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楼下王寡妇把攒了一辈子的抚恤金烧了,给死去的丈夫送钱,一边烧一边骂,骂她那个劝她把钱投进股市的亲侄子。
1999年,世纪末的夏天,空气里全是钱烧起来的味儿。
不是形容。
是真的。
楼下王寡妇把攒了一辈子的抚恤金烧了,给死去的丈夫送钱,一边烧一边骂,骂她那个劝她把钱投进股市的亲侄子。
火苗子乱窜,灰烬像黑色的蝴蝶,粘在三楼我家的纱窗上。
我叫陈峰,那年三十一岁,是国营纺织厂一个饿不死也撑不着的采购员。
我老婆林慧,小学老师,人如其名,温婉聪慧。
我们俩,是这座南方二线城市里最普通的一粒沙。
但我不甘心。
尤其是在那个年代,满大街都在谈论股票,张三昨天翻了倍,李四明天就要财富自由。
谁甘心?
我的战场,就在那台嗡嗡作响的“大屁股”电脑前。
屏幕上红色的K线,是我眼里最美的风景。
红色,在中国股市,是涨。
是血脉偾张,是肾上腺素,是未来一切美好生活的入场券。
“陈峰,吃饭了。”
林慧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油烟和饭菜的香气。
我没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一个叫“深发展”的股票。
“等会儿,就等会儿,马上!”
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发干。
分时图上,一条漂亮的直线正在向上冲锋,像个无畏的将军。
我的心跳跟着那条线一起冲锋。
林慧端着菜出来,两菜一汤,放在我旁边的饭桌上。
她没再催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后脑勺。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根针,扎在我背上。
但我顾不上了。
冲!再冲一点!
我在心里呐喊。
只要冲过前面那个高点,今天至少能赚我半年的工资。
“啪。”
显示器突然黑了。
我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么回事!”
我回头,看见林慧的手还放在电源插座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吃饭。”她说,声音不大,但很沉。
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就窜上了我的天灵盖。
“你干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一下值多少钱!”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只知道,再不吃饭,菜就凉了。再这么下去,家也快凉了。”
她把筷子放在我面前。
“复婚!我求你了,林慧,你让我看一眼,就一眼!”我指着黑掉的屏幕,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陈峰,”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疲惫,“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什么样子?我这是在为我们未来奋斗!你懂不懂!”
“奋斗?”她笑了,笑里带着一丝悲凉,“你上个星期,是不是把你爸妈给你的那两万块钱也投进去了?”
我噎住了。
那是我爸妈存着养老的钱,我撒谎说单位集资建房,先借来周转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
“你妈昨天打电话给我了,问房子什么时候能分下来。”
林慧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
“那钱我很快就能赚回来!翻倍赚回来!”我还在嘴硬。
“收手吧,陈峰。”她叹了口气,“我们把钱取出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虽然小,但是我们自己的。平平淡淡过日子,不好吗?”
平平淡淡?
我最恨的就是这个词。
我一个月工资八百,她七百。平平淡淡,就是一辈子看着别人的车,住着自己的旧房子,连孩子想报个好点的兴趣班都得咬咬牙。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一个女人懂什么!这是百年一遇的机会!”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看见林慧的肩膀垮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坐下,自己吃起了饭。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脑子里全是那根被她掐断的K线。
我没告诉她,为了抓住这次“百年一遇的机会”,我不但投了父母的钱,还背着她,把我们俩存着准备要孩子的五万块,也全投了进去。
甚至,我还从厂里的老同事王哥那里,借了三万。
利息三分。
我疯了。
但我坚信,疯子才能赚大钱。
第二天,我跟单位请了病假,揣着兜里最后三百块钱,去了证券交易所。
那地方,在九十年代末,就是人间天堂,也是修罗场。
红马甲穿梭,大屏幕上数字翻滚,空气里全是汗味、烟味和一种叫“贪婪”的味道。
我挤在一个角落,盯着大盘。
昨天那只“深发展”,在我关机后,果然冲上去了。
我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心疼得像是丢了半条命。
不能再错过了。
我看到另一只叫“东方电子”的股票,图形走得极其漂亮,有庄家入驻的明显痕迹。
就是它了!
