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从没关严实的木门缝里挤进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嗡嗡地打着转,把烧纸的烟灰吹得满地都是。
灵堂是临时搭的,就在老屋的堂屋里。
风从没关严实的木门缝里挤进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嗡嗡地打着转,把烧纸的烟灰吹得满地都是。
我跪在蒲团上,膝盖底下是冰凉的水泥地,那股子寒气,顺着裤管就往骨头缝里钻。
爹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间,拿黑布框着。
照片里的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眼睛眯成一条缝,就跟他平时逮着了什么乐子事一样。
可我知道,他这辈子,乐子事不多。
二哥和三哥跪在我两边,腰杆挺得笔直,像两根钉死在地上的木桩子。
他们的脸,是那种被霜打过的青色,嘴唇抿得死死的,一句话都没有。
空气里除了烧纸的呛人味儿,就是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安静。
这种安静,比哭声还让人难受。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光,被一个人影堵住了。
那人影很高,很壮,逆着光,看不清脸。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二哥和三哥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眼睛里像是瞬间燃起了两簇火。
“你来干什么?”二哥的声音又干又硬,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人影动了,他慢慢走进来。
光线一点点照亮他的脸,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又有点说不出的熟悉。
沟壑纵横,像是被岁月刻满了刀子,皮肤是那种常年被风吹日晒的古铜色,头发乱糟糟的,夹杂着不少白丝。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袖口磨破了,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
他没看我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爹的遗像。
然后,他扑通一声,就在我们后面跪下了。
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特别响,像是要把水泥地砸出个坑来。
“滚出去!”三哥猛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这里不欢迎你!”
那人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一下,又一下。
额头和水泥地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我看着他的后脑勺,那片熟悉的疤痕,像一块褪了色的补丁,贴在杂乱的黑发里。
我记起来了。
是大哥。
他是我大哥。
那个在我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背影的大哥。
“你还有脸回来?”二哥也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爹活着的时候,你在哪儿?他病得下不了床的时候,你在哪儿?”
“现在他走了,你跑回来磕头?你磕给谁看!”
大哥还是不说话,就那么一下一下地磕着头。
很快,他额头上就见了血,红色的血混着地上的灰,糊成了一片。
“生你不管,死也用不着你操心!”三哥的声音都在发抖,他冲过去,想把大哥拽起来。
“滚!你给我滚!”
大哥的身体沉得像块铁,三哥拽不动他。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大哥这个词,在我们家,是个禁忌。
二十年了,没人提过。
我对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我五岁那年。
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喜欢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带我满村子跑。
他的肩膀很宽,很稳,坐在上面,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他会给我掏鸟窝,会下河给我摸鱼,会把省下来的糖,偷偷塞进我嘴里。
那时候的他,是我的天。
可有一天,他不见了。
爹说,他去外面挣大钱了。
娘哭了好几天,眼睛肿得像核桃。
从那以后,大哥就成了一个影子,一个只存在于旧照片里的名字。
逢年过节,别人家都是热热闹闹,我们家总是缺一个角。
我问过爹,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爹总是沉默,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后来,我长大了,也就不问了。
我从二哥三哥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个版本的大哥。
一个自私自利,为了自己快活,抛下家不管的混蛋。
一个让爹娘操碎了心,寒透了心的不孝子。
他们说,大哥走了以后,家里就像塌了半边天。
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没过几年就跟着去了。
爹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弟三个,又当爹又当娘。
那些年,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
吃的,是地里最次的杂粮。
穿的,是哥哥们传下来的,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
爹的腰,就是在那几年里,被生活的重担,一点点压弯的。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爹在外面给人打零工,摔断了腿。
家里一分钱都没有。
是二哥,辍了学,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去了城里。
那年,他才十六岁。
他每个月寄回来的钱,是爹的医药费,是我和三哥的学费。
二哥的手,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像一个年轻人的手了,上面全是茧子和裂口,像老树的皮。
三哥也很争气,他拼了命地读书,考上了大学。
他说,他要出人头地,要让爹过上好日子。
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好单位,我们家的日子,才算渐渐好了起来。
而我,是家里最小的,也是被保护得最好的。
我没吃过太多的苦,顺利地读完了书,找了份安稳的工作。
我们都以为,好日子要来了。
爹可以享福了。
可爹的身体,却垮了。
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像埋在身体里的炸药,一个接一个地爆了。
最后这几年,他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我们兄弟三个,轮流伺候。
端屎端尿,喂饭喂药。
我们谁都没怨过。
我们只恨,恨那个远在天边的大哥。
我们觉得,爹的病,一大半是被他气的。
是那份怎么也等不回来的期盼,耗干了爹的精气神。
所以,当大哥出现在灵堂上的时候,二哥和三哥的愤怒,就像是积压了二十年的火山,瞬间爆发了。
我理解他们。
甚至,我也觉得,大哥不该回来。
他有什么资格回来?
