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墙皮大块大块地往下掉,露出里面黄色的夯土,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落土渣子。屋顶的瓦片也碎了好几块,雨大的时候,屋里就得用上所有的盆盆罐罐,叮叮当当接一晚上水,跟奏乐似的。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像是要把整个天都给哭塌下来。
我家的老房子,就在这连绵的雨里,彻底不行了。
墙皮大块大块地往下掉,露出里面黄色的夯土,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落土渣子。屋顶的瓦片也碎了好几块,雨大的时候,屋里就得用上所有的盆盆罐罐,叮叮当当接一晚上水,跟奏乐似的。
我妈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看着屋里摆得跟八卦阵一样的盆和桶,也不说话,就是叹气。
她的叹气声很轻,混在雨声里,要是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但那声音,就像一根细细的针,总能精准地扎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我决定了,拆了老屋,盖个新的。
手里没多少钱,是我这些年在大城市里搬砖、送外卖,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抠抠搜搜,连顿像样的肉都舍不得吃。
钱不够,但我等不了了。我怕这老房子哪天夜里一哆嗦,就把我妈给埋在里头。
我跟妈说这事的时候,她正给我纳鞋底。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像座被岁月压弯了的小山。
她没抬头,手里的针线穿梭得飞快,只淡淡地回了句:“盖啥新的,这老屋子住着挺好,冬暖夏凉的。”
我知道她心疼钱。
也知道她舍不得这屋子。
这屋子是我爷爷手里盖的,传到我这,是第三代了。屋前那棵柿子树,据说我爸出生那年栽下的,比我的年纪都大。
每年秋天,满树的柿子红得像一盏盏小灯笼,我妈就踩着梯子上去摘,摘下来,放在窗台上,慢慢地捂熟。那股甜丝丝的味儿,是我整个童年里最奢侈的香气。
可再舍不得,也得拆。
我没跟她争,只是第二天就找来了村里的施工队。推土机轰隆隆开过来的时候,我妈站在柿子树下,用手捂着嘴,眼圈红了。
我不敢看她,扭过头,对着施工队的头儿大声喊:“小心点那棵树!别给我碰着了!”
声音大得像是要掩盖心里的那点虚。
地基得重新挖。
老房子的地基浅,不结实。我要盖个二层小楼,地基必须打得深,打得牢。
那段时间,我跟个泥猴似的,整天泡在工地上。太阳毒,晒得我脱了一层皮,新长出来的肉黑里透红。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雨。空气里闷得人喘不过气,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正挥着锄头,一下一下地刨着地基的最后一个角。
突然,“当”的一声脆响。
锄头像是碰到了什么硬东西,震得我虎口发麻。
我以为是块大石头,以前挖地基也常碰到。就换了个角度,想把它撬出来。
可几下之后,我发现不对劲。
那东西埋得不深,我扒开上面的浮土,露出来一个角。
黄澄澄的。
在阴暗的天光下,泛着一种沉甸甸、又温润的光。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扔了锄头,跪在地上,用手小心翼翼地往外刨。泥土湿润又柔软,带着一股子腥气。我的指甲缝里很快就塞满了泥,但我一点都不在乎。
那东西一点点地露出了全貌。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了。
那是一只螃蟹。
一只用黄金打造的螃蟹。
个头不大,也就我巴掌那么大。但做得实在是太真了,蟹壳的纹路,蟹腿上的绒毛,甚至那两只高高扬起的钳子,都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秒就要挥舞起来,夹我一下。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褐色的泥土里,身上沾着湿漉漉的土,却一点也掩盖不了它的光芒。
那是一种能把人的魂都吸进去的光。
我把它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压得我手心直冒汗。我用袖子,一点一点,把上面的泥土擦干净。
金光越来越盛,晃得我眼睛都有些花了。
我敢肯定,这是真金的。这么大的分量,这么纯的色泽,错不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哪见过这阵仗?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就是我银行卡里那几万块存款,还是用汗水一滴一滴换来的。
而现在,我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是黄金!
