?”陈峰问,有点尴尬。
“脏。”我说。
他就那么愣在那儿,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被冒犯的难堪。
最后,他一咬牙,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大摞报纸,仔仔细细地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这下行了吧,祖宗。”
我坐了进去。
车里有股淡淡的香水味,不是我熟悉的肥皂味或者汗味。
车子开得很稳。
我们俩一路都没说话。
窗外的景象飞速后退,高楼多了,马路宽了,人们的穿着也洋气了。
我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人,贪婪地看着,又觉得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
“这三年……苦了你了。”陈"峰终于开口,声音干巴巴的。
我把头转向窗外,“还好。”
里面有里面的规矩,懂规矩,就不算太苦。
“我给你找了最好的馆子,给你去去晦气。”
车停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大酒店门口,门口站着穿旗袍的迎宾小姐。
我皱了皱眉。
“就不能找个路边摊,吃碗面?”
陈峰脸上的笑僵住了,“文斌,你出来了,以后都是好日子。那种地方,咱们不去了。”
“咱们?”我心里冷笑一声。
我们早已经不是“咱们”了。
包厢很大,就我们两个人,桌上摆满了菜,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
陈峰给我倒了一杯茅台,白瓷杯,满满的。
“哥,这杯我敬你。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他说着,眼圈有点红,一仰头,干了。
我也端起杯子,酒很辣,像刀子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
的痛快。
“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文斌,我陈峰不是王八蛋。我跟你说过,等我发达了,我的一切,有你一半。”
我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嚼着,没接话。
誓言这种东西,在铁窗里听得多了,就跟外面的风一样,吹过就散了。
“我没忘。”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永远不会忘。”
他从一个黑色的皮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大团结”,放在我面前。
“这十万块,你先拿着。不够,我再给你。”
九二年的十万块,是什么概念?
可以在我们那座小城买好几套房子。
我看着那沓钱,红得刺眼。
我没碰。
“什么意思?”我问。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过得好点。买套房子,娶个媳服,做点小生意,都行。”
“这是买断我那三年的?”我笑了,只是嘴角扯了扯。
陈峰的脸一下子白了。
“文斌!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他声音都变了,“我们是兄弟!”
“兄弟?”我看着他,“陈峰,你告诉我,我进去那天,你在哪?”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开庭那天,你又在哪?”
“我家里出事了,我爸……”
“我妈去世,你又在哪?”我死死盯着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陈峰彻底蔫了,他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
“哥,我对不起你。”
“别叫我哥。”我把那沓钱推了回去,“我受不起。”
气氛僵到了冰点。
一顿饭,吃得跟上坟一样。
最后,我还是拿了两千块钱。
“算我借你的。”
我得租个地方住,得活下去。
陈峰没再坚持,只是眼神黯淡得像蒙了灰。
他开车送我。
我让他在一个老旧的筒子楼前停下。
“我就住这儿了。”
“这……这地方怎么住人?”他看着那剥落的墙皮和黑乎乎的楼道,满脸不可思议。
“我住了二十年。”我说。
下车前,他塞给我一张名片。
烫金的字。
“峰海集团,董事长,陈峰。”
底下是一串电话号码。
“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他嘱咐道。
我点点头,把名片塞进口袋,转身进了楼道。
我没有回头。
我怕他看见我眼里的东西。
那不是感动,是嘲讽。
我在筒子楼里租了个单间,一个月八十块。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没了。
但窗户朝南,有阳光。
我开始找工作。
我有案底,还没文化,这在九十年代初,几乎是死路一条。
我去码头扛过大包,去建筑工地搬过砖,去小饭馆刷过盘子。
活儿很累,钱很少,但心里踏实。
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挣的。
我很少想起陈峰,或者说,我刻意不去想他。
那张烫金的名片,被我压在箱子底,就像我们那段已经发霉的过去。
有时候晚上收工,我会买一瓶二锅头,两根红肠,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看着楼下南来北往的人,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这世界热热闹"闹,欣欣向荣,唯独把我落下了。
有一天,工头老张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一个信封。
“小李,这是这个月的工钱,你……明天不用来了。”
“为什么?”我问,心里一沉。
“有人打招呼了。”老张叹了口气,眼神躲闪,“说你……手脚不干净。”
我脑子“嗡”的一声。
手脚不干净?