我把从王哥那借来的三万,毫不犹豫地全仓杀了进去。
买完之后,我手心全是汗。
我不敢在交易所多待,那里的气氛会把人逼疯。
我跑到外面,买了瓶冰水,一口气灌下去,才感觉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的心,稍微安分了一点。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活在天堂。
东方电子,每天都在涨。
开盘涨,收盘还涨。
有时候甚至直接封死在涨停板上,想买都买不到。
我的账户,像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
五万,八万,十万,十五万……
我把欠王哥的钱连本带利还了。
王哥看着我,眼神里全是羡慕。
“小陈,你行啊!哥哥我没看错你!”
我请他去全市最好的馆子吃饭,点了最贵的中华烟。
烟雾缭绕里,我感觉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小采购员陈峰了。
我是股神。
我跟林慧的关系也缓和了。
我给她买了一条她看了很久但舍不得买的金项链。
她嘴上说我浪费钱,但洗澡的时候都舍不得摘下来。
我带她去看新开的楼盘,指着最高的那栋楼。
“看见没,顶楼复式,带空中花园的。等我赚够了钱,我们就买那儿。”
她靠在我肩膀上,眼睛亮晶晶的。
“陈峰,要不算了吧。现在我们已经把亏的都赚回来了,还多了不少。把钱取出来,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好不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我沉默了。
收手?
怎么可能。
现在整个市场都在狂热,人人都说要冲上一万点。报纸上,专家们用各种复杂的理论证明,这只是牛市的开始。
现在离场,等于在半山腰下车,眼睁睁看着别人在山顶狂欢。
“傻瓜,现在是捡钱的时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捏了捏她的脸,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又一次,把她推开了。
疯狂还在继续。
我的账户数字,已经超过了三十万。
三十万。
在1999年,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辞职了。
在厂长惊愕的目光中,我递上了辞职信。
他大概觉得我疯了。
我也觉得自己疯了。
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疯。
我彻底成了一个全职股民。
每天,我就守在电脑前,看着那些红色的数字,感觉自己像个掌控世界的王。
林慧不再劝我了。
她只是每天沉默地做好饭,沉默地收拾屋子,沉默地看着我。
她的沉默,比争吵更让我心慌。
但很快,这种心慌就被账户里不断增长的数字给淹没了。
我甚至开始嫌东方电子涨得慢了。
我开始玩一种更刺激的东西——配资。
用一笔保证金,撬动十倍的资金。
赢了,利润是十倍。
输了,瞬间爆仓,血本无归。
我把账户里所有的钱,三十万,全部作为保证金,配了三百万的盘。
我瞒着林慧。
我知道,如果她知道了,会跟我拼命。
但我觉得没必要告诉她。
等我成功了,我把全世界都给她。
那一晚,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站在那套顶楼复式的空中花园里,脚下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林慧在我身边,笑靥如花。
梦醒了。
窗外,天还没亮。
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一种莫名的不安,像条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打开电脑。
那几天,外围市场已经开始动荡。
但我没在意。
我觉得,中国的股市,有中国自己的国情。
那天,是1999年6月15日。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日子。
开盘,大盘低开。
我持有的那几只股票,全部翻绿。
在中国,绿色,代表下跌。
代表死亡。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抱有幻想。
技术性调整,回调是为了更好地冲高。
我对自己说。
然而,抛盘像山崩一样涌来。
绿色的瀑布,从屏幕顶端倾泻而下。
我的账户,资产在以秒为单位蒸发。
一万,五万,十万……
我的手在抖。
我的腿在抖。
我全身都在抖。
我想平仓,但根本卖不出去。
所有的股票,都被死死地钉在跌停板上。
屏幕上的绿色,那么刺眼,像是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三百万的盘,三十万的保证金。
只需要一个跌停,我就完了。
彻底完了。
“轰”的一声。
我感觉脑子里有根弦,断了。
我眼睁睁看着我的账户,资产那一栏,从三十多万,变成了一个刺眼的“0”。
爆仓。
两个冰冷的字,通过电话线,从配资公司那头传来。
我握着话筒,半天没说出话来。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
我听不见楼下孩子的吵闹,听不见窗外知了的鸣叫。
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那么慢,那么沉,像是在为我送葬。
我不知道自己在电脑前坐了多久。
直到林慧下班回来。
她推开门,看到我像一尊石像一样坐在那。
“陈峰?你怎么了?”
