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托关系进了这里,图个稳定。
我们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或者说,是我师傅李川的规矩。
他干这行三十年了,从青丝干到白发,是火葬场里最老的焚尸工。
我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托关系进了这里,图个稳定。
上班第一天,领我进去的办公室主任指着一个沉默的背影,说:「以后你就跟着李师傅,好好学。」
那个背影很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焚化炉的控制面板。
他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像是从生了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又干又涩。
我有点怵,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消毒水的气味是主调,尖锐又冰冷,底下还压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纸张烧焦后的灰烬味。
整个告别厅和焚化车间,都笼罩在一种过分安静的氛围里,连脚步声都显得格外突兀。
「愣着干嘛?过来。」师傅终于转过身。
他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岁月刻刀反复雕琢过的木头,眼神很深,像两口枯井,看不见底。
他的手很大,骨节粗壮,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烫伤疤痕。
我赶紧凑过去,低着头喊了声:「师傅。」
他没应,只是把手里的抹布递给我:「擦一遍,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有灰。」
我接过来,那抹布是湿的,拧得很干,带着消毒水的凉意。
我学着他的样子,从头到尾,把那台冰冷的机器擦了一遍又一遍。
那台机器,就是我们吃饭的家伙,也是无数人尘世间最后一站的渡口。
师傅对它,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爱护。
他说:「这是送人的活儿,得稳当,得干净。不能让人家走得不体面。」
我那时候不懂,觉得人烧成了灰,还谈什么体面。
但师傅不这么看。
每一具送来的遗体,他都会亲自过目。
他会仔细核对信息卡上的姓名、年龄、死亡原因,然后沉默地看一眼躺在推车上的人。
他的目光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嫌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船夫,看着一个又一个渡河的旅客。
直到那天,我才发现,他的平静,是会碎的。
那天下午,送来一具遗体,是个年轻的女孩。
信息卡上写着:十六岁,车祸。
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很甜,扎着两个麻花辫,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是滋味。
这么年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
同事们把遗体推进来的时候,师傅正在角落里给他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浇水。
他听到轮子压过地面的声音,缓缓转过身。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具被白布覆盖的身体上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整个身体都僵了一下。
那一下,非常细微,像是一根弦,在他身体里瞬间绷紧。
他放下水壶,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比平时慢了半拍。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看信息卡,而是直接走到了推车旁。
他站着,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然后,他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轻轻地,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他的动作很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沉睡的梦。
我看到女孩的脸,苍白,但还保留着生前的秀气。
师傅的目光,就那么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像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地翻滚着。
那不是平静,而是一种被死死压抑住的巨大悲痛。
我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缓缓地,把白布重新盖好。
然后,他转过身,拿起信息卡,看了一眼,又放下。
他对我说:「小许,今天这个,我来烧。」
我愣住了:「师傅,不是该我吗?」
按照轮班,那天下午的活儿是我的。
他摇摇头,声音比平时更沙哑:「我来。」
我没敢再问。
他亲自把女孩推进了焚化炉,亲自按下启动按钮。
在炉门缓缓关闭的那一刻,我看到他闭上了眼睛。
炉膛里亮起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
我仿佛看到一滴东西,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瞬间就被高温蒸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那天晚上,师傅没回家。
他一个人坐在焚化车间外的台阶上,抽了一整夜的烟。
地上落满了烟头,像一地白色的叹息。
我远远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座孤零零的石碑。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师傅。
我发现,这不是偶然。
每当有年轻女孩的遗体送来,特别是十几岁、二十岁出头的,师傅都会变得和往常不一样。
他会亲自去确认,亲自去焚烧。
每一次,他都会重复那个流程:沉默地走过去,轻轻掀开白布,凝视很久,然后亲手送她们最后一程。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但又不敢问。
在这个地方,每个人的故事都像一本厚重的书,封面被灰尘和沉默封死,不能轻易翻动。
我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猜测。
师傅的储物柜里,总是放着一颗大白兔奶糖。
那颗糖的糖纸已经有些发皱,看起来放了很久很久。
他从不吃,也从不换。
有时候他打开柜子拿东西,我会瞥见那抹熟悉的蓝白色。
有一次,我壮着胆子问他:「师傅,您怎么还留着糖啊?」
他正在擦手,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地说:「有个小丫头爱吃。」
「您女儿吗?」我脱口而出。
他没回答,只是把毛巾重重地摔在水池里,转身走了。
我知道我问错了话。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过。
日子就像焚化炉里的灰烬,一天天堆积,平淡又厚重。
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气味,习惯了生离死别,也习惯了师傅的沉默。
