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天色,是那种洗旧了的蓝灰色,像一块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抹布。
电话是傍晚打来的,当时我正对着一锅半温不热的番茄牛腩发呆。
窗外的天色,是那种洗旧了的蓝灰色,像一块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抹布。
电话那头,表哥陈辉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那种声音我只在他小时候求我帮他写作业时听到过。
他说,弟,你那套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能不能……
他话没说完,但我已经懂了。
那套房子,在梧桐巷深处,是我父母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一个带小院子的二层小楼,墙皮有些剥落,夏天的时候,满墙的爬山虎会把整个房子都染成绿色。
我没住在那儿,嫌它离市区太远,也嫌它太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但我每个月都会回去一次,擦擦桌子,给院子里的那棵老枇杷树浇浇水。
那是我心里的一个锚,一个根。
陈辉说,他的女儿安安,得了种不大不小的病,需要来市里的大医院常住治疗,他们两口子积蓄不多,租房子太贵,想……
我几乎没有犹豫。
我说,行,哥,你随时过来,钥匙就在门框上的砖头缝里。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陈-辉带着浓重鼻音的一声“谢谢”。
我挂了电话,看着锅里凝固的牛油,忽然就没了胃口。
空气里弥漫着番茄和牛肉炖煮过后的香气,但那香气钻进鼻子里,却带着一丝凉意。
他们来得很快,第二天下午就到了。
一辆半旧的面包车,塞得满满当-当,车顶上还用绳子捆着两个巨大的红白蓝编织袋。
我过去帮忙,表嫂刘莉从副驾驶上跳下来,脸上堆着笑,那笑容有点用力过猛,像是怕我不收似的。
“麻烦你了,小航。”她一边说,一边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陈辉抱着安安,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脸色蜡黄,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看着这个陌生的院子。
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瞬间就被这双眼睛看得烟消云散。
“一家人,说什么麻烦。”我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箱子,箱子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那天下午,院子里充满了各种声响。
东西搬动的摩擦声,刘莉指挥陈辉的吆喝声,安安偶尔发出的细弱咳嗽声。
这些声音,像一把把小石子,投进了老房子这口沉寂多年的古井里,激起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我帮他们把东西都安顿好,临走时,刘莉塞给我一个布袋子,沉甸甸的。
“自家种的花生和红薯,不值钱,你拿着吃。”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走出梧桐巷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二楼的窗户亮起了灯,是那种温暖的、带着生活气息的橘黄色光芒。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这房子,或许就该这样,有点人气儿才好。
空着,太寂寞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忙着自己的工作,很少有时间过去。
偶尔和陈辉通个电话,他总是说,安安的病好多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多亏了你,让我们能安心在这儿住着。
我听着,也为他们高兴。
直到半年后,我接了一个项目,需要在家办公,我那个租来的小公寓,实在施展不开。
我想到了梧桐巷的老房子。
我想,安安的病也差不多该好了,他们也该准备回去了吧。
我提前给陈辉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刘莉接的。
我说明了情况,说我最近需要用房子,想问问他们大概什么时候方便搬。
电话那头的刘莉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很奇怪的调子说:“小航啊,这……我们暂时还走不开,安安的身体还需要复查,你知道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为难,但我总觉得那为难里,还藏着点别的东西。
我说:“嫂子,没关系,我就是提前问问,你们也好看房子。我这边不急,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
“哎,好,好,我们知道了。”她匆匆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心里那股熟悉的别扭劲儿又冒了出来。
就像一粒沙子掉进了眼睛里,不疼,但就是磨得你心慌。
又过了一个月,我手头的项目马上要开始了,我必须得把房子的事儿定下来。
我没再打电话,直接开车去了梧桐巷。
正是初夏,巷子两旁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
院子变了样。
我爸以前种下的那几盆兰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塑料盆,里面种着小葱和辣椒。
墙角那口我小时候玩水用的大水缸,被他们拿来养了几只灰扑扑的兔子,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味道。
那棵老枇杷树下,拉了根绳子,上面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其中一条男士内裤,格外显眼。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钝刀子慢慢地割了一下。
我走上台阶,屋门开着。
客厅里,我爸那张宝贝得不行的红木八仙桌,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塑料桌布,上面印着俗气的牡丹花。
桌上摆着吃剩的饭菜,几只苍蝇嗡嗡地飞着。
我妈最喜欢的那对青花瓷瓶,被塞在角落里,里面插着几根鸡毛掸子。
我站在门口,像一个闯入别人家的陌生人。
刘莉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我,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
“小航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我路过,就过来看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吃了没?我给你下碗面?”她热情得有些不自然。
“不用了,嫂子。”我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们房子看得怎么样了?”
