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班,林悦给我打电话,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忽,像隔着一层夏天的雨雾。
那天下班,林悦给我打电话,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忽,像隔着一层夏天的雨雾。
她说,爸晚上请我们吃饭,老地方。
我说好啊,正好我今天事儿少,能准时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补充了一句。
“那个……你把手机放家里吧,别带了。”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车子在晚高峰的车流里,像一条被卡住的鱼。
为什么?
我下意识地问。
“没什么,就是……就是想好好吃顿饭。”她的声音更低了,“不想被电话打扰。”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我们俩都不是那种手机不离手的人,吃饭时也从不低头刷视频。
再说,真有急事,静音不就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无数个念头瞬间涌了上来。
是不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是她弟弟又惹祸了,要找我借钱,怕我当场查余额?
还是……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这是一场鸿门宴?
我没再追问。
林悦的性格我知道,她不想说的时候,你问再多,她也只会用沉默把你的问题包裹起来,变成一个更沉重的包裹,让你俩都喘不过气。
好。
我只回了一个字。
挂了电话,车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空调吹出的冷风,带着一股塑料的焦糊味,钻进我的鼻腔。
我摇下车窗,城市傍晚的喧嚣和热浪扑面而来,汽车尾气、路边小吃摊的油烟、行人身上的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烦躁的黏稠感。
我突然觉得,今晚这顿饭,可能没那么好咽下去。
回到家,林悦已经换好了衣服。
一条素净的棉布裙子,是她最喜欢的样式。
她站在玄关,看到我进来,眼神有些躲闪。
我把公文包放下,掏出手机,当着她的面,把它放在了电视柜上。
屏幕亮了一下,映出我们结婚时的合照。
照片里的她,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而现在,她脸上的笑,像是被一层薄薄的玻璃隔着,我看得见,却摸不着。
“走吧。”她勉强笑了笑,主动挽起我的胳it。
她的手心,一片冰凉,还带着细密的汗。
去岳父家的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
车里的音响放着一首很老的歌,旋律缓慢,像是在讲述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故事。
林悦的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路灯把她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晕。
我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像一根随时都可能断掉的弦。
我几次想开口,问问到底怎么了。
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怕我的问题,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岳父家住在一个老小区,楼道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杂着饭菜和灰尘的味道。
我们走到门口,林悦深吸了一口气,才伸手敲门。
门开了,岳父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头发比上次见时更白了,也更稀疏了。
看到我们,他脸上露出那种熟悉的、憨厚的笑容。
“来了啊,快进来,菜都快好了。”
他侧身让我们进去,我闻到一股浓郁的红烧肉的香气,那是他的拿手菜。
屋子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旧沙发,旧电视,墙上挂着他和已故岳母的结婚照。
照片里的岳母,笑得温婉,和林悦有七分相像。
“爸。”我叫了他一声。
“哎,坐,坐。”他指了指沙发,自己转身又钻进了厨房。
厨房里传来“刺啦”一声,是热油遇到水的声响,伴随着锅铲和铁锅碰撞的清脆声音。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让我觉得之前在车里的紧张和猜测,都有点可笑。
林悦没坐,她跟着进了厨房。
我听到她压低声音说:“爸,不是说去外面吃吗?怎么又在家里做了?”
岳父的声音隔着厨房的门,显得有些模糊。
“外面的哪有家里的干净?再说,你和小张都喜欢吃我做的红烧肉,我今天特意去市场挑的好五花肉。”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那张泛黄的结婚照,心里那点不安,又悄悄地冒了出来。
岳父是个很固执的人,但也很听林悦的话。
林悦说去外面吃,他很少会反对。
今天这是怎么了?
