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被子平坦得像一块被人精心熨过的白布,一直延伸到我的右侧大腿根部,然后,就没了。
车轮摩擦地面的尖叫声,是我昏迷前听到的最后绝响。
那声音凄厉得像要把我的耳膜撕开,也像要把我的整个世界撕开。
后来,它确实做到了。
醒来时,一片纯白。
消毒水的味道蛮横地钻进鼻腔,刺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想动一下,却发现右腿的位置空荡荡的。
不是没有知觉,是彻彻底底的,空。
我低下头。
被子平坦得像一块被人精心熨过的白布,一直延伸到我的右侧大腿根部,然后,就没了。
没了。
我没叫,也没哭。
脑子里像有台老旧的电视机,全是雪花点,滋啦作响,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想不通。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宴冲了进来。
他瘦了,眼下一片乌青,胡茬冒了头,向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看见我睁着眼,他先是一愣,随即眼圈瞬间就红了。
“醒了?宝宝,你终于醒了。”
他扑到床边,想抱我,又怕碰到我的伤口,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硬地停着,指尖都在发抖。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像撒哈拉沙漠。
“水……”
“哦哦,水,水!”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倒水,把杯子都碰倒了一个。
温水润过喉咙,我才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
“我的腿呢?”
周宴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慢慢转过身,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对不起,岁岁。”
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对不起……没保住……截肢了。”
我“哦”了一声。
很平静。
平静到我自己都觉得诡异。
周宴大概是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他三两步跨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黏腻潮湿。
“岁岁,你别吓我,你骂我,你打我,你哭出来好不好?你别这样……”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哭?
我为什么要哭?
我只是少了一条腿而已。
又不是死了。
“我没事。”我说。
周宴不信,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着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
“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开车回家的,都怪我……”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像个魔咒。
我妈我爸随后也冲了进来,看见我醒了,我妈的眼泪当场就决了堤,扑上来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爸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站在旁边,背着身,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着哭声。
整个病房里,只有我一个当事人,像个局外人。
我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节能灯,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辆车,是周宴的。
我自己的车上周拿去保养了,还没取回来。
那天他说公司有急事,让我自己开他的车回家。
是一辆白色的宝马。
他说,白色配我。
后来,警察来做笔录。
肇事的是一辆超载的土方车,司机疲劳驾驶,闯了红灯,从侧面直直撞了上来。
全责。
司机当场就被控制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家里条件很差,老婆有病,还有两个孩子。
他跪在病房门口给我爸妈磕头,磕得额头都青了。
我爸一脚把他踹开,骂他是。
我妈哭得快要昏过去。
周宴把我护在怀里,用手捂住我的耳朵。
“别听,岁岁,别听。”
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和医院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意外地让人安心。
那段时间,我的世界是灰色的。
每天就是输液,换药,发呆。
伤口疼,幻肢也疼。
那是一种很诡异的疼法。
明明腿已经没了,可我总觉得我的右脚脚趾在抽筋,脚踝在发痒。
那种痒,钻心刺骨,可你却连挠一下都做不到。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脾气变得暴躁易怒。
护士来换药,动作稍微重一点,我就会破口大骂。
我妈送来的汤太烫,我直接挥手打翻在地。
我像一只受了伤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刺,攻击每一个试图靠近我的人。
除了周宴。
我没法攻击他。
因为他对我太好了。
好到让我觉得,我所有的坏脾气,都是一种罪过。
他推掉了公司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几乎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
我吃不惯医院的饭菜,他每天开车一个多小时回家,亲手做了再送过来。
我的伤口不能碰水,他每天用热毛巾给我擦身,从脸到脚,每一个角落都细致入微,比我自己洗澡都干净。
我大小便不能自理,一开始护工来帮忙,我抗拒得厉害,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死活不肯。
后来是周宴。
他面不改色地端来便盆,扶我躺好,帮我脱下裤子。