刘莉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收敛了。
她擦了擦手,眼神有些闪躲:“小航,这事儿……你哥他还没跟我说。”
我皱起眉。
怎么可能?一个月了。
“我哥呢?”
“他带安安去医院复查了,下午才回来。”
我点点头,说:“那行,我等他回来,我们当面聊聊。”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那是我家的沙发,但坐上去,却感觉浑身不自在。
沙发套换成了那种带蕾丝花边的,坐垫也塌陷了一些,留下了别人的身体的印记。
空气中,有饭菜的油烟味,有洗衣粉的香味,还有一种属于这个临时家庭的、陌生的生活气息。
唯独没有了记忆中,那种老房子独有的、混合着旧书和阳光的味道。
刘莉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钻进厨房,再也没出来。
我能听见里面传来很轻的、打电话的声音。
我等了很久,等到窗外的阳光从金色变成了橘红色。
陈辉终于回来了。
他牵着安安,看到我,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小航,你……你怎么来了?”
安安看起来比半年前精神多了,脸颊上也有了点肉,她躲在陈辉身后,好奇地看着我。
我站起身,看着陈辉:“哥,我们谈谈吧。”
陈辉的眼神飘忽不定,他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又低下头。
“那个……小航,要不改天?今天太晚了。”
“不晚。”我的声音冷了下来,“今天必须谈。”
刘莉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把锅铲,像是要去打仗的士兵。
她站到陈辉身边,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小航,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们住得好好的,你三番五次地催我们搬走,是不是觉得我们麻烦了?”
她的声音尖锐,带着一种被侵犯的愤怒。
我气笑了。
“嫂子,你这话说的。这房子是我的,我借给你们住,是情分。现在我要用了,想收回来,这是本分。怎么就成了我嫌你们麻烦?”
“你的?谁能证明这是你的?”刘莉忽然拔高了声音,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会听到很多理由,比如孩子身体还需要休养,比如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比如手头紧。
我甚至都想好了,如果他们真的困难,我可以再宽限他们一段时间,甚至可以借钱给他们去租房。
但我万万没想到,我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谁能证明?”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这还不够证明吗?”
刘莉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得意。
她抱着胳膊,下巴微微扬起,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你搞错了吧?这房子的房产证,现在可是在我们名下。”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耳边只有一阵巨大的轰鸣,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脑子里盘旋。
我看着她,又看看陈辉。
陈辉的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戳到胸口,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指节发白。
他不敢看我。
那一刻,我知道,刘莉说的,或许不是一句单纯的气话。
我的血,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刘莉脸上的得意更浓了,她像是终于拿到了王牌的赌徒,眼神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
“我说,这房子的房产证,现在是我们家的名字,是我男人陈辉的名字。”
她刻意加重了“我们家”和“陈辉”这几个字。
“不可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房产证一直在我这里,怎么可能变成他的名字?”
“那我就不知道了。”刘莉摊了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反正我们手里有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查。”
我死死地盯着陈辉。
“哥,你说话。”我的声音在发抖,“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辉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还是不抬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沉默,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比刘莉那番话,更让我感到绝望。
“陈辉!你看着我!”我冲过去,想抓住他的领子,想把他从那个龟缩的壳里拽出来。
刘莉一步上前,挡在我面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你干什么!想打人啊!”她尖叫起来,“房子是我们的,你凭什么在这儿撒野!你再不走,我可要报警了!”