我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烂在师傅的心里。
直到那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地响,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一遍。
下午,殡仪车送来一个女孩。
溺水身亡,是在郊区的一条河里发现的。
因为在水里泡了几天,遗体已经有些浮肿变形。
家属没有来,听说是外地人,家里穷,凑不够路费,委托这边处理了。
连个像样的告别仪式都没有。
信息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无名氏,女,年龄约十七岁。
我看着那具已经看不清面容的遗体,心里一阵发酸。
这么年轻,连名字都没留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师傅闻讯赶来,他那天轮休,本不用来的。
他穿着雨衣,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推车前。
这一次,他掀开白布的手,有些颤抖。
当他看到那张被水泡得发白、难以辨认的脸时,他的身体晃了一下,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扶住他,他可能就摔倒了。
「师傅,您没事吧?」我急切地问。
他摆摆手,推开我,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遗体。
他看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都要仔细。
他甚至戴上了手套,轻轻地拂开女孩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又去检查她的手。
他的动作,不像是在检查一具遗体,更像是在寻找一个失落了很久很久的珍宝。
我的心,也跟着他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断了。
不可能这么巧。
过了很久,师傅直起身子,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带着一种更深的绝望。
「不是她。」他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但他还是说:「今天这个,我来。」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天,师傅在炉前站了很久。
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等一切都结束,他取出骨灰,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最普通的木盒子里。
他抱着那个盒子,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他对我说:「小许,跟我去个地方。」
我开着我那辆破旧的二手车,载着师傅。
雨已经停了,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像一块蓝色的玻璃。
师傅指路,我们开到了郊区的一片公墓。
他抱着骨灰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
最终,他在一个角落停了下来。
那里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土包前,插着一个木牌,上面什么字都没有。
师傅把骨灰盒放在土包旁,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颗大白兔奶糖。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那颗微微泛黄的奶糖,轻轻地放在了木牌前。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那个小土包,点上了一根烟。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师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
我们就那么坐着,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
「二十年了。」师傅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女儿,月月,丢了二十年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年,她也是十六岁。」师傅的目光变得很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暮色,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某个午后。
「那天我跟她妈吵架,吵得很凶。月月放学回来,看见我们吵架,就劝。我当时在气头上,冲她吼了一句『滚出去』。」
「她就真的……跑出去了。」
「我以为她就是闹脾气,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可我等到天黑,她都没回来。她妈也急了,我们出去找,找了一整夜,把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
「我们报了警,警察也帮忙找,还是没有。」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师傅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她妈受不了这个打击,第二年就病倒了,没撑多久,也走了。临走前,她抓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找到月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答应了她。」
「我辞了原来的工作,托关系进了火葬场。」
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一个大男人,跑去干这个。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可我没办法。我总觉得,月月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想,如果她真的不在了,那她最后,总会到我这里来吧?」
「只要我在这里守着,我就总能等到她。」
「我就能亲手送她最后一程,让她走得干净点,体面点。然后把她带到她妈妈身边。」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什么对每一具年轻女孩的遗体都那么在意。
他不是在工作,他是在寻找。
他在用这种最绝望,也最执着的方式,履行着对妻子的承诺,寻找着自己失落的女儿。
那每一次的掀开白布,都是一次希望和绝望的凌迟。
他希望是她,又害怕是她。
他害怕自己找了二十年,等来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可他又希望,哪怕是尸体,也让他找到,让他能给她一个家,一个安息之所。
这种矛盾,撕扯了他二十年。
「月月左手手腕上,有一块蝴蝶形状的胎记。」师傅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很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她小时候总说,那是她上辈子是蝴蝶,飞到我家里来的记号。」
「所以,每一个送来的年轻姑娘,我都要看看。我怕,我怕万一错过了……」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师傅的侧脸,他脸上的皱纹,在暮色中显得更深了。
