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就站在那片星尘里,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手里的英语课本被风吹得哗哗响。
81年,我第一次见到苏婉,粉笔灰在窗外照进来的光里跳舞。
每一粒都像一颗小小的,不知所措的星星。
她就站在那片星尘里,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手里的英语课本被风吹得哗哗响。
“My name is Su Wan.”
她的声音,像山泉水淌过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清亮,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凉。
底下那帮半大小子,包括我,魂儿都飞了。
我们是县一中的高三毕业班,一群被数理化公式和古文言折磨得灰头土脸的牲口。
上课不是睡觉就是传纸条,唯一的盼头是下课铃响后冲向食堂的那一百米。
可苏婉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尤其是英语课。
从来没人迟到,没人早退,更没人睡觉。
大家坐得笔直,像一排排等着检阅的白杨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念“apple”的时候,嘴角会微微上扬,像一个真实的苹果。
她念“river”的时候,眼神会变得很远,好像真的看见了一条河。
我叫陈进,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子弟,长相普通,成绩中游,扔人堆里三秒钟就找不着。
我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有点不合时宜的敏感。
我能看见她讲课时,偶尔掠过眼底的一丝疲惫。
能听出她那清亮声音里,藏着的一点点不确定。
她太年轻了,也太好看了,跟我们这个尘土飞扬的县城格格不入。
她就像一本我们谁也买不起的,封面精美的外文画报,被错投到了我们这堆废品收购站里。
王胖子,我同桌,用胳膊肘捅我。
“哎,看傻了?”
我回过神,脸有点烫。
“滚。”
“德性,”他压低声音,“我听说,她爸是地区教育局的,犯了点事,才被下放到咱们这儿的。”
“你听谁说的?”
“我爸跟刘校长喝酒,刘校长说的呗。”
刘校长,我们学校的神,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走起路来背着手,总在琢磨着什么的男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那天的作文题是《My Teacher》。
我写了整整三页。
我没写她课讲得多好,没写她多负责,我写了她衬衫的颜色,写了阳光照在她头发上的光晕,写了她读单词时微动的睫毛。
我写,她像一阵风,吹开了我们教室那扇生了锈的铁窗。
写完,我自己都觉得肉麻。
但那就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
本子发下来的时候,上面用红笔写了一行娟秀的英文。
“Your words are beautiful, just like a poem.”
下面还有一个签名,Su Wan。
我的心脏,像被人猛地攥了一下。
那天下午,我被她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吵得要命。
她把我拉到窗边,那里堆着一摞一摞的旧报纸。
“陈进,”她把我的作文本递给我,“你写的很好。”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只能看见她那双白色的,有点旧了的塑料凉鞋。
“老师……我就是瞎写的。”
“不,”她摇摇头,“你很有天赋,真的。以后可以多看看书,不光是课本。”
她顿了顿,好像在犹豫什么。
然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塞到我手里。
是一本叶赛宁的诗集,封面都泛黄了。
“这个……借给你看。别弄丢了,是我最喜欢的书。”
我攥着那本书,指尖都是汗。
“谢谢老师。”
“快高考了,也别太分心。但……也别把自己绷得太紧。”她看着我,笑了笑,“去吧。”
我几乎是跑出办公室的。
怀里那本诗集,烫得像一块炭。
从那天起,我好像有了个秘密。
我开始疯狂地读书,读一切我能找到的书。我去县图书馆办了借书证,把那些蒙了灰的外国小说一本一本地往宿舍搬。
我开始写东西,写诗,写一些没人看得懂的短句子。
全都写在一个新的笔记本上。
每一篇,都跟她有关。
我成了英语课代表,一个名正言顺可以经常出入她办公室的身份。
每次去,我都心怀鬼胎。
我帮她收发作业,帮她去油印室印卷子,闻着那股浓重的油墨味,我都觉得是香的。
她会给我倒一杯水,用她那个印着一朵小黄花的搪瓷缸子。
她会问我书看得怎么样了,会跟我讨论海明威和福克纳。
那些时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其他的老师,其他的同学,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有一次,我抱着一摞卷子去找她,办公室没人。
我看见她桌上放着一个没吃完的馒头,旁边是一小碟咸菜。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那样一个仙女似的人,也吃这个。
也跟我们一样,活得这么……具体。
我把卷子放下,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天,我从家里带了两个我妈单位食堂发的肉包子,用饭盒装着,上学前特意在我爸的炉子上又热了一遍。
我把饭盒塞进她办公桌的抽屉里。
像个偷东西的贼。
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安。
下午,她把我叫了出去。
还是那个窗边。
她手里拿着我那个旧饭盒。
“陈进,”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谢谢你。但是……以后不要这样了。”
“老师,我……”我急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看你……”