“报警?”我怒极反笑,“好啊,你报啊!我倒要看看,警察来了,到底是谁占着谁的房子!”
我的理智已经被烧得一干二二净。
我只想知道真相。
这荒谬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安安被这场争吵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辉像是被女儿的哭声惊醒,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
“别吵了!都别吵了!”他冲着我们俩喊,声音嘶哑。
然后,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小航,对不起……对不起……”
他除了说对不起,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这三个字,却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捅进了我的心脏。
它证实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的房子,我父母留给我唯一的念想,真的,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不再属于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院子的。
我只记得,当我踉踉跄跄地走出梧桐巷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孤单。
我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车窗外的霓虹灯,像一团团模糊的色块,在我眼前飞速掠过。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刘莉那句话。
“房产证,现在可是在我们名下。”
怎么可能呢?
我的房产证,明明锁在我银行的保险柜里。
那本红色的、带着父母余温的册子,我每个月去看它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用指腹轻轻摩挲上面的名字。
那是我的名字。
是我和这个世界,和那个家,最紧密的联系。
难道……是假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心里。
我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在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趴在方向盘上,浑身发冷。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去了银行。
当工作人员帮我打开保险柜,我看到那本熟悉的红色册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时,我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了一半。
我颤抖着手,打开它。
户主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地址,也分毫不差。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另一半心,却悬得更高了。
既然我的证是真的,那刘莉手里的,必然是假的。
可是,她为什么敢如此笃定?
她凭什么,用一个假证,就想霸占我的房子?
这背后,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没有立刻回去找他们对质。
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下,除了无休止的争吵,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需要证据。
我需要搞清楚,他们到底耍了什么花招。
我去了房产交易中心。
当我把我的房产证递给工作人员,说要查询一下房产状态时,我的手心全是汗。
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敲打了一阵,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先生,您这套位于梧桐巷的房产,在一个月前,已经办理了过户手续。”
“过户?”我的大脑嗡的一声,“过户给谁了?”
“过户给了……一个叫陈辉的人。”
轰隆。
我感觉天花板都在旋转。
“不可能!”我失声喊道,“我根本没有办理过任何过户手续!我的房产证也一直在我自己手里!”
工作人员被我吓了一跳,她安抚我说:“先生您别激动,您看,这是我们系统里的记录,所有的手续都是齐全的。有您的委托公证书,还有……您看,这是签字的扫描件。”
她把电脑屏幕转向我。
屏幕上,是一份委托书。
委托内容是,我,某某某,全权委托陈辉,办理梧桐巷房产的过户事宜。
而在委托人签名那一栏,是我的名字。
那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乱真。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柜台才站稳。
委托公证书……
那意味着,他们不仅伪造了我的签名,还找人假扮我,去了公证处。
这是彻头彻尾的诈骗。
我的愤怒,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这不是一场临时的、冲动的家庭纠纷。
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蓄谋已久的侵占。
从他们住进我房子的那一刻起,或许,这个计划就已经开始了。
我拿着查询结果,失魂落魄地走出交易中心。
阳光很刺眼,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该怎么办?
报警?
当然要报警。
可是,警察来了,又能怎么样?
他们有“合法”的手续,有公证书。
我要推翻这一切,需要打官司,需要漫长的时间和精力。
而在这期间,他们会一直心安理得地住在我家。
住在那个充满了我童年回忆的地方,用着我父母留下的东西,睡在我曾经的床上。
一想到这个画面,我的心就像被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不。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我的姑姑,陈辉的母亲。
这件事,她知不知道?
我拨通了姑姑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姑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小航啊,怎么有空给姑姑打电话?”