是一大坨黄金!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工人们都在另一头休息喝水,没人注意到我这边的异常。我妈在屋里,应该是在准备晚饭。
我像个做贼的,迅速地把金螃蟹揣进怀里,那冰凉又坚硬的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汗衫,烙得我心口发烫。
我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工头那,说我肚子不舒服,先回去一下。
我的腿都在抖,每走一步,都觉得怀里的螃蟹要掉出来。
回到临时搭的棚屋里,我把门插上,才敢把那只金螃蟹掏出来。
我把它放在桌上,翻来覆去地看。
越看,心跳得越快。
这东西,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肯定不少。
有了它,我的房子,我娶媳妇的彩礼,我后半辈子的生活,是不是都有着落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滋生,缠得我喘不过气。
可这东西,是哪来的?
埋在我家地基下。
是祖上传下来的?
我没听我爸妈说过。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哪来的金疙瘩?
是别人埋的?
更不可能了。这老宅子多少年了,别人家的东西怎么会埋在我家地底下。
我想不通。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妈看我魂不守舍的,给我夹了块肉,问我:“咋了?累着了?”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我好几次想开口问她,知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个宝贝。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为什么?
我说不清楚。
可能是一种直觉,一种莫名的心虚。
我怕。
我怕这东西的来历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
更怕……我怕这东西不属于我。
夜里,我失眠了。
那只金螃蟹被我用旧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塞在枕头底下。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坚硬的轮廓,硌得我后脑勺疼。
可我不敢把它拿出来。
我闭着眼睛,脑子里全是它那黄澄澄的样子。
第二天,我揣着那只螃蟹,跟妈说工地上有点事,要去城里一趟。
我妈也没多问,只是叮嘱我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我坐上了去城里的第一班车。车上摇摇晃晃,一股子汽油和汗水混合的怪味。我把装着螃蟹的包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我觉得,他们好像都知道我怀里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到了城里,我没敢去那些金碧辉煌的大金店。我怕他们问我来路,我答不上来。
我七拐八拐,钻进了一条老旧的巷子。
巷子口有个不起眼的小门脸,挂着个“高价回收黄金”的牌子。
店主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小老头,正眯着眼看报纸。
我走进去,把包放在柜台上,声音都有些发颤:“老板,收东西吗?”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去,慢悠悠地说:“拿出来看看。”
我把那层层包裹的布打开,金螃蟹在昏暗的店里,瞬间就亮了起来。
小老头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他猛地推开报纸,戴上手套,拿起一个放大镜,凑了上去。
他的手,比我还抖。
他看了很久很久,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好东西……好东西啊……”他喃喃自语,“这手艺,现在可找不着了……这是老手艺,失蜡法浇铸的,一体成型,没有接缝……”
我听不懂,我只关心一个问题。
“老板,这……值多少钱?”
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闪着精光。
“小伙子,你这东西,打算怎么卖?按金价,还是按古董?”
我愣住了:“有啥区别?”
“区别大了。”他说,“按金价,就是称重算钱。按古董,那可就没准了,得看它的年份、工艺、还有……来路。”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故作镇定地说:“就一祖上传下来的玩意儿,能有啥来路。您就按……按金价算吧。”
我不敢赌。
我怕麻烦。
小老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行。”
他拿出一个电子秤,小心翼翼地把金螃蟹放上去。
秤上的数字跳动了几下,最后停在一个数字上。
我看不懂。
他告诉我,这螃蟹,纯金的,足足有两千多克。
按照当天的金价,他给我算了个价。
他说完那个数字,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嗡的一下,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只看到他的嘴在一张一合。
一百万。
整整一百万。
我活了二十多年,做梦都没梦到过这么多的钱。
我感觉自己像踩在云彩上,轻飘飘的,一点都不真实。
小老头说,现金拿不了这么多,只能转账。
我报出了我的银行卡号。
当手机收到那条银行发来的入账短信时,看着那一长串的“0”,我才终于相信,这不是梦。
我发财了。
我真的发财了。
走出那家小店的时候,外面的太阳正烈。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冷汗把衣服都浸湿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村里的。
一路上,我的脑子都是空的。
那一百万,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敢告诉我妈。
我跟她说,我找城里的朋友借了点钱,再加上我自己的存款,盖房子够了。
我妈听了,又是叹气。
“欠别人的钱,不好受。以后要省着点花,早点把钱还上。”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
那声音,我自己听着都觉得虚。
新房子盖得很顺利。