我在这儿干了三个月,累得像条狗,就为了挣点干净钱。
“谁说的?”我攥紧了拳头。
“你别问了,我也就是个传话的。”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别惹事。”
我拿着那点工钱,站在工地的尘土里,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是谁。
除了他,没人会用这种方式来“帮”我。
他是想告诉我,离开他,我连份苦力都打不了。
他是想逼我。
我回到出租屋,从箱子底翻出了那张名片。
我盯着那个名字,陈峰。
心里那股压抑了许久的火,终于烧了起来。
我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哪位?”一个很职业的女声。
“我找陈峰。”
“请问您有预约吗?”
“你告诉他,我叫李文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压低声音的汇报。
很快,陈峰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丝惊喜和小心翼翼。
“文斌?你……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
“我在你公司楼下。”我冷冷地说,“你给我下来。”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峰海集团的大楼,在阳光下像一座玻璃山,刺得我眼睛疼。
我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工服,站在门口,像个要饭的。
保安警惕地盯着我。
很快,陈峰从旋转门里冲了出来,连外套都没穿,只穿着一件白衬衫。
“文斌,你怎么……”
他看到我这身打扮,话又咽了回去。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他面前。
“工地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陈峰的脸色变了变,躲开我的眼神,“我……我只是想让你别那么辛苦。”
“辛苦?”我笑了,“陈峰,你现在是大老板了,不懂我们这些人的辛苦。我搬一块砖,挣一毛钱,那钱是干净的。我睡得着觉。”
“我给你钱,不也是干净的吗?”他急了。
“那不一样!”我吼了一声,声音大得把路过的人都吓了一跳,“那是你施舍的!是你用来安抚你良心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指着他的鼻子,“你是不是觉得,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我就只能乖乖地去摇尾乞怜,管你要骨头吃?”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陈峰,我告诉你。我李文斌就算是饿死,也不会吃你一口嗟来之食。”
我转身就走。
“站住!”他从后面拉住我。
力气很大。
“你非要这样吗?”他眼睛红了,声音里带着哀求,“我们之间,非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三年的账,怎么算?”我甩开他的手,“你告诉我,怎么算?”
他沉默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你跟我上来。”
我不想去。
“上来!”他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有些事,我必须让你看到。”
我跟着他进了那座玻璃山。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一个穿着工服的泥腿子,跟着董事长。
他们的目光像针,扎在我身上。
我挺直了腰。
我没偷没抢,我怕什么。
董事长的办公室在顶楼,大得像个篮球场。
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我站在窗边,看着下面蚂蚁一样的车和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就是我的江山。”陈峰站在我身后,声音低沉,“从三年前你进去开始,我一天都没敢歇过。”
“我从摆地摊开始,被人追,被人打。为了第一笔单子,我陪人喝了三斤白酒,喝到胃出血。”
“我睡过火车站,啃过冷馒头。两年,我没买过一件新衣服。”
他说得很平静,但我能听出里面的惊心动魄。
“我知道,这些都抵不了你的三年。但是文斌,我没闲着。”
他走到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你看看这个。”
是股权转让协议。
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将峰海集团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无偿转让给李文斌。
我瞳孔一缩。
百分之四十九。
这意味着,这个价值数千万甚至上亿的商业帝国,几乎有我的一半。
“你答应过我的。”我说。
“我说过,我的一切,有你一半。”他看着我,“现在,我做到了。”
我拿起那份协议,很沉。
我看了很久。
然后,我当着他的面,把协议撕成了两半。
再撕。
直到变成一堆碎纸屑。
陈峰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过,我不要你的施舍。”我把纸屑扔在地上,“陈峰,你还是不懂。”
“我不懂?”他气得笑了起来,“李文斌,我把半个公司都给你了,你还说我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我想要的是我妈别走。
我想要的是我没错过这三年。
我想要的是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蹲在路边,一人一瓶啤酒,吹牛逼吹到天亮。
这些,他给得了吗?
