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哭得快要昏厥,被我爸半搂半抱着。我爸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一声不吭。
我死了。
这事儿发生得挺突然,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没给我任何反应时间。
等我再有意识,已经飘在了半空中,像个被吹胀了又没扎紧的气球。
底下,是我的葬礼。
哀乐放得震天响,是我妈的品味,她总觉得动静越大,越显得悲痛。
来的人不少,亲戚、朋友、同事,挤了一屋子。
我妈哭得快要昏厥,被我爸半搂半抱着。我爸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一声不吭。
他们是真的伤心。
我飘过去,想抱抱他们,却只从他们身体里穿了过去。
冰冷,虚无。
原来鬼魂,连拥抱的资格都没有。
同事们聚在一堆,小声说着话。
“太可惜了,林薇还那么年轻。”
“是啊,上周还跟我们一起加班呢。那个城西的案子,她熬了好几个通宵。”
“老板也真是的,人刚走,就让把她的东西清了,怕晦气。”
虚伪。
我撇撇嘴,上周开会,因为一个数据点,骂我狗血淋头的不就是你们几个吗?
我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寻找着什么。
然后,我看到了他。
姜川。
他站在最角落的位置,几乎要和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
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只是那张向来冷峻刻薄的脸,此刻白得像纸。
他没哭,也没和任何人说话,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盯着我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
眼神空洞得,像个被掏空了的木偶。
我心里“嗤”了一声。
装什么呢?
姜川,我的死对头。
从进公司第一天起,我俩就没对付过。
他抢我的客户,我撬他的项目。他在会上让我下不来台,我转头就在报告里给他埋个雷。
我们俩是公司里公开的秘密,王不见王,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如果我俩必须死一个,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出去。
现在我死了,他来干什么?
来看我笑话的?
确认一下我是不是真的死透了,好把我的客户资源全盘接收?
想到这,我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虽然我现在就是一团气,但感觉上,是这么个意思。
我飘到他面前,死死地盯着他。
“喂,姜川,你来干嘛?”
他当然听不见。
“来看我死了没?满意了?以后再也没人跟你抢‘销冠’了,高兴吗?”
“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了,看着就恶心。”
我对着他的脸,极尽刻薄。
他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手,捂住了脸。
我愣住了。
透过他指缝,我看到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他一尘不染的皮鞋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连成了一条线。
他哭了。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哽咽。
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像一棵在寒风中被连根拔起的树。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彻底懵了。
这……演的是哪一出?
全场哭得最伤心的,是我妈。
但如果论“压抑的悲伤”,姜川绝对是冠军。
他那种哭法,不像是失去了一个同事,或者一个对手。
倒像是……失去了全世界。
我围着他飘了好几圈,试图从他那张痛苦扭曲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演戏的成分。
没有。
他装不出来。
姜川这个人,自负又高傲,他连在老板面前都懒得伪装,又怎么会为了我,一个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死人,演这么一出大戏?
图什么呢?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
我爸妈被亲戚搀扶着走了。
同事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讨论着晚上去哪儿搓一顿,去去晦气。
只有姜川还站在原地。
直到整个大厅都空了,他才慢慢放下手。
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布满了红血丝。
他走到我的遗像前,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用指尖碰了碰照片上我的脸。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林薇。”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对不起。”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对不起?
他跟我说对不起?
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难道不是我该跟他说对不起?毕竟我临死前,还在心里诅咒他出门被车撞。
结果,被撞的是我。
我跟着他,像个无法摆脱的背后灵。
他没回家,也没回公司。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绕。
车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歌,我听过,但我忘了名字。
悲伤的旋律,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回荡。
最后,车停在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
城南,那片早就被拆迁得面目全非的老城区。
只剩下几栋孤零零的破败筒子楼,在等着被推土机夷为平地。
他来这儿干嘛?
他下了车,熟门熟路地走进其中一栋楼。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我皱了皱“眉”,这地方,我好像也来过。
姜川的脚步,停在了二楼一扇破旧的木门前。
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角都翘起来了。
他站着,没动。
我飘到他前面,透过门上那块模糊的玻璃往里看。
什么都没有,早就搬空了。
就在这时,一段尘封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那年我七岁,他也七岁。
我刚跟着爸妈搬到这里。
第一天,我就在楼下沙坑里,成了孩子王。
而他,是那个被所有人欺负的“闷葫芦”。
因为他总是不说话,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瘦得像根豆芽菜。
那天,几个大孩子抢他的弹珠,把他推倒在地上。
我正好路过。
“喂!你们干嘛呢?”我双手叉腰,活像个小辣椒。
“关你屁事,新来的!”