我用了最好的砖,最好的水泥。我给妈的房间装了空调,买了新的电视。我还把院子铺上了平整的水泥地,在墙角给她开辟了一小块菜地。
房子上梁那天,村里的人都来了,热热闹闹的。
看着崭新的二层小楼,听着大家的恭维和羡慕,我应该高兴的。
可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被我亲手给丢了。
我妈搬进新房子的那天,也很高兴。她摸着光滑的墙壁,看着明亮的窗户,眼角眉梢都是笑。
但很快,我就发现,她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常常一个人,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不看电视,也不怎么出门跟邻居聊天。
她就那么坐着,看着院门外的方向,发呆。
有时候,我会看到她抬起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问她想什么呢,她总是摇摇头,说:“没想啥,就是觉得这新房子,太大了,太空了。”
我知道,她想念那座老屋了。
我也想。
新房子什么都好,干净,明亮,宽敞。
但它没有记忆。
没有我小时候在墙上乱画的涂鸦,没有我爸修了又修的桌腿,没有我妈在灶台前忙碌了几十年的油烟味。
更没有那棵老柿子树。
为了平整院子,盖新房的时候,那棵树,到底还是被挪了地方。
挪到了院子最角落的地方,像是被罚站一样,孤零零地立在那。
那年秋天,柿子树结的果子,又小又涩,一个都不能吃。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用剩下的钱,做了点小生意,还算顺利。我买了车,也开始有人给我介绍对象。
生活好像走上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正轨。
除了我妈。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先是腿脚不利索,走路要拄着拐杖。
后来,记性也变得很差。
有时候,她会对着我,叫我爸的名字。有时候,她会做好了一桌子菜,然后忘了叫我吃饭,自己一个人坐在那,等到菜都凉透了。
我带她去城里最好的医院检查。
医生说,是阿尔茨海मर病。
就是我们俗称的老年痴呆。
医生说,这个病,没法治愈,只能延缓。
我拿着诊断书,站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有了钱,我能给我妈最好的生活条件,但我买不回她的健康,也留不住她的记忆。
这算什么?
这是不是就是报应?
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她。
我推着轮椅,带她去村口看人下棋,带她去田埂上散步。
她的话越来越少,眼神也越来越浑浊。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但偶尔,她也会有清醒的时候。
那些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像是要确认什么。
她的手,已经变得干枯、瘦弱,皮肤像老树皮一样,布满了皱纹和褐色的老年斑。
就是这双手,曾经为我缝补过无数次衣服,为我做过无数顿热腾腾的饭菜。
而现在,它连一双筷子都快要握不稳了。
有一次,她清醒过来,看着我,突然问:“儿啊,你那房子……盖房子的钱,都还清了吗?”
我心里一咯噔,撒谎道:“妈,还清了,您别担心。”
她好像松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
她拍了拍我的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又只是叹了口气。
我总觉得,她有话想对我说。
但我不敢问。
我怕触碰到那个我一直逃避的秘密。
转眼,一年过去了。
距离我挖出那只金螃蟹,整整一年了。
那一百万,已经被我花得差不多了。盖房子,买车,做生意,给我妈看病……钱就像流水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而我心里的那个空洞,却越来越大。
我常常在夜里惊醒,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下午。
我挥着锄头,挖出了那只金光闪闪的螃蟹。
然后,我把它卖了。
我把它卖了。
这五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妈的病,越来越重了。
她开始不认识我了。
她会指着我,害怕地往后缩,问身边的人:“这人是谁?他要干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反复地割。
我开始翻找家里的老物件。
我想,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关于那只螃蟹的来历。
我把爸妈的旧箱子都翻了出来,里面是一些泛黄的照片,几件旧衣服,还有我爸生前用过的一些工具。
什么都没有。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在一个旧木匣子的最底层,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它。
里面是一只银镯子,已经氧化得发黑了。
镯子的样式很老旧,上面刻着细细的花纹。
我拿着镯子去问我三叔。
三叔是我爸唯一的弟弟,也是我们家最亲的亲戚了。
三叔看到那只镯子,愣了很久。
他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很遥远。
“这是你奶奶给我的。”他说。
“你奶奶的嫁妆。当年,你奶奶嫁过来的时候,你爷爷家穷,就打了这么一对银镯子。后来……后来你爸娶你妈的时候,家里更穷了,连个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来。你奶奶就把这对镯子,给了你妈一只,给我媳妇一只。”
三叔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妈是个好女人啊……她嫁过来,没享过一天福。你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我听着,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三叔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继续说:“其实,你外公家,以前是有点家底的。”
我愣住了。
这事我从来没听我妈说过。
“你外公,也就是你姥爷,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金匠。手艺是一绝。可惜啊,生不逢时……后来家道中落,到你妈这,什么都没剩下。”