她走过来,看到了屏幕上那个“0”。
她愣住了。
然后,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
“钱呢?”
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没说话。
我没法说话。
我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
“钱呢!我们的钱呢!”
她突然激动起来,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
“三十万啊!那是要给孩子准备的钱!是你爸妈的养老钱啊!”
她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但我感觉不到疼。
“没了。”
我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林慧松开手,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墙上。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
只有一片死寂。
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那种眼神,比打我一顿,骂我一顿,更让我难受。
“没了……”她喃喃自语。
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我这辈子,最怕见她哭。
可那天,我连一句“别哭”都说不出口。
因为,我是罪魁祸首。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
王哥的电话打不通了,听说他也被套牢了,正到处躲债。
我父母那边,我不敢说。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天日。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抽到喉咙发苦,咳出来的痰都带着血丝。
我不敢看林慧的眼睛。
我不敢跟她说话。
这个家,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们唯一的交流,是她把饭菜放在我房门口,然后敲敲门,转身离开。
我常常在半夜惊醒,一身冷汗。
梦里,全是绿色的K线,像无数只鬼手,把我往深渊里拖。
我开始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三十一岁的人,看起来像五十一岁。
有时候,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来车往。
往下跳,是不是就解脱了?
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地冒出来。
但一想到林慧,我就不敢。
我已经毁了她的生活,不能再毁了她的人生。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
林慧推开我的房门。
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
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你看看吧。”
我拿起来。
是房屋出售合同。
买主,价格,都已经谈好了。
六万八。
我们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们结婚时的婚房,我们一点一点布置起来的家。
“你干什么!”我猛地站起来,声音嘶哑。
“卖房子。”她看着我,眼神异常平静。
“你疯了!这是我们唯一的家了!”
“家?”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笑了,比哭还难看,“陈峰,从你瞒着我把所有钱投进去的那一刻起,这个家就已经不是家了。”
“房子卖了,我们住哪?”
“我已经找好了,在城西,租了一间平房。一个月两百。”
“我不卖!我死也不同意!”我把合同撕得粉碎。
“陈峰,”她没有生气,只是看着我,“我已经签字了。这是中介给我的复印件。”
“你……你怎么能……”
我无力地坐回椅子上。
“你爸妈的钱,要还。你借同事的钱,也要还。剩下的钱,我们得生活。”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想哪天,有人上门来泼油漆,或者半夜砸我们家玻璃。”
我无话可说。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我是一个罪人。
我没有资格反对。
搬家的那天,是个阴天。
东西不多,一辆三轮车就装完了。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家具,每一件,都像是从我心上割下来的一块肉。
那张我们一起挑的床。
那个我亲手打的书柜。
墙上,还留着我们挂结婚照的钉子眼。
照片,已经被林慧提前收起来了,不知道放在了哪个箱底。
我最后走出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房间,像一个巨大的伤口。
我亲手,把我们的家,给毁了。
坐上三轮车,我不敢看林慧。
我怕看到她眼里的泪。
但我用余光瞥到,她一直在回头看,看着那栋我们住了五年的楼,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拐角。
城西的出租屋,又小又潮。
一间屋子,用布帘子隔开,外面是客厅,里面是卧室。
厨房和厕所是公用的,在院子里。
邻居是收废品的一家,院子里堆满了瓶瓶罐罐,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从两室一厅的明亮公寓,到这个终日不见阳光的角落。
天堂到地狱,不过如此。
林慧什么也没说,放下东西就开始收拾。
她把我们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擦干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仿佛这里不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而是我们新的家。
我像个废人一样,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那个曾经温婉爱笑的女人,现在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她的腰,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直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对不起。”
我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林慧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
她说完,继续擦着桌子,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从那张旧桌子上擦掉。
我开始找工作。
但我能干什么呢?
