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太阳像个挂在天上的大火盆,要把青善湾这地方烤出油来。
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太阳像个挂在天上的大火盆,要把青善湾这地方烤出油来。
我叫林卫东,一个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
这已经是我们下乡的第三个年头了。
当初那点改造天地的豪情,早就被日复一日的锄头和汗水磨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一点念想,就是什么时候能有个政策,让我回城。
那天下午,我跟队里请了个假,说是不舒服,其实就是想偷个懒,去后山的小河里泡泡。
日头毒得人发昏,田里的活儿能躲就躲。
我光着膀子,穿个大裤衩,嘴里叼根草,晃晃悠悠往后山走。
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烦。
刚绕过一片玉米地,就听见前面草丛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
那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股子绝望的恐惧。
我心里一咯噔。
这荒山野岭的,别是出了什么事。
我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再没动静了。
不对劲。
我把嘴里的草根吐掉,猫着腰,顺着声音的方向摸了过去。
拨开半人高的茅草,我看见了。
一个姑娘,穿着蓝布褂子,躺在地上,脸煞白煞白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是村东头老陈家的闺女,叫陈淑娟。
我见过几面,算不上熟。
她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腿伸得笔直,裤腿卷到了膝盖上,而在她光洁的小腿肚上,有两个清晰的小红点。
红点周围,已经开始发黑、肿胀。
我脑子“嗡”的一下。
这是被毒蛇咬了。
看这伤口,八成是“五步蛇”或者“竹叶青”,都是要命的玩意儿。
“喂!醒醒!”我冲过去,拍了拍她的脸。
她嘴唇哆嗦着,眼睛半睁半闭,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心里骂了句娘。
这地方离村里卫生所少说五六里路,等把赤脚医生叫来,人早凉了。
我爹是医生,我从小耳濡目染,懂点急救。
这种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毒血吸出来。
没时间犹豫了。
人命关天。
我从兜里摸出那把平时削水果的小刀,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算是消毒。
然后蹲下去,一手捏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拿着刀,对着那两个牙印,心一横,划了个十字口。
血,黑红色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我没多想,俯下身,对着伤口就吸了上去。
一股又腥又麻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舌头都木了。
我赶紧扭过头,“噗”地一声把毒血吐在旁边的草地上,然后又埋头下去吸。
如此反复了七八次,直到吸出来的血变成了鲜红色,我才松了口气。
嘴里麻得像不是自己的,我漱了漱口,又从旁边扯了几片清热解毒的草药,嚼烂了,敷在她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陈淑娟的脸色好了点,呼吸也平稳了些。
我把她卷上去的裤腿放下来,然后把她背了起来。
她很轻,像一捆干草,趴在我背上,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脖颈上。
我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
太阳还是那么毒,汗水跟小溪似的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终于看到村口的歪脖子柳树时,我腿都软了。
我把陈淑娟背到她家门口。
她家院门虚掩着。
“有人吗?陈大娘!”我扯着嗓子喊。
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从屋里跑出来,是陈淑娟她妈,王翠花。
她看见我背上的闺女,脸“唰”地就白了。
“淑娟!俺的娟儿啊!这是咋了!”
“婶子,她被蛇咬了,在后山。”我喘着粗气说,“毒血我吸出来了,应该没事了,你快找赤脚医生再看看。”
王翠花一听,手忙脚乱地过来扶她女儿,嘴里不住地说:“哎呀,谢谢你啊后生!谢谢你啊!要不是你,俺家娟儿就……”
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把陈淑娟交给她,摆摆手,“没事,婶子,应该的。”
这时候,一个黑壮的年轻人从屋里冲出来,是陈淑娟她哥,陈大军。
他看见这场景,眉头立刻拧成了个疙瘩。
“怎么回事?”
王翠花一边哭一边说:“你妹妹被蛇咬了,是这个林知青给救回来的!”
陈大军的眼神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像探照灯一样,带着审视和不信任。
“在哪儿咬的?”他问。
“后山,玉米地那边。”我说。
“咬的哪儿?”他追问,语气很冲。
我愣了一下,实话实说:“小腿。”
陈大军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没再问我,而是低头去看他妹妹的腿。
我当时没多想,救了人,心里踏实,转身就想走。
“后生,别走啊,进屋喝口水!”王翠花在后面喊。
“不了婶子,我先回去了。”
我只想赶紧回去,用盐水好好漱漱口,那股麻劲儿还没过去呢。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一件好人好事,不求表扬,但求心安。
我太天真了。
第二天,我正跟几个知青在院子里吃饭,村里的赤脚医生老张头背着药箱过来了。
“卫东啊,昨天辛苦你了。”老张头一脸严肃。
“张叔,应该的。淑娟她怎么样了?”
