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天阴得像一块忘了拧干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
那天下午,天阴得像一块忘了拧干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试图把甲方那个“五彩斑斓的黑”用画笔实现出来。
窗外,那个男人又出现了。
他总是坐在巷子口那棵老槐树下,一个固定的位置,像个被主人遗忘的旧家具。
他不乞讨,不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眼神空洞得像没对上焦的镜头。
我叫林晚,一个靠画插画勉强糊口的独居女性,住在这片即将被拆迁的老城区。
这栋带小院子的二层小楼,是我外婆留给我唯一的遗产。
我观察他快一个月了。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身上那件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夹克衫永远扣得整整齐齐。
他很瘦,瘦得像一根被风随时能吹倒的竹竿。
邻居们都说他是个疯子,或者是个哑巴。
我妈要是还活着,肯定会告诫我一万遍,离这种人远点。
但我总觉得,他那双眼睛里,藏着些别的东西。
不是疯癫,而是一种熄灭了的灰烬感。
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PA作响。
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我看到他蜷缩了一下,试图用那件单薄的夹克护住头。
没用的,瞬间就湿透了。
巷子里的人跑着,笑着,骂着,只有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要和那棵老树一起,在这场暴雨里扎下根去。
鬼使神差地,我站了起来。
我下了碗面,加了两个荷包蛋,又切了半根火腿肠。
热气腾腾的,香得我自己都咽了口唾沫。
我撑开一把伞,端着面走了出去。
雨太大了,伞根本护不住周全,裤腿很快就湿了一半。
我走到他面前,把碗递过去。
“吃吧。”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点,直勾勾地看着我。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乱发往下淌,流过他深刻的法令纹。
他没接。
“没毒。”我有点不耐烦了,“快吃,不然坨了。”
他这才伸出那双布满污垢和裂口的手,极其缓慢地接过了碗。
他的手在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他埋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发出的声音很大,像是饿了很久的野兽。
我站在旁边,给他打着伞,感觉自己像个行为艺术家。
巷口开小卖部的王阿姨探出头,眼神里写满了“这姑娘疯了”。
我不在乎。
他很快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他把空碗递给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用谢。”我接过碗,转身想走。
“等等。”
一个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回头,他正看着我。
“谢谢。”
原来他不是哑巴。
“不客气。”我应了一声,快步走回了家。
关上门,我靠在门后,心脏砰砰直跳。
我一定是疯了。
但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香。
第二天,他不见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又有点庆幸。
也许他只是路过,吃饱了就继续流浪去了。
这样最好。
我继续画我那“五彩斑斓的黑”,生活回归正轨。
三天后,他又出现了。
还是那个位置,但这次,他脚边多了一个干净的泡沫箱子,上面放着几颗洗得发亮的鹅卵石。
像个小小的摊位。
我没理他。
又过了两天,我出门买菜,路过他身边。
他叫住我。
“这个,给你。”
他递给我一块石头,上面用不知名的颜料,画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画得很拙劣,像小孩子的手笔。
但那黄色,明亮得晃眼。
“你画的?”我问。
他点点头。
“挺好看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叫陈明。”他说。
“林晚。”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开始习惯了他的存在。
每天拉开窗帘,都能看到那个坐在树下的身影,心里就莫名地踏实。
我偶尔会给他送点吃的,他则会回赠我一块画了画的石头。
我的窗台上,很快就摆满了他画的石头,有小猫,有小狗,有星星,有月亮。
王阿姨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问我:“小林啊,你跟那个流浪汉很熟吗?可得当心点,现在这社会,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只是笑笑:“王阿姨,他不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一个会把鹅卵石洗得干干净净再画上向日葵的男人,能坏到哪里去?