很快,菜就上齐了。
四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子。
红烧肉、清蒸鲈鱼、番茄炒蛋、蒜蓉青菜,还有一个冬瓜排骨汤。
都是我们俩爱吃的家常菜。
岳父解下围裙,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
“小张,陪我喝两杯。”
“爸,医生不是不让你喝酒吗?”林悦立刻阻止。
“今天高兴,少喝点,没事。”岳父摆摆手,已经给自己倒上了。
酒杯不大,是那种二两的小杯。
他给我面前的杯子也倒满了,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下微微晃动。
“来,第一杯,祝你们俩工作顺利。”他举起杯子。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团火,一直烧到胃里。
饭桌上的气氛,一开始有点沉闷。
岳父一个劲地给我们夹菜,林悦则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多吃点肉,看你瘦的。”岳父把一块最大的红烧肉夹到林悦碗里。
肉炖得很烂,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是我记忆里最熟悉的味道。
“爸,你也吃。”林悦把肉又夹了回去。
“我吃,我吃。”岳父呵呵地笑着,把肉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我看着他们父女俩,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们好像在演一出戏,一出关于“我们都很好”的戏。
而我,是台下唯一的观众。
“小张啊,”岳父突然转向我,“你那个……那个项目,最近怎么样了?”
我愣了一下。
我手头上的项目有好几个,他指的是哪个?
我试探着说:“您是说城南那个商业体的项目吗?挺顺利的,下个月就能封顶了。”
“哦,哦,城南……”他点了点头,眼神却有些茫然,好像这个地名对他来说很陌生。
“不是,爸,他那个项目在城西。”林悦小声提醒道。
“哦对,城西,城西。”岳父立刻改口,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你看我这记性,老了,不中用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岳父以前是做建筑的,对城里的方位和项目了如指掌。
他怎么会记错城南和城西?
这不像他。
接下来,岳父开始讲他年轻时候的事。
讲他怎么跟着工程队,走南闯北,盖起一栋又一栋高楼。
这些故事,我听过很多遍了。
但今天,他讲得格外详细,也格外……混乱。
他把两个不同时期的工地记混了,把两个不同的人名安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他讲着讲着,会突然停下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然后又猛地接上,但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了。
林悦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每当岳父说错的时候,她就会不动声色地,用一句很随意的话,把他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爸,你记错了,那个时候王叔叔还没来我们队里呢。”
“爸,那栋楼不是在南京,是在武汉。”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呵护一个易碎的梦。
岳父也不争辩,每次都“哦哦”地点头,然后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
我坐在他们对面,筷子夹着一块鱼肉,却迟迟没有送到嘴里。
鱼肉的鲜味,混合着酱油的咸香,飘进我的鼻子,但我却感觉不到任何食欲。
我的胃里,像是被一块冰冷的石头堵住了。
我终于明白,林悦为什么不让我带手机了。
她怕我看到岳父这个样子,会忍不住去搜索那些可怕的词条。
阿尔茨海默症。
老年痴呆。
认知障碍。
她怕那些冰冷的、专业的解释,会瞬间击碎这个用家常菜和老故事勉强维持的温馨夜晚。
她想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保护我,也保护她父亲最后的尊严。
一顿饭,吃得格外漫长。
桌上的菜渐渐冷了,汤也失了热气。
岳父的脸上,因为酒精的作用,泛起一层红晕。
他的话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没有逻辑。
他开始叫我的名字,但叫的却不是“小张”,而是“小林”。
那是岳母的弟弟,我的小舅子的名字。
“小林啊,你姐呢?怎么还不回来?”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焦急。
林悦就坐在他旁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握住岳父的手。
“爸,我在这儿呢。”
岳父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她。
看了好几秒,他眼里的迷茫才慢慢散去,重新聚焦。
“哦,是悦悦啊。”他笑了,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你看我,喝多了,都糊涂了。”
他嘴上说着糊涂,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恐惧。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他清醒了。
他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也知道自己正在发生着什么。
那种清醒,比糊涂更残忍。
就像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沉入深海,却无能为力。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烈酒灼烧着我的食道,但却无法驱散心里的寒意。
饭后,林悦去洗碗。
岳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但他好像根本没看进去。
他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没有焦点。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爸,我给您削个苹果吧。”
他没反应。
我又叫了一声。
他才像刚从梦中惊醒一样,转过头看着我。
“啊?你说什么?”