“命是保住了。你那几下子很关键,再晚半小时,神仙也难救。”老张头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
“怎么了?”
老张头压低声音:“那蛇毒得很,你用嘴吸,万一你嘴里有个伤口,你也得撂那儿!”
我笑了笑:“当时没想那么多。”
“还有,”老张头叹了口气,眼神有点复杂,“那伤口,离大腿根不远吧?”
我一怔:“就小腿肚上啊。”
“她家里人跟我说,裤子都让你给扒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饭都吃不下去了。
“我没有!我就是把她裤腿卷上去,为了处理伤口!”
“我知道,我知道。”老张-头拍拍我的肩膀,“但村里人嘴杂,尤其陈大军那小子,你……唉,自己注意点吧。”
老张头走了。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几个知青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都是同情和担忧。
“卫东,这事儿……怕是麻烦了。”老大哥李建国说。
我把饭碗重重往桌上一放。
“麻烦?我救了他妹妹的命!他们不感激我就算了,还他妈的往我身上泼脏水?”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叫什么事儿?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
果然,麻烦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
当天下午,风言风语就在村里传遍了。
版本有好几个。
有的说,我跟陈淑娟在后山“耍流氓”,陈淑娟不从,我故意放蛇咬她。
有的说,我假借救人名义,把人家姑娘的便宜占尽了。
传得最广的一个版本是,我早就对陈淑娟图谋不轨,那天是故意尾随她,趁她被蛇咬了,神志不清,毁了她的清白。
我听着这些话,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一张嘴,怎么说得清?
我去找陈家人理论。
还没进院子,就被陈大军拦住了。
他身后站着他妈王翠花,还有几个陈家的亲戚。
一个个都像看阶级敌人一样看着我。
“你来干什么?”陈大军横着眉毛,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我来问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污蔑我?”我强压着怒火。
“污蔑?”王翠花一拍大腿,开始嚎上了,“你个城里来的小流氓!你把我闺女害成这样,你还有脸上门!你毁了她的清白,你让她以后怎么嫁人啊!”
我气得眼前发黑。
“我什么时候毁她清白了?我救了她的命!婶子,你昨天还谢我来着!”
“谢你?我谢你让我闺女没脸见人了吗?”王翠花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我们老陈家几辈子的清白名声,就让你给毁了啊!”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道理?你一个大男人,把我妹妹裤子扒了,嘴都亲上去了,你还跟我们讲道理?”陈大军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就是耍流氓!”
我感觉血都冲到了头顶。
“那是吸毒血!是为了救命!”
“放屁!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全村人都看见了,你把她从后山背回来的!孤男寡女,谁知道你们在山上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周围已经围上来看热闹的村民了。
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些眼神,像一根根针,扎在我身上。
我百口莫辩。
我看着这家人丑恶的嘴脸,突然明白了。
他们不是不懂。
他们是故意的。
陈淑娟的名声坏了,不好嫁人了。
或者说,嫁不到他们想要的那么好的人家了。
而我,一个城里来的知青,虽然现在落魄,但终究是有回城希望的。
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个现成的、赖也得赖上的“接盘侠”。
“说吧,这事儿怎么了?”陈大军抱起胳膊,一脸的无赖相。
“你想怎么样?”我冷冷地问。
“怎么样?”他哼了一声,“你毁了我妹妹的名声,你就得负责!”
“怎么负责?”
“娶她!”
这两个字像炸雷一样在我耳边响起。
我看着他们,笑了。
气笑了。
“做梦。”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做梦?”陈大军脸色一变,“由不得你!你要是不认账,我们就去公社告你!告你耍流氓!到时候,你这辈子就等着在牢里过吧!”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我浑身冰冷。
我知道,在1979年,“耍流氓”这个罪名有多重。
一旦被定性,别说回城,我这辈子都完了。
我救了一条人命。
换来的,却是要把我整个人生都搭进去的陷阱。
我死死地盯着陈大军,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们,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们想怎么样,奉陪到底。”
说完,我转身就走。
身后的叫骂声、哭嚎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没有回头。
回到知青点,我把自己关在屋里。
李建国他们敲门,我也不开。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蜘蛛网。
心里又愤怒,又委屈,还有一丝彻骨的寒冷。
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黑白不分,恩将仇报。
我想到我爹。
他是个好医生,救了无数人。
他总是告诉我,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是天职。
可他没告诉我,救了人之后,可能会被人反咬一口,拖进泥潭。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全村的焦点。
我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小孩子们看见我,会一边跑一边喊:“流氓来啦!流氓来啦!”
