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住的地方,是砖窑厂旁边自己搭的破棚子,风大点就感觉屋顶要被老天爷收走。
1980年,我叫陈江河,二十八,穷得像个笑话。
家徒四壁这词,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住的地方,是砖窑厂旁边自己搭的破棚子,风大点就感觉屋顶要被老天爷收走。
家当?一口豁了口的铁锅,两只碗,一床烂得能看见棉絮的被子。
哦,还有我这个人。
一个在砖窑厂里背砖的苦哈哈,浑身上下,除了力气,一文不值。
工友们歇气的时候,都爱拿我开涮。
“江河,你这辈子打算就跟这砖头过了?”
“你那棚子,娶个媳妇回来,转个身都怕把墙撞塌了。”
我能说啥?
只能嘿嘿傻笑,把旱烟杆子往嘴里塞得更深一点,吸得腮帮子都疼。
心里那股子憋屈,像砖窑里的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可疼有啥用?
命就这样。
我爹妈走得早,给我留下的,就是这条贱命。
我认了。
直到那天,林蕙找上我。
林蕙,我们这片儿有名的寡妇。
她男人一年前在矿上出事,没了,留下了她和一个五岁的儿子,叫小军。
她长得不难看,眼睛清清亮亮的,就是人太素净,话也少,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我们这儿的人都迷信,觉得她“克夫”,不吉利,背后都叫她“白寡妇”。
男人们馋她的身子,女人们嚼她的舌根。
她就像活在一座孤岛上。
那天我下工,一身臭汗,满脸黑灰,跟个从土里刨出来的鬼一样。
走到棚子门口,就看见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她儿子小军牵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反应是,我这破地方,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有事?”我声音干得像砂纸。
她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像是能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以为脸上沾了什么更黑的东西。
然后,她开口了。
“陈江河,你娶我吧。”
我以为我耳朵被砖窑的噪音给震坏了。
“你说啥?”
“我说,你娶我,我嫁给你。”她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
我愣住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刚出窑的新砖。
反应过来之后,是铺天盖地的荒谬感。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大妹子,你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这是什么地方,你看不见?”
我指了指我的“家”。
“我陈江河,兜比脸都干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拿什么娶你?拿这一身臭汗,还是这间破棚子?”
我觉得她疯了。
或者,是生活把她逼疯了。
她没理会我的嘲讽,只是平静地说:“我看过了。”
“你穷,但你不懒。你每天背的砖比谁都多。”
“你人,也不坏。上次张大爷家的鸡跑你这儿,你饿着肚子都没动一下,还给人家送回去了。”
“你不抽大烟,不赌钱,除了偶尔喝两口劣质白酒,没别的毛病。”
她像是在盘点一件货物。
把我这点可怜的“优点”,一件件摆了出来。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我自己都没在意过的细节,她一个外人,居然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呢?”我还是不明白。
“所以,你是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我嫁给你,我带着儿子。我们三个人,搭伙过日子。”
“我不要彩礼,不办酒席。只要你点头,我明天就搬过来。”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瘦小的、攥着她衣角不放的孩子。
一股邪火从心底里冒出来。
“凭什么?”我吼了一声,“凭什么我就得接你们这个盘?我一个人穷死,好歹利利索索的。娶了你,带着个拖油瓶,我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话说得很难听。
我知道。
可我实在是想不通。
这就像天上掉下来一个窝头,你捡起来一看,发现里面包着块石头。
她被我吼得身子颤了一下,脸色白了白。
但她眼睛里的光,没散。
“陈江河,你一个人,是条烂泥里的泥鳅。我们俩凑在一起,说不定能成条龙。”
“我呸!”我啐了一口,“还龙?我连个蚯蚓都算不上!”
“你好好想想吧。”
她没再多说,拉着儿子,转身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风里,像个傻子。
这事儿,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厂区。
我成了最大的笑话。
“听说了吗?白寡妇要嫁给陈江河那个穷鬼!”
“嘿,那不是穷鬼配寡妇,天生一对嘛!”
