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把一沓照片摔在桌上的时候,我正用一把小镊子,从我左边脸颊的增生疤痕里,拔一根长歪了的眉毛。
我妈把一沓照片摔在桌上的时候,我正用一把小镊子,从我左边脸颊的增生疤痕里,拔一根长歪了的眉毛。
针扎似的疼。
但我没吭声。
自从三年前那场大火,疼,就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林蔓,你看看,这都是妈托人给你找的。”
我眼皮都没抬。
“有啥好看的,不都一样。”
不是离异带俩娃的,就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想找个免费保姆的。
最离谱的,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说不嫌弃我,只要我能生。
我嫌弃他。
嫌弃他一脸褶子还想老牛吃嫩草。
“这次这个不一样!”我妈拔高了音量,像是手里攥着什么绝世珍宝。
她把其中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个男人,看着三十出头,白衬衫,眉眼干净。
挺斯文的。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我自己都觉得难看的笑。
“妈,这种条件的,能看得上我?”
“不是他看得上你,”我妈的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是他……看不见。”
我的心,咯噔一下。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冷又硬。
看不见。
盲人。
“所以呢?”我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我妈。
“所以他不在乎你这脸!”我妈一拍大腿,像是终于说到了点子上,“人家是后天出的意外,以前也是个正经大学的老师。家里条件好着呢,就这么一个儿子。人家说了,只要你肯嫁过去,好好照顾他,彩礼、房子,都好说。”
我盯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微微笑着,眼睛看着镜头,很亮,很有神。
谁能想到,这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功能。
“说白了,就是给他家儿子找个保姆,顺便还能传宗接代,是吧?”我语气平静,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话怎么能说得这么难听!”我妈急了,“这叫各取所需!林蔓,你今年二十七了,不是十七!你顶着这张脸,还想找个什么样的?白马王子吗?你醒醒吧!”
“我这张脸怎么了?”我摸着左脸上那片从额角蔓延到下巴的疤痕,它们盘根错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你自己不知道吗?”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晚上自己照镜子不害怕吗?小区的孩子看见你都绕着走!我带你出去,人家都问我是不是你后妈,怎么把你弄成这样!”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我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三年前,我是市舞蹈团的台柱子,追我的人能从我们团门口排到街角。
三年前,一场意外的后台大火,把我的一切都烧没了。
我的脸,我的事业,我的爱情。
那个曾经说爱我爱到骨子里的男朋友,在医院里看了我一眼,就再也没出现过。
我盯着照片上那个叫江默的男人。
江默。
江水般沉默。
“行啊。”我突然笑了。
“什么行啊?”我妈愣住了。
“我去见他。”我说。
我妈以为我疯了。
我也觉得自己有点疯了。
但我就是想看看,一个看不见的人,和一个毁了容的人,凑在一起,能凑出个什么样的人生。
荒唐吗?
我的生活,早就比这荒唐一百倍了。
见面的地方约在一家很安静的茶馆。
我特意没戴口罩,也没用头发遮脸。
我就那么坦荡荡地,把我最丑陋的一面暴露在空气里。
虽然我知道,他看不见。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握着一杯茶,没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度。
他比照片上更清瘦,白衬衫洗得发白,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段线条清晰的小臂。
一根盲杖靠在桌边。
我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
“你好,我是林蔓。”
他闻声,把脸转向我这边。
他的眼睛依然很亮,只是没有焦点,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你好,江默。”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大提琴,沉稳,温润。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介绍人,也就是我妈的那个远房亲戚,在一旁尴尬地打着圆场。
“小江啊,这就是蔓蔓,人特别好,就是……就是几年前出了点意外……”
“我知道。”江默打断了她的话。
他转向我,虽然我知道他看不见,但我还是觉得他“看”着我。
“林小姐,”他开口,“你的资料,我听人念过了。”
“哦。”我应了一声,心里没什么波澜。
无非就是那些,姓名林蔓,女,二十七岁,未婚,三年前因火灾毁容,无业。
简单,明了,像一份急于出手的残次品说明书。
“他们没告诉你吧,”江默忽然说,“我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
我愣了一下。
这倒确实没人提过。
“三年前,为了救一个从火场里冲出来的女孩,被掉下来的东西砸到了后脑,压迫了视神经。”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的心脏,却在那一瞬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三年前。
火场。
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不知道。”江默摇了摇头,“我醒过来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没人告诉我她是谁,长什么样。”
茶馆里的冷气开得很足。
我却觉得浑身都在冒冷汗。
“江先生,”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你为什么要见我?”