我窘迫得想死,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一边收拾,一边轻声安慰我:“这有什么,岁岁,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人。你的身体,我哪里没见过?别害羞。”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坦荡。
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从那以后,这些事都由他亲力亲为。
他给我擦洗,给我换衣服,给我按摩那条仅存的左腿,防止肌肉萎萎缩。
有时候我半夜幻肢痛醒,一身冷汗地坐起来。
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
他的怀抱很温暖,声音很沉稳。
在他的安抚下,我那颗惊惶不安的心,总能慢慢平静下来。
我妈不止一次拉着我的手感叹:“岁岁啊,你真是找对人了。周宴这孩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爸也点头,看着周宴的眼神里满是赞许和感激。
“小周,辛苦你了。”
周宴总是笑笑,说:“叔叔阿姨,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岁岁是我女朋友,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
是啊。
他是我的男朋友。
我们已经谈了三年,从大学毕业就在一起。
他英俊,温柔,事业有成,对我百依百顺。
所有人都说我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找到了周宴这样的神仙男友。
我也曾经这么以为。
出事后,这种感觉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我觉得我是不幸的,因为我失去了一条腿。
但我又是幸运的,因为我拥有周宴。
他就是我的光。
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我开始积极配合治疗,做复健。
第一次戴上假肢,从轮椅上站起来的时候,我摔了个狗啃泥。
假肢又重又硬,连接处磨得我残肢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我趴在地上,崩溃大哭。
“我不练了!我就是个废物!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是周宴,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放回轮椅上。
他蹲在我面前,替我擦掉眼泪,眼神坚定得像一汪深潭。
“谁说你站不起来?我说你能,你就能。”
他指着窗外,“岁岁,你看外面。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北海道看雪,去马尔代夫潜水,去土耳其坐热气球。我们把以前想去但没去成的地方,全都走一遍。”
“我背着你,抱着你,我当你的腿。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看着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天以后,我像换了个人。
再疼,再累,我都咬牙坚持。
摔倒了,就自己爬起来。
假肢磨破了皮,就缠上厚厚的纱布继续。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站起来。
我不能让周宴失望。
我不能让他一辈子都当我的腿。
我要重新站在他身边,像以前一样。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脸上,暖洋洋的。
我穿着假肢,虽然走得还有些跛,但已经可以不用拐杖了。
周宴把我接回了我们的家。
那套我们一起挑的房子,一百二十平,三室一厅。
他把家里重新布置过。
所有带棱角的家具都包上了软垫。
浴室里装了防滑扶手和洗澡椅。
甚至我的衣帽间,都按照我坐在轮椅上的高度,重新调整了挂杆。
他推着我的轮椅,带我参观每一个角落。
“喜欢吗?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城堡了。”
我看着他为我做的一切,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从轮椅上挣扎着站起来,扑进他怀里。
“周宴,谢谢你。”
“傻瓜。”他揉着我的头发,“跟我还说什么谢。”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
打开。
里面是一枚璀璨的钻戒。
“岁岁,嫁给我吧。”
他在我面前单膝跪下,仰头看着我。
“以前,我觉得我们还年轻,不着急。可是现在,我一天都不想等了。我想给你一个家,想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一辈子。”
“我发誓,无论以后发生什么,生老病死,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爱你。”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拼命点头。
“我愿意,我愿意……”
他把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站起来,低头吻住了我。
那个吻,温柔而缠绵。
我以为,这就是幸福的顶点了。
我失去了一条腿,却得到了一个男人全部的爱和承诺。
这笔买卖,好像也不算太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周宴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甚至辞掉了工作,开了一家小小的线上工作室,这样他就可以在家办公,随时陪着我。
我的身体在慢慢好转,假肢也用得越来越熟练。
除了不能跑跳,不能穿高跟鞋,我的生活和正常人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我开始尝试着重新拿起画笔。
我是个插画师,手是我的另一条命。
幸好,我的手没事。
一开始,很久不画,手生疏得很。
而且因为身体的原因,我很难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
画不了多久,腰就酸得直不起来。
周宴就给我买了个可以调节角度的画板,又在我身后垫了厚厚的靠枕。
我画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安静地处理工作,或者看书。
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常常会看着他的侧脸,看得出神。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男人?
