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指尖沾着特制的糨糊,小心翼翼地沿着书页的裂缝涂抹。那是一种需要屏住呼吸的活儿,像是在给蝴蝶的翅膀做手术。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修复一页破损的古籍。
指尖沾着特制的糨糊,小心翼翼地沿着书页的裂缝涂抹。那是一种需要屏住呼吸的活儿,像是在给蝴蝶的翅膀做手术。
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尖锐,固执,像一把锥子,要把我这间屋子里的安静钻出一个洞。
我这间屋子,十几年了,除了我儿子,很少有这样急促的电话铃声。
我放下镊子,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上面有陈年的墨迹和木屑的味道。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遥远,在地图的另一角。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听筒里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声,滋滋啦啦的,像秋天的虫鸣。
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试探着,带着点不确定。
“是……是嫂子吗?”
就这三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深处一把锁。
那把锁,我已经十四年没有碰过了。
我没说话,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对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沉默,声音急切了些,“嫂子,我是陈静啊。”
陈静。
我丈夫的妹妹。我的姑姐。
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很久,只在心里默念过,从未说出口。
“有事吗?”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也比我想象的要沙哑。
像一块被风干了很久的木头。
“嫂子,我……”她在那头吞吞吐吐,背景音里有孩子的吵闹声,还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一片混乱。
我站着没动,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桂花树上。
陈默走的那年秋天,桂花开得正盛。整个院子都漂浮着那种甜得让人发腻的香气。
他说,等我们老了,就在这棵树下摆张躺椅,什么也不干,就闻着花香,看云。
后来,云还在,树也还在,躺椅却始终只有一把。
“嫂子,你还在听吗?”陈静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
“嗯。”我应了一声。
“是这样,”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我这边……我这边出了点事,要出去一段时间。妈……妈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你看,你能不能……能不能先接过去照顾半年?”
我愣住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筑巢。
照顾半年?
她说的那个“妈”,是我的婆婆。
一个在陈默葬礼上,用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是杀死她儿子的凶手的女人。
一个在之后十四年里,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没有问过一句我儿子近况的女人。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甲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嫂-子?”陈静在那头小心翼翼地叫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旧书页和灰尘混合的味道,那是我的保护壳。
“我拒绝。”
我说。
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连孩子的吵闹声都消失了。
我能想象到陈静此刻的表情,错愕,难以置信,或许还有一丝愤怒。
在他们陈家人的认知里,我大概永远是那个温顺、隐忍、凡事都以陈默为先的女人。
他们忘了,陈默已经走了十四年了。
这十四年,足够让一棵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也足够让一个女人的心,长出坚硬的壳。
“为什么?”陈静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嫂子,我知道这些年……我们是疏远了。可那毕竟是陈默的妈啊!她也是你儿子的奶奶啊!”
她开始打亲情牌了。
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陈默的脸。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像阳光下湖面的涟漪。
他说,我们家小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他说,我妈那个人,一辈子不容易,你多担待。
陈默,你看,你的豆腐心妹妹,正在用你的名义,来要求我做一件我根本不想做的事情。
你的不容易的妈妈,在最需要我的时候,推开了我。现在,在她需要我的时候,他们又想起了我。
这算什么?
“陈静,”我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你大概忘了,十四年前,你们是怎么对我的。”
“我们……我们怎么了?”她有些心虚。
“陈默的葬礼结束第二天,你妈,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让我把陈默的东西都收拾好,从那个家里搬出去。她说,看见我这张脸,她就想起她儿子是怎么死的。”
我每说一个字,心口就凉一分。
那些我以为已经结痂的伤口,原来只是被我用厚厚的棉花盖住了。现在,棉花被掀开,底下依旧是血肉模糊。
“她说,这个家,不欢迎一个克夫的女人。”
“嫂子,那都是气话!妈当时太伤心了,她不是真心的!”陈静急忙辩解。
“是吗?”我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凉意,“那你们之后十四年,对我儿子不闻不问,也是因为太伤心了吗?”
“我儿子上小学,开家长会,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只有我。他问我,妈妈,奶奶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
“我儿子考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他吃着吃着,突然抬头问我,妈妈,如果爸爸还在,奶奶会为我高兴吗?”