“因为,”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介绍人说,你很安静。”
安静?
他们是这么形容我的?
大概是吧。
自从毁容后,我确实不怎么爱说话了。
因为我一开口,别人的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落在我脸上,那种混杂着同情、恐惧和嫌恶的眼神,让我觉得恶心。
“我喜欢安静的人。”江默说。
我们那天没聊太多。
大多时候都是他安静地坐着,我安静地看着他。
我觉得很荒谬。
一个看不见的男人,说喜欢一个安静的女人。
我们就像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孤岛,隔着一片漆黑的海,遥遥相望。
临走的时候,他站起身,摸索着拿起盲杖。
我看着他有些笨拙的动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放松下来。
“谢谢。”他说。
他的胳膊很瘦,隔着薄薄的衬衫,我能感觉到他肌肉的轮廓。
很结实。
不像个需要人照顾的病人。
我把他送到茶馆门口,他家里派来接他的车已经在等了。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看见我,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恭敬地为江默打开车门。
“江先生,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江默坐进车里,然后又探出头,对着我的方向,“林小姐,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
“你的声音,很好听。”他说完,车门关上了。
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很快就看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风吹过我的脸,吹得那些疤痕痒痒的。
他说,我的声音很好听。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这么夸过我了。
回到家,我妈迫不及待地问我怎么样。
“黄了?”她看我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
“没。”
“那……那就是成了?”我妈的眼睛亮了。
“不知道。”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江默那张脸,和他说的那些话。
三年前。
火场。
救一个女孩。
我翻出我出事时的新闻报道。
“市舞蹈团后台突发大火,青年舞蹈家林蔓重度烧伤……”
报道里提到了很多参与救援的消防员,但没有一个字,提到过一个为了救人而失明的平民英雄。
也许,只是巧合吧。
我想。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场火灾,那么多不幸的人。
怎么可能,就那么巧。
我和江默的第二次见面,是他约的。
他说,想请我“看”一场电影。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觉得这人真是……有点黑色幽默。
一个盲人,请一个毁了容的女人,去看电影。
这画面,光是想想,就足够讽刺了。
我还是去了。
电影院里人不多,我们选了最后一排的角落。
是一部文艺片,节奏很慢,台词很少,大段大段的空镜和配乐。
我根本没看进去。
我一直在偷偷地看他。
黑暗中,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像一座沉默的雕塑。
他坐得笔直,微微侧着头,像是在认真地“听”电影。
屏幕上的光,明明灭灭地照在他脸上。
我突然觉得,这张脸,其实很好看。
电影放到一半,女主角在雨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陈辉发来的微信。
“蔓蔓,我回来了。见一面吧。”
陈辉,我的前男友。
那个在我出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人。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心脏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又冷又麻。
“怎么了?”身旁的江默突然问。
他的耳朵很灵。
我手机只是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都察觉到了。
“没事。”我把手机塞回兜里。
“你的呼吸乱了。”他说。
我没说话。
黑暗中,他伸出手,准确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暖,很干燥,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
“如果不想待了,我们就走。”他说。
我反手握住他。
“不,我想看完。”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很奇怪的念头。
陈辉算什么。
过去的一切,都算什么。
至少现在,我身边坐着一个愿意握着我的手的人。
哪怕,他看不见我。
电影散场,我们走出电影院。
外面阳光刺眼,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天晴了?”江默问。
“嗯,大晴天。”
“阳光是什么颜色的?”
我想了想,“金色的,暖洋洋的。”
“那……天空呢?”
“很蓝,像洗过一样,有几朵白色的云。”
我一边说,一边扶着他慢慢地走。
我成了他的眼睛。
这种感觉很新奇。
我开始用语言,为他描绘这个他看不见的世界。
路边的野花,飞过的麻雀,穿着校服的学生,甚至是一个红色的消防栓。
他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一两个问题。
“那朵花,香吗?”
“校服上,有字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这个世界。
那些我曾经熟视无睹的细节,因为要讲给他听,都变得生动起来。
那天下午,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从电影院,一直走到江边。
江风吹起我的头发,拂过我脸上的疤痕。
痒痒的,但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烦躁。
“林蔓。”江默突然停下脚步。
“嗯?”