“我给您削个苹果。”
“哦,好,好。”
我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和水果刀,开始慢慢地削皮。
刀刃划过果皮,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圈又一圈,果皮连成一条完整的线,没有断。
这是以前岳父教我的。
他说,男人做事,要有始有终,要沉得住气,削苹果也是一样。
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
他接过去,却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你这手艺,比我还好。”他突然说了一句。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还记得。
他还记得这件事。
“是您教得好。”我强忍着喉咙的哽咽,说道。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电视里播音员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掌心却很温暖。
“悦悦,就交给你了。”
他说。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岳父家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我和林悦走在回家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
走到一个街心公园,林悦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走到一张长椅上坐下,把头埋在膝盖里。
我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弱的灯光下,剧烈地颤抖着。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背上。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她。
我知道,她积攒了太久的委屈和压力,需要一个出口。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满了泪痕。
“对不起。”她看着我,声音沙哑。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问。
“我不该瞒着你。”
“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年前。”
她说,半年前,她就发现父亲有些不对劲了。
他开始频繁地忘事,出门会忘记带钥匙,烧水会忘记关火。
有一次,他甚至在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小区里迷了路,最后是邻居把他送回来的。
林悦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
结果出来的那天,她一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医生告诉她,这是阿尔茨海默症,一种不可逆的神经退行性疾病。
目前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愈,只能延缓病程的发展。
也就是说,她的父亲,那个曾经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会慢慢地忘记一切。
忘记回家的路,忘记怎么吃饭,忘记自己是谁。
最后,也会忘记她。
“我不敢告诉你。”她哽咽着说,“我怕你……我怕你嫌弃他,我怕你觉得他是个累赘。”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傻瓜。”我说,“你在想什么呢?他是我爸,也是你爸。我怎么会嫌弃他?”
“我只是……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我总觉得,只要我不说,这件事就好像没有发生一样。我还能骗自己,我爸只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而已。”
“今天,我本来想带他去外面那家他最喜欢的饭店吃饭的。我想,在外面,人多,热闹,他可能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
“可是早上,他给我打电话,坚持要在家里吃。他说,他给我炖了红烧肉,怕我回来晚了,肉就凉了,不好吃了。”
“挂了电话,我就知道,瞒不住了。我怕他在你面前出丑,怕你看到他那个样子……所以,我才让你别带手机。”
“我就是个懦夫。”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眼泪,滚烫,浸湿了我的衬衫,也灼伤了我的心。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说:“没事的,有我呢,一切有我呢。”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岳父的病,聊未来的打算。
林悦说,她想把父亲接过来一起住,方便照顾。
我说好。
她说,照顾这样的病人,会很辛苦,很累,会花很多钱,可能会影响我们的生活质量。
我说,钱可以再赚,生活质量可以再提高,但爸只有一个。
她说,你真的想好了吗?这可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可能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好了。从我娶你的那天起,我就想好了。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
林悦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知道,我们俩的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紧密地贴在了一起。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你没有任何准备,就被淋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但只要身边有人愿意为你撑一把伞,哪怕那把伞很小,遮不住所有的风雨,你也会觉得,心里是暖的。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我们把家里的一间朝南的次卧,收拾出来,给岳父住。
我买了很多关于阿尔茨海默症护理的书,林悦则在网上加入了病友家属群,学习各种护理知识。
我们像两个刚刚入学的小学生,努力地学习着一门全新的、没有任何教材可以完全依赖的课程。