我何德何能,可以拥有他。
他的父母也对我很好。
他们早就把我当成了准儿媳。
出事后,他们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医院,给了我爸妈一张卡,说里面的钱随便用,不够再加。
“只要能把岁岁治好,花多少钱都行。”周宴的妈妈握着我妈的手,说得恳切。
后来我出院,他们更是三天两头地往我们家跑,送各种补品。
还给了我一个巨大的红包,说是给我的压惊费。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的善意包围了。
车祸带来的阴霾,似乎正在一点点散去。
我甚至开始感谢那场车祸。
如果不是它,我怎么会知道,周宴爱我爱得这么深沉。
如果不是它,我怎么会知道,原来被一个人捧在手心里,是这么幸福的感觉。
我开始筹备我们的婚礼。
我想给他一个最完美的婚礼。
因为他值得。
我每天在网上看各种婚纱,研究各种婚礼风格。
周宴说,都听我的,只要我喜欢。
我每天都像泡在蜜罐里,甜得发腻。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我正在画一幅新的插画,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
周宴在厨房给我炖汤。
他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充电,忽然响了一下。
是微信提示音。
我本来没在意。
可那声音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有点烦人。
“周宴,你手机响了!”我冲厨房喊了一声。
“你帮我看一下,是不是公司的急事。”他回道。
“哦。”
我放下画笔,操控着轮椅滑到茶几旁。
我本来只是想看一眼是谁发来的消息。
可当我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那个备注时,我的心,咯噔一下。
备注是:林护士。
林护士?
哪个林护士?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那个在我住院期间,负责给我换药的护士吗?
叫林晚晚。
一个长得挺清秀,但总板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的年轻护士。
我记得她。
因为我没少冲她发脾气。
她怎么会加周宴的微信?
我心里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云。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那个对话框。
周宴的手机没有密码。
他说,他在我面前,不需要有任何秘密。
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点开对话框的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最新的几条消息是林晚晚发来的。
“阿宴,你什么时候过来?我哥他又在家发疯了。”
“他说他要去找那个女人,说要当面跟她道歉,求她原谅。”
“你快来啊!我快拦不住他了!”
“钱已经打到你卡上了,你妈今天给的,说是婚礼的费用。呵,婚礼,真是讽刺。”
阿宴?
我哥?
钱?
婚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太阳穴上。
嗡嗡作响。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上滑。
聊天记录很长。
我从头看起。
时间,是我出车祸的第二天。
林晚晚:“人怎么样了?”
周宴:“醒了,但情况不好,右腿截肢了。”
林晚晚:“……操。”
周宴:“你那边怎么样?周浩呢?”
周浩。
周宴的弟弟。
一个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一直在国外读书的,所谓的“弟弟”。
林晚晚:“还能怎么样,吓傻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我爸妈快急疯了。”
周宴:“安抚好他。告诉他,天塌不下来,有我。”
林晚晚:“哥,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她……她可是你女朋友啊。”
周宴:“现在不是了。现在,她是我弟弟撞断了腿的受害者。”
看到这里,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寒意刺骨。
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弟弟撞断了腿的受害者”?
肇事司机不是那个叫王什么的中年男人吗?
怎么会是周浩?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
我继续往上翻。
林晚晚:“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才刚在一起……”
周宴:“晚晚,听话。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这件事压下去。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开车的是周浩。”
林晚晚:“可是……纸包不住火的。”
周宴:“能包住。我已经找人顶了包,一个缺钱的赌鬼,给他五十万,他什么都肯认。交警那边我也打点好了,不会有问题的。”
周宴:“唯一的问题,就是苏岁。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我必须稳住她。”
林晚晚:“你怎么稳?你打算告诉她真相吗?”
周宴:“不。我不仅不能告诉她真相,我还要让她爱上我,离不开我,甚至……嫁给我。”
林晚晚:“你疯了?!哥,你这是在玩火!”
周宴:“我没疯。这是唯一的办法。只要她成了我们周家的人,只要她对我死心塌地,这件事,就永远都只是一个意外。周浩就安全了,我们家也安全了。”
林晚晚:“那我呢?我算什么?你一边对她演着深情,一边让我当你的地下情人吗?”