“我知道。”她打断我,声音很轻,“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我们是师生,要注意影响。别人会说闲话的。”
“我不在乎!”我脱口而出。
她愣住了,然后叹了口气。
“我在乎。”
她把饭盒递给我,“快上课了,回去吧。”
我接过饭盒,感觉有千斤重。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坚硬,冰冷。
高考前的日子,像一根被不断拉长的橡皮筋,每个人都绷到了极限。
我也不例外。
但我心里,除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还多了一份甜蜜的煎熬。
我渴望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写进了那个笔记本里。
高考前最后一个晚自习,她来教室看了我们。
她没说什么,只是挨个看了看我们,眼神里有鼓励,有期许,还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忧伤。
走到我这儿的时候,她停了一下。
“陈进,加油。”
“嗯。”我点点头,感觉喉咙发紧。
“考上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说,“你跟他们不一样。”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把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句话,像一颗糖,在我心里化开,甜得发苦。
高考结束了。
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整个校园都沸腾了。
有人把书撕得粉碎,从楼上撒下来,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有人在操场上狂奔,又哭又笑。
我没有。
我只是默默地走出考场,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这场考试,一起结束了。
我们办了谢师宴。
在县城最好的饭店,红星饭店。
班长带头凑的钱,把所有任课老师都请了。
苏婉也来了。
她穿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不是那种刺眼的大红,是有点旧的,温柔的砖红色。
她没喝酒,只喝汽水。
但脸颊还是有点红扑扑的。
男生们轮番去给她敬酒,说着一些笨拙的,发自肺腑的感谢。
她一直笑着,说“你们也辛苦了”,“以后都是大学生了,要好好努力”。
轮到我的时候,我端着一杯酒,手都在抖。
“苏老师,我敬你。”
“陈进,”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你不能喝酒吧?”
“没事,毕业了。”
我仰头,把一杯辛辣的白酒灌了下去。
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看着她,想说点什么,想把我笔记本里那些诗念给她听。
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考得怎么样?”她问。
“还行吧。”
“想考哪儿?”
“北京。”我说,“想去学中文。”
她笑了。
“好啊,”她说,“北京很好。”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多了。
王胖子抱着一个老师的大腿,哭得涕泗横流,说自己肯定考不上了,要去搬砖了。
我没哭,也没笑。
我只是坐在角落里,一直看着她。
宴会散了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大家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苏婉也站了起来。
刘校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
“小苏,我送你回去吧。”刘校长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用了刘校长,我自己可以。”苏婉说。
“天这么晚了,一个女同志不安全。”刘校长说着,很自然地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胳膊。
苏婉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
我看见了。
我死死地盯着刘校长那只放在她胳膊上的手。
那只手上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在饭店门口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送苏老师!”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喊了一声,冲了过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着我。
包括苏婉和刘校长。
刘校长的脸色沉了下来。
“陈进同学,你喝多了吧?”
“我没喝多!”我梗着脖子,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苏老师家离我家近,我顺路!”
这是一个蹩脚的谎言。
她住在学校分的单身宿舍,离我家隔着大半个县城。
苏婉的脸色有点白。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刘校长。
“刘校长,没事的,就让陈进送我吧,他……”她顿了一下,“他住我隔壁巷子。”
她竟然帮我圆了谎。
刘校长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冰锥子。
“那……好吧。路上注意安全。”
他松开了手,转身走了。
我和苏婉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夏天的夜晚,风是热的。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
谁也没说话。
我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在打鼓。
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陈进。”
“嗯?”