“我们结婚吧。”
他说得那么平静,那么自然,就像在问“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我愣住了。
江风呼呼地从我耳边刮过。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吧。”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多了一丝郑重,“我需要一个妻子,一个可以陪我说话,给我描述这个世界的人。你需要一个家,一个可以让你不用在意别人眼光的地方。”
“这不是爱情。”我听见自己冷冰冰地说。
“我知道。”他坦然地承认,“这更像一个……合作。一个互利共赢的协议。”
“你就不怕吗?”我问他,“我的脸,真的很吓人。”
“我看不见。”他说,“而且,就算看得见,我也不在乎。”
“为什么?”
“因为,”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一张脸,决定不了一个人的好坏。一副皮囊而已。”
一副皮囊而已。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
我看着他。
他站在夕阳里,江水在他身后泛着金光。
他看不见这片光,但他自己,却像一个发光体。
“好。”我说。
我答应了。
没有求婚戒指,没有浪漫的誓言。
就像两个走投无路的人,决定抱团取暖。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请什么客人,就是双方家长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很有涵养,没有对我露出任何嫌弃的表情。
他妈妈,一个很温和的阿姨,拉着我的手,说:“小默以后,就拜托你了。”
我妈那天笑得合不拢嘴。
彩礼给了三十万,一套市中心的全款房,写的是我和江默两个人的名字。
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一个毁了容的丑八怪,嫁给了一个虽然瞎了但家底殷实的大学老师。
值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场婚姻,像一场豪赌。
我赌的,是后半生的安宁。
婚后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江默的房子很大,一百五十多平,装修是极简的风格,几乎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品。
所有的家具都没有棱角,是专门定制的圆角。
家里一尘不染。
他虽然看不见,但生活自理能力很强。
他自己会做简单的饭菜,会用语音软件操作电脑和手机,甚至还会自己洗衣服。
他每天的时间安排得很规律。
早上听新闻,上午看(听)书,下午会在书房里摆弄一些我看不懂的电子元件。
他说他在研究盲人辅助设备。
我更像一个同居的室友,而不是妻子。
我们分房睡。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买菜做饭,然后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读一些书或者文件。
大多时候,我们都是沉默的。
但这种沉默,和我在我妈家的沉默不一样。
在这里,我感觉很放松。
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此刻是什么表情,他都看不见。
我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发呆,皱眉,甚至流泪。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我给他读一本小说,读到女主角因为自卑而错过爱人的情节,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声音哽咽,读不下去了。
我以为他会问我怎么了。
但他没有。
他只是递过来一张纸巾。
“累了就歇会儿吧。”他说。
我接过纸巾,擦掉眼泪,然后继续读。
从那天起,我好像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我开始给他读各种各样的故事。
悲伤的,欢快的,荒诞的,深刻的。
我把自己的情绪,都寄托在那些故事里的人物身上,为他们哭,为他们笑。
他总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从不打扰,也从不评价。
但每次我读完,他都会说:“你读得很好听。”
有一天晚上,我做噩梦了。
又梦到了那场大火。
熊熊的烈火,滚滚的浓烟,皮肤被烧灼的剧痛,还有人们惊恐的尖叫。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我抱着被子,缩在床角,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林蔓,你没事吧?”是江默的声音。
他怎么知道?
我的房间和他隔着一个客厅。
我没有开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听见你哭了。”他说。
我这才发现,我的脸上全是眼泪。
我没回答。
他拧开了门把手。
他摸索着墙壁,一步一步地朝我的床边走过来。
他的盲杖没有拿,走得很慢,很小心。
黑暗中,我能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声。
他在我床边站定。
“做噩梦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他看不见。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顶。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
像那天在电影院一样。
他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别怕。”他说,“都过去了。”
那一刻,我积攒了三年的委屈、痛苦、不甘,瞬间决堤。
我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我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我抱着他,任由我的眼泪浸湿他的睡衣。
他的胸膛不宽,但很温暖。
很踏实。
我哭了很久,直到哭累了,才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他就坐在我的床边,守了我一夜。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趴在我的床沿睡着了,眉头微微皱着。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
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像两把小刷子。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碰一下。
指尖还没碰到,他却突然醒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回来。
“你醒了?”他坐直身体,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
“嗯。”我脸有点热。
“还难受吗?”