“陈静,这些问题,你让我怎么回答?”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听筒那头。
陈-静不说话了。
我能听到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对不起,嫂子……真的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知道,这些年,是我们对不起你。可是……可是我现在真的没办法了。你就当……就当可怜可怜我,帮我这一次,行吗?”
可怜?
我的人生,什么时候需要别人来可怜了?
十四年前,我抱着陈默的骨灰盒,带着年仅六岁的儿子,从那个我生活了七年的城市,狼狈地逃回我的家乡。
我身上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不到五千块钱。
我找不到工作,房东看我一个寡妇带着孩子,都不愿意把房子租给我。
最难的时候,我一天只吃一顿饭,把省下来的钱给儿子买牛奶。
那个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我背着高烧不退的儿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我抬头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心里没有绝望,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活下去。
我和我儿子,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包括我的娘家。因为我知道,路,终究要自己走。
我摆过地摊,卖过早点,在餐厅洗过盘子。
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师父,一个修复古籍的老先生。
他看我做事细心,有耐心,就收我做了徒弟。
我一头扎进了这个故纸堆里,一干就是十几年。
是这些残破的书卷,是这些无声的器物,一点一点,抚平了我心里的褶皱。
它们教会我,再深的伤痕,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都能被修复。
生活也是一样。
如今,我儿子已经长大成人,阳光开朗,学业有成。
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不大,但足以让我安身立命。
我过得很好。
平静,安宁,自给自足。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陈静,”我缓缓地说,“我帮不了你。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不就是半年吗?半年很快就过去了!”她不甘心地追问。
“因为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放下一个需要我‘担待’的人了。”
“我花了十四年,才把我自己的生活,从一地碎片,重新粘合起来。它现在看起来还算完整,但其实很脆弱,一碰就可能再次碎掉。”
“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说完,挂了电话。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墙上的老挂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
我站了很久,直到双腿都有些发麻。
窗外的桂花树,叶子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一阵风吹过,仿佛又闻到了那年秋天,浓得化不开的桂花香。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为陈静,也不是为婆婆。
是为那个十四年前,在雪地里背着儿子,一步一步往前走的自己。
陈默,你看,我做到了。
我把我们的儿子养大了。
我把自己,也照顾得很好。
只是,我再也不是那个,你说什么都会点头的傻姑娘了。
挂了陈静的电话,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生活就像我工作台上的那本古籍,虽然有裂痕,但已经被我小心翼翼地抚平,可以安然地待在岁月的书架上。
可我错了。
有些裂痕,你以为它愈合了,其实它只是潜伏在更深的地方。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给一幅旧画做清洁。
门铃响了。
我有些意外,我的工作室一般不接待散客,都是熟人介绍。
我从猫眼里看出去,心猛地一沉。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头发花白,背脊佝偻,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
是我的婆婆。
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外套,脚上是一双沾了泥的布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
她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至少二十岁。
我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转动。
门里门外,不过一掌之遥,却隔着十四年的光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她似乎感觉到了门后有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猫眼的方向。
“是……是阿兰吗?”