然后被大人一把拽回家,好像我会吃了他们一样。
队里上工,没人跟我说话。
分工具的时候,最差最钝的锄头总是留给我。
我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个村子里。
陈家人变本加厉。
他们每天都来知青点门口叫骂。
王翠花坐在地上哭,陈大军带着几个亲戚堵着门骂。
骂的话越来越难听,什么“断子绝孙”、“”,什么难听骂什么。
我们知青点的几个人都受不了了。
李建国劝我:“卫东,要不……你就认了吧。跟陈淑娟结婚,总比去坐牢强。”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建国哥,这不是娶不娶一个人的问题。这是尊严的问题。”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认?”
“认了,我这辈子就活成了一个笑话。”
李建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
但这条底线,我不能退。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最让我寒心的,是陈淑娟的态度。
从头到尾,她没有露过一次面,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明明是唯一的当事人,是唯一能证明我清白的人。
可她选择了沉默。
我不知道她是被家人关起来了,还是她自己也默认了家人的做法。
如果是前者,我同情她。
如果是后者,我只觉得恶心。
我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白眼狼?
这天晚上,我睡不着,一个人跑到村外的河边。
月光洒在河面上,亮晶晶的。
我想起了城里的家,想起了我爸妈。
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里的遭遇,会多伤心。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如死了算了。
死了,就一了百了,就不用再受这份屈辱了。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不能死。
我死了,就真的成了畏罪自杀的流氓。
我得活着。
我得堂堂正正地活着,洗清我的冤屈。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警惕地回头。
月光下,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是陈淑娟。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脸色还是很苍白,人比之前更瘦了。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
“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
我的语气像冰。
她被我的话刺得缩了一下,低下头。
“对不起。”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对不起?”我冷笑一声,“你这句对不起,值几个钱?你知道外面的人现在都怎么说我吗?你知道你家人是怎么逼我的吗?”
“我知道……”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躲着?你知道你还一句话都不说?”我一步步逼近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毁了你的清白,就该娶你,就该对你负责?”
“不是的!”她猛地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的!”
“那是什么?你说啊!”我冲她吼道。
我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和委屈,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她被我吼得一哆嗦,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哥把我锁在屋里,不让我出门。我今天……是偷偷跑出来的。”
我愣住了。
“他们说,如果我敢替你说话,就打断我的腿。”
“他们说,我们家的名声比我的命还重要。”
“他们说,能赖上你一个城里人,是我的福气。”
她哭得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林大哥,对不起……是我没用……我不敢反抗他们……”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了一半。
原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被愚昧和自私的家人操控着,身不由己。
我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
“那你今天来找我,是想说什么?”
她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我攒的几个鸡蛋。你……你吃了吧。你都瘦了。”
我看着她手里的几个鸡蛋,心里五味杂陈。
在1979年的农村,鸡蛋是精贵东西。
这可能是她所有的积蓄了。
“我不要。”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你拿着吧,算我……算我谢谢你救了我。”她坚持着。
“我救你,不是为了几个鸡蛋。”我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林大哥,你是个好人。”
“好人?”我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全村都当我是流氓。”
“不是的!”她急切地说,“你不是!我会跟他们说清楚的!”
“你怎么说?你斗得过你哥,斗得过你妈吗?”
她沉默了。
是啊,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跟一整个家庭,一整个村子的偏见对抗?
“林大哥,”她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决绝,“你等我。我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的。”
说完,她转身就跑了,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拿着那几个还带着她体温的鸡蛋,站在河边,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不知道她的话是真心,还是一时冲动的安慰。
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她。
陈淑娟的出现,像是在我黑暗绝望的生活里,投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但这丝光,很快就被更大的黑暗吞噬了。
第二天一早,陈大军带着一帮人,直接冲进了我们知青点。
这次他们不只是骂了。
他们动手了。
他们见东西就砸,锅碗瓢盆碎了一地。
“姓林的!你给我滚出来!”陈大军像一头疯牛,眼睛通红。
我和李建国他们冲出去。
“陈大军,你干什么!”李建国喝道。
“干什么?我他妈打死这个小流氓!”陈大军指着我,“你个!你不但毁我妹妹清白,你还敢半夜三更把她骗出去!”
我明白了。
陈淑娟昨晚来找我的事,被他们知道了。
这下,更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你妹妹是自己来的!她来跟我道歉!”我吼道。
“放你娘的屁!我妹妹一个大姑娘家,会半夜来找你?就是你这个把她勾引出去的!”王翠花在一旁尖叫。
“跟他废什么话!打!”
陈大军一声令下,他带来的几个人就朝我扑了过来。
我们几个知青当然不能看着我挨打,立刻就跟他们扭打在了一起。
场面一片混乱。
我们都是些书生,哪是这些常年干农活的壮汉的对手。
很快,我们就落了下风。
我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疼得蜷缩在地上。
陈大军冲过来,一拳就朝我脸上砸来。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传来。
“都给我住手!”