秋天来得很快,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陈明身上的夹克衫已经抵挡不住寒意了。
我找了件我爸生前没怎么穿过的旧棉衣,拿给他。
他接过去,没说谢谢,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第二天,他穿上了那件棉衣,虽然有点大,但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那天晚上,我加班画稿,凌晨两点才睡。
迷迷糊糊中,我被一阵奇怪的响动吵醒。
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我心里一紧,抄起桌上的台灯,悄悄走到窗边。
院子里,一个人影正在捣鼓着什么。
是陈明。
他正蹲在我的小院里,手里拿着工具,在修理我那个早就坏掉的篱笆门。
那个门轴早就锈死了,每次开关都得连踹带拽,我已经放弃它很久了。
月光下,他专注得像个工匠。
我没有出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他修了很久,额头上都冒出了汗。
最后,他站起来,轻轻推了一下那扇门。
门“吱呀”一声,顺滑地打开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放下台灯,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我出门的时候,他照旧坐在老槐树下,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我走过去,说:“门修好了,谢谢。”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
“小事。”
“你怎么不睡在桥洞了?”我问。
前几天降温,我看到新闻说,政府把桥洞下的流浪汉都集中安置到救助站去了。
他沉默了。
“没地方去了?”我追问。
他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那双无处安放的手。
“我家院子里那个储物间,空着也是空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里面有张旧的行军床,虽然硬了点,但总比睡马路强。”我继续说,不敢看他的眼睛,“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他打断我,声音里带着颤抖,“谢谢你,林小姐,谢谢你。”
他就这样住了进来。
那个储身间很小,堆满了杂物,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
我帮他收拾了一下,勉强腾出个能放床的地方。
他很爱干净,每天都把自己和那个小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也很懂分寸,从不踏进我的主屋一步,除非我叫他。
他承包了院子里所有的活儿,扫地,浇花,修修补补。我那荒废已久的小院,竟被他打理得有了几分生机。
他话很少,但很聪明。我那个漏水的水龙头,喊了物业几次都没修好,他三两下就给搞定了。
我开始习惯回家时,院子里的灯是亮着的。
习惯厨房的垃圾桶总是在快满的时候就被倒掉。
习惯那个沉默的身影,像个忠诚的守护者,存在于我的生活半径之内。
我的朋友小雅来看我,看到陈明时,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林晚,你疯了吧?你让一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住你家?”她把我拉进屋里,压低声音质问。
“他不是坏人。”我重复着对王阿姨说过的话。
“你怎么知道?你查他身份证了?你知道他叫什么,从哪儿来,以前是干什么的吗?”小雅一连串的问题砸向我。
我哑口无言。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叫他老陈。他叫我林小姐。
“你一个女孩子家,心怎么这么大?万一他半夜摸进你房间怎么办?”小雅的表情夸张得像在演舞台剧。
“不会的。”我笃定地说。
“行,就算他不对你怎么样,他要是小偷小摸呢?你这屋里虽然没什么值钱东西,但电脑总是要的吧?你的画稿都在里面!”
“他不会的。”
“林晚!”小雅气得直跺脚,“你能不能现实一点?你这是在引狼入室!”
我沉默了。
理智告诉我,小雅说的都对。
可情感上,我无法把那个会给鹅卵石画向日葵,会半夜偷偷帮我修门的男人,和“狼”联系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轻微鼾声,心里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我起身,检查了一遍反锁的房门,又用一把椅子顶住。
做完这一切,我才感觉稍微安心了些。
可第二天早上,我看到老陈在院子里,用几根废木条,给我那个摇摇欲坠的窗台做了个加固。
阳光照在他斑白的发鬓上,专注的侧脸显得异常平和。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拆掉了顶门用的椅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相安无事。
我甚至开始依赖他。
有一次我画稿到深夜,饿得前胸贴后背,在朋友圈发了条“想吃宵夜”。
半小时后,老陈敲了敲我的窗户。
他递给我一碗热气腾fen的馄饨。
“看你灯还亮着,给你煮了点。”他局促地说。
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自从我妈去世后,再也没有人会在深夜为我煮一碗热汤了。
“老陈,”我看着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明显地僵了一下,眼神闪躲。
“没……没做什么,就到处打零工。”他含糊地说。
我知道他在撒谎。
他那双手,虽然粗糙,但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绝不是一双干粗活的手。
他看书,虽然他总是看一些我从旧书摊淘来的过期杂志,但他看得很专注。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一张废报纸上写字,那字,苍劲有力,比我这个搞艺术的写得还好。
他身上有很多谜团,像一个被锁上的盒子。
我没有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触碰的过去,我也有。
比如那个谈了五年,最后因为一套房子的首付而分手的男朋友。
我们都是被生活筛选下来的人。
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病了。
重感冒,发烧到39度,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我躺在床上,连下床倒水的力气都没有。
是老陈发现了我。
他敲了很久的门我都没应,情急之下,他撞开了那扇我曾经用椅子顶住的门。
他看到我烧得通红的脸,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外跑。
他的背很硌人,但很稳。
我趴在他背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杂着阳光的气息。
我迷迷糊糊地想,这大概就是父亲的味道吧。
他背着我跑了很远,才打到一辆车。
在医院里,他跑前跑后,挂号,缴费,拿药。
医生问他是我什么人,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是她……叔叔。”
我躺在病床上输液,看着他坐在旁边,用他那粗糙的手,笨拙地给我削苹果。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有这样一个“叔叔”,也挺好。
病好后,我们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