“我告诉你们,他是我罩的!谁敢欺负他,我揍谁!”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
或许是那天阳光正好,他抬起头看我的时候,那双眼睛黑得特别亮,像藏着星星。
从那天起,姜川就成了我的小跟班。
我叫他“阿川”,他叫我“薇薇姐”。
我带着他上树掏鸟窝,下河摸小鱼。
我妈做的红烧肉,我总会偷偷留一半给他。
他爸妈常年在外打工,奶奶耳朵不好,总也顾不上他。
他很聪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而我,是雷打不动的倒数。
他会把他得的小红花,偷偷塞进我的文具盒。
会在我被老师罚站的时候,陪我一起站着。
会在我哭的时候,笨拙地给我擦眼泪,说:“薇薇姐,别哭,我把我的糖给你吃。”
那段记忆,温暖得像冬日里的暖阳。
我有多久没想起来了?
好像……自从我们考上不同的小学,后来我家又搬走,就再也没联系过了。
原来,姜川就是阿川。
原来,我的死对头,是我童年时罩着的小跟班。
我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怎么也无法和记忆里那个瘦弱的男孩重叠起来。
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冷漠,刻薄,不近人情。
我们又怎么会,在公司的电梯里第一次“见面”时,谁也没认出谁?
不。
或许,他认出来了。
而我,忘得一干二净。
姜川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天色都暗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
他从不在人前抽烟,他说过,讨厌烟味。
猩红的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
“薇薇姐。”
他又叫了一声。
这一声,比在葬礼上那句“对不起”,更让我心头发颤。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对着空气,像是在问我。
“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你。”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什么意思?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回到车里,没有立刻开走。
他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拿出一个陈旧的铁皮盒子。
是那种上个世纪流行的,上面印着牡丹花的饼干盒。
他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饼干。
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颗玻璃弹珠,就是当年被抢走的那种。
一张画,画得歪歪扭扭,是两个小人手拉手,旁边写着“薇薇姐和阿川”。
半块橡皮,上面用指甲刻着一个“薇”。
还有……一张泛黄的信纸。
他拿出那张信纸,展开。
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看到了上面的字。
是他的笔迹,但比现在的要稚嫩得多。
“薇薇姐:
见信好。
我考上重点中学了,是全市最好的那所。
我本来想去找你,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但是,我听巷口的王奶奶说,你家搬走了。
搬去了很远的地方。
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很想你。
你还记得我吗?
阿川”
信的末尾,有一块干涸的水渍。
是眼泪吗?
我的记忆,像被洪水冲开的闸门。
我想起来了。
小学毕业那年,我家确实搬走了。
因为我爸工作调动,很急。
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任何人告别。
包括阿川。
我当时还哭了好几天,觉得再也见不到我最好的朋友了。
可小孩子的友谊,到底还是没能抵过时间和距离。
新的环境,新的朋友,很快就让我淡忘了那个总跟在我身后,叫我“薇薇姐”的男孩。
原来,他一直记得。
原来,他给我写了信。
这封信,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姜川把信纸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里。
他发动车子,回了家。
他的家,和我住的小区只隔了一条街。
一个高档的公寓楼。
装修是极简的冷淡风,黑白灰,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房子很大,但空荡荡的,没什么生活气息。
我跟进去,像个窥探者。
他脱掉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然后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冰箱里,只有几瓶矿泉水和一排啤酒。
他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仰头就灌。
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打湿了白色的衬衫。
他喝得又急又猛,一罐接一罐。
很快,地上就堆满了空酒瓶。
他喝醉了。
他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眼神涣散地看着天花板。
“林薇,你这个笨蛋。”
他喃喃自语。
“你就是个笨蛋。”
我飘在他面前,第一次没有反驳。
是啊,我是个笨蛋。
连自己的童年玩伴都没认出来。
还把他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斗了整整三年。
“我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你,我就认出你了。”
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还是那个样子,咋咋乎乎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一点都没变。”
“我当时……想跟你打招呼的。”
他顿了顿,苦笑了一下。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嗨,薇薇姐,还记得我吗?我是阿川。”
“你肯定会觉得我是个吧。”
“你早就忘了我了。”
“所以,我没敢。”
“我怕你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
“我怕你问,你是谁啊?”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们之间所有的错过和误会,都源于他的胆怯。
我从来不知道,那个在会议室里言辞犀利,怼得所有人哑口无言的姜川,会有这么懦弱的一面。
“后来,我知道你也进了这家公司,成了我的同事。”
“我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
“我想,我得让你重新注意到我。”
“哪怕……是用一种你不喜欢的方式。”
所以,你就成了我的死对头?