在办公室里坐了十年,除了会看领导脸色,会写几句空话套话,我什么都不会。
体力活,我这身子骨又不行。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人才市场里转了一天又一天。
填了一堆简历,全都石沉大海。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有一次,我去面试一个销售岗位。
面试官是个比我小好几岁的年轻人,叼着烟,翘着二郎腿,把我那份干巴巴的简历翻来覆去地看。
“国企出来的?那不行,我们要的是狼,不是羊。”
他把简历扔回给我,眼神里的轻蔑,像刀子一样。
我捏着那张纸,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很想哭。
但我哭不出来。
一个把家都败光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哭?
晚上回到那个潮湿的小屋,林慧已经做好了饭。
还是两菜一汤,但已经没有肉了。
一盘炒青菜,一盘凉拌豆腐,一锅紫菜蛋花汤。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她问。
“没……没合适的。”我不敢看她。
她也没再问,默默地给我盛了一碗饭。
吃完饭,她从一个饼干盒里,拿出一沓钱,数了一半给我。
“这是卖房子剩下的钱,你爸妈那边,你找个时间送过去。就说……就说单位分的房子位置不好,我们退了,钱也退回来了。”
她连借口都帮我想好了。
我捏着那沓钱,感觉有千斤重。
“林慧……”
“早点睡吧,我明天还要上课。”
她打断我,转身进了布帘子后面。
我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不是感到愧疚,而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心疼。
我不是个东西。
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人才市场。
我去了城北的建材批发市场。
那里,是我以前当采购员时,最不愿意去的地方。
乱,脏,人多,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但现在,我没资格挑了。
我找到一个卖瓷砖的老板,以前打过几次交道。
我跟他说,我想来当个业务员,不要底薪,只要提成。
老板姓黄,是个大胖子,看了我半天。
“陈峰?我没记错吧?你不是在纺织厂享福吗?怎么想起来干这个?”
“厂子黄了。”我撒了个谎。
黄老板没再多问,吐了个烟圈。
“行啊,你以前是甲方,认识的人多。不过我可跟你说好,这行苦得很,跑断腿也未必能开一单。”
“我知道。”
“那就干吧。”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瓷砖业务员。
每天,我的工作就是骑着一辆破二手自行车,穿梭在城市大大小小的工地和装修公司之间。
陪笑脸,递名片,说好话。
以前,都是别人这样对我。
现在,反过来了。
那种心理落差,一开始真的很难适应。
我记得第一次去一个工地,找项目经理。
人家正在打牌,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把我的名片扔进了垃圾桶。
“没空,滚。”
我站在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工地上的人都在看我,眼神里有同情,有嘲笑。
我几乎是逃出去的。
骑在车上,夏天的风吹在脸上,又热又燥。
我真想把车一扔,不干了。
可是一想到林慧,想到那个潮湿的小屋,我就没法停下来。
我告诉自己,陈峰,这是你欠的。
你得还。
我开始学着“不要脸”。
项目经理不见我,我就在工地门口等。
一等就是几个小时,蚊子咬得我满身是包。
他出来,我就递上一瓶冰水,一支烟。
一次不行,就两次。
两次不行,就三次。
人的心,不是石头长的。
终于有一次,那个项目经理看我实在可怜。
“行了行了,怕了你了。我这正好缺一批卫生间的瓷砖,你拿个样品册来看看。”
那一单,我只赚了三百块钱提成。
但我拿着那三张皱巴巴的票子,手抖得比当初看到股票涨停还厉害。
我用这三百块钱,去菜市场割了半斤肉,又买了一条鱼。
回到家,我第一次,钻进了那个油腻腻的公共厨房,笨手笨脚地做了一顿饭。
林慧回来的时候,看到桌上的三菜一汤,愣住了。
“你……”
“我找到工作了。”我把那三百块钱拍在桌上,“今天开张了。”
她看着钱,又看看我。
我看到,她那潭死水一样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点光。
她没说话,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我烧得又老又咸的红烧肉,放进嘴里。
慢慢地嚼着。
然后,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一次,我知道,不是因为绝望。
日子,就在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奔波,和林慧每天去学校上课的平淡中,一天天过去。
我们很少说话,但那个家,好像有了一点温度。
我把大部分的提成都交给了她。
她会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我偶尔会翻开那个本子。
“8-15,陈峰,提成300。”
“8-22,陈峰,提成550。”
……
那个本子,是我的功劳簿,也是我的赎罪状。
我不再想股票的事了。
那玩意儿,像个魔鬼,我不想再碰。
但做建材生意,我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信息太不对等了。
厂家找不到销路,装修公司又找不到稳定便宜的货源。
我们这些业务员,就成了中间的桥梁,赚的就是信息差的钱。
但效率太低了。
我常常为了找一款客户指定的特殊瓷砖,跑遍整个城市的批发市场。
有一次,我跟黄老板喝酒。
他喝多了,拍着大腿抱怨。