“谢谢你。”
“……不用。”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刚才,太冲动了。”
“我就是看不惯他!”
“他怎么了?”她问,声音很平静。
“他……他……”我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说他看你的眼神不对?说他碰你的胳est不该?
这些都只是我的感觉。
“陈进,”她转过身,面对着我,“你是个好学生,也是个好孩子。但是,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我盯着她的眼睛,“我只知道,我不喜欢他碰你!”
她的身体颤了一下。
路灯的光,照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眼眶红了。
“你喝多了。”她说,“快回家吧。”
她转身就往学校里走。
“苏婉!”
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
她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我喜欢你!”
我喊了出来。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喊完,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叫。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别傻了,陈进。我们……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她说完,快步走进了黑暗的校门,再也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酒劲儿上来了,胃里翻江倒海。
但我感觉不到。
我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伤。
毕业证和档案,是三天后发的。
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校园里,说着告别的话,交换着联系地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伤感又兴奋的气息。
我到处找苏婉。
我想跟她道歉,为我那晚的冲动。
我想再跟她说一次,不是醉话,我是真的喜欢她。
但我找遍了办公室,宿舍楼下,都没看到她。
王胖子拍拍我的肩膀。
“找苏老师呢?”
“嗯,你看见她了吗?”
“嗨,别找了。”他一脸神秘,“今天她可是大忙人。”
“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他瞪大眼睛,“今天她跟刘校长结婚啊!”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被一颗炸弹击中了。
“你……你说什么?”
“真的!学校门口都贴上大红喜字了,你没看见?就今天,在刘校长家办酒席。我爸刚还念叨着要去送份子钱呢。”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校门口。
果然。
校门旁边那块用来看通知的黑板上,用红纸写着两个巨大的“囍”字。
下面一行小字:恭贺刘建国校长、苏婉老师新婚大喜。
我的眼睛,被那个“囍”字刺得生疼。
世界在旋转。
周围同学的喧闹声,告别声,都离我远去了。
我只听见我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像一条愤怒的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到毕业证和档案的。
我把它塞进书包,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走出了校门。
我没有回家。
我走到了刘校长的家门口。
他家住在县委大院里,一栋二层的小楼,在我们县城,那是顶天的气派了。
院子门口,人来人往,喜气洋洋。
我听到了鞭炮声,听到了人们的恭贺声。
“恭喜刘校长!”
“新娘子真漂亮!”
我躲在一棵大槐树后面,像一个可耻的偷窥者。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那条红色的连衣裙。
头发盘了起来,脸上化了妆,嘴唇是红的。
很美。
美得像一张年画,但一点也不真实。
她站在刘校长身边,刘校长满面红光,正挨个给来宾敬烟。
她脸上也带着笑。
但那笑容,跟我见过的所有笑容都不同。
那是一种空洞的,礼貌的,像戴了一张面具。
她没有看任何人,眼神是飘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拧成了碎片。
我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她那晚说的“我在乎”。
她说的“大人的世界很复杂”。
王胖子说的,她父亲的事。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这是一场交易。
用她的青春和婚姻,换取父亲的前途,或者她自己的安稳。
而我,我那个愚蠢的,自以为是的表白,在她看来,该是多么可笑,多么不合时宜。
像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转身,拼命地跑。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混着风,刮在脸上,又冷又咸。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大雨。
我一个人,坐在县城外面的河堤上,任凭雨水把我浇得湿透。
我把那个写满了诗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地撕下来,扔进了湍急的河水里。
那些字,很快就被水浸透,晕开,消失不见。
就像我的初恋。
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就已经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我收到了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中文系。
我爸妈高兴坏了,请了所有亲戚吃饭。
席间,我爸喝多了,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我儿子,有出息!以后就是吃笔杆子饭的人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选择中文系,不是为了什么“笔杆子饭”。
我只是想离那个写诗的,天真的自己,再近一点。
或者说,我想为那个死去的自己,立一块碑。
离开县城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爸妈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
我妈一个劲儿地往我包里塞煮鸡蛋和苹果。
我爸则在一旁,反复叮嘱我要好好学习,要跟同学搞好关系。
我一一应着。
车要开了。
我上了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车子缓缓开出车站。
我看着窗外,看着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
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熟悉的尘土飞扬。
突然,我的心脏又被攥了一下。
在车站门口的人群里,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那件淡蓝色的衬衫。
她就站在那里,没有看我,只是看着我坐的这辆长途汽车。
风吹起她的头发。
她的表情,隐藏在人群和光影里,我看不真切。
是她吗?