是村支书张书记。
他带着几个民兵赶到了。
陈大军他们这才停了手。
张书记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脸黑得像锅底。
“陈大军!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聚众斗殴,还打上门来!”
“张书记,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啊!”王翠花立刻扑过去,抱着张书记的腿哭嚎,“这个林卫东,他欺负我们家娟儿啊!他不认账,我们没办法啊!”
“闭嘴!”张书记呵斥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都给我去大队部!”
大队部的院子里,站满了人。
我们知青几个,和陈家一帮人,分站两边,怒目而视。
张书记坐在中间的一张桌子后面,脸色铁青。
这显然是要开公审大会了。
“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为了解决林卫东和陈淑娟家的事。”张书记敲了敲桌子,“陈大军,你先说。”
陈大军立刻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从我“尾随”他妹妹,到我“假借救人占便宜”,再到我“半夜勾引”他妹妹。
在他的嘴里,我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无恶不作的淫棍。
他说完,王翠花就接着哭诉,说他们家怎么怎么清白,陈淑娟怎么怎么可怜,我怎么怎么禽兽不如。
周围的村民们议论纷纷。
大多数人的眼神,都充满了对我的鄙夷和谴责。
我站在那里,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等他们说完了,张书记看向我。
“林卫东,他们说的,你认不认?”
我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认。”
“我救人是真,但其他的,全都是污蔑。”
“我林卫东,没做过任何亏心事。”
“哼,死鸭子嘴硬!”陈大军骂道。
“那你怎么解释,你半夜跟我妹妹在河边私会?”
“是她来找我!她是来为你们一家的行为向我道歉的!”
“放屁!谁信?”
“你不信,可以叫陈淑娟来对质!”我大声说。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只要陈淑娟能站出来,说一句真话。
“叫就叫!”陈大军喊道,“让她当着全村人的面,揭穿你这个伪君子!”
很快,陈淑娟被她妈王翠花拉扯着带到了院子中央。
她低着头,浑身都在发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整个院子,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
我看着她,心里在呐喊:说啊!快说实话啊!
张书记开口了,语气尽量温和:“淑娟,你别怕。把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有我在这里,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陈淑娟抬起头,看了看她哥,又看了看她妈。
她哥陈大军正用杀人般的眼神瞪着她。
她妈王翠花则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然后,她又看向我。
我的目光里,是最后的期盼。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院子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天……我在后山采猪草,被蛇咬了。”
“我当时就晕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
“等我醒过来,人已经在家里了。”
她停顿了一下。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这是要说什么?
她要顺着她家人的话说吗?
王翠花和陈大军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后来,”陈淑娟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也坚定了一些,“后来我娘告诉我,是林大哥救了我。”
“她说,要不是林大哥当机立断,用嘴帮我把毒血吸出来,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院子里一片哗然。
王翠花和陈大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淑娟!你胡说什么!”王翠花尖叫起来。
陈淑娟没有理她,她转过身,面向所有的村民,面向她的家人。
她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那么明亮,那么锐利。
“我娘说,林大哥为了救我,自己嘴都麻了半天。赤脚医生张叔也说,再晚一点,我就没救了。”
“林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这句话,掷地有声。
“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愤怒和悲凉,“我的家人,我的亲哥,我的亲娘,他们是怎么对我的救命恩人的?”
“他们到处说,林大哥毁了我的清白!”
“他们逼着林大哥,要他娶我,不然就去告他耍流氓,让他去坐牢!”
“他们把我锁在屋里,不让我出来说句公道话!他们说,我们家的名声,比我的命还重要!”
她指着陈大军,声音颤抖着:“哥!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是我这条活生生的命重要,还是你那点可笑的、虚无缥缈的面子重要?”
她又看向王翠花:“娘!你也是女人!你怎么能这么糟践我,这么污蔑一个救了我命的好人?”
最后,她的目光扫过所有围观的村民。
“还有你们!你们一个个,人云亦云,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一个英雄,说成了一个流氓!”
“今天我把话放这儿!林卫东大哥,他是我陈淑娟的救命恩人!谁要是再敢说他半句坏话,就是跟我陈淑娟过不去!”