金匠?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颤抖着声音问:“三叔……我姥爷……他是不是……是不是很会做金螃GU……”
我那个“蟹”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三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金螃蟹?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三叔没注意到我的异样,他陷入了回忆里。
“是啊……你姥爷最拿手的就是做金螃蟹。听说,他当年亲手打了一对,一模一样的。一只,给了你妈当嫁妆。另一只,说是要留着,给你妈以后生的儿子,娶媳妇用。”
“那螃蟹,做得可精细了,跟活的一样。你妈宝贝得不得了。可惜啊……那年你爸生了场大病,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你妈……你妈就把那只金螃蟹,给当了。”
“为了这事,你妈哭了好几场。她说,那是她爹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
“后来你爸还是没挺过去,走了。你妈就常说,都怪她,没保住那只螃,才没保住你爸的命……”
三叔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那只金螃蟹。
那只我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金螃蟹。
不是什么天降横财。
也不是什么祖上遗宝。
那是……那是我妈的。
不,是姥爷留给我妈,然后我妈要留给我的。
是留给我娶媳妇用的!
她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她为什么要把那么贵重的东西,埋在地底下?
我疯了一样地跑回家。
我妈正坐在院子里,由护工喂着饭。
她的眼神空洞,嘴角流着口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冲到她面前,跪了下来,抓着她的手,大声地喊:“妈!妈!你看看我!我是你儿子啊!”
“螃蟹!那只金螃蟹!是你埋的,对不对?是你埋在地基下的,对不对!”
她被我吓到了,浑身发抖,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护工赶紧把我拉开,责备道:“你干什么!你吓到阿姨了!”
我不管。
我挣脱她,又扑到我妈面前。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知不知道……我把它……我把它给卖了!”
“我把它卖了一百万!我用那一百万盖了新房子!我让你住进了新房子!”
“妈!你说话啊!你骂我啊!你打我啊!”
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我这个混蛋!我这个蠢货!
我亲手卖掉了我妈给我准备的、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
我用它换来了一栋冰冷的、没有灵魂的房子!
我妈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丝波动。
她不哭了,也不抖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地,想要来摸我的脸。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儿……不哭……”
“房子……盖好了……就好……”
“娶媳妇……要……要花钱……”
那一刻,我所有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抱着她的腿,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终于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是老年痴呆,记性变差了,才忘了告诉我。
她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我。
她知道我脾气犟,自尊心强。如果她直接把金螃蟹给我,我肯定不会要。我会觉得,那是她的东西,我不能啃老。
所以,她用了最笨拙,也最温柔的方式。
她把它埋在了老房子的地基下。
她算准了,我要盖新房,就一定会挖地基。
她想让我就这么“意外”地发现它。
她想让我以为,这是老天爷的恩赐,是天降横财。
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它,用它去盖房子,去娶媳妇,去过上好日子。
她甚至连借口都帮我想好了——祖上传下来的。
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
多么深沉,又多么卑微的母爱。
她把她的一切,都给了我。
而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把她的爱,当成了可以交易的货物。
我把它称重,估价,然后卖掉。
我甚至,还在为那一百万沾沾自喜。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不可饶恕的罪人。
后来,我妈还是走了。
在一个很安静的冬日午后,她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
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葬礼上,三叔拍着我的肩膀,说:“别太难过了,你妈这辈子,太苦了。走了,也是一种解脱。她最后那段日子,住着新房子,看着你出息了,她心里是高兴的。”
我知道。
可我,高兴不起来。
我妈走后,那栋崭新的二层小楼,就彻底成了一座空房子。
我一个人住在里面,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常常会产生幻觉。
我好像能闻到,空气里飘着我妈做的饭菜香。
我好像能听到,她在楼下喊我,让我下楼吃饭。
我好像能看到,她坐在院子里,在阳光下,给我纳鞋底。
可我一睁眼,什么都没有。
只有四面雪白的墙,和一屋子的冷清。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那只金螃蟹的下落。
我找到了当初那个回收黄金的小老头。
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
“小伙子,那只螃蟹……我第二天就出手了。”
“卖给谁了?”我急切地问。
“一个香港来的收藏家。他出的价高,我就……”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有联系方式吗?我……我想把它买回来。多少钱都行!”
