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我的人生就像我那间开了十五年的杂货铺,塞得满满当当,但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
我叫林慧,今年四十二。
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我的人生就像我那间开了十五年的杂货铺,塞得满满当当,但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
油盐酱醋,女儿安静。
直到那个电话打过来,一个沉稳的男声,自称姓李,市局的。
他说,林女士,你女儿张安安,现在在我们这里。
我脑子“嗡”的一声。
第一反应是,诈骗电话。
现在骗子都这么卷了?连我女儿名字都知道。
我“啪”地挂了电话,继续给人扫码结账。
“一共二十三块五。”
那人走了,我心里却开始打鼓。
我又不是什么有钱人,骗我图什么?
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林女士,我不是骗子,事情很严重,请你立刻到市局刑侦支队来一趟。”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腿有点软。
安安。
我的安安。
她不是去参加什么大师班的汇报演出了吗?
我关了店门,连“暂停营业”的牌子都忘了挂,骑上我那辆吱呀作响的电瓶车就往市局冲。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我满脑子都是安安。
她是不是被坏人骗了?是不是出了车祸?是不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十五年前,我和她爸张强离婚。
他好赌,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离婚那天,他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克夫,说我这辈子都发不了财。
我抱着怀里一岁多的安安,一句话都没说。
有些男人,不值得。
我带着安安,盘下了这个小杂货铺,起早贪黑,一天当两天用。
日子苦,但看着安安一天天长大,我觉得什么都值了。
安安五岁那年,我带她去少年宫。
路过一间琴房,里面有个小姑娘在弹钢琴,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舞。
安安扒着门框,眼睛都看直了。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守着个小破店,满身油烟味。
我的女儿不能这样。
她应该干干净净的,高高兴兴的,活在阳春白雪里。
我要让她学钢琴。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疯长的野草,再也按不下去。
我给她报了最贵的钢琴班。
一节课三百。
我得卖多少瓶酱油,多少包盐,才能挣回来?
我没算,也不敢算。
我给她买了台二手钢琴,花了我大半年的积蓄。
钢琴搬进我们那个狭窄的客厅时,邻居都来看热闹。
“林慧,发财了啊?”
“哟,这是要培养艺术家啊?”
风言风语,我全当没听见。
我只看到安安小心翼翼地摸着琴键,眼睛里有光。
那光,比我杂货铺里所有的灯泡加起来都亮。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杂货铺里的柴米油盐,一半是琴房里的哆来咪发嗦。
安安很有天赋。
老师说她耳朵特别灵,对声音的辨识度异于常人。
任何声音,她听一遍,就能在钢琴上找到对应的音高。
滴水声,风声,甚至是我那台老旧收银机“滴滴”的按键声。
我以为这是天才的象征,骄傲得不行。
每天晚上,我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听她练琴。
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在琴声里睡着,梦都是甜的。
我梦见安安穿着洁白的纱裙,坐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她身上。
台下掌声雷动。
我坐在第一排,哭得像个傻子。
十年。
整整十年。
我把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指望,都倾注在了这架钢琴和安安身上。
她没让我失望。
奖状拿了一摞,从区里到市里。
她变得越来越安静,话很少,但只要坐在钢琴前,整个人就像会发光。
我以为,我的梦,就要成真了。
我骑着电瓶车,闯了好几个红灯。
到了市局门口,腿都是抖的。
李警官在门口等我。
他很高,很严肃,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
“林女士,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
两边的门都关着,但我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看我。
我的心跳得像安安第一次参加比赛时那么快。
他把我带进一间审讯室。
安安坐在里面。
没有哭,没有闹,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她穿着去参加“汇报演出”时我给她新买的连衣裙,白色的,上面有蓝色的小碎花。
她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冲过去想抱住她。
被李警官拦住了。
“林女士,请冷静。”
冷静?
我怎么冷静?
这是我的女儿!我养了十六年的女儿!
“安安!你到底怎么了?你跟妈妈说啊!”我冲她喊。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李警官叹了口气,让我坐下。
他给我倒了杯水。
“林女士,你先看看这个。”
他推过来一个平板电脑。
屏幕上在播放一段视频。
是银行的监控录像。
画面很清晰。
一个男人,戴着口罩和帽子,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设备,贴在金库的门上。
设备上连接着一副耳机。
耳机戴在一个女孩的耳朵里。
那个女孩……
穿着白色带蓝色小碎花的连衣裙。
是安安。
视频里,她闭着眼睛,手指在空气中轻轻敲击,像在弹一首无声的钢琴曲。
她的表情专注而平静。
几分钟后,她睁开眼,对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在金库的密码盘上输入了一串数字。
“咔哒。”
世界上最厚重的那扇门,开了。
我手里的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水溅湿了我的裤脚,冰凉。
像我此刻的心。
“这……这不是真的……”
我喃喃自语。
“这是演习,对不对?学校组织的什么安全演习?”