“他没有毁我的清白!他救了我的命!如果说,救人一命,就要被赖上,就要被毁掉一辈子,那这个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但她的腰杆,挺得笔直。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话震住了。
陈大军和王翠花脸色煞白,像被雷劈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刚才还瑟瑟发抖,此刻却像一个女战神一样的姑娘。
我的眼睛,湿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还我清白。
她这是堵上了自己的一切。
她的名声,她的未来,她和家人的关系。
就为了一个“理”字。
为了我这个只见过几面的“救命恩-人”。
“好!”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
接着,掌声响成一片。
李建国他们几个知青,鼓得最用力,眼睛都红了。
那些刚才还用鄙夷眼神看我的村民,此刻的目光里,充满了敬佩和愧疚。
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公道,自在人心。
张书记站了起来,重重地一拍桌子。
“都听到了吧!”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他指着陈大军和王翠花,怒不可遏。
“陈大军!王翠花!你们两个,恩将仇报,颠倒黑白!为了自己那点私心,差点毁了一个好青年!你们的心,是什么做的?”
“你们这不叫要脸,你们这叫不要脸!”
“我宣布,这件事,林卫东同志没有任何过错!他见义勇为,救了陈淑娟同志的命,是英雄!大队要对他进行表扬!要号召全村向他学习!”
“至于你们……”张书记指着陈家的人,“回去给我好好反省!明天,你们全家,必须到知青点,给林卫东同志,公开道歉!要是再敢胡搅蛮缠,我直接报公社,把你们当破坏生产的坏分子抓起来!”
张书记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在陈家人心上。
陈大军和王翠花瘫软在地上,面如死灰。
人群,散了。
一场差点将我毁灭的风波,就这样,在陈淑娟的挺身而出之下,烟消云散。
我走到她面前。
她还在哭,但脸上却带着笑。
“林大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一句。
“谢谢你。”
我说。
“不。”她摇摇头,看着我,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是我该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还让我看清了……很多人,很多事。”
那天之后,村里的风向彻底变了。
我从一个人人喊打的“流氓”,变成了一个人人称赞的“英雄”。
走在路上,不断有村民跟我打招呼,眼神里充满了善意和尊敬。
队里干活,大家抢着把好用的工具递给我。
陈家人,第二天真的来道歉了。
陈大军和王翠花,耷拉着脑袋,站在知青点院子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鞠躬认错。
他们的道歉毫无诚意,充满了不甘。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接受了他们的道歉,不是为了原谅他们,而是为了给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
从那以后,陈家人在村里就有些抬不起头来。
尤其是陈大军,以前在村里横着走,现在见了人,都绕道走。
而我和陈淑娟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我们开始有了交集。
有时候,她会送一些自己种的菜到知青点来,说是替她娘赔罪。
有时候,我上山砍柴,会碰到采草药的她。
我们会站着说一会儿话。
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天气,收成,或者城里的新鲜事。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发现,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她认得很多草药,懂得很多农活的门道。
她说话轻声细语,但很有见地。
她只是被那个家庭,那个环境,压抑得太久了。
那天在大队部院子里的爆发,像是打开了她身上的一个开关。
她开始变得自信,开朗。
她会笑了。
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很好看。
我们知青点的李建国开我玩笑:“卫东,我看那陈家姑娘,对你有意思啊。”
我嘴上说着“别胡说”,心里却忍不住泛起一丝涟漪。
我对她,是什么感觉呢?
感激?同情?
好像都有。
但又不止于此。
我佩服她的勇敢和正直。
我欣赏她的善良和坚韧。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在逆境中顽强生长的生命力。
这种力量,深深地吸引着我。
那年秋天,高考恢复的消息,像春雷一样,传遍了祖国大地。
我们知青点,沸腾了。
回城,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
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回去了!
我们几个知青,立刻把锄头扔到一边,拿起了丢下多年的课本。
白天上工,晚上一屋子人点着一盏煤油灯,复习到深夜。
那是一段充满希望,也无比艰苦的日子。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复习中。
我和陈淑娟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啃一本快翻烂了的数学书,头昏脑涨。
李建国推门进来。
“卫东,陈淑娟在外面找你。”
我愣了一下,放下书走了出去。
她站在院子的月光下,手里提着一个篮子。
“林大哥,我看你们天天熬夜,给你送点吃的。”
篮子里,是几个热乎乎的烤红薯,还有一小罐蜂蜜。
“这……太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她笑了笑,“快考试了吧?别太累了。”
“嗯,快了。”
我们一时无话。
月光静静地流淌。
“林大哥,”她忽然开口,“你考上大学,就要回城里了吧?”
“嗯。”我点点头,“应该会吧。”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但很快,她又抬起头,笑着说:“那……祝你,金榜题名。”
“谢谢。”
她把篮子塞给我,转身就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我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回到我心心念念的城市。
那她呢?
她会怎么样?
继续留在这个村子里,然后由家人安排,嫁给一个她不认识,也不喜欢的男人,过完一生吗?