“妈的,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信息不通啊!我这压了一仓库的好货,就是不知道卖给谁。那些小装修队,想拿货又不知道来找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信息不通?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时候,是2001年。
网吧已经开遍了大街小巷。
一个叫“阿里巴巴”的网站,正在悄悄崛起。
我虽然不炒股了,但对这些新东西,还保持着关注。
如果,我做一个网站。
把所有建材厂商的信息都放上去,也把所有装修公司、施工队的需求放上去。
让买家和卖家,直接在网上对接。
我们,就做这个平台,收取一点服务费。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发芽。
我越想,越觉得可行。
这是一个比炒股更脚踏实地,也更有想象空间的东西。
那晚,我失眠了。
我爬起来,找出纸和笔,开始写我的计划书。
商业模式,盈利方式,推广方案……
我写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看着那十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在燃烧。
这是我的机会。
一个真正能让我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是,做网站,要钱。
要服务器,要程序员,要办公室。
我没钱。
我所有的钱,都在林慧那里。
那个记账的小本子上,已经攒了差不多两万块。
那是我们准备用来还债,和未来生活的救命钱。
我怎么跟她开口?
我一连几天,都欲言又止。
我怕。
我怕她觉得,我又在做梦,又在赌。
我怕她看我的眼神,重新变回那片死寂。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晚上。
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
“林慧,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她正在灯下备课,闻言抬起头。
“说吧。”
我把那份计划书,递到她面前。
“我想做这个。”
她很认真地,一页一页地看。
看了很久。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老旧风扇转动的声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要多少钱?”她看完了,问我。
“前期……至少要两万。”我小声说。
她沉默了。
我知道,这个数字,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又要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
甚至,比之前更糟。
因为这一次,如果失败了,我们连退路都没有了。
“陈峰,”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你确定,这不是又一次的‘东方电子’吗?”
她的问题,像一把刀,插进我心里。
我深吸一口气。
“不一样。”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炒股,是投机,是赌博。我赌的是运气,是虚无缥缈的K线。”
“但这个,是生意。”
“我跑了两年建材市场,我知道这里的痛点在哪里。我知道那些老板需要什么,那些工地需要什么。”
“这不是空想,这是我用脚一步一步量出来的机会。”
“林慧,我输过一次,输得很惨。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再摔倒一次。”
“你再信我一次。最后一次。”
我说完了。
剩下的,就是等待审判。
林慧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要拒绝了。
她站起身,从那个饼干盒里,拿出了那个记账的小本子,和下面所有的钱。
她把钱和本子,都放在我面前。
“两万一千三百五十块。都在这里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峰,我不是信这个项目。”
“我是信你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再摔倒一次。”
“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你拿去吧。”
我看着桌上的钱,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没说谢谢。
我觉得,这两个字,太轻了。
我只是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很僵硬,但没有推开我。
“林慧,等我。”
我在她耳边说。
“等我把我们的家,再买回来。”
我用那两万块钱,在科技市场旁边,租了一个小小的门脸。
买了两台二手的电脑。
然后,我通过以前在国企时的关系,找到了一个刚从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叫小李。
我把我的想法跟他说了一遍。
小李听完,眼睛放光。
“哥,你这个想法牛逼啊!这不就是建材行业的‘阿里巴巴’吗?”
我给了他一千五的月薪,包一顿午饭。
他成了我的第一个,也是当时唯一一个员工。
我们的公司,就叫“建材通”。
名字很土,但很直接。
我负责跑业务,拉客户。
小李负责写代码,做网站。
林慧下班了,就过来给我们做饭,打扫卫生。
那个小小的门脸,白天是办公室,晚上我把桌子拼一拼,就成了我的床。
我让林慧继续住在出租屋,那里至少能好好休息。
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苦,也是最充实的日子。
为了拉到第一批种子用户,我几乎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建材市场。
我把我的网站,一遍一遍地讲给那些老板听。
“上网?那玩意儿能当饭吃?”