周宴:“晚晚,委屈你了。但这是暂时的。等事情平息,等她彻底接受了现实,我会想办法跟她离婚。到时候,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
周宴:“相信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为了周浩,也为了我们的未来。”
……
未来。
我们的未来。
我看着这几个字,忽然想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不离不弃。
什么神仙男友。
什么此生挚爱。
全他妈是演的。
他对我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体贴,都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目的,就是为了掩盖他弟弟肇事逃逸的罪行。
为了让我这个受害者,闭上嘴。
他不是爱我。
他是在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囚禁我。
那枚戴在我手上的钻戒,不是爱的承诺,而是一副冰冷的手铐。
那个我以为是天堂的家,不是城堡,而是一座华丽的坟墓。
而我,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还沾沾自喜的。
我拿着手机,浑身都在发抖。
愤怒,屈辱,恶心,背叛……
所有的情绪像海啸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想尖叫,想把手里的手机狠狠砸向那个正在厨房里,哼着歌为我炖汤的男人。
我想质问他。
我想撕开他那张伪善的嘴脸。
可我不能。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股血腥味。
我不能让他发现。
我不能打草惊蛇。
我把聊天记录飞快地拍了下来,用我的手机。
然后,我删掉了照片,把周宴的手机放回原位。
整个过程,我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怎么了,岁岁?谁发的消息?”
周宴端着一碗汤从厨房里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
那笑容,此刻在我看来,比魔鬼还可怕。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一个推销广告。”
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的演技。
或许,跟周宴这个影帝在一起久了,我也耳濡目染了吧。
“是吗?”他没怀疑,把汤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来,尝尝我炖的乌鸡汤,我放了你最喜欢的红枣和枸杞。”
他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我喂你。”
我看着他。
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里,那伪装出来的,满满的爱意。
我觉得恶心。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差点当场吐出来。
但我忍住了。
我张开嘴,把那勺汤喝了下去。
“好喝吗?”他问。
“好喝。”我笑着说,“你做的,什么都好喝。”
他满意地笑了,又舀了一勺。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
每一口,都像在喝毒药。
那毒,从我的喉咙,一直蔓延到我的心脏,把我的心腐蚀得千疮百孔。
我的腿没了。
我的爱情,也没了。
我曾经以为拥有了一切。
现在才发现,我一无所有。
不。
我还有仇恨。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沉浸在幸福幻想里的小女人。
我成了一个复仇者。
但我表面上,依旧是那个温柔、依赖、深爱着周宴的苏岁。
我甚至比以前更黏他,更爱他。
我会主动抱着他撒娇,会给他准备各种小惊喜,会在他工作的时候,从背后给他一个拥抱。
我把一个热恋中的,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女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宴很受用。
他大概觉得,他的计划天衣无缝,我已经彻底被他掌控了。
他看我的眼神里,除了伪装的爱意,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得意。
像在看一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的宠物。
我忍着恶心,迎合着他。
每一次的亲吻,每一次的拥抱,都让我觉得自己肮脏无比。
我开始偷偷收集证据。
周宴很谨慎,他和林晚晚的聊天记录,每次看完都会删掉。
但我有的是耐心。
我假装手机坏了,经常拿他的手机玩游戏,看视频。
他以为我只是无聊,从不设防。
我趁机恢复了那些被他删除的聊天记录,一点一点地截图,保存,上传到云端。
我还发现,林晚晚就是周浩的女朋友。
车祸发生时,林晚晚就坐在副驾驶。
也就是说,她也是帮凶。
他们一家人,联合起来,给我设了一个天大的局。
好啊。
真好。
既然你们喜欢演戏,那我就陪你们演到底。
我甚至主动提出,想见见周浩。
“你弟弟一直在国外,也该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了吧?”我靠在周宴怀里,状似无意地提起。
周宴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学业忙,可能回不来。”
“那怎么行?”我撅起嘴,“他是你唯一的弟弟,我们的婚礼他必须在场。你把他叫回来嘛,就当是提前见见嫂子。”
我摇着他的胳ac臂,不停地撒娇。
他拗不过我,只好答应。
“好,我跟他说。”
几天后,周浩回来了。
在周家,我见到了他。
一个看起来很阳光,很高大的男生,眉眼间和周宴有几分相似。
但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躲闪和愧疚。
周宴的父母热情地招待我。
周宴的妈妈拉着我的手,指着周浩,笑着说:“岁岁,这是周浩,阿宴的弟弟。小浩,快叫嫂子。”
周浩的嘴唇动了动,脸色苍白,那声“嫂子”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出来。
“这孩子,害羞什么。”周宴的爸爸打着圆场。
我笑了笑,主动朝周浩伸出手。
“你好,周浩。我是苏岁。”
我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不带一丝温度。
周浩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他不敢跟我对视,匆匆握了一下我的指尖,就立刻缩了回去。
那只手,冰冷,还在发抖。
饭桌上,气氛诡异。
周宴的父母不停地给我夹菜,说着一些场面话。
周宴则像个完美的主人,周旋在其中,试图让气氛活跃起来。