这就是你吸引我注意的方式?
姜川,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我抢你第一个客户,你气得一个月没理我。”
“但你开始研究我所有的方案,你开始把我当成目标。”
“你熬夜做的PPT,比所有人都专业。”
“你为了一个细节,能跟甲方磨一下午。”
“你越来越厉害,越来越耀眼。”
“我知道,我成功了。”
“你眼里,终于有我了。”
虽然,那眼神里,全是恨意。
我听着他的醉话,心里五味杂陈。
这算什么?
一种扭曲的、变态的守护?
他把我当成对手,用最极端的方式,逼着我成长。
他享受着我的“恨”,因为那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来自我的关注。
这个疯子。
“那个城西的项目,我知道你很想拿。”
“你准备了三个月。”
“我也准备了。”
“开标前一天晚上,我故意在你的咖啡里,多加了一勺糖。”
我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
开标前一天,我俩又在公司加班。
他破天荒地给我递过来一杯咖啡,说:“提提神。”
我当时还以为他要毒死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喝了。
因为实在太困了。
那杯咖啡,确实比平时甜一点。
“你最讨厌喝太甜的咖啡。”
“你喝了一口就皱眉,但你还是喝完了。”
“然后,你去了洗手间。”
“我把你的U盘,和我的调换了。”
我的“呼吸”一窒。
开标那天,我当着所有甲方面前,打开了我的PPT。
结果,屏幕上出现的,是姜川的方案。
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
我以为是自己拿错了U盘。
我百口莫辩,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我熬了无数个夜的项目,落到了姜川手里。
我恨死他了。
我觉得他卑鄙无耻,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我冲进他办公室,把咖啡泼了他一脸。
他没躲,也没生气,只是看着我,说了一句:“技不如人,就别怨天尤人。”
那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你的方案,很好。”
姜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但是,太冒险了。”
“那个项目的甲方,董事长是个非常保守的人。”
“他绝对不可能接受你那个前卫的创意。”
“你会输得很难看。”
“所以,我换了你的方案。”
“我的方案,最稳妥,最无聊,但他们一定会选。”
“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看你被那群老顽固当众羞辱。”
所以……
他是为了保护我?
他宁愿背上“卑鄙小人”的骂名,也要保全我的心血和尊严?
我呆呆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到底为我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死的那天,我们吵架……”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说了什么混账话……”
我想起来了。
我死的那天下午,因为一个新项目的负责人职位,我俩又在办公室大吵了一架。
那个职位,我志在必得。
但老板,却把它给了姜川。
我不服,我觉得有黑幕。
我冲他发火,说他就会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他一言不发,任我发泄。
最后,我累了,红着眼对他说:“姜川,我真后悔进了这家公司,后悔认识你!”
他当时,脸色瞬间就白了。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后悔。”
“我后悔,当初在那个巷子口,让你看到我。”
“林薇,如果没有我,你可能会过得比现在好一万倍。”
说完,他转身就走。
我愣在原地,然后,追了出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追出去。
或许是他的话,刺痛了我。
或许是我从他那句话里,听出了一丝绝望。
然后……
然后就是那辆失控的货车。
“我不该说那句话的……”
姜川抱着头,痛苦地呜咽着。
“我不该惹你生气……你不生气,就不会追出来……”
“你就不会……”
“都是我的错……”
“是我害死了你……”
原来,他把我的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他觉得,是我害死了我。
这个傻子。
这只是个意外啊。
就算没有那场争吵,就算我没有追出去,那辆闯红灯的货车,依然会撞上来。
这不是你的错啊,姜川。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头。
就像小时候,他被人欺负哭了,我安慰他那样。
可是,我的手,再一次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愧疚和痛苦吞噬。
那晚之后,姜川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姜总监”。
他开始接手我所有没完成的工作。
城西那个已经被他拿下的项目,他重新启动,用的,是我的方案。
他花了两周时间,几乎是住在公司,一遍遍地跟甲方沟通,说服他们接受我那个“前卫”的创意。
我看到他低声下气地给那个保守的董事长赔笑脸。
我看到他为了一个小细节,陪着甲方的团队,改了十几稿。
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姜川。
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
最终,方案通过了。
庆功宴上,所有人都向他敬酒,恭喜他。
他喝了很多,但一句话都没说。
散场后,他一个人去了天台。
他拿着两罐啤酒,一罐自己喝,一罐放在旁边的空位上。
“林薇,你的方案,成了。”
他对身边的空气说。
“他们都很喜欢。”
“你……高兴吗?”