她叫的是我的小名。
这个称呼,只有陈默和她会这么叫。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又酸又胀。
我终究还是打开了门。
“……您怎么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她看见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她局促地站在门口,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我来找小驰。”她小声说。小驰是我儿子的乳名。
“他上大学了,不在家。”
“哦……上大学了啊……”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都这么大了……”
一阵沉默。
尴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风从敞开的门里灌进来,吹起她花白的鬓角。
我看到她干裂的嘴唇,和眼角的风霜。
心里某个地方,还是软了一下。
“先进来吧。”我侧过身,让她进来。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
一进屋,她的目光就被墙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
那是陈默的照片。
一张放大的黑白照,是他大学毕业时拍的。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灿烂,眼睛里有星星。
这张照片,陪了我十四年。
婆婆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照片,一动不动。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肩膀一耸一耸的。
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
当然恨过。
在她把我赶出家门,在我儿子最需要奶奶的时候她选择消失,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那些时刻,我恨过。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和悲伤压垮的老人,那点恨意,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只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
而我,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妻子。
我们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彼此痛苦的人。
可我们却用沉默和隔阂,互相惩罚了十四年。
她哭了很久,直到哭声渐渐平息。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她的手抖得厉害,水杯在手里叮当作响。
“谢谢。”她低着头,声音嘶哑。
这是十四年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谢谢”。
我没说话,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小静……都跟你说了吧?”她捧着水杯,眼睛却不敢看我。
“嗯。”
“她……她也是没办法。”婆婆的声音很低,“她男人在外面……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我没脸来求你。”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等这句话,等了十四年。
我以为我听到的时候,会哭,会歇斯底里地质问她为什么。
可我没有。
我只是觉得很累。
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卸下了沉重的行囊,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一步。
“都过去了。”我说。
这三个字,我说得很轻,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是啊,都过去了。
无论是爱,是恨,是怨,是痛,都被时间的长河冲刷得褪了色。
婆婆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阿兰,”她说,“我知道我不配。可我……我就是想在死之前,再看看小驰。”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看看他。看看他长成什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我听小静说,他考上大学了,是个好孩子。像他爸。”
提到“他爸”两个字,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我的心,也跟着一紧。
是啊,像他爸。
我儿子陈驰,眉眼、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像陈默。
尤其是那股子安静又倔强的劲儿,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我很少带他回那个伤心地。
我怕。
我怕别人指着他的脸说,看,多像他那个早死的爹。
我怕那些同情又好奇的目光,会刺伤他。
我宁愿他活在一个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世界里。
可我忘了,血缘,是斩不断的。
“他很好。”我说,“学的是建筑,跟他爸当年一样。”
婆婆的嘴唇哆嗦着,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好……好……”她连声说。
我们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只是捧着那杯已经凉透了 water,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我知道,她在想她的儿子。
而我,也在想我的丈夫。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把空气中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
那些尘埃,上下翻飞,无声无息。
像我们每个人,被命运的风,吹到不知名的地方。
傍晚的时候,我给她做了碗面。
卧了两个荷包蛋。
陈默生前最喜欢吃我做的这口。
婆婆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吃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来,抬头看我。
“阿兰,你还记得吗?陈默第一次带你回家,你也是给我做的这个面。”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年我二十二岁,第一次见家长,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陈默说,我妈就爱吃你做的面,你露一手,保准把她拿下。
我信了他的邪。
结果,盐放多了,咸得发苦。
我当时窘得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婆婆,当时还很年轻的婆婆,笑着把一整碗面都吃完了。
她一边吃,一边说,“没事没事,阿姨口重,就喜欢吃咸的。”
那一刻,我觉得她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婆婆。
可后来,这份温柔,随着陈默的离去,也烟消云散了。
“记得。”我点点头。
“那碗面,真咸啊。”婆婆也笑了,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纹路。
“是啊。”我也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吃完面,她说要走了。
我没留她。
我知道,我们之间,还到不了可以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地步。
我给她叫了辆车,送她去车站。
临走前,她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木盒子。
“这个,你拿着。”她说,“是当年……我们给陈默准备的。本来……本来是想等你们有了孩子,再给你们的。”
我打开手帕,木盒子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得光滑。
里面,是一对小小的银手镯。
上面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
我的手一抖,盒子差点掉在地上。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拿着吧。”婆婆把我的手合上,“就当……就当我这个做奶奶的,给孙子的一点心意。”
“我知道,晚了。晚了十四年。”