三哥还在拉扯着大哥,嘴里不停地骂着。
村里来帮忙的几个长辈,赶紧上来拉架。
“好了好了,人都走了,别闹了。”
“大老远回来的,让他给老人磕个头吧。”
大哥被他们扶了起来。
他站着,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额头上的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
他也不擦。
他就那么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眼神,我看不懂。
里面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种我更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
二哥冷哼一声,拉着三哥,重新跪了回去。
“别脏了爹的轮回道。”
大哥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他没有再往前,只是远远地,又朝着爹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他转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在门口的阳光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佝偻着,萧索着,像一棵被风霜剥光了叶子的老树。
我看着那个背影,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很疼。
接下来的两天,是出殡的日子。
大哥没有再进灵堂。
他就守在老屋外面,找了个墙角蹲着。
不吃,不喝,不说话。
像一尊风干的雕塑。
村里人来来往往,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些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这就是陈家老大吧?哎呦,怎么混成这个样子了?”
“听说在外面发大财了,不要家里人了。”
“造孽啊,他爹走都没看上最后一眼。”
二哥和三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们把大哥当成我们家的耻辱。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们抬着爹的棺木,往山上的祖坟走。
大哥跟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隔着很远。
他走得很慢,一瘸一拐的。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腿,好像有点问题。
山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
我们走得很稳,因为我们知道,这是送爹的最后一程,不能有半点差池。
大哥在后面,摔了好几跤。
每次摔倒,他都很快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跟上。
我好几次想回头看看他,都被二哥的眼神制止了。
到了墓地,下葬,封土。
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兄弟三个,在爹的坟前,烧了最后一沓纸钱。
火光映着我们三个的脸,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的。
“爹,你放心走吧。”二哥哽咽着说,“我们三个,会好好的。”
三哥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新立的墓碑,上面刻着爹的名字。
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
那个从小为我们遮风挡雨的人,真的,就这么变成了一捧黄土。
我们准备下山的时候,大哥才慢慢地挪到坟前。
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这一次,二哥和三哥没有再骂他。
他们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了。
我留在了最后。
我看见大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他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块小小的,黑色的木牌。
木牌上,用刀刻着字。
是爹的名字。
他把那块木牌,小心翼翼地埋进了坟前的土里。
然后,他开始说话。
声音很轻,很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一样。
“爹,我回来了。”
“儿子不孝,没能给你养老送终。”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娘,对不起弟弟们。”
他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流着。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地上,很快就洇湿了一小片尘土。
他一边哭,一边用那双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去抚摸墓碑。
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像是要记住上面的每一个笔画。
“爹,你别怪他们。”
“他们不知道。”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站在不远处,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心里像被堵上了一团棉花。
闷得发慌。
他不知道我在。
他一个人,在爹的坟前,跪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快黑了,他才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晃了晃,差点又摔倒。
他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家的老屋的方向。
眼神里,全是留恋。
然后,他转过身,拖着那条不方便的腿,朝着下山的路,一步一步地挪去。
看他的样子,是打算就这么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
“大哥!”