岳父搬过来的那天,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他看着窗明几净的新房间,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这房间,比我那老房子亮堂多了。”
我们给他买了很多新的东西,新床,新衣柜,新电视。
但他说,他还是喜欢自己那张睡了几十年的旧藤椅。
于是,我又开车回老房子,把那张吱吱呀呀的藤椅搬了过来,放在了阳台上。
每天下午,他都会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打个盹。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把他花白的头发,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那一刻,他看起来是那么安详,那么平静。
仿佛时间,在他身上按下了暂停键。
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假象。
时间的齿轮,依然在无情地、不可逆转地向前滚动着。
岳父的病情,像一个缓慢下沉的沙漏,一点一点地,带走他的记忆。
他开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有时候,他会在半夜三点,穿戴整齐地坐在客厅里,说要去上班。
我和林悦只能耐心地哄他,告诉他现在是晚上,天还没亮。
他会很困惑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然后又乖乖地回去睡觉。
他开始忘记我们的名字。
他会叫我“老王”,那是他以前工地上最好的朋友。
他会叫林悦“阿芬”,那是岳母的名字。
每当他叫林悦“阿芬”的时候,林悦都会红了眼眶。
但她会很快地擦干眼泪,笑着回应他:“哎,老林,我在这儿呢。”
然后,她会像岳母在世时一样,给他倒一杯热茶,或者给他削一个苹果。
岳父就会很满足地笑起来,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讲一些只有他和岳母才知道的往事。
看着他们,我常常会觉得恍惚。
仿佛时光倒流,坐在我对面的,就是一对恩爱了一辈子的老夫妻。
而我,只是一个无意中闯入他们时空里的旁观者。
最让我们担心的,是他的走失。
有一次,林悦下楼去扔垃圾,就几分钟的工夫,回来时,发现岳父不见了。
我们俩都吓坏了。
我们发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找遍了小区附近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
我们报了警,调了监控。
监控里,我们看到他一个人,茫然地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整整五个小时,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五个小时。
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
我不敢想,如果找不到他,会怎么样。
林悦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只能强撑着,一边安慰她,一边不停地打电话。
最后,是警察在一个离家五公里外的公园里找到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冻得瑟瑟发抖。
看到我们的时候,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带着哭腔说。
林悦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我也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地抹掉了眼泪。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让他一个人待着。
我们给他做了一个黄色的卡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我们的电话,还有家里的地址。
我们把卡片缝在他的每一件衣服的口袋里。
我们还在他手腕上,戴了一个有定位功能的手环。
我们就像看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
照顾一个失智的老人,是一件极其耗费心神和体力的事情。
他会把遥控器当成电话,对着它大喊大叫。
他会把刚吃过的饭,忘得一干二净,吵着说我们不给他饭吃。
他会突然情绪失控,大发脾气,把桌上的东西都推到地上。
每当这个时候,我和林悦都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那种感觉,就像你用尽全力,去推一堵看不见的墙,墙纹丝不动,而你却已经筋疲力尽。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林悦一个人坐在地板上,默默地收拾着被岳父打碎的碗碟。
她的手指被碎片划破了,鲜血直流,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碎片,拉着她去处理伤口。
“别管了,我来收拾。”我说。
她没有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给她包扎伤口。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突然问。
“为什么这么说?”
“我连我爸都照顾不好。我今天对他发脾气了,我朝他吼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他当时的样子,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吓得不敢说话。我真该死。”
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说,“真的,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孝顺的女儿。你只是太累了。”
“我们都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这不怪你。明天,等爸清醒一点,你再跟他好好说。”
“他会明白的。”
其实我知道,他可能不会明白了。
他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逻辑和理性,早已不复存在。
但我必须这么说。
因为我需要给她,也给我自己,一点希望。
日子,就在这样琐碎、混乱、时而温暖、时而绝望的情绪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们很少再有自己的时间。
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周末去看一场电影,或者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们的生活,被切割成无数个细小的片段,每一个片段,都围绕着岳父。