李警官摇了摇头。
“林女士,这不是演习。”
“昨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市中心发展银行总行金库被盗。”
“没有暴力破解,没有内部人员接应。”
“金库的密码锁,是瑞士最顶尖的声控锁,会根据环境音随机生成一组由七个不同频率的声音组成的密码,每小时更换一次。”
“理论上,不可能被破解。”
他顿了顿,看着我。
“直到我们看到这段监控。”
“我们请教了国内最顶尖的声学专家和音乐家。”
“他们说,除非一个人拥有绝对音感,并且经过长达十年以上不间断的专业乐器训练,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分辨出那七个频率,并将其转化为可以输入的数字信号。”
“简单来说,”李警官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你女儿,用她的耳朵,听出了金库的密码。”
“然后,用她弹了十年钢琴的手,‘弹’了出来。”
我瘫在椅子上,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荒谬。
太荒谬了。
我花了十年,倾家荡产,想把女儿培养成艺术家。
结果,我把她培养成了一个……开锁的贼?
还是最高级的那种?
审讯室的门开了。
张强走了进来。
他瘦了,也老了,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
他看到我,眼神躲闪了一下。
然后他看到了安安。
这个我以为早就把我们母女忘干净了的男人,突然冲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安安。
“安安!我的好女儿!是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害了你啊!”
安安的身体僵硬着,任由他抱着。
我看着眼前这出父女情深的戏码,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张强!”
我站起来,指着他。
“是你!一定是你!”
“是你逼安安这么做的,对不对!”
张强回过头,满脸泪水。
“林慧,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他开始哭诉。
说他这几年在外面赌,欠了高利贷,利滚利,滚到了一个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数字。
说那些人要剁他的手,剁他的脚。
说他走投无路了。
“然后呢?”我冷冷地看着他,“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自己女儿身上了?”
“我没有啊!”他喊冤,“我就是跟他们吹牛,说我女儿耳朵多厉害,是音乐天才……”
“谁知道……谁知道他们就当真了!”
“他们抓了我,逼我去找安安。”
“他们说,只要安安肯帮忙,以前的账就一笔勾销,还给我们一大笔钱。”
“林慧,我也是没办法啊!他们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啊!”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没办法?”
“你但凡有点骨气,就该让他们把刀抹下去!”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还是不是个人?”
“虎毒不食子!你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我冲上去,想撕烂他那张虚伪的脸。
两个警察把我拉住。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骂他。
骂他,骂他不是个东西,骂我当年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他缩在墙角,抱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整个审讯室里,都是我嘶哑的哭骂声。
只有安安。
从头到尾,她都异常平静。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一种我看不懂的决绝。
仿佛她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仿佛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
我的女儿。
我那个在我怀里撒娇,说“妈妈我最爱你”的女儿。
我那个坐在钢琴前,十指翻飞,以为全世界的聚光灯都会为她亮起的女儿。
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我被请出了审讯室。
李警官陪着我。
“林女士,你还好吗?”
我能好吗?
我的天塌了。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像被人抽走了所有骨头。
“她……她会怎么样?”我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未满十八周岁,而且有被胁迫的情节,法院会酌情判决。”
“但……她毕竟是主犯之一,参与了核心环节。”
李警官没有把话说完。
但我懂了。
案底。
这个东西,会跟她一辈子。
我这十年,算什么?