只有周浩,全程埋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着这一家子虚伪的嘴脸,心里冷笑。
饭后,周宴借口公司有事,先走了。
他大概是想给周浩和我创造一个“培养感情”的机会。
客厅里,只剩下我,周浩,还有林晚晚。
哦,对了,林晚晚也在。
她是以周浩女朋友的身份出现的。
她坐在周浩身边,紧紧挽着他的胳膊,警惕地看着我,像一只护食的母鸡。
“苏小姐,”她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挑衅,“你和我哥的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笑了。
“挺好的。周宴什么都听我的,他说,只要我开心就好。”
我故意把“周宴”两个字咬得很重。
林晚晚的脸色果然白了白。
我转向周浩,他依然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周浩。”我轻声叫他。
他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
“听说你一直在国外读书?”
“……嗯。”
“学什么专业的?”
“……金融。”
“哦,金融好啊,以后可以帮你哥的忙。”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说,“不过,国外的交通规则,和国内应该不太一样吧?”
“开车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尤其是晚上,视线不好,千万别疲劳驾驶,也别闯红灯。”
“不然,出了事,可就麻烦了。”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周浩和林晚晚的心上。
周浩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惨白如纸。
林晚晚则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我。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啊。”我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只是作为一个过来人,提醒一下周浩而已。毕竟,我这条腿,就是血的教训啊。”
我拍了拍我的假肢,它发出沉闷的“叩叩”声。
“你!”林晚晚气得说不出话。
周浩的身体开始发抖,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对……对不起……”
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把耳朵凑过去。
“对不起!”他忽然吼了出来,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对不起!车是我开的!是我撞了你!对不起!”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林晚晚脸色大变,想去拉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你别管我!”周浩哭着喊,“是我做的!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他一边哭,一边开始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声音清脆响亮。
我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一丝动容。
现在知道错了?
晚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我……我那天晚上跟朋友喝酒了……喝多了……”他泣不成声,“晚晚劝我别开,我不听……我看到红灯了,可是……可是我脑子反应不过来……我……”
“所以,你就闯了红令,撞了我,然后跑了?”
“我没有跑!”他急切地辩解,“我当时吓傻了,是晚晚把我拉走的!后来我哥来了,他说他会处理好一切……”
“处理好一切?”我冷笑,“他处理得确实很好。找人顶罪,然后把我这个受害者变成他的未婚妻,让我感恩戴德,永远闭嘴。真是个好哥哥啊。”
我的目光转向林晚晚。
她站在那里,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
“所以,你就是帮凶。”
“我……我不是……”她徒劳地辩解,“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我笑了,“害怕就可以眼睁睁看着我躺在血泊里,然后跟着你的杀人犯男友逃之夭夭吗?”
“害怕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周宴对我演戏,然后自己躲在背后,当他的地下情人吗?”
“林晚晚,你也是个女人。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进她的心脏。
她终于崩溃了,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就在这时,门开了。
周宴回来了。
他看到客厅里的情景,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你们在干什么!”
他冲过来,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周浩拉了起来。
“谁让你跪下的!给我站起来!”
然后,他转向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阴鸷和愤怒。
“苏岁,你都知道了?”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演了。
我靠在轮椅背上,迎上他的目光,笑得云淡风轻。
“是啊,我都知道了。”
“影帝先生,你的戏,演完了。”
周宴的拳头,瞬间攥紧。
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猜?”我晃了晃我的手机,“你以为你删了就没事了?周宴,你太小看女人了。”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你想怎么样?”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想怎么样?”我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让你们,为你们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苏岁!”他低吼道,“你别忘了,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的治疗费,你的假肢,这套房子!没有我,你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等死!”