“我不需要你的股份,也不需要你的钱。”我看着他,“我只想凭自己的本事,活下去。你明白吗?”
他颓然地坐回老板椅里,双手插进头发,一脸痛苦。
“好,好,凭你自己的本事。”他喃喃自语,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那你来我公司上班。”
“我不……”
“你听我说完!”他打断我,“不是养着你,是真的让你干活。我这儿缺一个管仓库的副主任,你来干。”
“仓库?”
“对,仓库。”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那仓库,最近老是丢东西,账也对不上。派去的人,要么是笨蛋,要么是内鬼。我不信他们。”
“我信你。”他盯着我的眼睛,“文斌,你心细,也够狠。这事儿,只有你能干。”
我沉默了。
这听起来,不再是施舍。
是一份真正的工作,一份带着挑战和信任的工作。
“工资多少?”我问。
“一个月……三百。”他小心翼翼地报出个数字。
这个工资,比工地高不了多少,但在公司里,绝对是底层。
他怕给高了,我又觉得是施舍。
“行。”我点头,“我干。”
陈峰长长地松了口气,像是打赢了一场仗。
第二天,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去峰海集团报道。
人事部经理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不屑。
“李文斌是吧?董事长亲自打过招呼了。”他把一份合同推过来,“填一下,然后去仓库找王主任。”
我成了峰海集团仓库管理副主任。
一个有名无实的职位。
仓库主任叫王海,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油嘴滑舌。
他一见我,就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哎呦,李副主任,您可来了。董事长都交代了,您来就是体验生活,指导工作的。您坐,您坐。”
他把我让到办公室里唯一一张沙发上,亲自给我泡了茶。
仓库里的其他工人,都远远地看着我,交头接耳,眼神里全是戏谑。
他们都把我当成了靠关系下来镀金的皇亲国戚。
我不说话,也不坐。
就在仓库里转悠。
仓库很大,货架顶到天花板,堆满了各种电子元件。
空气里有股纸箱和塑料混合的味道。
我转了一天,没发现什么大问题。
但直觉告诉我,这里面不对劲。
王海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嘴里不停地介绍着,殷勤得过分。
“李副主任,您看我们这管理,井井有条吧?每一笔出入库,都有单子,绝对错不了。”
我拿起一本出库单,随便指着一行。
“这批货,昨天下午三点出的,谁经手的?”
王海的笑容僵了一下,“呃,是小张,就是他。”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瘦高的年轻人。
我走过去。
“你叫小张?”
“是,李副主……主任。”年轻人有点紧张。
“昨天下午三点,你在干嘛?”
“我……我在点货啊。”
“你确定?”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开始闪躲,“我……我确定。”
我笑了笑,没再问下去。
下班的时候,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自己一个人走了。
但我没回家。
我绕到仓库后面,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蹲了下来。
像个老练的猎人,等着猎物出现。
天黑透了。
仓库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
大概到了晚上十点,仓库的后门,那扇平时都锁着的消防门,悄悄开了一条缝。
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是小张。
他警惕地四处看了看,然后快步走到一辆停在暗处的小货车旁。
车上下来一个人。
是王海。
他们俩从仓库里,一箱一箱地往外搬东西。
月光下,我能看清箱子上的标签。
那是我今天在出库单上看到的那批货。
我没动。
我拿出兜里那个傻瓜相机,这是我花了一百块钱在旧货市场买的。
“咔嚓。”
闪光灯亮了一下。
王海和小张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回头。
“谁?”王海厉声喝道。
我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王主任,这么晚了,还亲自搬货啊?辛苦了。”
王海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小张已经吓得腿都软了。
“李……李副主任,你……你怎么在这儿?”王-海结结巴巴地说。
“我睡不着,出来散散步。”我晃了晃手里的相机,“顺便拍拍月亮。”
王海的冷汗下来了,他看了一眼相机,又看了一眼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
“小李,你是个聪明人。”他压低声音,“今天这事,你就当没看见。这些货,卖了钱,咱们三七分,你七我三。”
“哦?”我挑了挑眉,“王主任这么大方?”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他以为我动心了,脸上又堆起了笑,“以后这仓库,就是我们俩的天下。”
“听起来不错。”我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
“什么毛病?”