她说完,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进了夜色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手里的木盒子,沉甸甸的。
像这十四年的光阴,压在我的心上。
我回到家,关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终于,放声大哭。
我哭我逝去的爱人。
哭我回不去的青春。
哭我那被生生撕裂,再也无法完整的家。
也哭那个,在漫长岁月里,和我一样,被困在回忆里,走不出来的,可怜的母亲。
婆婆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无波的生活。
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久久不能平息。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陈默的脸,婆婆的脸,还有陈静在电话里哭泣的声音。
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牢牢困住。
我试着像以前一样,把自己埋进工作里。
可这一次,那些残破的书卷,似乎失去了治愈的魔力。
我对着一页明代的经文,一个下午,一个字都没修补好。
我的心,乱了。
儿子陈驰打来视频电话。
屏幕上,是他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脸,像极了当年的陈默。
“妈,你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黑眼圈都掉地上了。”他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接了个大活儿,有点累。”我强打起精神。
“你可别太拼了,钱是赚不完的。”他絮絮叨叨地嘱咐我,“对了妈,我这个学期拿了奖学金,等放假了,我带你去旅游。”
“好啊。”我笑着应他。
看着儿子,我心里一阵酸楚。
我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他不知道他父亲的家庭,曾经给过我怎样的伤害。
他只知道,他有一个很爱他的妈妈。
我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陈静发来的消息。
她几乎每天都给我发消息。
不打电话,就发微信。
有时候是几张婆婆的照片。她在院子里晒太阳,眼神空洞。她对着电视发呆,电视里放着她根本不看的动画片。
有时候是一段长长的文字。
她说她男人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她联系不上他。
她说她女儿在学校跟同学打架,老师让她去学校。
她说她觉得快要撑不下去了。
她说,嫂子,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一条都没有回复。
我只是看着。
像一个局外人,冷漠地看着另一个家庭的土崩瓦解。
可我知道,我不是局外人。
只要“陈默的妻子”这个身份还在,我就永远无法从陈家的这潭浑水里,彻底抽身。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了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
陈默出差回来,给我打电话,说他马上就到家了,给我带了最爱吃的桂花糕。
电话里,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背景是哗啦啦的雨声。
然后,是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和重物落地的闷响。
电话,断了。
我疯了一样地往外跑。
雨下得很大,像天塌下来一样。
我跑到事故现场,只看到一地的狼藉,和刺眼的红。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变成了黑白色。
……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窗外,竟然真的在下雨。
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坐起来,打开床头的灯。
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个小木盒子。
我走过去,把它打开。
那对小小的银手镯,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拿起一只,放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像极了那个雨夜的温度。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从一堆旧物里,翻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钥匙,我一直挂在脖子上。
我打开铁盒,里面是陈默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几封他写给我的信,一张我们唯一的合影,还有……
还有一件织了一半的,灰色的毛衣。
那是婆婆当年给陈默织的。
陈默走得太突然,这件毛衣,就成了永远的半成品。
我把它拿出来,展开。
毛线还是当年的毛线,只是颜色暗淡了许多。
上面有几个地方,被虫蛀了小洞。
我摩挲着那熟悉的纹路,仿佛还能感受到婆婆当年,一针一线里的爱意。
一个母亲,对儿子最朴素的爱。
我抱着这件未完成的毛衣,坐在地板上,从深夜,一直坐到天明。
雨,也下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陈静回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沙哑。
“嫂子?”
“你把妈的地址发给我。”我说。
陈静愣住了,“嫂子,你……你同意了?”
“我没说要接她过来。”我打断她,“我只是,去看看她。”
放下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彩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有些结,如果不去解开,它就会变成一个死结,牢牢地系在你的心上,让你一辈子都无法呼吸。
我不是为了陈静,也不是为了婆婆。
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那个,在梦里,永远停留在雨夜的自己。
我需要一场真正的告别。
我买了去往那个城市的火车票。
十四年了,我第一次踏上回去的路。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像时光倒流的声音。
窗外的风景,飞速地倒退。
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都一一掠过。
我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走一走,看一看。
我先去了我和陈默以前住的小区。
小区已经很旧了,墙皮都剥落了。
楼下那家我们常去的面馆,已经换成了奶茶店。
一切都变了。
我走到我们那栋楼下,抬头往上看。
五楼,我们曾经的家。
阳台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在收被子。
我站了很久,直到那个女人发现了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冲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心里,说不出的空荡。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地抽走了。
也好。
我对自己说。
这样,才能装进新的东西。
然后,我去了陈默的墓地。
墓碑上的照片,还是那张穿着学士服的。
笑容灿烂,一如当年。
我把带来的白菊花,放在墓碑前。
用手帕,仔細地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
“陈默,我来看你了。”
“我带着你妈给孙子的手镯来的。”
“儿子很好,长得很高,比你还高。他很懂事,也很争气。你放心。”
“我……我也很好。工作很顺心,生活很平静。”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你。”
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风吹过,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在墓碑前坐了很久,把这十四年,我的委屈,我的坚强,我的思念,都絮絮叨叨地讲给他听。
直到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离开墓地的时候,我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
有些话,说出来了,就不再是压在心底的石头了。
第二天,我按照陈静给的地址,找到了婆婆现在住的地方。
是一个很老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婆婆。
她看到我,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相信。
“阿……阿兰?”