“陈江河走了什么狗屎运?白捡一个媳妇。”
“什么狗屎运,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那女人克夫!”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走到哪儿,都感觉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工友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连车间主任都把我叫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问:“江河,要办喜事了?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我脸涨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把这股邪火,全都撒在了林蕙身上。
我觉得是她,让我丢了这辈子最大的人。
我一个穷光蛋,唯一的资产,就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现在,这点自尊心被她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我决定去找她,跟她说清楚。
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气冲冲地找到她住的那个小屋子,比我的棚子好不了多少。
门虚掩着。
我一脚踹开。
“林蕙,你他妈到底想干嘛!”
屋里,她正坐在小板凳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给小军缝补衣服。
听到我的吼声,她手里的针扎了一下,一滴血珠冒了出来。
她把手指含进嘴里吮了吮,然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
“你来了。”
那副样子,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
小军被我吓得躲到她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惊恐地看着我。
看到孩子那眼神,我心里的火,莫名其妙地灭了一半。
“我问你到底想干嘛!”我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恶狠狠的。
“想跟你过日子。”她回答得还是那么简单。
“过日子?你看看我,我有什么让你图的?图我穷,还是图我脾气臭?”
“我说了,我图你人实在。”
“实在能当饭吃吗?”我气笑了。
“能。”她点点头,很认真,“人实在,就不会走歪路。路走正了,饭,早晚会有的。”
我没话了。
我发现我吵不过她。
她不跟你吵,不跟你闹,她就那么平铺直叙地跟你讲道理。
那道理,歪七扭八,但你又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对。
“行,我告诉你,这事儿没门!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撂下狠话。
“你别再来找我,也别再跟别人说那些屁话!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怕再待下去,我自己那点可怜的逻辑,会被她彻底搅乱。
可我没想到,她比我想的,还要犟。
第二天,我下工回来,发现我的破棚子,变了样。
门口那堆乱七八糟的破烂,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屋里,那张破桌子,被擦得发亮。
我的那两只豁口碗,被洗得干干净净,还用一块布盖着。
最离谱的是,锅里,居然有热气。
我走过去揭开锅盖。
一锅白米粥,上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
香气,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鼻子,勾起了我肚子里所有的馋虫。
我有多久没见过荷包蛋了?
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蕙从棚子后面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刚扎好的扫帚。
“回来了?快趁热吃吧。你干一天活,肯定饿了。”
她语气自然得,好像我们已经是多年的夫妻。
我看着她,又看看那锅粥。
心里的那堵墙,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我嘴上还是硬的。
“我看太乱了,就帮你收拾了一下。”
“谁让你给我做饭的?我吃得起吗?”
“我带的米,我带的蛋。”她指了指墙角的一个小布袋,“不花你的钱。”
我彻底没脾气了。
我还能说什么?
把她打出去?
我陈江河再混蛋,也做不出对一个女人动手的事。
把饭倒了?
看着那两个荷包蛋,我舍不得。
我没再说话,拿起碗,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粥。
我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像是饿死鬼投胎。
的香。
米粥熬得又糯又稠,荷包蛋煎得外焦里嫩,咸菜也脆生生的。
我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
直到把一锅粥吃得见了底。
我打了个饱嗝,感觉这辈子都没吃得这么舒坦过。
她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吃,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吃吗?”
“还行。”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脸有点发烫。
那天晚上,她没走。
她带着小军,在我那张唯一的破床上睡了。
我,在地上铺了点稻草,睡在了地上。
棚子很小,我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呼吸声,还有小军偶尔的梦呓。
我一夜没睡着。
我闻着空气里陌生的、属于她的淡淡的皂角香味,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早饭。
还是粥,但里面多了些野菜。
她把我的破衣服,都给洗了,晾在外面。
有几个破洞的地方,她还用针线细细地补上了。
我看着那些密密的针脚,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没再赶她走。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或者说,我内心深处,有点不想让她走了。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同居”生活。
她带着儿子住在我这儿,照顾我的起居。
我每天去上工,把一半的工资交给她。
她也不嫌少,每次都接过去,然后像变戏法一样,把我们的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
我的伙食,从没断过荤腥。
虽然只是偶尔的一点肉末,或者几块鸡杂。
我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
我的棚子,再也不是那个狗窝了,有了点家的样子。
小军很怕我,但林蕙总是教他:“叫叔叔。”
他怯生生叫一声,然后就躲到他妈身后。
我不知道怎么跟孩子相处,只能板着脸,假装没听见。
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
大家心照不宣,都默认了我和林蕙的关系。
没人再公开嘲笑我了,但背后的议论,肯定更多。
我不在乎了。
或者说,我已经没力气在乎了。
每天下工,能吃上一口热饭,能睡在一个干净的地方,对我来说,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
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
她照例等我回来吃饭。
那天我发了工资,把钱递给她。
她数了数,放到一个旧木盒里。
那是她专门用来放钱的盒子。
吃完饭,她收拾好碗筷,给我端来一盆热水。
“泡泡脚吧,解乏。”
我把脚伸进热水里,舒服得长叹一口气。
她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江河,我们去领个证吧。”
我泡脚的动作停住了。
“领证?”