他偶尔会和我说几句话,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
他说他有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
“她……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很多年没见了。”
说完,他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我又触碰到了那个上锁的盒子。
春节快到了,巷子里越来越有年味。
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春联。
我给了老陈一笔钱,让他去买几件新衣服,再置办点年货。
他推辞了很久,最后还是收下了。
那天他回来的时候,不仅买了新衣服,还买了很多菜,和一副手写的春联。
那字,龙飞凤舞,气势非凡。
“你写的?”我惊喜地问。
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老陈,你太厉害了!”我由衷地赞叹。
他笑了,那是他住进来以后,我见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除夕夜,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俩,一个孤女,一个浪子,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一个年。
我们一起看了春晚,他指着电视里的一个小品演员说,他女儿以前最喜欢他。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怀念。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
“新年快乐,老陈。”我说。
“新年快乐,林小姐。”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兔子,我的属相。
雕得栩栩如生,连兔毛的质感都仿佛能触摸到。
“你还有这手艺?”我爱不释手。
“以前……学过一点。”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觉得,我可能不是收留了一个流浪汉,而是捡回了一个家人。
如果故事能在这里结束,那该多好。
可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年后,天气渐渐回暖。
老城区要拆迁的消息,也越来越真切。
推土机的轰鸣声,开始在不远处响起。
邻居们陆陆续续地搬走了,巷子里一天比一天冷清。
王阿姨搬走前,特意来找我。
“小林啊,阿姨多句嘴,你那个‘叔叔’,到底什么来头啊?拆迁款可不是小数目,你可得防着点人。”
“王阿姨,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和老陈,早就超越了那种需要互相提防的关系。
我甚至在想,等拿到拆迁款,换个大点的房子,可以给他留一个真正的房间。
那天,我正在和拆迁办的人谈补偿条款。
我的手机响了,是小雅。
她的声音慌张得变了调。
“晚晚!你快看新闻!同城热搜第一条!”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挂了电话,点开新闻APP。
一条加粗的标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头上。
“潜逃十五年,重大经济案件嫌犯陈宏伟于老城区落网”。
下面配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旧棉衣的男人,被两个警察押着,戴着手铐。
他的脸被打了码。
但那个身形,那件我亲手给他的棉衣,我化成灰都认得。
陈宏伟。
不是陈明。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拆迁办的人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像个被抽掉所有线的木偶,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院门大开着。
储物间里,空空如也,只有那张行军床,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桌上,放着我送他的那件新衣服,吊牌都还没拆。
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上面是那手我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
“林小姐,对不起。谢谢你。”
没有落款。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下。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警察找上门。
是两个很年轻的警察,一男一女。
他们出示了证件,公事公办地问了我一些问题。
“你和陈宏伟是什么关系?”
“我……我收留了他。”我声音沙哑。
“你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摇头。
“他叫陈明,是个流浪汉。”
男警察和女警察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
“林晚小姐,陈宏伟,原名陈宏伟,十五年前,滨海大桥坍塌案的主要责任人之一,涉嫌偷工减料,贪污工程款,并导致12人死亡。案发后,他一直潜逃在外。”
滨海大桥……
我记得。
那年我还在上初中,那场事故震惊了全国。
我的一个同学的爸爸,就是在那场事故中遇难的。
我的手脚冰凉。
我收留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罪犯?
那个给我煮馄饨,给我削苹果,给我雕刻小兔子的老陈,手上沾着十几条人命的血?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他在这里住了将近半年。这期间,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者,跟你提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女警察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
异常的举动?
特别的事情?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想起他总是盯着储物间的地面发呆。
想起他问过我,这房子是什么时候建的。
想起他那双总是藏着秘密的眼睛。
“没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也许是潜意识里,还想保护那个给我温暖的“老陈”。
也许是害怕,承认了这些,我就会被当成同伙。
警察又问了几个问题,看我确实一问三不知,便留下一张名片,起身告辞。
“林小姐,感谢你的配合。陈宏伟已经被捕归案,法律会给他一个公正的审判。你收留他,虽然情有可原,但以后还是要提高警惕。”
他们走到门口,那个男警察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
“对了,他被捕的时候,情绪很激动,一直想见你。后来被我们制止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
“他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我急切地问。
“他说,‘告诉林小姐,我家地下有黄金’。”
警察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家地下有黄金。”
他家?