“姑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问您一件事,陈辉哥他……是不是对您说过我房子的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姑姑才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愧疚。
“小航,是姑姑对不住你……是陈辉他们两口子,不是东西……”
姑姑的声音,带着哭腔。
在姑姑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终于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从安安的病好转之后,刘莉就动了心思。
她出身农村,从小穷怕了,嫁给陈辉,也是因为陈辉老实本分。
但来到这个大城市,看到这里的繁华,她心里的那份不安全感和对物质的渴望,被无限放大了。
她不想再回到那个贫穷的小县城。
她想留下来。
而留下来,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一个房子。
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于是,她把主意,打到了我的房子上。
她开始旁敲侧击地跟陈辉说,说我一个人在外面租房,这老房子空着也是浪费,不如“借”给他们长住。
陈辉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他知道这不合规矩。
但刘莉是个厉害角色。
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说陈辉没本事,给不了她和孩子一个安稳的家,说她跟着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陈辉这个人,没什么主见,耳根子软,尤其心疼老婆孩子。
一来二去,他就动摇了。
然后,刘莉就提出了那个疯狂的计划。
伪造委托书,办理过户。
她说,反正房产证在我手里,我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等发现了,木已成舟,我们是一家人,我还能真的把他们赶出去不成?
到时候,只要他们咬死不承认,我就拿他们没办法。
陈辉被她说动了。
或者说,是被他自己心里那点隐秘的贪婪说动了。
他们花钱找了办假证的人,伪造了我的签名,又找了一个身形和我差不多的人,拿着假的身份证,去了公证处。
一切,都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姑姑也是在他们办完手续之后,无意中听到的。
她当时就气得差点晕过去,指着陈辉的鼻子骂他狼心狗肺。
但陈辉只是跪在地上哭,说妈,我们也是没办法,为了安安,为了这个家。
刘莉更是理直气壮,说这房子本来就该有他们家一份,说我爸妈还在的时候,就数他们家跑得最勤。
姑姑拿他们没办法,又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怕我知道了,亲戚都没得做,就一直瞒着。
她想着,等过段时间,她再慢慢劝陈辉,让他把房子还给我。
却没想到,我自己先找上门了。
听完姑姑的话,我久久没有出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愤怒,还是该悲哀?
我那个老实巴交的表哥,那个小时候会把唯一的糖分我一半的表哥,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小航,你别怪你哥,他就是一时糊涂……”姑姑还在电话那头替他求情。
“姑姑,”我打断她,“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挂了电话,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车来车往。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把他们当亲人,掏心掏肺地对他们好。
他们却在背后,处心积虑地算计我。
把我的善意,当成可以随意践踏的泥土。
报警,打官司。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一次,无比清晰。
我不能再心软了。
这不是家事,这是犯罪。
如果我这次退缩了,他们只会得寸进尺。
我拿出手机,正准备拨打110。
一个电话,却先一步打了进来。
是陈辉。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小航……”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沙哑。
“有事?”我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
“我们……谈谈吧。”他说,“就我们俩,行吗?”