还是我的幻觉?
车子拐了一个弯,那个身影消失了。
我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罢。
都结束了。
我的八十年代,我的青春,连同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都被永远地留在了这座小城。
大学生活,像一本被突然翻开的新书。
一切都是新鲜的。
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口音各异的老师,巨大的图书馆,还有可以自由恋爱的空气。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这一切。
我读更多的书,参加文学社,在校刊上发表一些酸溜溜的诗和短篇小说。
我试着跟一个女同学交往。
她很好,很善良,会帮我占图书馆的座位,会把她的饭票分给我。
我们一起在未名湖边散步,在深夜的宿舍楼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情话。
但有一次,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来找我。
我看着她,突然就愣住了。
脑子里,全是苏婉的影子。
她穿着那条砖红色的连衣裙,在谢师宴上对我笑。
她穿着那条大红色的连衣裙,站在刘校长身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你怎么了?”女朋友问我。
“没事。”我摇摇头。
那天之后,我跟她提出了分手。
我给不出理由。
我只是知道,我心里有个洞,谁也填不上。
那个洞的名字,叫苏婉。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
我进了一家报社,当了记者。后来又跳槽去了出版社,当了编辑。
我结了婚,又离了婚。
妻子是个北京姑娘,很能干,也很有主见。
她说我活得像个古代人,心里装了太多没用的东西。
她说得对。
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
写的就是八十年代,一个南方小城里,一个少年和他的女老师的故事。
我把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情绪,都放了进去。
那本叶赛宁的诗集,那两个肉包子,那场大雨,那个写满诗又被我亲手撕碎的笔记本。
我给女主角起名叫“林晚”。
小说出版后,竟然火了。
得了奖,还被改编成了电影。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著名作家”。
开研讨会,接受采访,签名售书。
忙得像个陀螺。
有记者问我,故事里的林晚,有原型吗?
我笑了笑,说:“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林晚吧。”
我撒了谎。
我的心里,没有林晚。
只有苏婉。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2005年,我父亲生了重病。
我回了老家。
县城变化很大,高楼多了,马路宽了,但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混着煤烟和尘土的味道。
我爸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在病床前守着他,给他喂水,擦身。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偶尔清醒过来,看着我,眼神很陌生。
“你是……陈进?”
“爸,是我。”
“哦……出息了……”
然后又睡过去。
那天下午,护士进来换药。
我站起身,让到一边。
无意中,我看到了护士胸牌上的名字。
王娟。
我愣了一下。
“你是……王胖子的妹妹?”
那个小护士也愣住了,仔细看了看我。
“你是……陈进哥?”
王胖子,就是王娟的哥哥。
他高考落榜后,真的去工地上搬了几年砖,后来他爸托关系,让他进了县里的工厂,当了个工人。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
“我哥……前年没了。”王娟低着头,声音很小。
“什么?”
“工伤。厂里效益不好,设备老化,出了事故。”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那个曾经在课堂上挤眉弄眼,在谢师宴上抱着老师大腿痛哭的少年,就这么没了。
生命,有时候脆弱得像一张纸。
“嫂子呢?孩子呢?”
“嫂子带孩子回娘家了,改嫁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
“陈进哥,你现在是大作家了,电视上都看到过你。”王娟勉强笑了笑,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什么大作家,瞎混罢了。”
“我哥以前还老念叨你呢。说你是咱们班最有出息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换完药,王娟要走了。
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犹豫了一下。
“陈进哥,有个人……想见见你。”
“谁?”
“苏老师。”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苏婉?”
“嗯。她现在是我们医院的……清洁工。”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清洁工?
怎么会?
“刘校长呢?”