“嗯。”她点头,“我们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小军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爹。”
“你……想好了?”我问。
“我从第一天找你的时候,就想好了。”
我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脸柔和得像一汪水。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沉默了。
这段时间,她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她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走投无路。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在认真地挑选一块贫瘠但有潜力的土地,准备用自己的汗水,去开垦,去播种。
而我,就是那块地。
“我……配不上你。”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这是我的真心话。
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而我,除了那点微薄的工资,什么都没给过她。
她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明显。
嘴角弯弯的,像月牙。
“傻话。”她说,“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是配不配出来的。”
“陈江河,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赌什么?”
“赌我们能把这日子,过出个人样来。”
我看着她眼睛里的光,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对未来的笃定和渴望。
那光,像一把火,一下子点燃了我心里那堆熄灭已久的灰烬。
我一个烂命一条的人,有什么不敢赌的?
输了,不过还是现在这样。
万一……万一赢了呢?
我把脚从水盆里拿出来,擦干。
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学着她的样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好。”我说,“我跟你赌。”
第二天,我们真的去镇上领了证。
两张红色的结婚证,花了九毛钱。
没有酒席,没有鞭炮,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
我们俩,加一个小军,在国营饭店,奢侈地点了一盘炒肉片,一盘醋溜白菜,就算是庆祝了。
吃完饭,我给小军买了一串糖葫芦。
他拿着糖葫芦,第一次对我露出了笑容。
我看着他的笑脸,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回家的路上,我对他说:“以后,叫我爸。”
他愣了一下,看看林蕙。
林蕙对他点点头。
“爸。”他小声地叫了一句。
我“嗯”了一声,眼眶有点热。
从那天起,我,陈江河,有家了。
有了老婆,有了儿子。
日子,好像真的开始不一样了。
林蕙是个从不让钱闲着的人。
她把我们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都用在了刀刃上。
她先是花钱,把我们的破棚子,里里外外修葺了一遍。
换了新的茅草屋顶,用泥巴糊了墙缝,还用捡来的木板,隔出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家里,一下子就亮堂和暖和了许多。
然后,她盯上了我们家后面那片没人要的荒地。
“江河,我们把这地开出来吧。”
“开出来干嘛?又不能种粮食。”我当时正在为背上的一块膏药龇牙咧嘴,那是林蕙用草药给我捣的,说是能治我多年的老毛病。
“种菜。”她说,“我们自己种菜,就不用花钱买了。吃不完的,还能拿去集市上卖。”
我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行不行,我每天在砖窑厂累得跟狗一样,哪还有力气去开荒?”
“你不用管。”她说,“我来开。你下工了,有力气就帮我一把,没力气就算了。”
她说到做到。
第二天,她就扛着一把破锄头,开始在那片长满荆棘和石块的荒地上忙活起来。
她人瘦,力气也不大。
一锄头下去,只能刨开一小块土。
一天下来,她手上磨的全是血泡。
我看着心疼。
“你这是何苦?”
“我不苦。”她一边吹着手上的泡,一边说,“闲着才苦。”
我没话说了。
第二天,我下工后,没歇着,也扛起锄头,跟她一起干。
我们俩,就像两只不知疲倦的蚂蚁,一点一点地啃着那块硬骨头。
邻居们又开始说风凉话了。
“看那两口子,疯了吧?那地能种出东西来?”