他停住了。
身体僵硬,没有回头。
我跑了过去,站到他面前。
“你要去哪儿?”我问。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我该走了。”
“家……不回了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说完,他绕开我,继续往前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的背影,现在,却单薄得像一张纸。
风一吹,就要散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全是大哥的样子。
他磕破的额头,他一瘸一拐的腿,他对着坟墓流泪的眼睛。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他们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什么?
第二天,二哥和三哥就要回城里去了。
他们单位都忙,请不了太长的假。
临走前,我们一起收拾爹的遗物。
爹的东西不多,几件旧衣服,一个用了几十年的烟斗,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在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子底下,我们翻出了另一个更小的盒子。
一个铁皮做的,已经生了锈的月饼盒子。
我们都记得这个盒子。
是爹的宝贝。
谁都不让碰。
我们小时候,总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好吃的。
撬开过好几次,都被爹狠狠地揍了一顿。
现在,爹走了。
这个盒子里的秘密,也该揭晓了。
三哥找来一把钳子,费了老大劲,才把锁给撬开。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们都愣住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房产地契。
只有一沓沓的信。
和一摞摞的汇款单。
信封都已经泛黄了,上面的邮戳,来自全国各地。
新疆,西藏,黑龙江……
都是些我们听着就觉得遥远又艰苦的地方。
收信人的地址,写的都是同一个:陈家窑村,陈建国收。
陈建国,是我爹的名字。
寄信人,只有一个。
陈援朝。
是我大哥的名字。
二哥的手,开始发抖。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拆开。
信纸很粗糙,像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但写得很用力。
“爹,见字如面。我在新疆这边挺好的,工地管吃管住,工头人也好。你和娘别担心我。我寄回去一千块钱,给娘买点好吃的,再给弟弟们扯几尺新布做身衣裳。别省着花,儿子在外面能挣。”
落款日期,是二十年前。
大哥刚走的那一年。
三哥也拿起一封信,读了起来。
“爹,我换到青海的矿上了。这边冷,但是工钱高。我腿受了点伤,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寄回去三千块,给二毛交学费,让他好好念书,别像我一样,没出息。告诉他,家里就指望他了。”
“爹,我在内蒙修路。这边风沙大,一天下来,嘴里都是沙子。不过也习惯了。寄回去五千块,给三毛报个好点的大学。男娃子,有文化,才能挺直腰杆做人。”
“爹,我……”
一封封信,一张张汇款单。
从几百,到几千,再到上万。
时间,从二十年前,一直延续到几个月前。
我们三个,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
我们一直以为,家里的日子,是靠二哥辍学打工,三哥毕业工作,才一点点好起来的。
我们一直以为,爹的医药费,是我们三个凑的。
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些年,一直有一笔笔钱,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汇到我们家里。
我们更不知道,爹把这些,全都藏了起来。
在信的下面,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小本子。
是爹的日记。
爹没读过几年书,字写得跟狗爬一样。
但我们都看懂了。
“援朝走了。我知道,这娃是好样的。家里欠了那么多债,我不说,他心里都明白。他说,他出去挣大钱,让弟弟们都能上学,让我和你娘,都能过上好日子。我信他。”
“援朝寄钱回来了。我没跟家里人说。我怕他们知道了,就不肯用功了。这钱,我得给他们攒着。援朝这娃,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信里报喜不报忧,我懂。”
“二毛不去上学了,要去打工。我没拦住。这娃,也长大了,知道心疼家里了。我把援朝寄回来的钱,偷偷塞他包里了。跟他说,是家里亲戚凑的。出门在外,身上不能没钱。”
“三毛考上大学了。祖坟冒青烟了。我高兴。我用援朝的钱,给他交了学费。告诉他,是政府的助学贷款。让他别有压力,好好念书。”
“我病了。医生说,要花很多钱。我不想治了。活了这大半辈子,够本了。可孩子们不让。他们到处借钱。我看着心疼。我把援朝最后寄回来的那笔钱,拿了出来。跟他们说,是我藏的私房钱。”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援朝,爹对不住你。这辈子,爹欠你的,下辈子再还。”
看到这里,我们三个,再也忍不住了。
二二哥一个一米八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捶着自己的胸口。
“我混蛋!我不是人!”