“刘校长啊,”王娟撇撇嘴,“早就不是校长了。九十年代末,搞教育产业化,他跟人合伙办私立学校,结果赔了个底朝天,还欠了一屁股债。后来又因为贪污受贿,被抓了,判了十几年。前几年死在里头了,肝癌。”
我的脑子,又是一片空白。
命运,真是个翻云覆覆手的东西。
“那苏老师她……”
“刘校长出事后,房子被收了,她的工作也没了。她一个女人,又没别的本事,为了还债,为了供孩子上学,什么苦都吃。在饭店洗过盘子,在街上摆过地摊。后来托人介绍,才来了我们医院。”
王娟叹了口气,“她也挺可怜的。当年要不是为了她爸那个事,她也不会嫁给刘校长。听说她爸官复原职了,可她这一辈子,就这么耽误了。”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很刺眼。
我感觉自己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一个狗血的,充满了时代烙印的故事。
但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是苏婉。
“她……在哪儿?”我听见自己用一个陌生的声音问。
“就在三楼的杂物间。这个点,她应该在那儿休息。”
我上了三楼。
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门,上面挂着“杂物间”的牌子。
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里面很小,堆满了拖把,水桶,消毒水的味道很浓。
一个女人,背对着我,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头发花白,挽成一个髻。
她正在吃饭。
一个铝制的饭盒,里面是白米饭,上面铺着一些青菜。
她吃得很慢。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那个佝偻的,瘦削的背影。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记忆里的那个苏婉,穿着淡蓝色的衬衫,站在阳光和粉笔灰里,像个仙女。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光彩,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多年的鹅卵石。
她好像听到了声音,回过头来。
我们四目相对。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尤其是眼角。
但那双眼睛,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清澈,平静,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伤。
她愣住了。
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进?”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
“苏老师。”
我走了进去,帮她把筷子捡了起来。
“我……我听王娟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局促地站了起来,想把那个饭盒藏到身后。
“让你见笑了。”
“没有。”我摇摇头,“您……坐。”
她又坐回那个小马扎上。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水桶,和二十多年的光阴。
相对无言。
“你爸……怎么样了?”她先开了口。
“不太好。”
“唉。”她叹了口气。
“老师,您……”我想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但又觉得这个问题太残忍。
她好像知道我想问什么。
“都过去了。”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太多的苦涩和无奈,“人这一辈子,不都这么回事么。一步走错,就步步错了。”
“当年……为什么要那样?”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埋藏了二十多年的问题。
她沉默了。
她看着窗外,那扇小小的窗户,只能看到对面楼的一角墙壁。
“我爸那会儿,被人整了。刘校长有关系,能帮他。条件是……我嫁给他。”
她的叙述,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那时候,也没得选。我妈天天在家哭,我还有个弟弟要上学。我要是不答应,我们一家就都毁了。”
“那你……爱过他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
“谈不上爱不爱。就是……搭伙过日子呗。”她顿了顿,“他人其实不坏,就是官迷心窍,总想往上爬。后来……就走到那一步了。”
“他对你好吗?”
“还行吧。就是……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儿去。他跟我说的是人情世故,我想的是风花雪月。”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辈子,就是个书呆子。”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看到你写的书了。”她说,“写得真好。那个林晚,就是我吧?”
我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把我写得太好了。”她说,“我没那么好。我也软弱,也虚荣,也向生活妥协了。”
“不,你很好。”我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这不是恭维。
这是我的真心话。
在那个贫瘠的,禁锢的年代,她是我唯一的,也是最亮的一束光。
她照亮了我,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即使她自己,最后被黑暗吞噬了。
她笑了,眼角有泪光。
“都过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儿子呢?”我问。
“上大学了,在南京。很争气,年年拿奖学金。”提到儿子,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光彩,“等他毕业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
聊我们当年的同学,聊县城这些年的变化。
她的语气,始终是淡淡的。
好像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事,能让她再起波澜了。
我要走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陈进。”
“嗯?”
“毕业那天,你去我家门口了,是吗?”