我沉默了。
“我在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家面馆等你。”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心里五味杂陈。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没有必要了。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法庭上见,是最好的结局。
但情感上,却有一个声音在说,去吧,去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就当是,为我们那段早已逝去的兄弟情,画上一个句号。
最终,我还是发动了车子。
那家面-馆,在一条很老旧的巷子里,开了几十年了。
小时候,我爸妈工作忙,经常把我送到姑姑家。
我和陈辉,就会揣着几块钱零花钱,跑到这家面馆,奢侈地一人点一碗牛肉面。
我们会比赛,看谁吃得快,吃完面,再把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面馆还是老样子,油腻腻的桌子,掉漆的墙壁,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浓郁的骨汤和香料混合的香气。
陈辉已经到了,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放着一碗面,一口没动,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脸。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他看起来,比昨天更憔悴了,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来了。”他抬起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航,我对不起你。”
又是这句。
我心里一阵烦躁。
“如果你找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个,那就不必了。”我冷冷地说,“我们法庭上见。”
听到“法庭”两个字,陈辉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丝……恐惧。
“别,小航,别报警。”他急切地说,“算哥求你了。一旦报警,我就全完了。”
“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会完?”我反问他。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手插进头发里。
“我糊涂,我真的糊涂了……都是刘莉,都是她逼我的……”
“逼你?”我冷笑,“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吗?陈辉,你是个成年人,不是三岁小孩。别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我瞧不起你。”
我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他。
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是,你瞧不起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个窝囊废,没本事,赚不到大钱,给不了老婆孩子好日子。我活该被你瞧不起。”
他端起面前的面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得很急,很猛,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随着面条一起吞进肚子里。
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那股滔天的怒火,不知为何,忽然就消散了一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记忆里的那个陈辉,不是这样的。
他虽然学习不好,但很讲义气。
谁要是敢欺负我,他一定是第一个冲上去,哪怕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会爬到很高的树上,给我掏鸟窝。
他会用省下来的早饭钱,给我买我最想吃的零食。
岁月,到底把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
他把碗放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他用袖子擦了擦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小航,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不是人,我混蛋,我猪狗不如。”
他开始骂自己,一句比一句难听。
“我没脸求你原谅。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把事情跟你说清楚。”
他说,刘莉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人不坏,就是穷怕了。
他说,安安的病,虽然好了很多,但医生说,后续的康复治疗,还需要一大笔钱。
他说,他找工作,处处碰壁,只能去工地上打零工,一天累死累活,也赚不了几个钱。
他说,那天晚上,刘莉抱着他哭,说她不想让安安再跟着他们过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她怕,怕有一天,他们连给孩子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
“她说,只要有了这个房子,我们就能把它抵押出去,贷款给安安治病。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再把房子赎回来还给你。”
“她说,我们是一家人,你不会不管我们的。”
陈辉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羞愧。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抵押贷款?
说得真好听。
恐怕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还吧。
“所以,你就同意了?”我问。
陈辉痛苦地点了点头。
“我……我当时鬼迷心窍了。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觉得,你那么有钱,不差这一套房子……”
“我有钱?”我打断他,觉得无比讽刺,“我哪里有钱?我就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每天挤地铁,吃外卖,租着一个小破单间。我那点工资,交完房租,也就够个温饱。这套房子,是我爸妈留给我唯一的家当,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根!”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陈辉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以为……我以为你当了大老板……”
“大老板?”我苦笑,“哥,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我们都只是在生活里苦苦挣扎的普通人而已。”
陈辉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喃喃自语。
面馆老板端着一碗面,放到我面前。
“小伙子,你的面。”
是牛肉面。
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味道。
我看着碗里漂浮的葱花和红油,忽然就没了胃口。
“陈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房子,你们必须搬出去。”
“一个星期之内。”
“然后,去房产交易中心,把过户手续给我撤销了。该怎么做,你自己想办法。”
“如果一个星期之后,你们还不搬,手续也还没办好。那我们,就只能法庭上见了。”
“到时候,就不是搬走那么简单了。诈骗,伪造公文,这些罪名加起来,够你在里面待几年的,你自己掂量。”
我的话说得很绝,没有留一丝余地。
我知道,对付这样的人,任何的心软,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陈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站起身,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钱,拍在桌子上。
“这碗面,我请你。就当是,为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送行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
走出面馆,外面的阳光正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几天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一些。
我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刘莉那一关,不好过。
但,我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为了我的家,为了我父母留下的念想,我不能退缩。
回到家,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把所有与梧桐巷老房子有关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我爸妈的照片,我小时候的画,我上学时的奖状。
每一件东西,都承载着一段回忆。
我看着照片上,笑得一脸灿烂的父母,眼眶一热。
爸,妈,你们放心。
我们的家,我一定会守住的。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平静。
陈辉没有再联系我,刘莉也没有。
那个家,就像一个沉默的漩涡,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
我没有催他们。
我在等。
等一个星期的期限到来。
这期间,我咨询了律师朋友。
他告诉我,我的情况,证据确凿,胜算很大。
只要我起诉,不仅能拿回房子,还能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
有了律师的话,我心里更有底了。
第七天,也就是我给出的最后期限那天。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手机放在手边,每响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揪一下。
但直到晚上,手机都安安静-静。
他们,还是没有动静。
看来,他们是打算顽抗到底了。
我叹了口气,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我拨通了律师的电话,告诉他,准备起诉材料吧。
就在我挂了电话,准备睡觉的时候。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是刘莉。
“喂……”她的声音,嘶哑而又脆弱,完全没有了那天在我家时的嚣张跋扈。
“有事?”我的声音很冷。
“我……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再宽限我们几天?”她哽咽着说。
“没有可能。”我直接拒绝。
“我给你跪下行不行?”她忽然哭喊起来,“求求你了,小航,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我们不是人!我们对不起你!”