我节衣缩食,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我拒绝了所有给我介绍对象的好心人,我说我得把安安培养出来。
我顶着所有人的不理解,告诉自己,林慧,你要争口气,要让你女儿活得比你强。
我以为我是在为她铺一条通往罗马的大道。
原来,我亲手把她送上了一条通往深渊的独木桥。
而那架我引以为傲的钢琴,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警官说,张强和他的那伙债主,早就盯上安安了。
他们不是临时起意。
他们策划了很久。
那个所谓的“大师班汇报演出”,就是他们设的局。
他们租了一个和银行金库内部结构一模一样的仓库。
找人模拟了声控锁发出的各种频率。
让安安一遍一遍地听,一遍一遍地“弹”。
他们告诉安安,这是一场游戏,一场全世界最顶尖的音乐天才才能完成的游戏。
赢了,就能拿到一大笔奖金,就能帮爸爸还清所有的债。
还能让她去维也纳,真正地站在金色大厅里。
维也纳。
金色大厅。
那是我做梦时才会念叨的地方。
我跟安安说过无数次。
我说,安安,你好好弹,将来妈妈砸锅卖铁,也送你去维也纳。
原来,她都记在心里。
原来,这成了别人引诱她的诱饵。
我真傻。
我只顾着给她构筑一个虚幻的梦想,却忘了告诉她,这个世界有多险恶。
我忘了教她,如何分辨善恶,如何保护自己。
我教她弹巴赫,弹贝多芬,弹肖邦。
却没教她,人间还有一种声音,叫作谎言。
我回到家。
那间塞满了我们母女十年记忆的小屋。
客厅里,那架黑色的二手钢琴,静静地立在那里。
像一具巨大的黑色棺材。
里面埋葬着我的梦想,和我女儿的未来。
我走过去,掀开琴盖。
黑白分明的琴键,像一排沉默的牙齿。
我伸出手,想摸一摸。
指尖触到的,却是一层冰凉的灰。
安安有多久没在家练琴了?
我竟然一点都没发觉。
我只知道她每天很晚回来,说是在老师那里加练。
我只知道她每次参加完“大师班”,都会带回来一笔“奖金”。
不多,几百,一千。
她说,妈妈,以后我能自己挣学费了。
我高兴得合不拢嘴,拿着她给的钱,给她买了新裙子,新鞋子。
我还跟邻居炫耀,说我女儿出息了,会赚钱了。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我坐在琴凳上,胡乱地按下一个键。
“咚——”
一声沉闷的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格外刺耳。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安安的老师。
那个我一直很信任,觉得她把安安当亲女儿一样看待的王老师。
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那些所谓的“大师班”,真的是她组织的吗?
我抓起手机,拨通了王老师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是安安妈妈啊,有什么事吗?”
王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还有些……心虚?
“王老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安安今天没去您那儿吧?她手机打不通,我有点担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哦……她今天没课。说是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会。”
谎言。
我心往下沉。
“王老师,我问您一件事,您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安安最近参加的那个‘大师班’,是您组织的吗?”
又是一阵沉默。
比刚才更长。
“安安妈妈……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王老师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抖。
“王老师,我求求你,告诉我实话。”
“安安……安安她出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然后是压抑的哭声。
“我对不起你……林慧……我对不起安安……”
王老师断断续续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她也欠了高利贷。
她的丈夫前年投资失败,把房子都赔进去了,还欠了一大笔钱。
催债的人找上门,威胁她,要是不还钱,就让她在琴行里身败名裂。
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张强找到了她。
不,是张强背后的那伙人找到了她。
他们知道她是安安的老师。
他们给了她一笔钱,让她配合演一出戏。
让她以“大师班”的名义,把安安带去那个模拟仓库。
让她告诉安安,这是一场秘密的顶级天才选拔赛。
“我一开始也害怕……我不敢……”
“但他们说,只是让安安听听声音,玩个游戏而已,不会有事的。”
“他们说,安安是天才,这种机会对她也是一种锻炼……”
“我鬼迷心窍……我真的只是想……想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
我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解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挂了电话,我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
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张强一个烂人。
我以为,我只要远离他,就能给安安一个干净纯粹的成长环境。
我错了。
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污浊得多。
有太多的人,为了钱,可以出卖一切。
良心,底线,甚至别人的孩子。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母亲,亲手把我的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到了这群豺狼的嘴边。
我甚至还因为她叼回来的那点“骨头”而沾沾自喜。
接下来的日子,是前所未有的煎熬。
我关了杂货铺。
我没脸见人。
我怕邻居问我,林慧,你女儿呢?怎么好久没听见她弹琴了?
我该怎么回答?
我说,我女儿去银行“弹”了一首曲子,现在在里面吃牢饭?