这是我家。
难道……
我疯了一样冲进院子,冲进那个储物间。
我死死地盯着那片水泥地面。
黄金?
怎么可能?
这太荒谬了。
这就像一个蹩脚的电视剧本。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为了报复我吗?让我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最后发现一场空?
还是……他疯了?
或者,这是他为了见我,故意编造的谎言?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突然变得陌生而诡异。
我一夜没睡。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要去见他。
我必须当面问清楚。
我拿着警察留下的名片,打通了电话。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我不是家属,按规定不能探视。
我软磨硬泡,说我是重要知情人,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最后,不知道是我的执着打动了他们,还是“黄金”那两个字起了作用,他们同意了我的申请。
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我再次见到了他。
他穿着蓝色的囚服,戴着手铐,头发被剃成了板寸,看起来比以前更老,更憔E悴。
我们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用电话交谈。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林小姐。”他先开了口,声音嘶哑。
“陈宏伟。”我叫了他的真名。
他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只是来问你一件事。”
“我知道。”他看着我,“他们告诉你了?”
“黄金?”我冷笑一声,“陈宏伟,你把我当傻子吗?这是我家,哪来的黄金?”
“是真的。”他的眼神很诚恳,“不是你家,是我家。”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这栋房子,这块地,六十年前,是我家的。”他缓缓地说。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
“我爷爷,是解放前的金铺老板。时局动荡,他把一辈子攒下的家当,都换成了金条,装在一个铁箱子里,埋在了后院那棵老柿子树下。”
老柿子树……
我的院子里,确实有一棵柿子树,和我外婆的年纪一样大。
储物间,就是后来在那棵树旁边盖起来的。
“后来公私合营,家道中落,我爷爷到死都念着那箱金子。但他不敢挖,也不敢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只传给了我爸,我爸,又传给了我。”
“那这房子怎么会变成我家的?”我追问。
“后来,这片地被政府统一规划,盖了这批职工楼。我家被分到了别处。兜兜转转,没想到,最后是你外婆家住了进来。”
我外婆,是市纺织厂的工人。这确实是厂里分的房子。
一切,都对上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挖?”
他叹了口气。
“我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不信这些,总想靠自己闯出一番事业。后来……后来出了事,就更没机会了。”
滨海大桥案。
“那你现在告诉我,是为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是想让我帮你取出来,给你请律师,给你减刑?”
他摇了摇头。
“我犯的罪,我认。十几条人命,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我告诉你这个,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有个女儿,叫陈念。我出事那年,她才八岁。”他眼圈红了,“这些年,我东躲西藏,从来不敢联系她。我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你想让我把黄金给她?”
他点了点头。
“箱子里,除了金条,还有我当年给她买的一个音乐盒,和一封信。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个爸爸,我只希望,这些钱,能让她下半辈子,过得好一点。”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的心很乱,“万一这是你设下的又一个圈套呢?万一我挖出来,你就报警,说我盗窃呢?”
“我不会。”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林小姐,我知道我不配求你。你收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我……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反问,“你是个罪犯!”
“是,我是个罪犯。”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当年那个工程,我是总工程师。我的副手,也就是我的合伙人,为了多赚钱,偷工减料,用了劣质的钢材。我发现了,跟他吵,要去举报他。结果,他用我女儿威胁我……”
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说,如果我敢说出去,就让我这辈子都见不到我女儿。我怕了……我妥协了。我想着,等工程结束,拿到钱,就带我女儿远走高飞。可我没想到,桥会塌……”
“我跑了。因为我知道,就算我说出真相,也没人会信。所有的合同,签字的都是我。我成了唯一的罪人。”
“这些年,我像只过街老鼠,不敢用身份证,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我只想攒点钱,然后回来,把地下的东西挖出来,去找我女儿。”
“我回到这个城市,却发现这里已经变了样。我找不到原来的家,身无分文,只能流浪。直到那天,我看到你住的这个院子,看到那棵柿子树……”
他说不下去了,用戴着手铐的手,使劲抹了把脸。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他的故事,听起来天衣无缝,又像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探视时间到了。
警察过来带他走。
“林小姐!”他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对着话筒大喊,“箱子的钥匙,在我送你的那个木头小兔子身上!它的尾巴,可以拧下来!”
他被带走了。
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出看守所。
阳光很刺眼,我的世界却是一片黑暗。
回到家,我找到了那个木头小兔子。
我试着拧了一下它的尾巴。
“咔哒”一声,尾巴真的被我拧了下来。
里面,是一把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
我的心,狂跳不止。
挖,还是不挖?