我飘在他身边,点了点头。
虽然他看不见。
高兴。
当然高兴。
这是我的心血,现在,它被实现了。
“老板把你的位子给我了。”
“我把李哲提了上来,他跟了你两年,他懂你的想法。”
“你手下的那几个小孩,我一个都没动。”
“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他一口气喝完整罐啤酒,把空罐子捏扁。
“你放心。”
他开始频繁地去看我爸妈。
不是上门,而是偷偷地。
他会买很多水果和营养品,放在他们家门口,然后按了门铃就跑。
像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小学生。
我妈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亲戚送的。
直到有一次,她开门快了点,看到了姜川的背影。
后来,我妈跟我爸说:“老林,你说,小姜那孩子,是不是……”
我爸叹了口气:“别多想了,他们就是同事。”
我妈没再说话,但从那以后,她每次看到门口的东西,眼圈都会红。
有一次,姜川去的时候,正好碰到我爸下楼扔垃圾。
两人在楼道里,撞了个正着。
气氛一度很尴尬。
还是我爸先开的口:“小姜啊,又来了。”
姜川点点头,局促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叔叔,我……路过。”
这个借口,烂透了。
我爸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没戳穿他。
“进来坐坐吧。”我爸说。
姜川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进去了。
我妈看到他,愣了愣,然后赶紧去厨房倒水。
“叔叔,阿姨,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姜川的声音很低。
“好孩子,你有心了。”我妈把水杯递给他,“薇薇在公司,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姜川猛地摇头:“没有,她很好,她……是公司最优秀的员工。”
“唉,”我妈抹了抹眼泪,“再优秀有什么用呢,人说没就没了。”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姜川才开口,声音沙哑。
“阿姨,对不起。”
又是这句对不起。
我妈愣住了,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没问为什么。
她只是摇了摇头,说:“不怪你,孩子,这都是命。”
那天,姜川在我家待了很久。
他跟我爸下棋,我爸的臭棋篓子水平,他居然能耐着性子陪着。
他听我妈絮絮叨叨地讲我小时候的糗事。
讲我三岁还尿床,五岁偷邻居家的鸡,七岁当孩子王。
讲到七岁那年,姜川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我妈说:“那时候啊,我们住城南,那地方乱得很。这丫头,天天跟个野小子似的,还收了个小跟班,叫什么……阿川?对,阿川。天天带着人家到处疯。”
姜川低着头,没说话。
“后来我们搬家,这丫头还哭了好几天呢。不过小孩子忘性大,没多久就忘了。”
我看到姜川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啊。
我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
而他,却记了这么多年。
从我家出来,姜川没直接回家。
他把车开到了江边。
夜晚的江风,很冷。
他一个人坐在江边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夜。
我陪着他,也陪了一夜。
我开始慢慢理解,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童年的那段经历,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我是他灰暗童年里,唯一的一道光。
所以,当这道光消失的时候,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他努力学习,考上最好的学校,进入最好的公司。
他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无坚不摧,冷酷无情的精英。
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护自己,不再被任何人抛弃。
直到,他再次遇见我。
他内心的那座冰山,开始融化。
但他不敢。
他怕当年的“薇薇姐”,已经不属于他了。
他怕自己的靠近,会打破我平静的生活。
所以,他选择了最笨拙,最伤人的一种方式。
他要让我恨他,因为恨,也是一种强烈的羁绊。
他以为,只要我们在彼此的视线里,总有一天,他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我一切。
可他没想到,他等来的,是我的死亡。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中,戛然而止。
他没有机会了。
永远都没有了。
我看着他被江风吹得凌乱的头发,看着他被悲伤淹没的侧脸,第一次,感到了心痛。
是那种,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的疼。
原来,鬼魂也是会心痛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像个影子,跟在姜川身后,看着他生活,看着他工作。
看着他用他的方式,来纪念我。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