我每天就是去市局,去律师事务所。
我想见安安,但程序很复杂,一直没能见到。
律师告诉我,情况不容乐观。
虽然安安是未成年人,有被胁迫的情节。
但涉案金额巨大,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而且,安安在整个过程中,表现得太“专业”了。
没有一丝被迫的痕迹。
她更像一个……冷静的,享受其中的……同谋。
“同谋”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我的心脏。
我请的律师,是市里最好的刑事律师。
费用高得吓人。
我把杂货铺盘了出去。
又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还是不够。
我看着家里。
唯一值钱的,就剩下那架钢琴了。
我联系了二手乐器行。
老板上门来看琴。
他摸了摸琴身,敲了敲琴键。
“雅马哈的U1,保养得不错。”
“就是年头有点久了。”
“给你这个数吧。”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
当年我买的时候,花了将近八万。
我用了十年,还折了三万。
我突然觉得,这十年,就像一个笑话。
我咬了咬牙。
“卖。”
搬家公司的人来把钢琴抬走的时候,我没敢看。
我躲在卧室里,用被子蒙住头。
但我还是能听见。
听见他们搬动钢琴时,琴键被不小心碰到,发出的杂乱无章的音符。
像一首破碎的,不成调的悲歌。
钢琴被抬走了。
客厅空出了一大块地方。
显得那么陌生,那么空旷。
就像我的心。
我拿着卖钢琴和杂货铺的钱,交了律师费。
剩下的,我存了一张卡。
我想,等安安出来,这笔钱,也许能让她重新开始。
虽然,我也不知道,她的“重新开始”,会是什么样子。
开庭那天,我终于见到了安安。
她穿着灰色的囚服,头发剪短了。
瘦了很多,脸色苍白。
她在被告席上看到我,身体震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地,对我鞠了一躬。
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法庭上,公诉人陈述着案情。
那些我只在电影里看过的词汇,一个接一个地砸向我的女儿。
“精心策划”、“分工明确”、“涉案金额巨大”、“社会危害性极高”。
张强和那伙债主,在另一边的被告席上,一个个垂头丧气。
张强哭着说,都是他的错,是他猪油蒙了心。
王老师作为污点证人,也出庭了。
她哭得比张强还厉害,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安安。
整个法庭,只有安安。
她从头到尾,都异常平静。
法官问她话,她就回答。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
“你知道这是犯罪吗?”
“知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安沉默了。
她抬起头,看向我。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里的东西。
不是愧疚,不是悔恨。
是一种……解脱?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我想让我妈妈,过上好日子。”
“我不想再看到她为了我的学费,半夜三更还在整理货架。”
“我不想再看到她为了省几块钱电费,夏天连空调都舍不得开。”
“我不想再看到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来找她要钱,逼她,骂她。”
“他们说,只要我做了,我们就有花不完的钱。”
“可以买大房子,可以去维也纳。”
“妈妈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她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我给了她最好的。
我以为她活在阳春白雪里,不食人间烟火。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的辛苦,我的窘迫,我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然后,用一种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试图来“报答”我。
我这个母亲,当得有多失败?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身体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最终的判决下来了。
张强,主犯,被判了十五年。
那伙债主,也都根据各自的罪行,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王老师,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被判了缓刑。
但她的教学生涯,也到此为止了。
而安安。
我的安安。
因为未成年,因为有被胁迫和诱导的情节。
也因为她的“坦白”和“悔过”。
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在未成年犯管教所执行。
三年。
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敢想。
宣判结束,法警要带走安安。
她经过我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
“妈。”
她叫我。
声音沙哑。
这是出事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叫我。
我看着她,泪眼模糊。
“对不起。”
她说。
“还有……”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再也不想弹钢琴了。”
我终于可以去见安安了。
在未成年犯管教所的会见室里。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们拿着电话听筒。
她穿着统一的制服,头发又短了一些,像个假小子。
但眼神,比在法庭上要柔和一些。
我们相对无言。
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还是问她,后不后悔?
这些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妈,你瘦了。”
我的眼泪又没出息地流了下来。
“你也是。”
“我在这里挺好的。”她说,“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吃饭,还上文化课。”
“老师说我理科成绩好,可以考个好大学。”
她说的,是里面的“老师”。
“那就好,那就好。”我哽咽着说。
“那个……”她犹豫了一下,“家里……还好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杂货铺卖了。”
“钢琴也卖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的身体轻轻震了一下。
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卖了……也好。”
她说。
“省得占地方。”
我们又沉默了。
听筒里,只有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安安。”我鼓起勇气,“你怪妈妈吗?”
“怪我逼你学钢琴吗?”