这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一旦打开,我的生活,将再也回不到从前。
如果我挖了,发现了黄金,我该怎么办?
报警?那我怎么解释我知道这件事?我会被当成同伙吗?
私吞?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足以让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可是,那是不义之财,是陈宏伟的,是他想留给他女儿的。我能心安理得地花这笔钱吗?
去找他的女儿?茫茫人海,我去哪里找一个叫“陈念”的女孩?
我纠结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我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把储物间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在老柿子树根旁边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
我撬开地砖。
下面是泥土。
我找来一把小铲子,开始往下挖。
我的心跳得像在打鼓。
挖了大概半米深,铲子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当”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我扔掉铲子,用手去刨。
一个黑色的铁箱子,露出了一个角。
箱子很大,很沉,上面布满了铁锈。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从坑里拖出来。
我看着箱子上的锁孔,又看了看手里那把黄铜钥匙。
我的手在抖。
我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了进去。
转动。
“咔”的一声,锁开了。
我掀开箱盖。
一瞬间,金色的光芒,晃得我睁不开眼。
满满一箱子,全是金条。
大大小小的,整整齐齐地码放着。
在金条的缝隙里,放着一个褪色的铁皮音乐盒,和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我拿起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
“给我的宝贝念念: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可能已经不在了。请原谅爸爸的不辞而别。爸爸不是一个好爸爸,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这些东西,是爷爷留下的,是干净的。爸爸希望,它们能代替爸爸,照顾你,让你以后不用再为钱发愁。
箱子里的音乐盒,是你五岁生日时,爸爸送你的礼物。你还记得吗?你说,你最喜欢那首《致爱丽丝》。
念念,忘了爸爸吧。找一个爱你的人,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爸爸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只求你,好好活着。
爱你的,爸爸”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日期。
十五年前。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这一刻,我信了。
我相信了老陈说的每一个字。
他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他只是一个,爱女儿,却走错了路的,可怜的父亲。
我把箱子重新盖上,拖回坑里,用土埋好,再把地砖恢复原样。
我做完这一切,像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
我该怎么办?
报警?把这些金条上交国家?
然后呢?陈宏伟的罪行不会减轻,他的女儿,什么也得不到。
他最后的愿望,也就落空了。
不。
我不能这么做。
我答应了他,虽然只是口头上的。
我要找到陈念。
我要把这个箱子,亲手交给她。
这是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没有任何线索,只有一个名字,“陈念”。
和一个可能已经失效的线索——她喜欢一个小品演员。
我像个侦探一样,开始了我的调查。
我先从那个小品演员入手。
我查了他的所有资料,他的粉丝后援会,他的贴吧,他的微博超话。
我在成千上万的粉丝里,大海捞针。
我发帖子,发私信,询问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陈念”的,年龄在二十三四岁左右的女孩。
大多数都石沉大海。
偶尔有回复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我没有放弃。
我又想到了滨海大桥案。
我查阅了当年所有的新闻报道,遇难者名单,相关责任人的资料。
我在一份旧报纸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模糊的照片。
是陈宏伟的妻子,抱着一个小女孩,在法院门口哭泣。
照片下的文字说明:嫌犯陈宏伟的家属。
那个小女孩,应该就是陈念。
我把照片放大,再放大。
小女孩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父亲是杀人凶手,是逃犯。
她肯定受尽了白眼和欺负。
我把照片保存下来,继续寻找。
我开始在各个社交平台上,搜索“陈念”这个名字。
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
我一个一个地看她们的主页,看她们的照片,希望能找到和那个小女孩相似的轮廓。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又希望渺茫的工作。
我找了整整一个月,一无所获。
拆迁的日期越来越近,推土机已经开到了巷子口。
我必须尽快搬家。
我租了一个新的房子,在城市的另一端。
搬家前,我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
在一个深夜,我用一个大号的行李箱,把那箱黄金,从老房子里运了出来。
那个箱子,重得超乎我的想象。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才把它弄上出租车。
司机问我:“姑娘,你这箱子里装的什么啊?石头吗?”