“白寡妇就是白寡妇,净干些白费力气的事。”
我们不理。
我们只是埋头干活。
大概半个多月,我们硬生生开出了一小片菜地。
林蕙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种子,撒下去。
她像照顾孩子一样,每天浇水,除草。
没过多久,地里,竟然真的冒出了一片绿油油的嫩芽。
那一刻,我心里的激动,不亚于第一次领工资。
我发现,靠自己的双手,从一片荒芜中创造出东西来,是这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菜长得很快。
我们家,第一次实现了“蔬菜自由”。
每天都能吃上新鲜的蔬菜。
吃不完的,林蕙就让我用担子挑着,去厂门口卖。
我一个大男人,一开始拉不下这个脸。
“一个大老爷们,去卖菜,丢不丢人?”
“靠自己力气挣钱,有什么丢人的?”林蕙眼睛一瞪,“是偷了还是抢了?你要是觉得丢人,那我们一家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我被她噎得没话说。
只能硬着头皮,挑着担子去了。
没想到,生意还不错。
厂里的工友,下工都懒得再去集市,看我的菜新鲜,都愿意买。
一天下来,竟然能挣个一块两块的。
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钱。
我第一次尝到了“生意”的甜头。
我开始觉得,林蕙说的“路走正了,饭早晚会有”,是真的。
靠着卖菜攒下的一点钱,林蕙又动了新的心思。
她买了几只小鸡仔,在后院圈了个地方,养了起来。
她说:“等鸡长大了,就能下蛋。蛋比菜金贵。”
她还盯上了厂里食堂每天扔掉的猪骨头和泔水。
她让我去跟食堂大师傅说,我们家愿意每天去收。
我当时觉得,这太丢人了。
去要人家不要的垃圾。
“林蕙,咱能不能别这么……抠?”
“这不是抠。”她很严肃地纠正我,“这叫物尽其用。那些骨头熬汤,有营养,能给小军和你补身子。泔水,可以喂鸡,省下粮食。”
“江河,你要记住,我们现在穷,没资格讲面子。面子是给有钱人准备的。我们的面子,就是能吃饱饭,能活下去。”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一个穷光蛋,哪来的资格谈面子?
我听了她的,厚着脸皮去找了食堂大师傅。
没想到大师傅很爽快就答应了。
反正也是要扔的,有人收走,还省得他费事。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伙食,又上了一个台阶。
每天都能喝上浓浓的骨头汤。
我的腰背,在她的草药和骨头汤的双重调理下,竟然真的不怎么疼了。
干活都觉得更有劲了。
小军的脸,也渐渐红润起来,不再是以前那种蜡黄蜡黄的样子。
日子,就像我们那片菜地里的菜,一天一个样,充满了勃勃生机。
我开始打心底里佩服我这个媳妇。
她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想不完的点子。
她不识几个字,但她对生活的洞察力,比厂里那些读过书的文化人,要厉害得多。
她总能从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发现机会。
1983年,改革的春风,吹得越来越猛。
我们镇上,也开始有了些“个体户”。
有人摆摊修鞋,有人卖针头线脑。
林蕙的心,又活了。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对我说:“江河,你别去砖窑厂了。”
我吓了一跳。
“不去砖窑厂?那我干啥?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啊?”
砖窑厂的工作虽然又苦又累,但好歹是份“铁饭碗”,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
“我们自己干。”她说。
“自己干?干啥?”
“我们去摆个摊,卖吃的。”
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憧憬。
“我算过了,咱们厂里,还有附近几个厂的工人,下工都晚。很多人回家懒得做饭。我们就去厂门口,摆个夜宵摊。卖点面条,馄饨,或者卤菜。”
“我尝过国营饭店的卤肉,又贵又难吃。我的手艺,比他们强多了。”
“这……能行吗?”我心里直打鼓。
这可比卖菜风险大多了。
要本钱,要担风险。
万一没人买,那点家底,可就全赔进去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她说,“江河,你背一辈子砖,能背出个什么名堂?一辈子到头,还是个穷苦力。”
“我们自己干,干好了,是咱们自己的。咱们的儿子,以后就不用再过我们这样的苦日子。”
“儿子”两个字,戳中了我的软肋。
是啊,我不能让小军,以后也走我的老路。
我看着林蕙那张充满信心的脸,咬了咬牙。
“干!”