我愣住了。
“我看见你了,躲在那棵大槐树后面。”她说,“我那时候,就想跟你说句话。但我不能。”
“你想说什么?”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想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在你书里,那么美好地活过一次。”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转过身,快步走出了那个压抑的杂物间。
我怕她看到我的眼泪。
几天后,我爸走了。
走得很安详。
我办完了他的后事。
临走前,我去医院找了王娟。
我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娟子,这个钱,你帮我交给苏老师。”
“陈进哥,你这是干什么?苏老师不会要的。”
“你别说是我的。你就说,是咱们高三(二)班全体同学,凑钱给老师的一点心意。她当年对我们那么好,我们不能看着她受苦。”
我找了一个蹩脚的,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王娟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我试试吧。”
我离开了县城,回了北京。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继续写我的小说,开我的会,签我的名。
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城。
我也没有再打听过苏婉的消息。
我想,这就够了。
有些事,有些人,放在心里,比见了面要好。
又过了几年,我的新书出版了。
签售会那天,人山人海。
我坐在桌子后面,机械地签着名。
“陈老师,您好。”
一个年轻的声音。
我抬起头。
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
他把书递给我。
“陈老师,我能多跟您说两句吗?”
“可以。”
“我妈妈,是您的忠实读者。她特别喜欢您的第一本书。”
“是吗?替我谢谢她。”
“她让我给您带了样东西。”
男孩从包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支钢笔。
一支很旧的,英雄牌钢令笔。笔帽上,还刻着两个字。
“苏婉”。
我的手,猛地一抖。
是她当年送我的那支。我以为早就丢了,没想到……
“我妈说,这支笔,是她最重要的东西。她本来想亲自来,但是……她身体不好。”
“她……怎么了?”我的声音在发颤。
“去年查出来的,胃癌,晚期。”男孩的眼圈红了,“医生说,没多少时间了。”
“她现在在哪儿?”
“在南京的医院里。”
“她……还好吗?”
“不太好。但是,她每天都看您的书。她说,看着看着,就不觉得疼了。”
男孩顿了顿,说:“陈老师,我妈还让我跟您说句话。”
“什么?”
“她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毕业那天,没有跟你走。”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在几百人的签售会现场,在一个著名作家的光环之下。
我哭得像个孩子。
签售会结束后,我立刻订了去南京的机票。
我什么也没带。
只带了那支钢笔。
在医院的病房里,我见到了她。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她瘦得已经脱了相,头发也掉光了。
如果不是她儿子在旁边,我根本认不出她。
她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
她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
我走到她床边,握住她那只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
“苏老师,我来了。”
她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我把那支钢令笔,放在她的枕边。
“它陪了我很多年。现在,让它再陪陪你。”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在南京待了一个星期。
我每天都去医院陪她。
她不能说话,我就念书给她听。
念叶赛宁的诗。
“你是我唯一的慰藉,是我苍白生命里的一道光……”
念我写的那本小说。
念到少年在雨中撕碎了笔记本。
念到女主角穿着红色的嫁衣,脸上却没有笑容。
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她会看着我,露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
一个星期后,她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手里,还攥着那支钢笔。
她的儿子告诉我,她留下了一封信,是给我的。
信纸,是稿纸。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看得出是在极大的病痛中写的。
“陈进:
见信如唔。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再打扰你一次。
我这一生,很短,也很失败。像一本错字连篇的书。
唯一的亮色,就是遇到了你。
你像一颗流星,划过我沉寂的夜空。
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我余下的,所有孤独的路。
那年夏天,我其实很想跟你说,我喜欢你。
不是老师对学生,就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
但我不能。
我背负的东西,太重了。
我怕压垮你。
原谅我的懦弱。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遇见你。
那时候,我不是老师,你不是学生。
我们只是我们。
我可以穿着你喜欢的连衣裙,跟你去任何地方。
苏婉。绝笔。”
我把信纸,紧紧地贴在胸口。
窗外,是南京城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这个城市里,再也没有苏婉了。
这个世界上,也再也没有苏婉了。
但我知道,她没有走。
她只是,住进了我的书里,住进了我的生命里。
永远。
我回到北京,继续写我的下一本书。
书的开头,我写了这样一句话:
“谨以此书,献给我生命里,那道唯一的光。”
来源:欢喜星为友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