“我来看看您。”我说。
屋子里很小,很乱。
各种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一张吃饭的桌子,就是全部的家具。
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大,里面在唱着咿咿呀呀的戏曲。
这就是她这十四年的生活吗?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你……你怎么来了?”她还是那句话,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路过,顺便来看看。”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桌上。
“吃饭了吗?”我问。
她摇摇头。
我看了看厨房,灶台上冰锅冷灶,只有一个电饭煲,里面是已经发黄的剩饭。
我没再说什么,挽起袖子,走进厨房。
我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个蔫了的青菜。
我下了楼,在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些菜和肉。
回来的时候,婆婆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像一尊雕塑。
我做了四菜一汤。
红烧肉,番茄炒蛋,清炒时蔬,还有一个排骨汤。
都是陈默生前爱吃的。
我把饭菜端上桌。
“吃饭吧。”
婆婆看着一桌子的菜,眼睛红了。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咀嚼得很慢很慢。
眼泪,就那么顺着她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掉进了碗里。
“是这个味道……”她喃喃地说,“就是这个味道……”
那一顿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咀含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
婆婆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忙碌的背影。
“阿兰,”她突然开口,“你……还恨我吗?”
我的手顿了一下。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我摇了摇头。
“不恨了。”
真的不恨了。
当我看到她生活的窘迫,看到她眼中的孤寂,我就什么都恨不起来了。
她得到了惩罚。
这十四年,她活在对儿子的思念和对我的愧疚里,一天都没有好过。
而我,也用了十四年,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我们都输了。
输给了时间,输给了命运,也输给了我们自己的固执。
“那就好……那就好……”她重复着,像是在安慰自己。
我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待了三天。
我没有提陈静的请求,也没有提让她跟我走的打算。
我只是,像一个普通的晚辈一样,陪着她。
给她做饭,陪她看电视,听她絮絮叨-叨地讲陈默小时候的趣事。
她说,陈默小时候特别淘气,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没少让她操心。
她说,陈默从小就喜欢看书,一本书能看一整天,饭都忘了吃。
她说,陈默第一次拿奖状回家,她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她说的那些,都是我不知道的,关于陈默的过去。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通过她的讲述,我又重新认识了一遍那个我深爱过的男人。
第三天,我要走了。
婆婆把我送到楼下。
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阿兰,你……还会来看我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会。”我点点头,“等小驰放假了,我带他一起来看您。”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我这几天来,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好,我等你们。”
我上了车,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还站在原地,一直冲我挥手。
那个小小的,佝偻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
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回到家,我给陈静打了个电话。
“我已经去看过妈了。”
“啊?嫂子你……”陈静很意外。
“她的情况,不适合再一个人住了。”我平静地说,“你也不用再为难。我跟小驰商量了一下,我们出钱,在我的城市附近,找一个好一点的养老院。这样,我们方便随时过去看她。”
“至于你,你先处理好你自己的事情。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了。”
电话那头,陈静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她嚎啕大哭的声音。
“嫂子……谢谢你……谢谢你……”
她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
我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这句谢谢,不仅仅是为我帮她解决了难题。
更是为我,原谅了她们。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那棵桂花树,又到了要开花的季节。
含苞待放的花蕾,在绿叶间若隐若现。
我想,等花开的时候,院子里,一定又会是满园的芬芳。
生活,总要向前看的。
不是吗?