公司里的人都说,姜总监自从林薇走后,就更不爱说话了,气场冷得能冻死人。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冷。
他是把所有的温度,都留给了我。
他会去我们以前为了抢项目,一起吃过饭的小餐馆,点两份我最爱吃的酸菜鱼。
一份他吃,一份放在对面。
他会去我们吵架最凶的那家咖啡馆,点一杯美式,一杯我爱喝的焦糖玛奇朵。
他会买我最喜欢看的电影的票,买两张,一个人的包场。
他做着所有我们曾经一起,或者没来得及一起做的事。
他在用这种方式,延续我的生命。
我的忌日那天,他请了一天假。
他去了花店,买了一大束白玫瑰。
然后,他去了我的墓地。
墓碑上,我的照片笑得很灿烂。
他把花放下,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墓碑,一点灰尘都不放过。
“林薇,一年了。”
他坐在墓碑前,轻声说。
“我把城西那个项目,做成了公司的标杆案例。”
“你带的那几个实习生,现在都能独当一面了。”
“叔叔阿姨身体都挺好,我上周去看他们,阿姨还给我包了饺子,是韭菜鸡蛋馅的,你最喜欢吃的。”
“公司……挺没意思的。”
“没有你跟我吵架,连加班都变得没劲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跟我汇报工作。
我蹲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身上。
他瘦了很多,眼下的乌青更重了。
这一年,他过得不好。
“林薇。”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
“我有点想你了。”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虽然,那只是没有任何实体的,一团气的波动。
我也想你啊,姜川。
不,阿川。
我也很想你。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牡丹花的铁皮盒子。
他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弹珠,画,橡皮……
最后,是那封没寄出去的信。
他把这些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在我的墓碑前。
“这些,都还给你。”
他说。
“我留着,也没用了。”
“以前留着,是想有一天,能亲手交给你,告诉你,我就是阿川。”
“现在……你都知道了吧。”
我拼命点头。
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林薇,我下周,就要走了。”
我愣住了。
走?去哪儿?
“我辞职了。”
“我申请了去西部支教。”
“我想……去一个需要我的地方。”
“就像小时候,你需要我帮你写作业一样。”
他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里的小孩,也需要有人教他们读书,带他们走出大山。”
“我觉得,这可能是……你希望我做的。”
“你那么爱当‘孩子王’。”
我呆住了。
他要走。
他要离开这座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城市。
去一个遥远的,我再也无法跟随的地方。
我的心,像是被瞬间抽空了。
不。
不要走。
姜川,你不要走。
我冲他大喊,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以后,我可能就不常回来看你了。”
“你一个人,别害怕。”
“我会……一直记得你。”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墓碑。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地,走下了山坡。
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一次,不是无声的哽咽。
而是撕心裂肺的嚎啕。
原来,死亡不是最痛苦的。
最痛苦的是,你死了,你爱的人,还活着。
而他,要带着对你的思念和愧疚,孤独地,过完这一生。
我以为,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会作为一个孤魂野鬼,永远地停留在这片墓地。
直到魂飞魄散。
可是,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当姜川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拉扯,变形。
周围的景物,开始飞速地旋转,扭曲。
最后,眼前一黑,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
刺鼻的消毒水味,钻进我的鼻腔。
我……能闻到了?
我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耳边,是仪器“滴滴”的响声。
我动了动手指。
有感觉。
我不是一团气了。
我……活了?
“薇薇!你醒了!”
我妈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她和爸,满脸泪痕地扑到我的床边。
“医生!医生!我女儿醒了!”
很快,医生护士涌了进来,对我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
最后,主治医生看着报告,一脸不可思议。
“奇迹,真是医学奇迹。”
“宣布脑死亡一年,居然还能醒过来。”
我躺在病床上,听着他们的话,脑子一片空白。
脑死亡?
一年?
所以,我没有真的死?
我只是……成了植物人?
而我以为的灵魂出窍,葬礼,姜川的痛苦……
那一切,都是真的吗?