我不敢想下去。
考试那天,我们几个知青,坐着拖拉机去了县城。
陈淑娟来送我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一个护身符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去庙里求的,保佑你……一切顺利。”
我握着那个小小的、还带着她体温的护身符,点了点头。
“等我消息。”
我说。
考完试,回到村里,就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日子,最是煎熬。
我恢复了每天上工、下工的生活。
只是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我开始主动去找陈淑娟。
我会帮她家挑水,会帮她上山砍柴。
陈大军看见我,眼神复杂,但也不敢再说什么。
王翠花对我,倒是客气了不少,每次都笑脸相迎。
我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她大概觉得,如果我考不上大学,留在村里,娶她女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不在乎她怎么想。
我只是想多看看陈淑娟。
我们一起在河边散步,看夕阳把河水染成金色。
她会给我讲村里的趣事,讲哪棵树上的鸟窝最大,哪片山坡的野果子最甜。
我会给她讲城里的生活,讲高楼大厦,讲电灯电话,讲那些她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世界。
她听得入了迷,眼睛里闪着光。
“城里,真好啊。”她感叹道。
“好什么,”我摇摇头,“人挤人,车挤车,邻居住了几年,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可是在城里,女孩子也能上学,也能有自己的工作,不用那么早嫁人吧?”她问。
我沉默了。
是啊。
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淑娟,”我看着她,“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她愣住了。
“离开?”
“嗯,去外面看看。”
她低下头,轻轻地说:“想。做梦都想。”
“可是,我能去哪儿呢?”
“你可以去考学,考中专,考技校。只要有文化,到哪里都有出路。”
“我?”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才读了小学,大字都不识几个。”
“我可以教你。”我脱口而出。
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林大哥,你……”
“我教你读书写字。”我认真地说,“从最基础的开始。只要你肯学,一定能学会。”
她的眼圈,红了。
从那天起,我成了陈淑娟的老师。
每天晚上,等知青点的煤油灯亮起,她就会悄悄地来。
我们就在院子的角落里,借着从窗户透出的微光,学习。
我教她拼音,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陈、淑、娟。”
我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沙地上写。
她的手很小,很软,因为常年干活,指尖有些粗糙。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学得很快,也很用心。
一本破旧的小学课本,她翻来覆去地看,很快就认识了不少字。
她会把我教她的字,工工整整地写在一个小本子上。
那个本子,是她唯一的宝贝。
我们的关系,在这一点一滴的相处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们不再仅仅是“救命恩人”和“被救者”。
我们更像是……朋友。
不,比朋友更近一些。
但谁也没有说破。
那层窗户纸,薄得透明,但谁也不敢去捅。
我知道,我未来不确定。
她也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农村,一个城市的距离。
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雪后的清晨送来的。
邮递员扯着嗓子在村口喊:“林卫东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整个青善湾,都轰动了。
我们村,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我拿着那张盖着红色印章的纸,手都在抖。
我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我可以回城了。
知青点的兄弟们把我举起来,抛向空中。
我笑着,闹着,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第一时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陈淑娟。
我跑到她家。
她正在院子里喂鸡。
看到我,她愣住了。
“林大哥……”
我扬了扬手里的通知书。
“我考上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恭喜你。”
她说。
“我……”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
我想说,我会给你写信。
我想说,你好好学习,将来也考出来。
我想说,等我。
可是,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它们太轻,太虚无缥缈。
对于一个被困在土地上的农村姑娘来说,这些承诺,像空头支票一样可笑。
我们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什么时候走?”
“过完年,就去学校报到。”
“哦。”
她低下头,继续往地上撒着谷子。
“林大哥,你是个好人。你会有个好前程的。”
“淑娟……”
“我……我进屋了。”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跑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我站在院子里,像个傻子。
手里那张滚烫的通知书,此刻却像一块冰。
离开青善湾的那天,下着小雪。
村里很多人来送我。
张书记,知青点的兄弟,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村民。
他们往我手里塞煮鸡蛋,塞炒花生。
我一一跟他们道别。
我一直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身影。
她没有来。
拖拉机发动了,突突地冒着黑烟。
我坐在车斗里,看着这个我生活了三年,又恨又爱的地方,一点点变小。
我的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
就在拖拉机要拐出村口的时候,我看见了。
在远处的小山坡上,站着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姑娘。
是陈淑娟。
她站得那么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知道,她在看我。
我冲她使劲地挥手。
她也抬起了手,挥了挥。
车子拐了个弯,山坡被挡住了。
再也看不见了。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回到城市,回到大学,一切都像一场梦。
高楼,马路,明亮的教室,丰富的食物。
我曾经朝思暮想的一切,都回来了。
可是,我却常常在深夜里,想起青善湾。
想起那里的泥土,那里的炊烟,和那个穿着蓝布褂子,眼神倔强的姑娘。
我给她写信。
厚厚的一沓。
我给她讲大学的生活,讲我的同学,我的老师。
我鼓励她不要放弃学习。
我给她寄了很多书,从小学课本,到各种文学名著。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给我回信。
第一个学期,我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我心急如焚。
是信寄丢了?还是她根本不想理我?