“陈峰,你是不是炒股把脑子炒坏了?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大部分人,都是嘲笑和不理解。
我吃了无数的闭门羹。
但我没有放弃。
因为我知道,我身后,是林慧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没有退路。
我用最笨的办法。
免费。
“老板,你把你的产品信息给我,我免费帮你挂到网上去。有装修公司找你,我一分钱中介费都不要。”
终于,有几个抱着“试试也不亏”心态的老板,同意了。
我拿着他们给的产品目录,如获至宝。
小李也给力,熬了几个通宵,把网站的雏形做了出来。
虽然简陋,但已经可以发布信息,可以搜索了。
接下来,就是找买家。
我把目标,锁定在那些小型的装修公司和施工队。
他们资金不雄厚,对价格敏感,最需要一个能找到便宜货源的渠道。
我还是用老办法,一个一个地跑。
“老板,找瓷砖吗?上我们‘建材通’看看,几十个牌子,价格透明,直接跟厂家联系。”
推广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要好。
“上网”这个概念,对装修队来说,很新鲜。
而且是免费的。
很快,就有第一个装修队,通过我们的网站,联系到了一个瓷砖老板,谈成了一笔生意。
虽然只有几千块钱。
但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圈子里炸开了。
“嘿,听说那个‘建材通’,真能找到便宜货!”
“是啊,还不用给业务员回扣!”
一传十,十传百。
开始有越来越多的装修队,主动来找我们。
网站的流量,开始有了起色。
那些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的建材老板,也开始主动打电话给我,要求把他们的产品挂上去。
我知道,第一步,我走对了。
但新的问题也来了。
服务器的费用,宽带的费用,开始压得我喘不过气。
小李的工资,我也快发不出来了。
那两万块钱,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那天晚上,小李找到我,表情很严肃。
“峰哥,我可能……干不了了。”
“怎么了?”我心里一沉。
“我女朋友家里,催我回老家考公务员。他们觉得我在这……不务正业。”
我沉默了。
我能理解。
在当时,放着铁饭碗不要,跑来跟一个一穷二白的“失败者”搞一个看不见未来的网站,确实像是不务正业。
“行,我明白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月的工资,我明天想办法给你。”
小李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我们一起做出来的网站。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难道,真的要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林慧来了。
她提着一个保温桶。
“给你炖了鸡汤。”
她看着我憔悴的样子,叹了口气。
“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我没瞒她,把情况跟她说了一遍。
她听完,什么也没说。
只是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万块钱。
“你哪来的钱?”我惊呆了。
“我把妈给我的那个金镯子,还有……你给我买的那条项链,都卖了。”
她的声音很轻。
我捏着那叠钱,感觉手在抖。
那条金项链,是我们在最风光的时候,我送给她的礼物。
她那么喜欢,连洗澡都舍不得摘。
现在,为了我这个不着边际的梦想,她把它卖了。
“林慧,你……”
我的喉咙又堵住了。
“傻瓜。”她帮我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眼圈红了。
“我跟你说过,我相信你。别让我失望。”
我没说话,只是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让她为我卖掉心爱的东西。
我用这一万块钱,续上了服务器的费用,又咬牙,给网站投了一点小小的广告。
就在本地一本装修杂志的内页。
我还印了一堆传单,每天晚上,就去新开盘的小区,挨家挨挨户地塞。
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后。
一个风投公司的人,通过杂志上的广告,找到了我。
那个人姓张,三十多岁,戴个金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他把我的“建材通”里里外外研究了个遍。
“陈总,”他对我这个称呼,让我很不习惯,“你的这个模式,很有意思。我们叫它B2B,企业对企业。”
“我们公司,最近正在关注垂直领域的电子商务平台。我觉得,你的‘建材通’,很有潜力。”
我当时还不懂什么叫风投,什么叫B2B。
我只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张总,您……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想投资你。”
张总推了推眼镜,说出了一个让我差点当场晕倒的数字。
“五十万,换你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五十万。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疼。
是真的。
我强压住内心的狂喜,装作很镇定地跟张总谈了很久。
从市场前景,谈到未来规划。
很多东西,都是我现学现卖的。
但我的眼睛里,有光。
那种光,骗不了人。
张总走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先是傻笑,然后,笑着笑着,就哭了。
像个傻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把压抑了两年多的所有委屈、不甘、痛苦,全都哭了出去。
我成功了。
我终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的稻草。
我拿着合同,飞奔回出租屋。
我一把推开门,看到林慧正在洗衣服。
“林慧!我们有钱了!我们有钱了!”