三哥跪在地上,把那些信和汇款单,一张张地捡起来,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眼泪,把信纸都打湿了。
我也哭了。
我终于明白,大哥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那二十年的风霜,不是刻在他的脸上,是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我也终于明白,爹为什么从来不提大哥。
不是恨,是愧疚。
是他,默许了大哥的牺牲。
是他,用一个父亲最深沉又最残忍的方式,保护了我们,也毁了大哥。
我们都错了。
我们错得离谱。
我们用我们自以为是的怨恨,把那个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的大哥,推得远远的。
我们甚至,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了他最伤人的一刀。
“生你不管,死也用不着你操心。”
这句话,现在想起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
“找!马上去找!”二哥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把他找回来!我们去给他磕头!去给他赔罪!”
我们疯了一样冲出老屋。
可去哪儿找?
村里人说,昨天下午就看到他往镇上的方向走了。
我们开着车,一路追到镇上的汽车站。
问遍了所有的人。
有人说,见过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买了一张去最西边的票。
最西边是哪里?
新疆?青海?还是西藏?
我们不知道。
大哥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又一次,消失在了我们的世界里。
这一次,是我们亲手把他推开的。
那天,我们在汽车站,坐了很久。
二哥抽了一整包的烟。
三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我感觉,我们像是三个被人丢弃的孩子,无助,又迷茫。
爹的葬礼,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我们以为我们是孝子,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是伤人最深的罪人。
回城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谁都没有说话。
收音机里,放着一首老歌。
“想家的时候,眼泪就流下来……”
二哥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
“我真该死!”他嘶吼着。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气氛,就变了。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压着一块巨石。
我们开始疯狂地打听大哥的下落。
我们去了他信里提到的每一个地方。
新疆的工地,青海的煤矿,内蒙的戈壁。
可那些地方,早就人去楼空了。
我们找到了一些曾经和他一起干过活的工友。
他们说,我大哥,叫陈援朝,但大家都叫他“陈瘸子”。
他们说,他那条腿,是在一次矿难里为了救人被砸断的。
矿上赔了一大笔钱,他一分没留,全都寄回了家。
他们说,他那个人,不爱说话,但心眼好。
谁有困难,他都帮。
他把所有挣来的钱,都寄回家了。
自己,就住最便宜的工棚,吃最简单的饭菜。
一件衣服,能穿十几年。
他们说,他总是一个人,看着东边的方向发呆。
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们听着这些,心如刀割。
我们想象不出,这二十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那些冰冷的夜晚,在那些孤独的日暮,他想家的时候,是不是也只能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
我们找了整整三年。
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我们甚至在报纸上,电视上,都登了寻人启事。
可大哥,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杳无音信。
我们开始绝望。
有时候,我甚至会做一个噩梦。
梦见大哥,一个人,倒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
每次从梦里惊醒,我都是一身冷汗。
二哥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三哥,变得越来越沉默。
我们这个家,因为大哥的再次离开,变得摇摇可危。
我们知道,如果我们找不到他,我们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们心里的那道坎,就永远也过不去。
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显示,是云南边境的一个小县城。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
她说,她叫阿梅。
她说,她可能,认识我们要找的人。
她说,那个人,现在病得很重。
我和二哥三哥,连夜买了机票,飞了过去。
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路很难走。
我们转了好几趟车,最后,还是搭着当地老乡的拖拉机,才到了那个地方。
阿梅在村口等我们。
是一个很淳朴的中年女人,皮肤黝M黑。
她把我们带到一间土坯房前。
房子很破,屋顶上甚至长了草。
“他就在里面。”阿梅说,“他病了很久了,一直不肯去医院。前几天,都起不来了。我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了你们的寻人启事。”
我们的心,瞬间揪了起来。
我们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很暗,光线很差。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
一个人,躺在床上。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脸上,是那种不正常的蜡黄色。
头发,已经全白了。
如果不是那张依稀还能辨认出的轮廓,我们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的大哥。
他才四十多岁啊。
看起来,却像个六七十岁的老人。
他闭着眼睛,呼吸很微弱。
我们三个,站在床边,腿像灌了铅一样。
谁也迈不开步子。
谁也说不出口。
阿梅在旁边,叹了口气。
“他是个好人。”她说,“几年前,他流浪到我们村,看我们这里穷,孩子上不起学,就留下来,当了个老师。他不要工钱,我们就管他一口饭吃。”
“他教孩子们认字,算术。还自己掏钱,给孩子们买书,买本子。”
“他自己的腿不好,还天天翻山越岭,去家访。”
“村里人都很敬重他。”
“我们都叫他陈老师。”
听到这里,我们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们的大哥。
我们那个被我们骂作“自私自利”的大哥。
他自己过得那么苦,却还在想着别人。
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家人,给了那些素不相识的孩子。
唯独,没有留给自己一点点。
“大哥!”