小老头摇了摇头。
“人家是托人来买的,我哪有联系方式。再说,那种级别的藏品,进了人家的手,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希望,彻底破灭了。
我像个游魂一样,回到了村里。
我站在那栋空荡荡的新房子前,站了很久。
这栋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房子,此刻在我眼里,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笼子。
是我,用我妈的爱,亲手为自己打造的笼子。
我把房子卖了。
卖房的钱,我一分没留,全都捐给了一个帮助孤寡老人的慈善机构。
然后,我离开了那个村子。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
我开始流浪。
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去过繁华的都市,也去过偏远的山村。
我见过很多人,也听过很多故事。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去当地的古玩市场或者博物馆转转。
我在找那只金螃蟹。
我知道,希望很渺茫,就像大海捞针。
但我停不下来。
这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的执念。
我常常会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如果,能回到那个挖出金螃蟹的下午。
我会怎么做?
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把它捧到我妈面前。
我会告诉她:“妈,你看,我挖到宝贝了!这是姥爷留给我们的,对不对?”
然后,我会把它好好地收起来。
我会告诉她:“妈,你放心。就算没有这个,我也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会努力挣钱,给你盖个大房子,比这个金的还漂亮。”
我会……
可是,没有如果了。
人生,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单程旅行。
我犯下的错,要用一辈子去偿还。
有一次,我在一个南方小城的寺庙里躲雨。
一个老和尚,看我一直盯着殿里的佛像发呆,就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茶。
他问我:“施主,有心事?”
我看着他,鬼使神差地,就把我的故事,全都告诉了他。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他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他说:“施主,你失去的,是一只金螃蟹。但你得到的,是你母亲全部的爱。这爱,是任何金银财宝都换不回来的。”
“你母亲把螃蟹埋在地下,是希望它能给你带来财富和幸福。她不希望它成为你的负担。”
“你现在,把它当成了负担。你背着它,四处流浪,惩罚自己。这不是你母亲想看到的。”
“放下吧。”老和尚说,“真正的忏悔,不是自我折磨,而是带着爱和回忆,好好地活下去。”
“你母亲的爱,不在那只金螃蟹里。它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的骨子里。它已经成为了你生命的一部分。”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
我坐在寺庙的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片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老和尚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
我一直在寻找那只螃蟹。
可我真正想找回的,是什么呢?
是那份被我亲手辜负的,沉甸甸的母爱。
可那份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
就像老和尚说的,它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
我走的时候,雨停了。
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我没有再刻意地去寻找那只金螃蟹了。
我找了个小城市,安定了下来。
我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每天按时上下班。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房子,在阳台上,种了一盆柿子树。
我还是会常常想起我妈。
想起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想起她那总是带着一丝忧愁的叹息,想起她坐在老屋的藤椅上,为我纳鞋底的背影。
我也会想起那只金螃蟹。
想起它在我手心里,那沉甸甸的分量。
但我的心里,不再是悔恨和痛苦。
而是一种,很温暖,又很酸涩的情绪。
我知道,我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欠我妈的了。
但我也知道,她一定不希望我活在愧疚里。
她只是希望我,能好好地活着。
带着她的那份爱,认真地,努力地,活下去。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座老屋。
我妈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柿子树下,笑着看我。
她还是我记忆里那个样子,头发乌黑,背脊挺直。
阳光透过柿子树的叶子,洒在她身上,一片金黄。
她向我招招手,说:“儿啊,过来。”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那只金螃蟹。
在阳光下,它比我记忆中,还要耀眼。
我没有接。
我只是看着她,笑了。
我说:“妈,这个,你留着。我用不着了。”
她也笑了,点了点头,把螃蟹收了回去。
然后,她指了指满树火红的柿子,对我说:“柿子熟了,去摘吧。今年的柿子,特别甜。”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我阳台上的那盆小柿子树上。
嫩绿的叶子上,挂着几滴晶莹的露珠。
我仿佛闻到了一股,久违的,甜丝丝的香气。
来源:阿丽历史热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