我们把这几年攒下的所有钱,都拿了出来。
一共是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林蕙拿着这笔钱,精打细算。
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置办了锅碗瓢盆,还去黑市买了些布,搭了个简易的棚子。
剩下的钱,作为启动资金。
我们的第一个产品,是卤猪蹄和卤鸡蛋。
林蕙的卤料,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秘方。
几十种香料,配比讲究。
第一锅卤肉出锅的时候,那香味,半个巷子都闻得到。
我馋得口水直流。
小军更是围着锅台,一步都不肯离开。
林蕙却很严肃,只准我们尝一点点味道。
“这些,都是要卖钱的。”
开张第一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骑着三轮车,载着林蕙和一大锅卤肉,在厂门口找了个位置,支起了摊子。
天色刚暗,工人们陆陆续续下工了。
很多人被香味吸引过来,围着看,但买的人,不多。
大家还是习惯了回家吃饭。
而且我们的价格,比自己做要贵一点。
一个小时过去了,才卖出去两个猪蹄,五个鸡蛋。
我有点泄气。
“林蕙,要不……我们还是收摊吧?”
“急什么。”她却一点都不慌,“这才刚开始。”
她拿起一个猪蹄,用刀切成小块,用牙签穿着,递给那些围观的人。
“大家尝尝,尝尝不要钱!好吃再买!”
这招果然管用。
人都有占小便宜的心理。
大家一听免费尝,都涌了上来。
“嗯,味道不错!”
“嘿,这猪蹄卤得真烂糊,香!”
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很快,就有人开始掏钱了。
“老板娘,给我来一个!”
“我要两个猪蹄,十个鸡蛋!”
生意,一下子就火爆起来。
我负责收钱,找钱,手忙脚乱。
林蕙负责切肉,打包,有条不紊。
我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到两个小时,一锅猪蹄和鸡蛋,卖得干干净净。
收摊的时候,我数着手里那堆零零碎碎的票子,手都在抖。
“林蕙,你猜……今天挣了多少?”
“多少?”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刨去成本,我们净赚了……十五块!”
十五块!
这差不多是我在砖窑厂干三天的工资!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林蕙也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说了吧,能行。”
从那天起,我们的夜宵摊,就成了厂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
从只卖卤猪蹄,到增加了卤鸡爪、卤豆干、猪头肉。
后来,又增加了馄饨和汤面。
每天晚上,我们的摊子前,总是围满了人。
我们成了厂区最受欢迎的“深夜食堂”。
我也正式辞掉了砖窑厂的工作,专心和林蕙一起经营我们的小摊。
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市场采购最新鲜的食材。
白天在家准备,晚上出摊。
忙得像两只陀螺。
但我们心里,是甜的。
因为我们看着那个装钱的木盒子,一天比一天满。
我们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
我们给家里添了新被子,新碗筷。
我穿上了没有补丁的衣服。
小军也背上了新书包,去了镇上的小学。
我看着这一切,有时候会觉得像在做梦。
我常常在深夜收摊回家的路上,看着身边这个忙碌的女人,心里充满了感激。
如果不是她,我陈江河,现在恐怕还在那个破棚子里,跟烂泥和灰尘作伴。
是她,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人生,把我从泥潭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然而,树大招风。
我们的生意好了,眼红的人,也多了。
最先找上门来的,是厂区附近的地痞流氓,外号叫“刀疤李”。
他带着几个小混混,晃到我们摊子前。
“老板,生意不错啊。”刀疤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紧,知道是来者不善。
“还行,混口饭吃。”我陪着笑脸。
“混口饭吃?”刀疤李一脚踩在我的凳子上,“我看你们这饭,吃得挺香啊。”
“以后,每个月,交五十块钱的‘保护费’。我保你们在这儿,安安稳稳地做生意。”
五十块!
这简直是抢劫!
我们辛辛苦苦一个月,也就能攒下百十来块钱。
我当时血就往上涌。
“凭什么!”