二哥“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
他握住大哥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泣不成声。
“大哥,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我们对不起你!我们混蛋!”
也许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大哥的眼皮,动了动。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们的时候,先是迷茫,然后是震惊,最后,是无尽的悲伤。
他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们……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了的风箱。
“我们来接你回家!”三哥也跪下了,把脸贴在他的手上,“大哥,你跟我们回家吧!我们给你治病!我们养你一辈子!”
大哥看着我们,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他摇了摇头。
“不了。”
“我这个样子……回去……也是个累赘。”
“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他的目光,从我们三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四毛……”他叫着我的小名,“你……长大了……”
我再也忍不住,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
“大哥!你别说了!你跟我们回家!我们不能没有你!”
他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像一束光,照亮了整个昏暗的屋子。
“好……回家……”
他轻轻地说了两个字,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世界,又塌了一次。
我们把大哥,带回了家。
我们没有把他葬在爹的旁边。
我们在山上,选了一块风景最好的地方。
那里,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可以看到我们村的袅袅炊烟,可以看到孩子们在田埂上奔跑,可以看到,我们那个曾经完整,后来破碎,最终,又以另一种方式团圆的家。
我们给大哥立了一块碑。
碑上,没有刻他的名字。
我们刻了一行字。
“长兄如父”。
大哥走后,我们家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又好像,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二哥不再暴躁了,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他把大哥在云南教书的那个小山村,承包了下来。
他说,他要在那儿,建一所最好的学校。
用大哥的名字命名。
他说,这是大哥的心愿,他要替他完成。
三哥,辞掉了城里体面的工作。
他回到了我们县城,当了一名普通的公务员。
他说,离家近一点,心里踏实。
他说,他要守着这个家,守着爹和大哥的坟。
而我,也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活在哥哥们羽翼下的小弟了。
我开始学着去承担,去理解。
我常常会去大哥的坟前,坐一坐。
跟他聊聊天。
聊我们小时候的事,聊现在家里的事。
风吹过山岗,松涛阵阵,像他在回答我。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爹的葬礼上,我们没有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如果,我们能早一点,发现那个铁皮盒子里的秘密。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大哥,会不会就不用再一个人,漂泊在外?