“哦,是吗?”我挑了挑眉,“所以,我还要感谢你了?感谢你弟弟撞断我的腿,感谢你全家把我当傻子一样骗,感谢你用钱和所谓的‘爱’,来买我这条腿,买我的下半辈子?”
“周宴,你以为有钱就了不起吗?”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就能弥补我失去的这条腿吗?”
“我告诉你,不能!”
我猛地一拍轮椅扶手,厉声喝道。
“我失去的,是健康,是未来,是作为一个正常人活着的权利!”
“这些,你拿什么赔给我?!”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震得他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周宴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岁岁……”他忽然软了下来,“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是,周浩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坐牢。他的人生就毁了。”
“那我的呢?”我反问,“我的人生,就没有被毁吗?”
“我会补偿你的!”他急切地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钱,房子,公司股份……只要你开口,只要我有的,我都给你!”
“我只要你,还有你弟弟,还有你那个好女友,都去坐牢。”我一字一句地说。
周宴的脸,彻底沉了下去。
“你非要做的这么绝吗?”
“绝?”我笑了,“跟你们比起来,我这算什么绝?”
“行。”他点点头,眼神变得冰冷,“苏岁,这是你逼我的。”
他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张律师吗?我有点事要你处理一下……”
我知道,战争,开始了。
我没有报警。
直接报警,太便宜他们了。
我要让他们,身败名裂。
我把所有的证据,包括聊天记录截图,周浩下跪道歉的视频,都整理好,发给了一个我认识的,在媒体工作的朋友。
然后,我写了一篇长文。
从车祸开始,到周宴的“不离不弃”,到我发现真相,再到今天的对峙。
我把我所有的痛苦,绝望,愤怒,和被欺骗的屈辱,都写了进去。
文章的标题,就叫——《我出车祸截肢,男友不离不弃,直到我看到他和护士的聊天记录》。
第二天,这篇文章,连同那些证据,在网上传开了。
像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网络。
周宴,这个在外人眼中近乎完美的男人,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渣男,骗子,帮凶。
他的公司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股票大跌,合作方纷纷解约。
周家,这个在本地也算有头有脸的家庭,成了最大的笑话。
周浩肇事逃逸,林晚晚作为帮凶和插足者,也被人肉了出来。
林晚晚所在的医院,第一时间将她开除。
舆论的压力,像山一样,压向他们。
警察也介入了调查。
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他们无从抵赖。
周浩因交通肇事罪和肇事逃逸,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
周宴和林晚晚,因包庇罪,分别被判处三年和两年。
周宴的父母,虽然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但他们的名声,也彻底毁了。
宣判那天,我去了。
我坐在旁听席上,看着他们一个个穿着囚服,被法警押上法庭。
周宴看到了我。
他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伪装。
只剩下死寂。
像一潭不会再起波澜的死水。
我朝他笑了笑。
然后,转过头,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刺眼。
我眯了眯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消毒水的味道。
真好。
官司打完了,周宴一家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但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心里空落落的。
像那条已经消失的右腿。
我卖掉了那套充满谎言的房子,搬到了一个离市中心很远的小区。
我换了手机号,断了和过去所有人的联系。
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
我每天画画,看书,做饭。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一开始,我还是很在意别人的眼光。
那些好奇的,同情的,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眼神,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总是低着头,走得飞快,想把自己藏起来。
后来,我慢慢习惯了。
我开始尝试着,去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我开始在网上分享我的画,分享我的生活。
我没有刻意隐瞒我的残疾。
我的头像,就是一张我坐在轮椅上,在阳台上画画的照片。
阳光洒在我身上,很温暖。
没想到,我的画,居然火了。
很多人喜欢我画里的色彩和生命力。
他们说,从我的画里,看到了希望。
我的粉丝越来越多。
他们叫我“向日葵小姐”。
因为我画得最多的,就是向日葵。
总有一些人,会在评论里问起我的腿。
我没有回避。
我告诉他们,我经历了一场车祸,失去了一条腿。
我也曾绝望过,痛苦过。
但我现在,很好。
有一个粉丝给我留言,她说:
“小姐姐,你不是失去了光明,你只是活成了自己的太阳。”
看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哭了。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感动。
我开始在网上,和一些有同样经历的人交流。
我们有一个群。
群里有因为意外失去手臂的程序员,有因为疾病截去双腿的舞蹈老师,还有天生残疾却依然乐观开朗的学生。
我们分享彼此的生活,互相鼓励,互相取暖。
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和我一样,身体虽然残缺,但灵魂依旧完整的人。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好好地活着。
有一天,群里一个叫“风”的男生加了我好友。
他是一个摄影师,在一次登山事故中,失去了左臂。
他说,他很喜欢我的画。
他说,我的画,让他想起了他镜头下的风景。
我们开始聊天。
从画画,聊到摄影,聊到音乐,电影,旅行。