“我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我的脸沉了下来,“也讨厌吃里扒外的东西。”
王海的脸色彻底变了。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从腰后摸出了一把扳手,“一个劳改犯,你以为董事长真能护你一辈子?”
“你可以试试。”我看着他,眼神冰冷。
在里面那三年,我不是白待的。
王海被我的眼神吓住了,但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咬牙,还是挥着扳手冲了过来。
我没躲。
就在扳手快要砸到我头上的时候,我侧身,伸手,一招擒拿,直接卸掉了他的胳膊。
“啊——!”王海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小张已经吓得瘫坐在地。
我捡起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吗?”
第二天一早,我把相机和一份详细的口供,放在了陈峰的办公桌上。
口供是王海连夜写的,写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他把这两年怎么联合外人,监守自盗,做了多少假账,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涉案金额,高达两百多万。
陈峰看着那份口供,手都在抖。
他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
“王八蛋!我这么信他!”
他抬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文斌,谢谢你。”
“我拿工资的。”我说。
“从今天起,你就是仓储部的部长。”他立刻说道,“工资,一个月一千。”
我没反对。
这是我应得的。
我当了部长,第一件事就是把仓库那帮老油条全开了。
然后重新招人。
我招人的标准很简单,不要聪明的,要踏实的。
我还立了新规矩,所有货品出入库,必须双人签字,视频监控二十四小时无死角。
一个月下来,仓库焕然一新,再没出过一次差错。
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从前的戏谑和不屑,变成了敬畏和……恐惧。
他们开始在背后叫我“阎王”。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我只需要把我的工作做好。
陈峰对我很满意,经常在各种会议上表扬我。
这让公司的其他高管很不爽。
尤其是那个叫赵建国的副总裁。
他是公司的元老,一直自诩为第二把手,现在突然冒出我这么个“空降兵”,还平步青云,他心里自然不平衡。
他开始处处给我下绊子。
我申请采购新的货架,他卡着预算不批。
我提拔一个有能力的年轻人当副手,他以“资历不够”为由驳回。
我全当没看见。
你卡我预算,我就自己动手,带着工人把旧货架加固翻新,比新的还结实。
你驳我人事,我就自己掏钱给那年轻人报培训班,让他把各种资格证都考下来,用能力堵住所有人的嘴。
赵建国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阴冷。
我跟陈峰提过一次。
“那个赵建国,不干净。”
陈峰叹了口气,“我知道。但他跟着我好几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公司很多老的销售渠道,都攥在他手里。”
“妇人之仁。”我评价道。
“文斌,做生意,不是打架。”陈峰拍了拍我的肩膀,“有时候,得讲究平衡。”
我不懂什么平衡。
我只知道,一条船上,如果有个洞,不赶紧堵上,早晚所有人都得淹死。
很快,我的预感应验了。
公司接了一个南美的大单子,价值五千万。
这是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
陈峰很重视,亲自盯着。
货发出去了,钱也按合同打了过来。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
只有我,觉得不安。
这单子,太顺利了。
顺利得有点假。
而且,负责这笔单子的,是赵建国。
我悄悄查了对方公司的底细。
一家在巴拿马注册的皮包公司,没有任何实体业务记录。
我把我的发现告诉陈峰。
陈峰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立刻让财务去查那笔汇款。
结果出来了。
那笔钱,在到账的第二天,就通过一个极其复杂的地下钱庄网络,被分批转走了。
而收款账户的最终指向,是赵建国在瑞士银行的一个秘密户头。
陈峰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五千万。
几乎是公司一半的流动资金。
这一下,能直接把峰海集团抽干。
“报警。”我说。
“不行!”陈峰猛地站起来,“不能报警!一旦报警,银行就会冻结我们的账户,供应商会恐慌,股东会抛售股票,公司就完了!”