他什么时候该吃药,什么时候该吃饭,什么时候该睡觉。
我们像两个精准的闹钟,提醒着他,也提醒着我们自己。
身边的朋友,有的表示同情,有的表示不解。
有人劝我们,把他送到专业的养老机构去,那样我们也能轻松一点。
我们也曾动摇过。
我们去考察了好几家养老院。
那里的设施很好,护工也很专业。
但是,当我们看到那些老人,眼神空洞地坐在轮椅上,被统一安排着吃饭、睡觉、晒太阳。
我们退缩了。
我无法想象,我的岳父,那个曾经那么骄傲、那么爱干净的男人,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过着没有尊严、没有温度的生活。
林悦说:“只要我们还能动,就自己照顾他。家,才是他最后的港湾。”
我握住她的手,说:“好。”
我们做了一个决定,也许在别人看来,很傻,很笨。
但我们知道,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为了更好地照顾岳父,林悦辞掉了她那份还不错的工作,成了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
我则更加努力地工作,因为我知道,我是这个家唯一的经济支柱。
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拮据,也更加忙碌。
但奇怪的是,我们的心,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安定。
因为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让岳父在他生命最后的旅程里,走得温暖一点,有尊严一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岳父的病情,越来越重。
他渐渐地失去了语言能力,每天只是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他也失去了行动能力,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轮椅上。
吃饭,需要人喂。
大小便,也无法自理。
每天给他擦洗身体,换洗尿布,成了林悦最重要的工作。
那是一项极其繁琐,也极其考验人耐心的工作。
我常常在下班后,看到林悦累得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她的手上,因为频繁地接触水和消毒液,长满了湿疹,又红又痒。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头长发,也剪成了利落的短发,因为这样更方便干活。
她瘦了很多,眼角的细纹,也比同龄人多了不少。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心疼和愧疚。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是不是可以过上另一种更轻松、更光鲜的生活。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
她却笑了。
她说:“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嫁给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现在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我觉得很踏实。”
“以前,我总觉得,爱是风花雪月,是浪漫和激情。现在我才知道,真正的爱,是责任,是担当,是两个人一起,扛起生活的重担,走过最难的路。”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吗?”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是啊。
我们是在一起,扛起生活的重担。
这担子虽然沉,但因为有彼此在身边,我们就有了一直走下去的勇气。
岳父的记忆,像被一块橡皮,一点一点地擦掉了。
他忘记了所有人,忘记了所有事。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些最本能的反应。
饿了,会哭。
疼了,会叫。
舒服了,会笑。
他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老小孩”。
但有一样东西,他好像一直没有忘记。
那就是红烧肉的味道。
每个星期,林悦都会给他做一次红烧肉。
她会把肉炖得烂烂的,用料理机打成糊,然后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
每次吃到红烧肉,他的眼睛,都会亮起来。
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咂巴着嘴,露出满足的笑容。
那一刻,我总觉得,在他的灵魂深处,一定还保留着一些零星的、关于爱和温暖的记忆碎片。
而红-烧肉的味道,就是打开这些碎片的钥匙。
去年冬天,岳父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他开始频繁地发烧,肺部也出现了感染。
医生告诉我们,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们把他接回了家。
我们知道,他不喜欢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想回家。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他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我和林悦,日夜守在他的床边,轮流给他擦身,喂水。
我们握着他那双干枯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讲着过去的故事。
讲他年轻时,是如何意气风发。
讲他中年时,是如何为这个家遮风挡雨。
讲他老年时,是如何笨拙地,表达着对我们的爱。
我们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但我们想让他知道,我们一直都在,我们爱他。
他走的那天,是一个很晴朗的午后。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房间里暖洋洋的。
林悦正在给他擦脸。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出奇地清澈,没有了往日的浑浊和迷茫。
他看着林悦,嘴唇动了动。
林悦把耳朵凑过去。
她听到,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地叫了一声。
“悦悦……”
然后,他又转过头,看向我。
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熟悉。
就像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看着我的眼神一样。