“好多了。”
“那就好。”他站起身,“我去给你做早餐。”
看着他摸索着走出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发酵。
有点酸,有点甜。
我们的关系,从那天晚上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我的“雇主”,我也不再仅仅是他的“眼睛”。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水。
我会在他工作累了的时候,给他按按肩膀。
我们开始一起散步。
我挽着他的胳膊,给他讲路上的风景。
他会给我讲很多我不知道的知识,天上的星星,地下的岩石,历史的变迁,未来的科技。
他的世界,虽然没有色彩,但辽阔而深邃。
我渐渐发现,我开始依赖他。
不是生活上的依赖,而是精神上的。
他的存在,像一个恒温的港湾,让我可以安心地停泊。
我甚至……开始期待他能看见。
我想让他看看我为他描绘的那些风景。
看看蓝天,白云,红花,绿草。
也想让他……看看我。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让他看看我?
看我这张被毁掉的脸吗?
我疯了吗?
万一……万一他看见了,被吓到了,后悔了,要离开我呢?
我不敢想下去。
这种恐惧,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开始变得患得患失。
我更加卖力地对他好,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希望,我做的一切,可以抵消掉我脸上的丑陋。
我希望,他爱上的,是我的灵魂,而不是我的皮囊。
可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这么纯粹的爱情。
陈辉又来找我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住的地方,直接堵在了小区门口。
三年不见,他成熟了不少,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像个成功人士。
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怜悯,还有一丝……庆幸。
庆幸他当年跑得快。
“蔓蔓。”他朝我走过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们谈谈。”他说。
“没什么好谈的。”我转身就想走。
“我知道你结婚了。”他拉住我的胳it,“嫁给了一个瞎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优越感。
“放手!”我甩开他。
“蔓蔓,你何必这么作践自己?”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知道,当年是我不对。我当时太年轻了,我害怕。但是这三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现在有能力了,我可以照顾你。我可以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给你做修复手术。离开那个瞎子,跟我走吧。”
他说得情真意切。
如果是在三年前,我可能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但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陈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觉得,你比江默高贵在哪里?”
“我……”他噎住了。
“因为你能看见?”我笑了,“是,你能看见。你能看见我脸上的疤,你能看见我现在的落魄。所以你觉得,你回来找我,是一种恩赐,一种施舍,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我打断他,“在你眼里,我林蔓就是个需要被拯救的残次品。而江默,他虽然看不见,但他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尊重。这就够了。”
“他尊重你?他就是把你当保姆!”陈辉激动地说,“你别傻了,蔓蔓!等他哪天眼睛好了,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吗?他会第一个把你踹开!”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剑,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最深的恐惧,被他血淋淋地揭开了。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陈辉以为自己说中了,脸上露出一丝得色。
“跟我走吧,蔓蔓。我才是真的爱你。”他想再次拉我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放开我妻子。”
是江默。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手里拿着盲杖,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陈辉愣住了。
“你是谁?”
“我是她丈夫。”江默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准确地握住了我的手,“这位先生,如果你对我妻子再有任何骚扰,我会报警。”
他的手很用力,像是在给我传递力量。
我冰冷的手,渐渐回温。
陈辉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大概没想到,这个他口中的“瞎子”,气场竟然这么强大。
“好,好……”他狼狈地后退了两步,“林蔓,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转身钻进一辆宝马车,仓皇而逃。
周围有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们回家。”江默拉着我,转身往小区里走。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回到家,他松开我的手,自己摸索着去倒水。
我站在客厅中央,手脚冰凉。
陈辉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等他哪天眼睛好了,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吗?”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前男友?”江默端着水杯走过来,递给我。
我没接。
“嗯。”
“他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你担心……我眼睛好了以后,会不要你?”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听见了。
他全都听见了。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相当于默认。
“林蔓,”他叹了口气,把水杯放在茶几上,“你过来。”
我没动。
“过来。”他的声音重了一点。
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
他伸出手,摸索着,然后轻轻地捧住了我的脸。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从我光洁的右脸,慢慢地,移到我凹凸不平的左脸。
我浑身僵硬,像一块石头。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我狰狞的疤痕上,一寸一寸地抚过。
从额角,到眼睑,再到脸颊,最后停在我的嘴角。
这个过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闭上眼,等待着他的宣判。
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脸上嫌恶的表情。
然而,他只是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我的伤疤。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疼吗?”他突然问。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三年来,所有人见到我这张脸,第一反应都是害怕,是同情,是躲闪。
只有他。
只有他问我,疼吗?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又一次嚎啕大哭。
“疼……”我哽咽着说,“好疼……”
不仅仅是脸上的伤。
更是心里的伤。
“我知道。”他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我知道。”