她的哭声,尖锐而又绝望,像一把锥子,刺得我耳膜生疼。
“陈辉他……他要跟我离婚。”
“他说,如果我不把房子还给你,他就去自首。”
“他说,他不能再对不起你了,不能再对不起他死去的舅舅舅妈。”
“小航,我不能没有他啊……安安也不能没有爸爸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握着手机,沉默了。
我能想象得到,这几天,他们家经历了怎样的天翻地覆。
陈辉的摊牌,刘莉的崩溃,无休止的争吵。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但我没想到,陈辉会用自首来威胁她。
看来,我那天在面馆说的话,真的把他点醒了。
他心里,终究还是有良知的。
“我们搬,我们明天就搬。”刘莉还在电话那头哭求,“手续我们也会马上去办,求求你,别告我们,行吗?”
“只要你不告我们,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给你当牛做马,我给你磕头赔罪!”
我听着她的哭声,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觉得,很疲惫。
一场闹剧,终于要收场了。
“明天上午十点,我在房产交易中心门口等你们。”
我丢下这句话,就挂了电话。
我不想再听她的哭声,也不想再说任何多余的话。
第二天,我准时到了交易中心门口。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他们。
陈辉和刘莉,站在台阶下,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们身边,放着几个大大的行李包。
看来,是真的准备搬走了。
几天不见,他们俩都憔-悴了很多。
刘莉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看到我,她下意识地往陈辉身后躲了躲。
陈辉走上前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小航,东西……都在这里了。”他把文件袋递给我,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他们伪造的那份委托公证书,还有那本假的房产证。
“撤销手续需要双方到场,我们进去吧。”我说。
整个过程,很顺利,也很沉默。
工作人员看着我们三个,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但什么也没问。
当所有手续办完,工作人员把盖了“注销”章的文件递给我时,我感觉,压在心口的那座大山,终于被彻底搬走了。
走出交易中心,阳光灿烂。
陈辉和刘莉还站在原地,没有走。
“小航,”陈辉叫住我,他的声音,充满了愧疚,“这……这是我们这半年的房租和水电费,你拿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信封很厚,看得出来,是他们凑了很久的。
我没有接。
“不用了。”我说,“你们留着,给安安看病吧。”
刘莉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她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小-航,我对不起你!我是个坏女人,我鬼迷心窍!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
声音清脆而响亮。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去拉她。
陈辉也慌了,冲过去抱住她。
“你干什么!快起来!”
一时间,三个人在交易中心门口,拉拉扯扯,引来了不少路人围观。
“起来!”我低吼道,“你们想让所有人都来看笑话吗?”
刘莉被我吼得愣住了,停止了动作,只是趴在陈辉怀里,呜呜地哭。
我看着他们,心里叹了口气。
“走吧。”我说,“别在这里丢人了。”
我转身想走,陈辉却拉住了我的胳-膊。
“小航,我们……真的不知道该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乞求。
我停下脚步。
是啊,他们搬出来了,能去哪儿呢?