充满了肯定和托付。
他笑了。
那是他生病以来,我见过最灿烂,最安详的笑容。
然后,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林悦趴在他的胸口,哭得撕心裂肺。
我抱着她,眼泪,也无声地滑落。
我知道,他走了。
他用他最后的一丝清醒,跟我们做了最后的告别。
他没有忘记我们。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把我们,深深地,刻在了灵魂里。
办完岳父的后事,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我们把他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张吱吱呀呀的藤椅,还放在阳台上。
阳光洒在上面,仿佛他还在那里,安详地打着盹。
林悦常常会一个人,坐在那张藤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她在想他。
我也一样。
我常常会在夜里,突然惊醒。
我总觉得,我听到了岳父在叫我。
叫我“小张”,或者“小林”。
然后,我会下意识地,走到他的房间门口。
推开门,里面却是空的。
那种巨大的失落感,会瞬间将我淹没。
我才意识到,他真的,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有一天,林悦在整理岳父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
盒子上着锁。
我们找了很久,才在岳父一件旧衣服的口袋里,找到了钥匙。
打开盒子,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而是一沓沓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那是岳父写给岳母的信。
从他们年轻时相识,到中年时相伴,再到老年时相守。
他用最朴实的语言,记录了他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阿芬,今天工地上发了肉票,我给你炖了红烧肉,你回来就能吃了。”
“阿芬,悦悦今天会叫爸爸了,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阿芬,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给你写一封信,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我跟你说啊,悦悦找了个好对象,叫小张,是个好孩子,对她很好,我很放心。”
“阿芬,我好像生病了,我开始记不住东西了。我怕有一天,我会把你忘了。所以,我把我们的故事,都写下来。这样,就算我忘了,这些信,也会帮我记得。”
“阿芬,我今天又把小张叫成小林了,他没生气,悦悦也没怪我。他们都是好孩子。你放心吧。”
……
最后一封信,日期是半年前。
信上只有一句话。
“阿芬,我想你了,我想去找你了。”
林悦捧着那些信,早已泣不成声。
我也红了眼眶。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岳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那么清醒。
因为,他要去见他思念了一辈子的人了。
他要去告诉她,他把他们的女儿,安安全全地,托付给了另一个人。
他完成了他作为父亲,最后的使命。
我把林悦紧紧地搂在怀里。
“别哭了。”我说,“爸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和妈团聚了。他们会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
林悦点了点头。
她擦干眼泪,把那些信,小心翼翼地,一封一封地,重新放回盒子里。
她说:“我们要好好地活着,带着他们的爱和期望,好好地活着。”
我说:“好。”
从那以后,我们好像都变了。
我们变得更加珍惜彼此,也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
我们会在每个周末,去菜市场,买一块上好的五花肉。
然后,我掌勺,林悦打下手。
我们在厨房里,一边说笑,一边做着那道我们最熟悉的红烧肉。
肉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那味道,和岳父做的一模一样。
我们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
它会变成一种味道,一种习惯,一种记忆,融入我们的血液,刻进我们的生命。
就像岳父对我们的爱一样。
也像我们对他的思念一样。
前几天,是岳父的忌日。
我和林悦,带着一束他最喜欢的菊花,去墓地看他。
他的墓碑,和岳母的挨在一起。
照片上,他们俩都笑得很开心。
我们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摆上鲜花和水果。
林悦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爸,妈,我们来看你们了。我们过得很好,你们放心吧。”
一阵风吹过,墓地旁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仿佛是他们在回应我们。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开着车,林悦坐在副驾驶。
车里放着那首我们都很熟悉的老歌。
“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我转过头,看到林悦的眼角,有泪光在闪烁。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个她让我把手机放在家里的晚上。
那个改变了我们一生的晚上。
现在我才真正明白,她不让我带手机,不仅仅是为了不让我分心,也不仅仅是为了维护父亲的尊严。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一个道理。
那就是,在人生的某些重要时刻,我们必须放下所有身外之物,用心,去感受,去陪伴,去铭记。
因为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比如,亲人最后的清醒。
比如,爱人无声的眼泪。
比如,生命中最纯粹的,那份爱与被爱的感觉。
这些,是任何智能设备,都无法记录和储存的。
它们只能,也只应该,被储存在我们心里,最柔软,最温暖的那个地方。
成为我们,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抵御风雨,永不熄灭的光。
车子穿过城市的黄昏,向着家的方向驶去。
我知道,家里没有了那个等我们吃饭的老人。
但家里,依然有爱,有温暖,有我们共同的回忆。
这就够了。
因为,只要爱还在,家,就永远都在。
来源:就喜欢说三道四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