她抬起头,看着我。
看了很久。
然后,她摇了摇头。
“不怪。”
“妈,其实……我挺喜欢弹钢琴的。”
“我喜欢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变成好听的音乐。”
“我只是……不喜欢比赛,不喜欢考级,不喜欢你每次看着我弹琴时,那种……充满期望的眼神。”
“我觉得,我背着你的梦想,好重。”
“重得我喘不过气来。”
“所以,当他们告诉我,有一个‘游戏’,可以把我的‘天赋’变成钱,可以让你不再那么辛苦的时候……”
“我心动了。”
“我觉得,我终于可以用我的琴声,为你做点什么了。”
“而不是每天让你为我的琴声,付出那么多。”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玻璃上,嚎啕大哭。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为她付出。
原来,在她心里,她也一直在为我“付出”。
我们母女俩,都在用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式,爱着对方。
却又用这种爱,把对方推向了深渊。
这是何等的讽刺。
探视时间结束了。
安安站起来,准备离开。
她隔着玻璃,对我做了个口型。
“等我。”
我用力地点头。
等你。
妈妈等你。
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安安在里面的三年,我一天一天地数着过。
我找了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
工资不高,但稳定。
我不再想什么阳春白雪,什么艺术家。
我只想脚踏实地,好好活着。
等着我的女儿回来。
我租了一个小一点的房子,离管教所近一些。
每个月的探视日,我都会去看她。
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说里面的生活,说她又考了第一名。
我会跟她说超市里发生的趣事,说哪个牌子的酸奶又打折了。
我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母女,聊着最普通的家常。
钢琴,那两个字,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
仿佛它从来没有在我们生命里出现过。
三年后。
安安出来的那个早上,天特别蓝。
我站在管教所门口,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大门打开,她走了出来。
十九岁的安安,长高了,也长开了。
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份沉静和坚毅。
她看到我,笑了。
像一朵在废墟里,重新绽放的花。
我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她。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妈,我回来了。”
“嗯,回来了就好。”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
但我的心,是满的。
回到我们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她看着屋里的一切,眼神很平静。
没有钢琴的客厅,确实很小,但很温馨。
阳台上的花,开得正好。
“妈,我饿了。”她说。
“好,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系上围裙,钻进厨房。
切菜,起锅,烧油。
熟悉的烟火气,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安安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妈。”
“嗯?”
“我考上大学了。”
我切菜的手一顿。
回过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在里面考的。”
“A大,计算机系。”
A大。
那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大学。
计算机系,是A大最难考的专业之一。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好……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我语无伦次。
安安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她的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妈,以后,换我来养你。”
她说。
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她没有被那三年的高墙困住。
她用另一种方式,证明了自己。
不是靠耳朵,不是靠手指。
是靠她自己的头脑和毅力。
安天上了大学。
她很努力,也很低调。
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
她拿奖学金,参加各种编程比赛,成绩永远是系里第一。
她不再碰任何乐器。
但她对声音的敏感,似乎在计算机的世界里,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
她说,代码,其实也是一种语言,一种有逻辑,有节奏的语言。
和音乐,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看着她在电脑前,十指翻飞,敲出一行行我看不懂的字符。
那专注的样子,像极了她小时候坐在钢琴前的模样。
但我知道,这一次,不一样了。
这一次,她不是在背负我的梦想。
她是在创造自己的未来。
毕业后,安安进了一家顶尖的互联网公司,做网络安全。
她的工作,就是构建最坚固的“防火墙”,抵御那些试图窃取信息的“黑客”。
用她的话说,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
她成了那个“筑墙”的人。
而不是“开锁”的人。
我们换了一个大一点的房子,有了一个真正的客厅。
我退休了,每天给她做做饭,养养花。
日子平静得像一湾湖水。
偶尔,我还是会梦见那架钢琴。
梦见安安穿着白纱裙,坐在舞台中央。
但梦里的我,不再哭了。
我只是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她。
我知道,她已经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真正的舞台。
那个舞台,比维也纳金色大厅,更广阔,更精彩。
有一天,安安下班回来,带回来一个小小的电子琴。
我愣住了。
“公司年会抽奖抽到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她把电子琴放在桌上,插上电。
然后,她坐下来,随手弹了一段旋律。
不是什么世界名曲。
是我经常哼的,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琴声很简单,甚至有些生涩。
但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我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
窗外,夕阳正好。
金色的光,洒满整个客厅。
也洒在我们母女俩的身上。
我突然觉得,我那长达十年的执念,那个关于钢琴的,华丽而又沉重的梦,终于可以放下了。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艺术家。
我想要的,只是我的女儿,能够平安,快乐。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一品姑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