“江默,”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的眼睛能治好,你还会要我吗?”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我最害怕的问题。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我。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林蔓,我想治好我的眼睛。”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不是为了看这个世界,”他接着说,“而是为了,亲眼看看,我妻子的模样。”
“我只想看看,那个在我最黑暗的时候,给我读书,陪我说话,带我走路,在我做噩幕时抱着我哭的女孩,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管你长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妻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们真的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那样生活了。
我会挽着他的胳膊去逛超市,大声地给他念商品标签。他会耐心地听着,然后告诉我哪个牌子的酸奶更好喝。
邻居们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惊奇和探究,变成了习惯和一丝……羡慕。
我妈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脸上的笑容比菊花还灿烂。
她会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蔓蔓啊,你看,妈说的没错吧。这日子,不是过得挺好的嘛。”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好不好,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种好,像踩在云端,美好,却不踏实。
我内心深处的那个黑洞,并没有被完全填满。
我开始在网上查阅各种关于视神经损伤的资料。
我发现,江默的情况,虽然棘手,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国外有几家顶尖的医疗机构,正在进行相关的临床试验,成功率虽然不高,但至少,有一线生机。
我把这些资料整理出来,读给他听。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林蔓,”他说,“你知道的,这些手术,费用很高,而且风险也很大。”
“钱我来想办法。”我说。
我妈给我的那三十万彩礼,我一分没动。
我还有以前跳舞时攒下的一些积蓄。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说,“万一失败了,可能情况会更糟。甚至……会影响到其他神经。”
“那也比现在这样强!”我有些激动,“江默,你才三十一岁!你难道想一辈子都活在黑暗里吗?”
“我现在,不觉得黑暗。”他握住我的手,“因为有你。”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但我还是坚持。
“不,这不一样。”我说,“我想让你看见。我想让你看见阳光,看见花,看见我……”
我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小了下去。
他反手握紧我的手。
“好。”他说,“我听你的。”
我们联系了美国一家最好的眼科医院。
把江默的病历资料发过去后,对方很快给了回复。
他们认为,江默的情况符合他们一项新技术的临床试验要求。
成功率,百分之五十。
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我们去。”我替他做了决定。
他没有反对。
出发前,他父母来了。
他妈妈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蔓蔓,谢谢你。也……对不起。”
“阿姨,您说什么呢?”
“我们太自私了。”她哽咽着说,“我们把小默交给你,只是想给他找个伴,却没想过,这对你有多不公平。”
“不,阿姨。”我摇了摇头,“江默……他很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
这不是客套话。
是我发自内心的。
去美国的过程很顺利。
医院安排了详细的术前检查。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是我这辈子最煎熬的日子。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遍一遍地设想着各种可能的结果。
成功了,会怎么样?
失败了,又会怎么样?
江默比我镇定得多。
他每天还是按时“看”书,听音乐,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让我给他描述病房窗外的景色。
“今天的云,像什么?”
“像……棉花糖。”
“那天空呢?”
“蓝得像你的衬衫。”
他笑了。
“林蔓,”他突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手术失败了,你会离开我吗?”
我愣住了。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一直以来,都是我害怕他会离开我。
“不会。”我回答得斩钉截铁,“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也是。”他说。
检查结果出来了。
符合手术条件。
手术被安排在三天后。
手术前一天晚上,我们俩都失眠了。
我给他读他最喜欢的一本诗集。
读着读着,我的声音就带了哭腔。
“别怕。”他伸出手,擦掉我脸上的泪,“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不许说这种话!”我打断他。
“好,不说。”他笑了笑,“林蔓,你过来一点。”
我凑过去。
他捧起我的脸,再一次,用手指描摹着我的轮廓。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像一个雕刻家,在完成自己最后的作品。
“我把你的样子,记在心里了。”他说,“所以,明天不管我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
“如果……你看到的,比你想象的更糟呢?”我还是忍不住问。
“那就说明,”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我的想象力,还不够。”
手术那天,我守在手术室门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父母也来了,我们三个人,相对无言,只有无尽的等待。
五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是亮的。
“手术很成功。”
听到这句话,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他妈妈已经喜极而泣。
江默被推了出来,眼睛上蒙着厚厚的纱布。
他还在麻醉中,没有醒。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成功了。
他很快,就能看见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江默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我每天都活在巨大的煎熬里。
我给他喂饭,给他擦身,给他读报。
我尽我所能地,扮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
我甚至开始学着化妆。
我用最厚的遮瑕膏,一层一层地,试图盖住我脸上的疤痕。
但没用。
那些狰狞的凸起,根本不是化妆品能掩盖的。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拆纱布的前一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
我在想,等明天他睁开眼,看到我,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惊恐?是厌恶?还是……后悔?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他留了一张纸条,然后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我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我不敢开手机,不敢联系任何人。
我就像一个逃兵,在宣判结果出来之前,临阵脱逃了。
我在那个小旅馆里,待了三天。
三天里,我没吃没喝,就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江默怎么样了。
他拆纱布了吗?他看见了吗?他在找我吗?