他会不会,就能看到我们为他做的一切?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有些错,犯下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有些债,欠下了,就可能永远也还不清。
每年清明,我们兄弟三个,都会一起,回到老家。
我们先去给爹上坟。
然后,再一起,爬上那座最高的山,去看大哥。
我们会带上他最爱喝的酒,点上他最爱抽的烟。
我们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看着远处的山,看着天边的云。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爹和大哥,都在天上看着我们。
他们一定,也希望我们,好好的。
我们这个家,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分崩离析过,怨恨过,也悔恨过。
但最终,我们还是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因为,我们的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
我们的心里,都装着一个共同的名字。
家。
有一年,二哥从云南回来,带回来一个包裹。
他说是阿梅托他转交的。
是大哥的遗物。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纸张,都已经泛黄发脆了。
里面的字,密密麻麻。
记录了大哥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心路历程。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今天,我走了。爹说,男儿志在四方。我知道,他是骗我的。家里那么难,我不能当个睁眼瞎。我是老大,我不扛,谁扛?弟弟们还小,他们得读书,得有出息。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他们,不行。”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里面有他在工地的汗水,有他在矿井下的恐惧,有他修路时的孤寂。
也有他对我们的思念。
“今天,是二毛的生日吧。不知道他吃上蛋糕没有。我给他寄了钱,让他买个大的。”
“三毛要高考了。希望他能考个好大学。别紧张,尽力就好。”
“四毛,应该上小学了吧。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大哥。他小时候,最黏我了。”
“爹的腿,不知道好了没有。娘的咳嗽,有没有按时吃药。”
每一篇日记的结尾,他都会写上一句:
“等我挣够了钱,我就回家。”
可是,他挣的钱,永远都不够。
因为,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
爹的病,弟弟们的学费,生活费。
像一个无底洞。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挣钱的机器。
直到,那次矿难,他失去了健康的身体。
日记本里,有一页,被泪水浸透过,字迹都模糊了。
“我的腿,断了。医生说,以后,就是个瘸子了。我拿了矿上赔的钱,很多。这些钱,应该够爹看病了。可是,我该怎么回去?我这个样子,回去不是给家里添乱吗?他们会嫌弃我吗?”
从那以后,他的日记,就变了。
不再有回家的期盼。
只剩下无尽的自我放逐。
他去了更远的地方,他开始躲着我们。
他以为,只要他不出现,他就能永远是我们记忆里那个高大、健康的哥哥。
他以为,这是对我们最好的保护。
他不知道,他的离开,成了我们心里,永远的痛。
日记的最后一篇,写在他回到老家的前一天。
“我听村里人说,爹,快不行了。我想回去看他最后一眼。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个资格。我不知道,他们,还认不认我这个大哥。”
“我怕。我真的很怕。”
看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大哥的温度。
原来,他不是不爱我们。
他是爱得太深,太卑微。
他用他的一生,为我们铺就了一条平坦的路。
而我们,却在他最需要家的时候,把他关在了门外。
二哥说,要把这些日记,烧给大哥。
让他在那边,知道我们的心意。
三哥拦住了。
他说,不能烧。
要留着。
要让我们,世世代代,都记住。
我们家,曾经有这样一个大哥。
他用他的血肉,为我们筑起了一道墙。
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现在,大哥走了。
我们,也该长大了。
该轮到我们,来守护这个,他用生命换来的家了。
日子,还在一天天地过。
平淡,琐碎。
二哥在云南的学校,建好了。
开学那天,他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一群穿着新校服的孩子,在崭新的校舍前,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学校的名字,叫“援朝希望小学”。
三哥,在县城里,安了家。
他娶了一个很好的妻子,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说,他要让他的女儿,从小就知道,她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大伯。
而我,依然在那个不好不坏的单位里,上着不好不坏的班。
我常常会开车,回到老屋。
屋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但我们兄弟三个,每个月都会回来打扫一次。
屋子里的陈设,还和爹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张缺了角的八仙桌,那几把掉了漆的木椅子。
还有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是大哥走之前拍的。
照片里,爹和娘坐在中间,笑得很慈祥。
大哥站在他们身后,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眼神清亮,嘴角带着一丝腼腆的笑。
二哥和三哥,一左一右地靠着他。
而我,被他抱在怀里。
我把手,轻轻地放在照片上,抚摸着大哥的脸。
“大哥。”我在心里,默默地叫着他。
“我们都好好的。”
“你放心吧。”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
吹动了桌上的那本日记。
哗啦啦地,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是空白的。
也许,大哥是想等他回家以后,再写下点什么。
写下,我们兄弟团聚的喜悦。
写下,他终于可以卸下重担的轻松。
可是,这一页,他终究,还是没能写上。
我拿起笔,在那一页空白上,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我们回家”。
是的,回家。
大哥,我们带你回家了。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们这个家,经历了这么多,终于,完整了。
虽然,是以这样一种,带着无尽遗憾和伤痛的方式。
但我知道,只要我们兄弟的心,还在一起。
这个家,就永远不会散。
爹,大哥,你们在天上,看到了吗?
你们,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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