“就凭我叫刀疤李!”他把脸凑过来,露出那道从眼角到嘴角的狰狞伤疤。
我攥紧了拳头。
想当年,我也是个打架不要命的混小子。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就在我准备动手的时候,林蕙一把拉住了我。
她从围裙里走出来,脸上带着笑。
“李哥,是吧?您看,我们这小本生意,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您这一下子要五十,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从锅里捞出两个最大的猪蹄,又装了十几个卤蛋,用油纸包好。
“今天我们请客,算我们孝敬李哥和几位兄弟的。您拿回去,尝尝我们的手艺。”
她把东西塞到刀疤李手里。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每个月,孝敬您二十块。再多,我们这摊子就得散伙了。”
刀疤李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林蕙。
林蕙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害怕,只有真诚。
他沉默了一会儿。
“二十?”
“李哥,您也知道,我们不容易。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还有我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林蕙开始“卖惨”,话说得滴水不漏。
刀疤李咧了咧嘴,竟然笑了。
“行。看在老板娘这么会做人的份上,就二十。”
“不过,要是让我发现你们挣大钱了,这价钱,可得另算。”
说完,他带着人,提着东西,扬长而去。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林蕙化解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又敬又佩。
“就这么便宜他们了?”我还有点不服气。
“不然呢?”林蕙白了我一眼,“跟他们打一架?你打得过他们几个?就算打赢了,以后他们天天来捣乱,我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花点小钱,买个安宁。这叫破财消灾。”
“江河,记住,和气才能生财。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要用拳头。”
我听着,心里豁然开朗。
我发现,在“怎么活下去”这件事上,我比林蕙,差得太远了。
我只懂得用蛮力,而她,懂得用脑子。
从那以后,我彻底把家里的“大权”,都交给了她。
我只管出苦力,动脑子的事,全听她的。
我们的生意,在她的经营下,越来越红火。
我们的小摊,成了远近闻名的“陈记卤肉”。
甚至有人,从城里,专门开车来买。
钱,像潮水一样,涌进我们那个小小的木盒。
1985年,我们用攒下的钱,在镇上最热闹的街上,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店。
不再是那个风吹雨淋的小摊了。
开业那天,我们放了鞭炮。
红色的纸屑,铺了一地。
我看着“陈记卤肉”那块崭新的招牌,看着店里忙碌的林蕙,看着在一旁帮忙打下手,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的小军。
我哭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自家店门口,哭得像个孩子。
这不是委屈的泪,是幸福的泪。
我从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穷光蛋,到今天,有了自己的店,成了别人嘴里的“陈老板”。
这一切,都是身边这个女人给我的。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媳妇,谢谢你。”
她身子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拍了拍我的手。
“谢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我们的店,生意比摆摊时更好了。
我们雇了两个伙计。
林蕙负责后厨,掌管味道。
我负责前台,迎来送往。
我学会了笑,学会了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我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一脸苦相的陈江河了。
日子好了,林蕙又给我生了一个女儿。
取名,叫念念。
意思是,念念不忘。
我抱着我那粉雕玉琢的女儿,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有了家,有了事业,儿女双全。
我的人生,圆满了。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九十年代。
我们的“陈记卤肉”,已经从一个小店,发展成了三家连锁店。
我们买了镇上最好的院子,买了小汽车。
我成了我们那一片,响当当的人物。
没人再记得,我曾经是那个住在破棚子里的穷光棍陈江河。
他们都叫我“陈总”。
大儿子小军,也长大了。
他很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名牌大学,学的是企业管理。
林蕙说:“我们是泥腿子出身,没文化。生意做大了,得靠有文化的人来管。”
“让小军去学,学本事。以后,这个家业,是他的。”
我看着小军,心里充满了骄傲。
他已经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眉眼间,有他妈妈的清秀,也有我的几分硬朗。
他懂事,孝顺。
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待他,视如己出。
他也一直把我当亲生父亲一样尊敬。
大学毕业后,小军没有留在省城。
他回到了我们这个小镇。
“爸,妈,我想把我们的‘陈记’,做得更大。”
他带回了很多新的理念。
什么“标准化生产”、“品牌化运营”、“连锁加盟”。
我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这手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哦不,是你妈琢磨出来的,怎么能标准化?”