还是……他根本就没想过找我。他庆幸我的不告而别,然后开始计划他的新人生。
一个没有丑妻子的,光明的新人生。
第四天早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我以为是旅馆的清洁工。
我挣扎着爬起来,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人,是江默。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休闲服,没有戴墨镜,也没有用盲杖。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我。
用一双明亮的,清澈的,恢复了神采的眼睛。
我们隔着一道门,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我。
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还有……那半张丑陋不堪的脸。
我下意识地想关门。
他却先一步,伸出手,抵住了门板。
“林蔓。”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浑身都在发抖。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只要我想找,总能找到。”他说着,挤进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不敢看他,把头埋得低低的。
“为什么要跑?”他问。
我没说话。
“你觉得,我会嫌弃你,是吗?”
我还是不说话。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
我闭上眼。
我不敢看他眼里的情绪。
“睁开眼,看着我。”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两颗上好的黑曜石。
里面映出的,是我狼狈不堪的倒影。
我没有在他眼里看到我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情绪。
没有惊恐,没有厌恶,没有同情,也没有后悔。
只有……心疼。
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伸出手,再一次,轻轻地抚上我左边的脸颊。
这一次,不是用指尖的触感,而是用眼睛。
他的目光,像最柔软的羽毛,一寸一寸地,拂过我每一道伤疤。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他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是不是……很丑?”我哽咽着问。
“不丑。”他摇了摇头,然后,他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低下头,轻轻地,在我的伤疤上,落下一个吻。
那个吻,很轻,很软,带着一丝颤抖。
像一片雪花,落在了我荒芜了三年的心田上。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天在火场,我把你抱出来的时候,你的脸就是这样。”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
“三年前,市舞蹈团后台那场火灾。我当时正好路过,听到有人呼救,就冲了进去。”
“我在后台的化妆间里,找到了被浓烟呛晕的你。”
“我把你抱出来,但刚跑到门口,顶上的钢架就砸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把你护在身下,后脑勺,就是那时候被砸到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却听得浑身发冷,又浑身发烫。
原来……是他。
原来,真的是他。
那个在新闻报道里,被一笔带过的,“被救群众”。
那个我找了三年,却杳无音信的救命恩人。
竟然……就是我的丈夫。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告诉你什么?”他笑了笑,“告诉你,我救了你,所以你要对我以身相许吗?林蔓,我不想用恩情来绑架你。”
“我娶你,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报恩。而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你虽然害怕,却没有像别人一样,用虚伪的客套话来掩饰。你很真实。”
“后来,你给我读书,你的声音里有光。你陪我散步,你描述的世界,比我记忆里的更美。”
“我爱上的,是那个会因为小说人物而哭,会因为做噩梦而发抖,会固执地拉着我去看世界的,真实的你。跟你的脸,没有任何关系。”
“我治好眼睛,也不是为了审判你的容貌。”
“而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告诉你,林蔓,你很好。你值得被爱。”
“现在,我想问你,”他捧着我的脸,无比认真地看着我,“林蔓女士,你愿意,继续做我的妻子,陪我走完下半生吗?这一次,不是合作,不是协议,而是因为爱情。”
我看着他。
看着他眼睛里,那个完整的,不再残缺的,被爱意包裹着的自己。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后来,我们回了国。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江默辞去了学校的工作,用他研究的技术,成立了一家专门为残障人士开发智能辅助设备的公司。
他说,他淋过雨,所以想为别人撑把伞。
我成了他的第一个员工。
我不再害怕出门,不再害怕别人的目光。
因为我知道,在我身边,永远有一个人,他的目光,会跨越我所有的不完美,直达我的灵魂。
我们去民政局,重新拍了结婚照。
照片上,他穿着白衬衫,笑得温柔而坦荡。
我没有化妆,露出了我完整的脸。
一半光滑,一半狰狞。
我看着照片上的自己,第一次觉得,那道疤,好像也没那么丑了。
它是我的一部分。
是我经历过的痛苦,是我浴火重生的勋章。
也是……我和江默之间,命中注定的,爱的烙印。
来源:繆繆繆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