给婆婆找养老院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我咨询了几家,最后选定了一家离我工作室不远,环境清幽,医疗设施也很完善的。
我把养老院的资料和照片发给了陈静。
她很快回了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嫂子,这个……会不会太贵了?”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说,“这些年,我攒了点钱。而且小驰也大了,他支持我的决定。”
我没告诉她,为了支付这笔费用,我把我最珍藏的一本宋版书卖了。
那本书,是师父留给我的。
我曾经以为,我会把它当成传家宝,一直留下去。
可现在我觉得,用它来换一个家的安宁,更值得。
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人活着,求的,不过是个心安。
陈静在那头又哭了。
她说,“嫂子,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我们是一家人。”我说。
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一家人。
这个词,对我来说,曾经是多么遥远,多么奢侈。
可现在,我却能如此自然地,把它说出口。
原来,放下,真的只需要一念之间。
我把婆婆接了过来。
去接她的那天,陈静也在。
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坚定。
她告诉我,她已经决定离婚了。
“有些事,拖着也没意思。”她说,“我不能再为别人活了。”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好了,就去做。”
婆婆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临走的时候,她站在那个住了几年的出租屋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解脱。
养老院的环境很好。
有花园,有活动室,还有很多和她年岁相仿的老人。
婆婆的房间是朝南的,阳光可以从早上,一直晒到下午。
我给她买了新的床单被褥,都是她喜欢的花色。
还给她买了个收音机,让她无聊的时候可以听听戏。
她像个孩子一样,对什么都感到新奇。
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安顿好婆-婆,陈静就要走了。
她要去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临别时,她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嫂子,保重。”
“你也是。”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恩怨,都在这个拥抱里,烟消云散。
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
我每天忙完工作室的活儿,就会去养老院看看婆婆。
给她带些她喜欢吃的东西,陪她说说话。
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记忆力也恢复了不少。
她开始给我讲,陈默小时候更多的糗事。
讲他怎么把墨水打翻在她最喜欢的白裙子上。
讲他怎么为了一个玩具,跟邻居家的小孩打架。
我们聊着过去,笑着,闹着,仿佛那十四年的隔阂,从来没有存在过。
周末的时候,陈驰放假回来了。
我带他去见奶奶。
隔着很远,婆婆就看到了我们。
她激动地站起来,冲我们招手。
“小驰!我的乖孙!”
陈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又有些熟悉的老人,有些不知所措。
我推了他一下,“快,叫奶奶。”
“……奶奶。”他有些生涩地叫了一声。
婆婆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拉着陈驰的手,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像,真像……”她哽咽着说,“跟你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陈驰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没有抽回手。
那天下午,祖孙俩聊了很久。
婆婆给陈驰讲他爸爸的故事。
陈驰给奶奶讲他在大学里的见闻。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家的样子。
虽然,这个家里,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但是,他的爱,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了下来。
把我们这些,曾经被悲伤冲散的人,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从养老院出来,陈驰问我,“妈,你为什么不早点带我来见奶奶?”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告诉他,那些曾经的伤害和怨恨?
我该怎么告诉他,他的母亲,曾经是多么的懦弱和固执?
“以前……是妈妈做得不好。”我轻声说。
陈驰却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我。
“妈,我知道,你一个人,很辛苦。”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像极了陈默。
“以后,有我呢。”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头埋在儿子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是啊,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有了儿子,也有了……家人。
秋天的时候,我工作室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满树金黄,香气袭人。
我剪了一大捧,带去给婆婆。
我把花插在她房间的瓶子里,整个屋子,都充满了甜丝丝的香气。
婆婆闻着花香,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阿兰,你还记得吗?”她说,“陈默最喜欢桂花了。他说,你的名字里有个‘兰’字,闻着桂花香,就像抱着你一样。”
我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吗?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这种花。
“他还说,”婆婆继续说,“等以后我们老了,就在院子里种满桂花树。到时候,一家人,就坐在树下,喝茶,聊天,看孩子们跑来跑去。”
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陈默对我们未来的规划。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他总是把最深沉的爱,藏在心底,用行动来表达。
我的心,又酸又甜。
“妈,”我拉着她的手,“以后,等小驰毕了业,成了家,我们就还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
“好,好。”婆-婆笑着点头,眼角泛起了泪光。
那天,我陪着婆婆,在桂花香里,坐了很久很久。