“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他把钱卷走?”
“他跑不了。”陈峰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寒光,“他儿子下个礼拜结婚,他不可能不出现。”
赵建国儿子的婚礼,办得极其奢华。
五星级酒店,包下了整个宴会厅。
我和陈峰到的时候,赵建国正满面春风地招待着宾客。
他看到我们,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陈董,李总,什么风把你们二位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赵总,恭喜啊。”陈峰也笑着,跟他握手。
我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赵总,儿子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通知我们?”
赵建国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这不是怕耽误二位工作嘛。”
酒过三巡。
陈峰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站起身,走到台上的麦克风前。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
“今天,是赵建国赵总公子大喜的日子。我呢,是新郎父亲的同事,我叫李文斌。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就想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讲个故事。”
赵建国的脸色变了,他想上来阻止我。
陈峰按住了他。
“老赵,让文斌说。大喜的日子,助助兴。”
陈峰的语气很平淡,但手上的力气,肯定不小。
“这个故事,关于一个骗子。”我对着麦克风,缓缓说道,“有个公司,辛辛苦苦做生意。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大客户,要订一大批货。公司老板很高兴,觉得是天上掉了馅饼。”
“结果呢?货发出去了,钱也收到了。可那钱,是假的。是一个圈套。那个骗子,联合外人,把公司账上所有的钱,都给转走了。”
宴会厅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听出了不对劲。
赵建国的脸,已经白得像纸。
“这个骗子,以为自己天衣无缝。他拿着骗来的钱,给他儿子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他觉得,他赢了。”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赵建国身上。
“但是他忘了。人在做,天在看。”
“他也没想到,我们老板,是个念旧情的人。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让他下半辈子在牢里过。”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所以,我们老板给了他一个机会。”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股权转让协议和一封辞职信。赵总,你把这些年,不该拿的,都吐出来。然后签了字,滚出这座城市。今天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
“你儿子,还能风风光光地把婚结完。”
“否则……”我笑了笑,“门口停着两辆警车,里面的同志,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赵建国浑身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他看着我,眼神里全是绝望和怨毒。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最终,他颤抖着手,在文件上签了字。
一场危机,就这么被我用一种近乎流氓的方式,化解了。
没有惊动任何人。
公司保住了。
那天晚上,陈峰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
“文斌,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他妈的就是个商人,我只懂得怎么赚钱。可我忘了,商场跟战场一样,你不光要会赚钱,还要会打仗。”
“我把自己的獠牙,都磨平了。”他看着我,眼睛发亮,“可你还有。你的獠牙,还在。”
我没说话,只是陪他喝。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同了。
第二天,陈峰召开紧急董事会。
会上,他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赵建国因个人原因,辞去公司一切职务。
第二,他当众宣布。
“我提议,由李文斌先生,出任峰海集团总裁一职,全权负责公司日常运营。”
整个会议室,瞬间炸了锅。
所有人都交头接耳,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陈峰,又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一个管仓库的,一个劳改犯。
当总裁?
这是天大的笑话。
“我反对!”一个资深董事第一个站出来,“陈董,这太儿戏了!李先生对公司有功,我们可以给他奖励,给他分红。但是总裁这个位置,关系到整个集团的命脉,怎么能交给一个……一个外行?”