还是,只是我的一场梦?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什么。
“妈,我的手机呢?”
我妈把我的手机递给我。
还好,还在。
我颤抖着手,解开锁屏。
打开微信,置顶的,是我和姜川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信息,是我发的。
时间,是一年前,车祸发生前五分钟。
“姜川你混蛋!”
下面,是整整一年,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林薇,今天天晴了,你最喜欢这样的天气。”
“林薇,我去看叔叔阿姨了,他们很好,你放心。”
“林薇,城西的项目成了,是你的功劳。”
“林薇,我升职了,但我不开心。”
“林薇,对不起。”
“林薇,我想你了。”
……
每天一条,雷打不动。
最后一条,是昨天发的。
“林薇,我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忘了我吧,找个好人,重新开始。虽然,你可能永远也看不到了。再见,我的薇薇姐。”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不是梦。
一切都不是梦。
他真的要走。
“妈,姜川呢?姜川去哪儿了?”我抓着我妈的手,急切地问。
“小姜?”我妈愣了一下,“他……他好像是辞职了,听说是去什么西部支教了。”
“什么时候的飞机?”
“好像……就是今天下午。”
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薇薇你干嘛!你才刚醒!”我爸妈赶紧拦住我。
“我要去找他!”
“我必须去找他!”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我不能让他带着那么沉重的枷D锁,孤独地过一辈子。
我欠他一句“对不起”。
我欠他一句“我也记得你”。
我欠他一句……“我爱你”。
我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拔掉了手上的针头。
昏迷了一年,我的身体很虚弱。
但我顾不上了。
我冲出病房,冲出医院,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机场!快!”
车子在公路上飞驰。
我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心急如焚。
姜川,阿川。
你等我。
你一定要等我。
你这个傻子,笨蛋。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的人生?
凭什么觉得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
没有你,我的世界,早就塌了。
从七岁那年,你跟在我身后,叫我第一声“薇薇姐”开始。
我的世界里,就不能没有你。
到了机场,我付了钱,踉踉跄跄地冲进出发大厅。
人来人往,广播里播报着航班信息。
我去哪儿找他?
我不知道他坐哪个航班,去哪个具体的城市。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大厅里乱转。
我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陌生的脸。
没有他。
还是没有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力气,也一点点地被抽空。
绝望,渐渐笼罩了我。
难道,我们注定要错过吗?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
我在安检口的队伍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高大,挺拔,孤单。
是他。
是姜川。
“姜川!”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出他的名字。
队伍里的人,纷纷回头看我。
那个背影,也僵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石化了。
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张,一脸的难以置信。
手里的行李箱,“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朝他跑过去。
用我这辈子最快的速度。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的眼里,只有他。
我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我熟悉的,淡淡的薄荷味。
“姜川……你这个混蛋!”
我捶着他的胸口,哭得泣不成声。
“谁让你走的?谁准你走的?”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他还是没有反应,像个木头人。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阿川。”
我叫他。
“你还记得我吗?”
他浑身一震。
那双向来冷漠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滔天的巨浪。
他伸出手,颤抖地,抚上我的脸。
那触感,是温热的,真实的。
“林……薇?”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
“我醒了。”我握住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我没死,我醒了。”
“我来找你了。”
他还是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幻影。
“你……刚才叫我什么?”
“阿川啊。”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对他笑了一下,“我的小跟班,你不记得了?”
他眼里的那层冰,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碎裂。
滚烫的眼泪,从他眼眶里涌出来。
这个在我的葬礼上,都只是躲在角落里无声哭泣的男人。
此刻,当着整个机场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把将我紧紧地,死死地揉进怀里。
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嵌进他的骨血里。
“薇薇姐……”
他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哽咽,模糊不清。
“对不起……”
“我再也不走了……”
“我哪儿也不去了……”
我抱着他,感受着他真实的体温和心跳。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阿川,对不起,我把你忘了那么久。”
“阿川,对不起,我让你等了那么久。”
“阿川,我爱你。”
他抱着我,越收越紧。
周围的喧嚣,都离我们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滚烫的眼泪,和他一遍遍的呢喃。
“我也爱你,林薇。”
“一直都爱你。”
原来,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幸好,我们还有机会。
幸好,我醒了过来。
幸好,我抓住了你。
我的死对头,我的阿川。
余生,我们再也不要错过了。
来源:笑到飞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