我们聊着过去,也聊着未来。
阳光暖暖的,岁月静好。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谅,不是忘记。
而是,带着那些伤痛和回忆,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因为,活着的人,总要替离开的人,去看遍这世间的美好。
比如,这满院的桂花香。
比如,这来之不易的,家的团圆。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
一个破碎的家庭,在经历了十四年的风雨后,终于以一种不完美的方式,重新拼凑了起来。
可生活,从来都不是小说。
它没有结尾,只有未完待续。
婆婆在养老院的生活很安逸,但她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医生说,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加上多年的郁结于心,如今都找上门来了。
她开始变得嗜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时候,我去看她,她会拉着我的手,把我错认成年轻时的邻居。
有时候,她会对着空气说话,喊着陈默的乳名。
我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工作室的活儿,都推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在她身边。
陈驰也请了假,从学校赶了回来。
我们祖孙三人,像是在抢时间一样,希望能把那缺失的十四年,都弥补回来。
我给她读陈默上学时写的作文。
陈驰给她讲他新设计的建筑模型。
她清醒的时候,会冲我们笑,眼神里,是满满的幸福和满足。
一个冬天的午后,外面下起了小雪。
婆婆的精神,突然变得很好。
她拉着我的手,说,“阿兰,我想回家看看。”
我知道她说的“家”,是哪里。
是那个,我和陈默曾经生活过,后来又被她亲手赶出来的,老房子。
我没有犹豫,“好,我们回家。”
我联系了陈静,她也从外地赶了回来。
我们一起,回到了那个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地方。
房子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但屋子里的陈设,还和当年一样。
婆婆没有让我们扶,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走进了陈默的房间。
房间里,还保留着他生前的样子。
书架上,是他看过的书。
书桌上,是他用过的笔。
婆婆伸出干枯的手,一一抚摸过去。
像是在抚摸,她再也触摸不到的,儿子的脸颊。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衣柜顶上。
那个我曾经放着未织完的毛衣的,铁盒子上。
“把它……拿下来。”她对我说。
我踩着凳子,把盒子拿了下来。
打开它,里面,除了那件灰色的毛衣,还有一封泛黄的信。
信封上,写着“阿兰亲启”。
是陈默的字迹。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这是……”
“是陈默走之前,留给你的。”婆婆说,“我……我一直没给你。我怕你看了,会更难过。也……也是我自私,我想留个念想。”
我的手,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
“亲爱的阿兰: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
请不要为我难过。
人生,就像一场旅行,我只是提前下车了而已。
我知道,我走了,你会很辛苦。
要一个人,撑起一个家,要一个人,把我们的孩子养大。
对不起。
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妈那个人,嘴硬心软。我走了,她肯定是最伤心的那一个。她如果说了什么重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替我,好好照顾她。
还有小静,她从小就依赖我。以后,也请你,多帮衬她一点。
我知道,这个请求,对你来说,很过分。
但是阿-兰,我了解你。你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坚强的女人。
我相信你。
把这个家,交给你,我放心。
最后,请你,一定要幸福。
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
爱你的,陈默。”
信纸,被我的眼泪,打湿了一片。
原来,他什么都想到了。
他知道我会难过,知道婆婆会失控,知道我一个人会很辛苦。
他甚至,连我的未来,都安排好了。
这个傻瓜。
这个,到死,都还在为别人着想的,傻瓜。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婆婆。
她也看着我,老泪纵横。
“对不起,阿兰……”她哽咽着说,“是我……是我没有做到他的嘱托……我对不起你们……”
我摇着头,走过去,抱住了她。
“不怪你,妈,不怪你。”
我们都只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那一刻,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化作了窗外的飞雪,飘散在风中。
婆婆,是在那个冬天,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陈默的那张黑白照片。
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想,她一定是,去见她的儿子了。
葬礼上,我和陈静,陈驰,站在一起。
我们,是这个家,剩下的,所有的人。
没有太多的悲伤。
因为我们知道,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重逢。
处理完婆婆的后事,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陈静没有再回那个让她伤心的城市,她留了下来,在我工作室的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陈驰也毕业了,成了一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
他设计的第一个作品,是一个社区养老中心。
他说,他希望,所有的老人,都能有一个,温暖的,有尊严的晚年。
而我,依旧守着我的那间小小的,充满了旧书和木屑味道的工作室。
修复着那些,来自过去的,残破的物件。
也修复着,我们这个家,曾经的,伤痕。
又是一个秋天。
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比哪一年都要繁盛。
我和陈静,陈驰,坐在桂花树下。
泡上一壶茶,摆上几碟点心。
风吹过,金色的桂花,像雨一样,簌簌地落下。
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茶杯里。
空气中,是那种,甜得让人心安的香气。
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仿佛看到,陈默和婆婆,也在云端,微笑着,看着我们。
你看。
我们,都很好。
我们,都带着你的那一份爱,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了。
这个家,虽然不完美,但它,终究是完整的。
来源:百事回眸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