那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无尽的悔恨和思念。
「今天这个,不是。」他把烟头摁灭在泥地里,「手腕上干干净净的。」
「可她也太可怜了,连个名字都没有,家里人也不来。我想,就把她当成月月,安葬在这里吧。也算,有个伴儿。」
他拍了拍身下的土包:「这里,埋的是月月的衣服,还有她最喜欢的那个布娃娃。」
「她妈说,这样,月月的魂儿就不会走丢,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天晚上,我和师傅在山上坐了很久。
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月月的事。
说她爱笑,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说她学习很好,总是考第一名。
说她喜欢吃大白兔奶糖,每次吃完,都要把糖纸仔细地抚平,夹在书里。
说她喜欢画画,画的蝴蝶,像是要从纸上飞出来一样。
师傅说得很慢,很细,仿佛女儿就在他身边,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她扎着麻花辫的头发。
我静静地听着,我能感觉到,师傅的心,有一扇门,在那个雨夜,对我打开了一条缝。
从那以后,我和师傅的关系,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不再仅仅是师徒,更像是……一种相依为命的亲人。
我会陪他一起给那盆吊兰浇水,会默契地在他检查遗体时,把灯光调得更亮一些。
他也会在我累了的时候,递给我一瓶水,笨拙地拍拍我的肩膀。
他依然沉默寡言,但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两口完全枯死的井。
偶尔,会有一丝温度,透出来。
每当有年轻女孩的遗体送来,我都会提前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然后静静地退到一边,把空间留给师傅。
我知道,那是属于他和月月的,神圣又悲伤的仪式。
一年,两年,三年……
时间过得飞快。
师傅的头发,全白了。
他的背,也越来越驼。
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我知道,他快要干不动了。
在他六十岁生日那天,我买了一个小蛋糕,提了两瓶酒,去了他家。
他家很小,很旧,但收拾得很干净。
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女孩,扎着两个麻花辫,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是月月。
照片旁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想必就是师娘。
师傅那天喝了很多酒,脸颊通红。
他拉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地说:「小许啊,我对不起她们娘俩……我对不起她们……」
「要不是我,月月不会跑出去……要不是我……」
他哭得像个孩子,把几十年的悔恨和痛苦,都哭进了酒里。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一杯一杯地陪他喝。
那天之后,师傅的身体,就垮了。
他办了退休。
退休那天,他把储物柜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空了,只留下了那颗大白兔奶糖。
他把糖递给我,说:「小许,以后,就拜托你了。」
我郑重地接过那颗糖,感觉手心沉甸甸的。
我点点头:「师傅,您放心。」
师傅走了,离开了他守了半辈子的地方。
我接替了他的岗位,成了新的「李师傅」。
我学着他的样子,一丝不苟地擦拭机器,一丝不苟地核对信息。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那颗大白兔奶糖,放在了我的储物柜里。
我以为,我会像他一样,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我也老去。
可命运,有时候,真的会开一些让人措手不及的玩笑。
师傅退休后不到半年。
那天,我值夜班。
深夜,急诊那边送来一具遗体。
一个女人,三十六岁,突发心梗,没抢救过来。
我接过信息卡,看了一眼。
姓名那一栏,写着一个让我浑身血液都凝固的名字。
李月。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推车。
白布之下,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轮廓。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不可能,不可能。
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月月失踪的时候,才十六岁。
如果她还活着,今年也正好是三十六岁。
年龄也对得上。
我的手开始发抖,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信息卡。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推车旁。
我的手,悬在白布上,却迟迟不敢掀开。
我怕。
我怕掀开之后,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那师傅最后的念想,就彻底断了。
我又怕,掀开之后,看到的,就是那张我看了无数遍的、照片上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终,我还是颤抖着,掀开了白布。
灯光下,是一张陌生的、因为痛苦而有些扭曲的脸。
不是她。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墙上。
可就在我准备把白布盖回去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她的手。
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个纹身。
是一个很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蝴蝶纹身。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纹身?
师傅说的是胎记,不是纹身。
可……可这蝴蝶的形状,这位置……
我疯了一样,冲出焚化车间,拨通了师傅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小许啊,这么晚了,什么事?」师傅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师傅!」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快来一趟!快来!」
师傅被我吓到了,连声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语无伦次,说不清楚,只是一遍遍地催他快来。
半个小时后,师傅被他儿子开车送来了。
他披着一件旧外套,一脸焦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拉着他,直接进了停尸间。
我指着那具遗体,说:「师傅,您看……您看她的手……」
师傅狐疑地走过去,戴上老花镜,凑近了看。
当他看到那个蝴蝶纹身时,他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这……这不是胎记……」他喃喃地说。
「是啊,是纹身。」我也很失望。
「不对……不对!」师傅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月月她……她小时候嫌那个胎记不好看,总说长大了要去把它洗掉,或者用个更好看的纹身盖住!」