或者,她已经……嫁人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暑假,我没有回家,而是买了一张火车票,转了几趟汽车,回到了青善湾。
当我再次站在村口,看着那棵歪脖子柳树时,恍如隔世。
村里还是老样子。
只是地里的庄稼,又绿了一茬。
我先去了知青点。
李建国他们还没走,正在等政策。
看到我,他们都高兴坏了。
“卫东!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我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就迫不及待地问:“陈淑娟……她怎么样了?”
李建国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她……唉,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我心里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跑到陈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
王翠花正在门口择菜,看到我,吓了一跳。
“卫东?你……你怎么回来了?”
“婶子,我回来看看。淑娟呢?”
王翠花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她……她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
“她……回娘家了。”
我皱起眉头:“婶子,这里不就是她娘家吗?”
王翠花被我问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陈大军的声音:“妈!谁啊?”
“是……是林卫东。”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大军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脸色也很不自然。
“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淑娟。”我开门见山,“她人呢?”
陈大军和我对视了几秒,忽然冷笑一声。
“找她干什么?她现在是我们陈家的人,跟你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没关系了。”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妹妹,上个月,已经订婚了。”
轰隆!
我感觉我的世界,塌了。
“订……订婚了?”我喃喃自语,“跟谁?”
“邻村的张屠户,家里有三头猪,四个儿子,条件好得很!”王翠花在一旁插嘴,语气里带着炫耀。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们问过她的意见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得到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插嘴吗?”陈大军蛮横地说,“再说了,这是她的福气!”
“福气?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屠夫,是她的福气?”
“那也比跟着你强!你一个大学生,将来是要在城里当大官的,能看得上我们乡下丫头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她写信,安的什么心!”
我看着他们丑恶的嘴脸,只觉得一阵恶心。
“淑娟在哪儿?我要见她!”
“见什么见!她现在是人家的人了,不能再跟你这个不清不楚的男人见面!”
“滚!赶紧给我滚!”陈大军开始推搡我。
我被他推出了院子。
大门在我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门口,浑身冰冷。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陈淑娟会同意。
那个倔强的,勇敢的姑娘,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屈服?
我发疯似的在村里打听。
村民们的说法,跟陈家差不多。
都说陈淑娟订了亲,对方条件很好,是陈家高攀了。
还有人说,陈淑娟一开始不同意,被她哥打了一顿,关了几天,就老实了。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一定要当面问问她。
我开始在陈家附近蹲守。
一连两天,我都没看到陈淑娟的影子。
她真的被关起来了。
第三天晚上,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人影从陈家后院的墙头,翻了出来。
是她!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更瘦了,脸色也更差了。
她看到我,也愣住了。
“林大哥?你怎么……”
“我来找你。”我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订婚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点点头。
“为什么?”我心痛得无法呼吸,“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反抗了。”她哭着说,“我反抗的下场,就是被打,被关起来。他们说,如果我再不听话,就把你寄来的书都烧了,还去你学校闹,说你勾引我,让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我如遭雷击。
原来,他们是用我来威胁她。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林大哥,你快走吧。”她擦干眼泪,推开我,“别再管我了。你斗不过他们的。我不想连累你。”
“我不走!”我死死地抓住她的手,“淑娟,你跟我走!”
“走?”她茫然地看着我,“我们能去哪儿?”
“回城!去我的城市!我养你!我娶你!”我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夜色中,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林大哥,你……”
“淑娟,我喜欢你。”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从你站出来为我说话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你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带你走。”
她哭了。
这一次,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喜悦的。
她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
“林大哥……我也喜欢你……”
我们在夜色中,紧紧相拥。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淑娟,你愿意跟我走吗?哪怕以后要吃很多苦。”
“我愿意。”她在我怀里,坚定地点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吃再多苦,我也不怕。”
我们决定,私奔。
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约好,三天后的晚上,在村口的大柳树下见面。
我回知青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
李建国看出了端倪。
“卫东,你是不是要带陈淑娟走?”