带着孩子,拖着行李,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他们就像两片无根的浮萍。
我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
我恨他们,怨他们。
但看着他们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看着他们那因为恐惧和迷茫而颤抖的身体。
我发现,我做不到,真的把他们逼上绝路。
或许,是因为我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
或许,是因为我忘不了,小时候,陈辉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的那段泥泞的田埂路。
“我帮你们,找个短租的旅馆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先安顿下来,再慢慢想办法。”
陈辉和刘莉都愣住了,他们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有感激,有羞愧,有难以置信。
我没再看他们,拿出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旅馆。
那天下午,我帮他们把行李搬到了一个小旅馆里。
房间很小,很旧,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但总算,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安顿好一切,我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刘莉忽然叫住了我。
“小航。”
我回头。
她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真诚。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当我重新站在梧桐巷的老房子门口时,已经是黄昏了。
我拿出那把熟悉的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
他们把东西都搬走了,甚至,还帮我打扫了卫生。
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桌子也擦得一尘不染。
我爸的那张八仙桌,又露出了它原本的红木色泽。
我妈的那对青花瓷瓶,也被放回了原位。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他们来之前的样子。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院子里,那棵老枇杷树,在晚风中,轻轻地摇曳着枝叶。
墙角的兔子,不见了。
种着小葱和辣椒的塑料盆,也不见了。
只有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花,被他们从角落里搬了出来,放在了阳光下。
我走下楼,来到院子里。
我在石阶上坐下,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慢慢地被夜色吞噬。
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在经历了这场风波之后,显得愈发安静。
我以为,我会感到愤怒,或者委屈。
但奇怪的是,我的心里,很平静。
就像一场暴风雨过后的大海,虽然海面上还残留着一些狼藉,但深处,已经恢复了宁静。
我拿回了我的房子,守住了我的家。
但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比如,那份曾经坚信不疑的,血浓于水的亲情。
这件事,就像一根刺,会永远地扎在我们之间。
或许,时间会慢慢抚平伤口。
或许,不会。
谁知道呢?
几天后,我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她说,陈辉带着刘莉和安安,回老家了。
走之前,陈辉给她留了一封信,让她转交给我。
我去找姑姑拿了信。
信纸,是那种最便宜的学生用的作业本纸,上面是陈辉歪歪扭扭的字迹。
信不长,但写得很慢,很多地方,都有被泪水浸湿的痕迹。
他说,小航,哥对不起你。这辈子,都没脸再见你了。
他说,他会努力挣钱,把欠我的,都还上。虽然他知道,有些东西,是钱还不清的。
他说,希望我以后,好好的。
信的最后,还夹着一张画。
是安安画的。
画上,是一座带院子的小房子,房子上空,有一道彩虹。
房子的旁边,画了两个小人,手牵着手。
一个是他,一个是……我。
我看着那张稚嫩的、色彩斑斓的画,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它和那封信,一起,收进了我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我搬回了梧桐巷的老房子。
我把我的书,我的画板,我的电脑,都搬了进来。
我把这个家,重新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每天早上,我会被窗外的鸟叫声唤醒。
白天,我就在洒满阳光的书房里,工作,画画。
晚上,我会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饭,然后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学会了,不再轻易地相信任何人。
也学会了,在善良的同时,要保留一份锋芒。
家,不仅仅是一个房子,一个住所。
它更是一种责任,一种需要我们用尽全力去守护的东西。
无论是来自外界的风雨,还是来自内部的侵蚀。
那个夏天,院子里的枇杷树,结了果。
金黄色的枇杷,挂满枝头,沉甸甸的。
我摘了很多,分给了邻居。
他们都说,今年的枇杷,特别甜。
我尝了一个,确实很甜。
甜得,就像我此刻的生活。
虽然经历过苦涩,但最终,还是迎来了甘甜。
我偶尔会想起陈辉他们。
不知道他们回老家后,过得怎么样。
安安的病,有没有好一点。
我没有再联系他们,他们也没有再联系我。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短暂的交汇之后,便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
或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
有些关系,不必强求。
有些原谅,不必说出口。
就让时间,去冲淡一切吧。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片被梧桐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知道,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这个家,会永远在这里,等着我,守护我。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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