“是啊,陈董,三思啊!”
“这会让公司的股价大跌的!”
反对声此起彼伏。
我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像是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闹剧。
陈峰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会议室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各位的疑虑。”他环视众人,“但我相信我的眼光。我也相信李文斌的能力。”
“他或许不懂财务报表,不懂资本运作。但是他懂一样东西。”
陈峰看向我。
“他懂人心。”
“而且,”陈峰加重了语气,“我不是在跟各位商量。我是在通知各位。”
“峰海集团,我说了算。”
他的话,掷地有声。
再没人敢说话了。
任命书,当天就下来了。
我就这样,成了峰海集团的总裁。
从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到一个集团总裁。
我只用了不到半年。
听起来像个传奇。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背后是什么。
我没有搬进总裁办公室。
那地方太大了,太空了,让我心慌。
我还是待在我原来那个小办公室里,就在仓库旁边。
我能闻到纸箱味,能听到工人们的吆喝声。
这让我觉得踏实。
我当了总裁,但我的工作方式,一点没变。
我还是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走。
我还是喜欢在车间和仓库里转悠,跟工人们聊天。
他们不怕我,他们知道,我跟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的老总不一样。
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看不懂复杂的财务报表,但我能从一个工人的眼神里,看出生产线是不是有问题。
我不懂什么叫企业文化,但我知道,让兄弟们吃饱饭,有尊严地挣钱,他们就会为你卖命。
我做的第一个决定,是给公司所有一线员工,涨薪百分之三十。
财务总监脸都绿了,跑来找我。
“李总,这不合规矩!这么大的开支,会严重影响公司利润的!”
“利润?”我看着他,“工人吃不饱,哪来的利润?机器坏了你知道修,人累垮了你怎么不知道疼?”
我把公司的福利待遇,提到了全市最高。
免费的午餐,定期的体检,困难员工的补助基金。
我还从公司的利润里,拿出一部分,成立了一个教育基金,资助员工的子女上大学。
那些高管们都觉得我疯了。
他们觉得我是在败家。
陈峰却无条件地支持我。
“你放手去干。”他对我说,“钱没了,我们再赚。人心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半年后,奇迹发生了。
公司的生产效率,提升了百分之五十。
产品次品率,降到了历史最低。
因为工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在为老板打工,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家奋斗。
公司的凝聚力,空前强大。
我们成了所有人都想挤进来的地方。
这时候,那些高管们才明白,我做的这一切,不是疯了。
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更高明的管理。
当然,也有人不服。
特别是那些习惯了坐办公室,动动嘴皮子就拿高薪的“精英”。
销售部有个经理,名校毕业,海归。
仗着自己手上有几个大客户,平时骄横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
他提交了一份报销单,里面有几万块的账目,语焉不详。
按我的新规矩,这是不允许的。
财务把单子退了回去。
他直接冲进了我的办公室。
“李总!”他把报销单摔在我桌上,“我为了公司的业务,在外面陪客户喝酒喝到吐,你现在连这点招待费都不给我报?这是什么道理?”
我拿起那份单子,看了看。
“这几张去夜总会的发票,也是陪客户?”我问。
他脸一红,“客户的……特殊爱好,我也没办法。”
“是吗?”我把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
照片上,他正搂着一个年轻女孩,在舞池里扭动。
背景,就是那家夜总会。
照片是我的一个仓库工人拍的,他晚上去那里兼职当保安。
“这个客户,长得挺别致啊。”我淡淡地说。
他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李总,我……我错了。我一时糊涂。”
“你不是糊涂,你是坏。”我站起来,“峰海集团,不养闲人,更不养蛀虫。”
“从现在开始,你被解雇了。”
“别啊,李总!”他慌了,“我手上的客户……”
“你的客户,公司会派人接手。你的人脉,不是你贪腐的资本。”
我叫来了保安。
他被架出去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咒骂我。
说我一个劳改犯,凭什么开除他。
我没理他。
这件事,像一颗炸弹,在公司炸响。
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这个总裁,是来真的。
不管你是什么背景,什么资历,只要触犯了规矩,就一视同仁。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跟我耍花腔。
公司的风气,为之一清。
我用我的方式,在改造这家公司。
用我在底层摸爬滚打学来的,最朴素的道理。
公平,尊重,赏罚分明。
公司越来越好,走上了快车道。
陈峰彻底放手了,他开始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家庭和……慈善上。
他以公司的名义,捐建了好几所希望小学。
我知道,他是在赎罪。
为他自己,也为我。
有一年,我们一起去其中一所小学参加落成典礼。
看着那些孩子天真的笑脸,陈峰转过头对我说。
“文斌,你说,我们做这些,是不是能让心里好过一点?”