我有点抗拒。
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
林蕙却很支持儿子。
“江河,时代不一样了。”
“我们那一套,是小作坊的搞法。现在要做大,就得听年轻人的。”
“你忘了?当初我让你卖菜,让你摆摊,你不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吗?”
我被她一句话,又给噎住了。
是啊,每一次,都是她比我看得远。
“行,听你们的。”我投降了。
在小军的主导下,我们家的生意,开始了第二次腾飞。
我们建立了中央厨房,统一卤料配方和生产流程。
保证了每一家分店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我们设计了统一的品牌LOGO和包装。
“陈记卤肉”,看起来,一下子就“高大上”了。
我们开放了加盟。
一时间,找上门来想加盟的人,踏破了门槛。
短短几年时间,“陈记卤肉”的招牌,开遍了全省,甚至开到了邻近的省份。
我们家,成了真正的富豪。
而我,也彻底成了一个“甩手掌柜”。
公司的事情,有儿子小军打理。
家里的事情,有林蕙操持。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喝喝茶,看看报,偶尔去店里转一转,跟老街坊们吹吹牛。
他们都说,我陈江河,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娶了个“旺夫”的媳妇。
我听了,只是笑笑。
他们哪里知道。
林蕙旺的,何止是我一个人。
她旺的是我们整个家。
女儿念念,在林蕙的教育下,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知书达理。
她没有像她哥哥一样学经商,她喜欢画画。
林蕙就送她去最好的美术学院。
“女孩子,不要那么辛苦。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我有时候会感慨。
想当年,我连饭都吃不饱。
现在,我的儿子,是知名企业家。
我的女儿,是追求艺术的画家。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时间,来到了二十一世纪。
我和林蕙,都老了。
头发白了,脸上有了皱纹。
小军,早已接管了整个商业帝国,并且把它带向了新的高度。
他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给我们生了一个大胖孙子。
念念,也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嫁给了一个大学教授,生活得幸福美满。
她也给我们添了一个漂亮的外孙女。
我们家,真正实现了儿孙满堂。
一个寻常的午后。
我跟林蕙,坐在我们家大院子的葡萄架下,摇着躺椅,晒着太阳。
孙子和外孙女,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笑声像银铃一样。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一片安宁。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林蕙。
她老了,眼角有了深深的鱼尾纹。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亮,那么有神。
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站在我破棚子门口,对我说“陈江河,你娶我吧”的那个女人。
“媳妇。”我轻轻叫了她一声。
“嗯?”她应了一声,眼睛眯着,享受着阳光。
“你说,当年,你咋就看上我了呢?”
这个问题,我问了她一辈子。
年轻时问,中年时问,现在老了,还想问。
她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不知道。”她说,“可能,就是觉得你那个人,虽然穷,但根子不坏。就像一块石头,虽然扔在泥里,但擦干净了,说不定是块玉。”
“那……我是玉吗?”我追问。
“不是。”她摇摇头。
我有点失望。
“那你还……”
“你不是玉。”她打断我,“你就是块石头。但没关系,我把你这块石头,放在了对的地方,给你砌了个家。”
“有了家,石头,也能挡风遮雨。”
我听着她的话,眼眶又湿了。
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活得这么通透。
她不相信什么虚无缥缈的命,她只相信自己的手,自己的脑子。
她不指望男人能变成玉,她只是把男人当成一块可以和她一起盖房子的石头。
人们都说她旺夫。
其实,哪有什么旺不旺的。
所谓的“旺”,不过是一个女人,用她的勤劳、智慧、坚韧和永不言弃的希望,硬生生把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穷日子,过成了人人羡慕的好光景。
她旺的不是我,她旺的是生活本身。
我握住她那双粗糙的手。
那双手,开过荒,养过鸡,卤过肉,补过衣。
就是这双手,撑起了我们这个家,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媳妇,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陈江河最大的福气。”
“下辈子,我还娶你。”
她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阳光透过葡萄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着院子里奔跑的第三代,我的孙子,我的外孙女。
他们有光明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他们不用再经历我们这一代的贫穷和苦难。
我突然明白了。
林蕙,她旺的,何止是我。
她旺了我陈家,整整三代。
来源:米阳婚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