我的心,又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师傅,您……您别激动,可能只是巧合。」
「你让我看看她的脸,让我好好看看!」师傅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重新掀开白布。
师傅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脸。
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像……真像……」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想要去触摸那张脸,却又不敢,「眉眼这里,像她妈妈……太像了……」
「可是……可是怎么会……」
就在这时,师傅的儿子,那个我只见过几面的大哥,也凑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突然「啊」了一声。
「爸,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我们都看向他。
「前几年,我有个同事,他老婆跟人跑了,后来又回来了。我见过照片,好像……好像就是她。」大哥说。
「她叫什么名字?」师傅急切地问。
「好像就叫李月。」
一切,都对上了。
师傅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住。
我们赶紧扶着他坐下。
后来,通过大哥的同事,我们联系上了李月的丈夫。
一个很颓废的中年男人。
他来了之后,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这个女人,就是李月。
就是师傅找了二十年的女儿。
男人告诉我们,二十年前,十六岁的李月和家里吵架跑出去,遇到了当时在社会上混的他。
年少无知,被几句花言巧语就骗走了。
她跟着他去了外地,吃了很多苦。
她也想过回家,可她不敢。
她觉得没脸见父母。
她把手腕上的胎记,纹成了一个更漂亮的蝴蝶,想彻底告别过去。
她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但日子过得并不好。
男人好赌,家暴,她一直忍着。
直到几年前,她才下定决心,带着孩子离开了他。
她一个人打好几份工,把孩子拉扯大。
她一直想回来找父母,可她又怕,怕他们不原谅她。
她省吃俭用,攒了点钱,想着等孩子上了大学,她就回来,跪在父母面前,求他们原谅。
可她没等到那一天。
长期的劳累,压垮了她的身体。
心梗来得太突然,她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
男人说完这一切,长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旧钱包。
钱包里,有一张夹层。
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张被抚平了无数次的,大白兔奶糖的糖纸。
「这是她一直带在身上的。」男人说,「她说,这是她小时候,她爸最爱给她买的糖。」
当师傅看到那张糖纸的时候,他再也撑不住了。
他抱着那张小小的糖纸,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悲痛和思念。
他等了二十年,盼了二十年。
最终,还是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等到了他的女儿。
他等到了她,却永远地失去了她。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月月的告别仪式,办得很体面。
师傅拿出了他所有的积蓄。
他亲自给女儿擦拭身体,为她换上最漂亮的衣服。
他抚摸着女儿的脸,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月月,是爸爸不好……爸爸不该冲你发火……」
「月月,你回家了……爸爸带你回家……」
「月月,别怕,爸爸在这里……」
我站在一边,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着他失而复得又永远失去的女儿,诉说着迟到了二十年的歉意,我的心,碎得一片一片的。
最后,还是师傅,亲手把月月,推进了焚化炉。
他按下了启动按钮。
炉门缓缓关闭。
这一次,他没有闭上眼睛。
他睁着那双浑浊的老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炉膛里升腾起的火焰。
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像两簇燃烧的星辰。
他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看清女儿化作青烟,去往天堂的路。
我站在他的身后,轻轻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很久很久,他才转过身,对我说:「小许,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
二十年的寻找,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的自我惩罚。
在这一天,都画上了一个悲伤的句号。
后来,师傅把月月的骨灰,和师娘的,安葬在了一起。
他把那个无名女孩的墓,也迁了过来,就在旁边。
他说,让她们做个伴。
师傅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但他整个人,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眼神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不再失眠,不再半夜坐在台阶上抽烟。
有时候,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会看着天上的云,偶尔,会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知道,他在想他的月月,他的妻子。
但那思念里,不再只有痛苦和悔恨,也多了一丝温暖和释然。
又过了一年,在一个秋天的午后,师傅走了。
走得很安详。
他儿子说,他走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大白兔奶糖的糖纸。
脸上,还带着笑。
我接替了他所有的工作。
我依然会一丝不苟地擦拭那台冰冷的机器。
我依然会把那颗大白兔奶糖,放在储物柜里。
有时候,有年轻的生命逝去,被送到这里。
我也会像师傅一样,走上前,轻轻地,掀开白布的一角。
我不是在寻找。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另一个月月了。
我只是想,用师傅的方式,告诉每一个从这里离开的灵魂:
别怕,有人在为你送行。
走得稳当点,干净点,体面点。
焚化炉的火光,日复一日地亮起。
那橘红色的光,温暖又炽热。
我看着它,有时候会想起师傅。
想起他那个在月光下孤独的背影,想起他在炉火前颤抖的肩膀,想起他找到女儿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也想起他最后,那平静又释然的微笑。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我们都在不断地失去。
但总有一些东西,是火焰也无法焚尽的。
比如爱,比如思念,比如一个父亲,用二十年的等待,写下的一封,寄往天堂的信。
我想,师傅在天上,一定已经见到了他的月月和师娘。
他一定会亲手剥开一颗大白兔奶糖,笑着递给他的小蝴蝶。
然后说:「月月,爸爸来接你回家了。」
而我,会在这里,守着这人间最后的渡口。
替他,也替所有心怀思念的人,送别每一个远行的灵魂。
直到,我也变成一捧灰烬,乘风而去。
来源:百闻知晓晓谈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