我们惊奇地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
他很风趣,很幽默。
和他聊天,我总是会忍不住笑出声。
他从来不问我关于那场车祸的事。
也从来不用同情的语气跟我说话。
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喜欢画画的女孩。
我们聊了很久。
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向日葵,我来你的城市看你,好不好?”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犹豫了。
我害怕。
我害怕见面。
我害怕他看到我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
我害怕现实会打破网络上所有的美好。
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了他。
他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只有一只手臂的男人,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站在山顶上。
他的身后,是绚烂的晚霞。
他说:“你看,我也是个瘸子。”
“两个瘸子凑在一起,正好可以互相搀扶着,走完剩下的路。”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段话,笑了。
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回他:“好。我等你。”
他来的那天,我去机场接他。
我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比照片上更高,更瘦,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
他的左边袖管,空荡荡地垂着。
他看到我,也笑了。
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向-日-葵-小-姐?”他一字一顿地叫我的网名,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
“风-先-生?”我也学着他的样子。
我们俩对视着,都笑了。
没有尴尬,没有不自在。
一切都那么自然。
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用他仅有的一只右手提着。
“走吧,带我去尝尝你们这里最好吃的东西。”
我们并排走着。
我走得有些慢,有些跛。
他也放慢了脚步,配合着我的节奏。
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忽然觉得,我那条消失的右腿,好像不那么疼了。
生活,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周宴出狱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周宴的母亲打来的。
她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带着一丝祈求。
“岁岁……阿宴他……他想见你一面。”
我沉默了很久。
“好。”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瘦得脱了相,两鬓竟然有了白发。
三年的牢狱生活,彻底磨平了他身上所有的意气风发。
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憔悴,且疲惫。
看到我,他站了起来,有些局促。
“你来了。”
“嗯。”我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我们相对无言。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
“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说。
“那就好。”他低下头,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又是一阵沉默。
“对不起。”他忽然说。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以前,是我混蛋。”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知道。”我说。
“我弟弟……他下个月也出来了。”他说,“他想……当面跟你道歉。”
“不用了。”我摇摇头,“都过去了。”
是的。
都过去了。
那些恨,那些怨,好像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了。
不是原谅。
只是算了。
我不想再让那些人和事,占据我的生活。
我还有更重要的人,更重要的事。
“我快结婚了。”我说。
周宴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对你好吗?”
“很好。”我笑了笑,发自内心地,“他会陪我画画,会给我拍照,会带我去很多很多地方。”
“他也是个残疾人,我们俩,正好凑一对。”
周宴看着我脸上的笑容,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那就好……那就好……”
他喃喃自语。
我站起身。
“我该走了。”
“岁岁!”他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如果……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些事,我们……会结婚吗?”他问。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希冀。
我沉默了片刻。
“没有如果。”
说完,我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阳光灿烂。
风正靠在车边等我。
看到我出来,他朝我挥了挥手,脸上是熟悉的,温暖的笑容。
我朝他走去。
我的步子,依然有些跛。
但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
我知道,我在走向我的新生。
那场车祸,带走了我的一条腿。
但它也让我看清了人性的丑陋,和真情的可贵。
它让我失去了很多。
但也让我,得到了更多。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菟丝花。
我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光。
因为,我自己,就是太阳。
来源:温柔月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