“不知道。”我说,“但至少,能让别人好过一点。”
他笑了,笑得很释然。
晚上,我们俩没住酒店,就在学校的宿舍里。
一人一张硬板床。
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一样。
我们聊了很多,从前的事,现在的事,未来的事。
“文斌,你恨过我吗?”他忽然问。
我沉默了很久。
“恨过。”我坦白地说,“在你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逼我去找你的时候。”
“那现在呢?”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很亮。
“现在不了。”我说,“你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我自己都没想到过的机会。”
“我把你推上这个位置,其实很自私。”他声音很低,“我驾驭不了这家公司了。那些人,那些事,太复杂了。我需要一头狼,一头能镇住所有牛鬼蛇神的狼。”
“而你,就是那头狼。”
“我不是狼。”我摇摇头,“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只是,我活下去的方式,跟他们不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喝光了一瓶二锅头。
他醉了,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妈。
我说,都过去了。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第二天,他醒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们又变回了陈董和李总。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堵墙,终于塌了。
我们还是兄弟。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日子就这么过着。
公司成了行业里的巨头。
我也从一个被人瞧不起的“阎王总裁”,变成了商界传奇。
无数的记者想采访我,都被我拒了。
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一个运气好点的普通人。
我还是住在那个筒子楼里。
虽然公司给我配了别墅和豪车,但我很少去。
我喜欢这里的人间烟火气。
我喜欢听楼下夫妻吵架,孩子哭闹,小贩叫卖。
这让我觉得,我脚踩在地上。
我一直没结婚。
不是不想,是没遇到。
也可能,是我心里那道坎,一直没过去。
我的世界,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里。
我怕,没有哪个女人,能同时忍受这两面。
2019年,我五十岁了。
陈峰给我办了个盛大的生日宴。
公司所有高管都来了。
他们举着酒杯,说着恭维的话。
“李总,年富力强,带领我们再创辉煌。”
我笑着,跟他们碰杯。
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们想的是,这个老家伙,什么时候才肯退。
宴会进行到一半,我提前离场了。
我讨厌那种场合。
我让司机把我送到我妈的墓地。
那天晚上,风很大。
我带了一瓶她生前最爱喝的桂花酒。
我坐在墓碑前,自言自语。
“妈,我五十了。”
“我没给你丢人。”
“我现在有钱了,很多很多钱。可我还是觉得,不如当年你给我做的那碗烂肉面香。”
“我老是想起,我进去前,你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改造。你说,你等我出来。”
“可你没等到。”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么多年,我在外面,是铁打的李总,是无所不能的“阎王”。
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
我只是一个,想妈的孩子。
我在墓地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妈,我走了。”
“公司还有一堆破事等着我呢。”
我转身,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下山坡。
山下,我的车在等着。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一半用来怀念,一半用来前行。
我从不后悔替陈峰顶罪。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也不感激他给了我今天的一切。
这是我自己,一步一步,挣来的。
我只是一个,在时代浪潮里,被推着走的普通人。
偶尔回头看看,身后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有泥泞,有鲜血,但一直,没有后退。
这就够了。
来源:云来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