我笑着说:“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没有说谎。
这箱黄金,现在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也是我全部的麻烦和责任。
搬到新家后,我把箱子藏在床底下,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被小偷发现。
我继续寻找陈念。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我在一个很小众的读书APP上,看到了一个ID叫“念念不忘”的用户。
她的头像是梵高的《星空》。
我点进她的主页,她分享了很多书,大多是关于心理学和自我疗愈的。
在一条动态里,她写道:
“有时候,我们不是无法原谅别人,而是无法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她。
我翻看了她所有的动态。
在一条很早以前的动态里,我看到了一张照片。
是夕阳下的海边,一个女孩的背影。
配文是:“爸爸,你看到了吗?海很蓝,风很轻。只是,再也没有人给我讲灯塔的故事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滨海大桥,就在海边。
我鼓起勇气,给她发了一条私信。
“你好,请问,你认识陈宏伟吗?”
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复了。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她的回复,只有一个字。
“谁?”
我心脏狂跳,继续打字。
“一个……故人。他托我找一个叫陈念的女孩。”
这次,她回复得很快。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警惕。
“我们能见一面吗?有些东西,我想亲手交给你。”
她沉默了很久。
“在哪里?”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我提前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
我看到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看起来很文静。
她的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影子。
她走到我面前,坐下。
“我是陈念。”她开门见山,“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叫林晚。”我把那个铁皮音乐盒,从包里拿出来,推到她面前。
她看到音乐盒的一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她的手,颤抖着,抚上那个褪色的铁盒。
“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她的声音也开始发抖。
“是一个叫陈宏伟的人,托我交给你的。”
“他……”陈念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还活着?”
我点了点头。
“他在哪?”
“他在……一个他该在的地方。”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真相。
“他让你带给我的?”
“是。还有这个。”
我把那封信,递给她。
她接过信,看着信封上“给我的宝贝念念”那几个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没有立刻拆开信,而是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背景音乐在轻轻流淌。
我们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擦了擦眼泪。
“谢谢你。”她对我说,“谢谢你告诉我,他还记得我。”
“他很想你。”
“我知道。”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他早就忘了我,或者……已经不在了。”
“他过得不好。”我说。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一个逃犯,能过得多好呢?我只是……恨他。恨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恨他为什么抛下我和妈妈,恨他毁了我们整个家。”
“他有苦衷。”我忍不住为老陈辩解。
我把老陈告诉我的那个版本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悲伤,再到最后的释然。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
“所以,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可怜人。”
“我知道了。”陈念深吸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多年的心结,“那他……会被判多久?”
“我不知道。但他说,他认罪。”
陈念沉默了。
“林晚姐姐,”她突然换了称呼,“我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
“那箱东西,我不能要。”她说得很坚决,“那不是属于我的东西。那是他犯罪的根源,也是我们家悲剧的开始。”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会拒绝。
“可是,那是你爸爸留给你唯一的……”
“不。”她打断我,“他留给我最好的东西,是生命,和这个音乐盒。这就够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把它们捐出去。”她说,“以滨海大桥遇难者家属的名义,成立一个基金会,去帮助那些和我们一样,因为工程事故而破碎的家庭。”
我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敬意。
不愧是他的女儿。
一样的善良,一样的有风骨。
“我支持你。”我说,“我帮你。”
后来,我们通过律师,以匿名的形式,将那箱金条,全部捐赠了出去。
我们成立了“滨海守望基金会”。
陈念成了基金会的负责人。
她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份事业中。
她走访了当年所有遇难者的家属,给他们带去迟来的道歉和补偿。
她还帮助了很多新的,因为类似事故而陷入困境的家庭。
她变得越来越开朗,越来越自信。
我偶尔会去看她。
她总是在忙,但每次看到我,都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林晚姐姐,谢谢你。”这是她最常对我说的话。
我说:“该说谢谢的是我。”
是他们父女,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财富。
老房子的拆迁款下来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没有买大房子,而是用一部分钱,开了一间小小的画室,教孩子们画画。
剩下的钱,我都捐给了“滨海守望基金会”。
陈宏伟的案子,开庭了。
因为他主动认罪,并且有立功表现(提供了当年主犯外逃的线索),再加上我们通过律师提交的那些证据,最后,他被判了十五年。
宣判那天,我和陈念都去了。
他隔着很远,看到了我们。
他对着我们,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我和陈念,都哭了。
日子还在继续。
我的画室,生意越来越好。
孩子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每天都给我带来新的灵感。
我的窗台上,依然摆着老陈送我的那些石头。
那朵向日葵,依旧明亮得晃眼。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个阴雨的下午。
如果那天,我没有端出那碗面。
如果那天,我没有打开那扇门。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后悔。
我收留的流浪汉,是一个逃犯。
他被捕时告诉我,我家地下有黄金。
而我,因为这箱黄金,找到了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人性的光。
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它也从未熄灭。
来源:时光雪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