我语无伦次地把合同塞给她看。
她看着我,又看看合同,手上的泡沫都忘了擦。
“五……五十万?”
她不敢相信。
“对!五十万!”
我抱起她,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疯狂地转圈。
“我成功了!我做到了!”
她被我转得头晕,只能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
我看见,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笑着流泪。
有了投资,一切都走上了快车道。
我租了新的办公室,就在市中心最好的写字楼。
我把小李请了回来,给他开了双倍的工资,还给了他期权。
我招了更多的程序员,更多的业务员。
“建材通”的网站,改版升级,功能越来越完善。
我们开始向周边的城市扩张。
两年时间,“建材通”成了华南地区最大的建材B2B平台。
我的身家,也水涨船高。
我不再是那个骑着破自行车,到处求人的业务员陈峰。
我是“陈总”。
出入有专车,身边有助理。
那些曾经把我名片扔进垃圾桶的项目经理,现在排着队想请我吃饭。
那些曾经嘲笑我的建材老板,现在都成了我最忠实的合作伙伴。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但它看我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2004年,距离我倾家荡产,过去了整整五年。
那年夏天,我带着林慧,回到了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区。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那条熟悉的林荫道上。
一切好像都没变。
楼下王寡妇的孙子,已经上小学了。
我看到了那个曾经的新楼盘。
现在,它已经是这个城市最高档的小区之一。
我指着最高的那栋楼,顶楼。
“还记得吗?我当年跟你说,要买这里。”
林慧点点头,眼睛里有水光。
“走吧。”我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售楼处。
售楼小姐看到我,热情地迎了上来。
“先生,女士,看房吗?”
“看最好的那套。”我说。
她把我们带到了顶楼,那套带空中花园的复式。
装修得金碧辉煌。
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风景。
“喜欢吗?”我问林慧。
她没说话,只是走到那个空中的小花园里。
花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她伸出手,轻轻地摸着一朵玫瑰的花瓣。
我看到,她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
“陈峰,”她回过头,看着我,脸上带着泪痕,“我们……回家吧。”
我走过去,把她揽进怀里。
“嗯,我们回家。”
买下那套房子,我只用了几分钟。
签合同的时候,我用的,还是五年前那支笔。
那是我写下第一份计划书时用的笔。
我一直带在身上。
搬进新家的那天,我们没有请客,没有庆祝。
就我们两个人。
林慧在厨房里忙碌。
我在书房里,打开了那台落满灰尘的“大屁股”电脑。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股票软件。
大盘,在两千点左右徘徊,半死不活。
我找到了那只叫“东方电子”的股票。
经过漫长的熊市,它的股价,已经跌得只剩下几毛钱。
屏幕上,绿得让人心慌。
我看着那根K线,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个输红了眼的自己。
我笑了笑,点了根烟。
然后,我移动鼠标,把那个软件,拖进了回收站。
永久删除。
“吃饭了。”
林慧的声音传来。
我关掉电脑,走出书房。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四菜一汤。
有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们在巨大的餐桌两头坐下,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
“想什么呢?”林慧问。
“在想,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还在那个潮湿的小屋里,或者,早就从哪个楼上跳下去了。”
我说的是实话。
是她,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没有放弃我。
是她,用她最后的首饰,为我点燃了最后一盏灯。
“傻话。”她给我夹了一块肉。
“快吃吧,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我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我知道,我赢回来的,不只是一栋房子,一堆财富。
我赢回来的,是我的生活。
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尊严。
更是眼前这个,陪我走过地狱,又回到人间的女人。
窗外,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我知道,从今往后,其中有一盏,是为我而亮。
那盏灯,叫家。
来源:风过晨为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