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很久,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支持你。但是,你要想清楚。你这样做,你的户口,你的学籍,都可能保不住。”
“我想清楚了。”我说,“比起这些,她更重要。”
李建国没再说什么,塞给我一些钱和粮票。
“拿着,路上用。”
我看着他,眼圈红了。
“建国哥,谢谢你。”
“兄弟之间,说这个干什么。”
等待的三天,像三个世纪一样漫长。
终于到了约定的那天晚上。
我背着行李,悄悄地离开了知青点,来到了村口的大柳树下。
夜很深,很静。
我等着。
等了很久,很久。
她没有来。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出事了。
一定是出事了。
我再也等不了了,疯了一样朝陈家跑去。
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和女人的哭喊声。
是陈淑娟的声音!
我一脚踹开大门。
院子里,陈大军正拿着一根木棍,狠狠地抽打着陈淑娟。
王翠花在一旁拉着,哭着,却不敢真的去拦。
陈淑娟被打得蜷缩在地上,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
但她没有求饶,只是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一个小包袱。
“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还想跟野男人跑!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看你怎么跑!”陈大军面目狰狞。
我眼睛都红了,抄起墙角的锄头就冲了上去。
“陈大军!你他妈的住手!”
陈大军看到我,也愣住了。
“好啊!你个奸夫!还敢送上门来!我连你一块儿打!”
他扔下陈淑娟,挥着木棍就朝我打来。
我举起锄头挡住。
我们两个,像仇人一样,在院子里打了起来。
我虽然没有他壮,但一股怒火支撑着我,竟然跟他打了个不相上下。
王翠花在一旁尖叫。
陈淑娟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哥的腿。
“哥!你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陈大军一脚把她踹开。
“滚开!”
他趁我分神,一棍子打在我肩膀上。
我疼得闷哼一声,手里的锄头差点脱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门又被踹开了。
“都住手!”
是张书记!
他身后,跟着李建国,还有好几个民兵。
原来,李建国看我久久不回,猜到可能出事了,就立刻去找了张书记。
陈大军看到这阵仗,傻眼了。
“张……张书记……”
张书记看着眼前的场景,气得浑身发抖。
“陈大军!你好大的胆子!非法拘禁!暴力殴打!你这是犯罪!”
他走到陈淑娟面前,看着她满身的伤,痛心疾首。
“淑娟,你别怕。今天,我给你做主!”
他转过身,对着院子里所有的人,大声说:“自由恋爱,婚姻自主!这是国家提倡的!谁要是敢包办婚姻,买卖婚姻,就是跟国家的政策对着干!”
“陈淑娟和林卫东,他们是自由恋爱!谁也无权干涉!”
“陈大军!你现在,立刻,把陈淑娟的户口本拿出来!”
陈大军和王翠花都懵了。
他们没想到,张书记会这么旗帜鲜明地支持我们。
“张书记……这……这不合规矩啊……”王翠花还想争辩。
“规矩?国家的法律,就是最大的规矩!”张书记毫不退让,“拿不拿?不拿我现在就让人把你绑了送公社!”
陈大军彻底蔫了。
他不情不愿地回屋,拿出了户口本。
张书记接过户口本,直接塞到陈淑娟手里。
“淑娟,拿着!从今天起,你是自由的!你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谁也管不着!”
陈淑娟拿着那个薄薄的户口本,泪流满面。
她走到我面前,把户口本交给我。
“林大哥……”
我接过户口本,也接过了她的一生。
我拉着她的手,走出了那个让她痛苦了二十年的家。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回头。
我们连夜离开了青善湾。
在县城,我们领了结婚证。
那张薄薄的纸,是我给她,也是给我自己,最大的承诺。
后来,我带着她回到了我的城市。
我继续上大学。
她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份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跟着我读书认字。
生活很清苦,但我们很幸福。
她很聪明,也很好学。
几年后,她通过成人高考,也考上了大学,成了一名护士。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们再也没有回过青善-湾。
只是偶尔,会从李建国的信里,得知那里的一些消息。
听说,陈大军后来娶的媳妇,受不了他的家暴,跑了。
听说,王翠花晚年很凄凉,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那个破院子。
听说,张书记一直当着村支书,把青善湾建设得越来越好。
每次听到这些,我和淑娟都会沉默很久。
那个地方,承载了我们太多的痛苦和回忆。
但也是那个地方,让我们相遇,相知,相爱。
有一年,我们大学同学聚会。
大家都在说自己当年的知青岁月。
有人说苦,有人说荒唐。
轮到我。
我端起酒杯,看着身边已经有了白发的妻子,笑了。
“我的知青岁月啊……”
“说起来,还得感谢一条蛇。”
“它差点要了一个姑娘的命,也差点毁了我的一生。”
“但最后,却给了我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和一个最幸福的家。”
大家都笑了。
淑娟在我旁边,掐了我一下,脸上却笑开了花。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
但在我眼里,她还是那个穿着蓝布褂子,站在大队部院子里,为了我,对抗全世界的姑娘。
从未变过。
来源:云来月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