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晚,合同我盖好章发你邮箱了,20吨,按我们说好的价,一分不少。”
九月,天刚擦黑。
晚风从蟹塘上吹过来,空气里混着水腥气和淡淡的桂花香。
我刚把院子里的石桌擦干净,手机就震了,是老周。
“林晚,合同我盖好章发你邮箱了,20吨,按我们说好的价,一分不少。”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大城市的喧嚣背景音,显得格外不真实。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笑得像朵花。
“周哥,谢了!太够意思了!”
“跟我客气什么,你选的螃蟹,我放心。款子第一批货到就打,让乡亲们准备吧。”
挂了电话,我几乎是跑着冲向村委会大喇叭的方向。
月牙湾的螃蟹,有销路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好价钱!
消息通过大喇叭传遍了整个村子,不到半小时,我家小院就挤满了人。
“小晚真是我们村的福星!”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脑子活!”
三叔公,村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辈,攥着我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
“好孩子,好孩子啊!今年大家伙儿能过个肥年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种最朴素的喜悦和感激。
我被这阵仗搞得有点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都是乡里乡亲,应该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即将丰收的、滚烫的喜悦。
我甚至都想好了,等第一笔款子下来,就用我的那份抽成,给村里小学的操场铺上塑胶跑道。
那晚,我睡得格外香甜,梦里都是螃蟹挥舞着大钳子,钳脚上绑着红色的钞票。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是三叔公家的儿媳妇,秀莲嫂。
她一脸焦急,把我拉到院子角落,压低了声音。
“小晚,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螃蟹出问题了?”
“不是螃蟹,”她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短视频递给我,“你自己看。”
手机屏幕上,一个穿着光鲜的主播,正用夸张的语气介绍着一款礼盒装大闸蟹。
“家人们!看到没有!金牌认证!每一只足四两!市场价九十九一只,今天我直播间,不要九十九,不要八十八,只要六十八!六十八带回家!”
背景音乐激昂,屏幕上“已售10万+”的字样刺得我眼睛疼。
我有点懵,“这不就是个广告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秀莲嫂一把抢回手机,音量都高了八度。
“怎么没关系!你看,人家一只就卖六七十!你给咱们谈的那个价,合下来一只才多少钱?二十出头!”
她的声音尖锐,带着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小晚,你是不是被人家坑了?还是……你吃了多少回扣?”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愣在原地,如木雕泥塑。
清晨微凉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我看着秀莲嫂那张写满怀疑的脸,一股火“噌”地就从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嫂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大概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但依旧梗着脖子。
“村里人都在传,说你从城里回来,认识人多,联合外人来薅咱们自己村的羊毛!”
“薅羊毛?”我被这词气笑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试图跟她讲道理。
“嫂子,你看到的是零售价,还是精包装的礼品蟹。人家要不要打广告?要不要请主播?要不要包装?要不要承担运输损耗?我们这是20吨塘头价,是统货!能一样吗?”
“我不管什么零不零售的,”她根本不听,“我只晓得人家一只卖六十八,我们二十多就卖了,这不就是活该被人宰吗?”
我无言以对。
我感觉自己像在对牛弹琴,不,牛至少不会怀疑你给它吃的草下了毒。
“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的,不信你去问问,大家伙儿都这么想!”
她说完,丢给我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扭头就走。
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的香气,此刻闻起来,竟有些恶心。
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试图去解释。
我从张家走到李家,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塘头价和零售价是两码事。”
“物流、冷链、包装、营销、平台抽成,这些都是成本。”
“20吨的大订单,要的是稳定和量大,价格肯定不能跟单只的比。”
一开始,还有人点头,装着在听。
后来,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带上了怜悯和不屑。
仿佛我是一个卖力表演的小丑,而他们早已看穿了一切。
最后我走到了三叔公家。
他正坐在院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三叔。”我喊了一声。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去,重重地“嗯”了一声。
那声“嗯”里,没有了昨天的亲热,只剩下疏离和审视。
“您也听说了?”我开门见山。
“听说了。”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小晚,不是三叔不信你,只是这差价……也太大了点。”
“村里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心里都有杆秤。一斤卖四十,和一只卖六十,这账谁都会算。”
我心彻底凉了。
连他都这么想,这个村子,就没人能听懂我的话了。
“三叔,那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成本,什么渠道,”他摆摆手,打断我,“我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我们就认一个死理:东西是好东西,就不能贱卖了。”
他的语气不重,但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胸口。
“那你们想怎么样?”我问,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这个价,我们不卖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明天你跟那个什么周老板说一声,让他再加点。一只……怎么也得给到四十吧。”
一只四十。
他真敢开口。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那张昨天还对我赞不绝口的脸,今天却写满了理所当然的贪婪。
我被他这种朴素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三叔,合同签了。”
“合同?”他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笑了,“那洋纸写的玩意儿,还能比我们一村子人的活路更重要?再说了,是他给的价太低,我们不同意,他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我彻底破防了。
我感觉我的大脑,像一台过热的服务器,即将死机。
愤怒、委屈、心酸,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堵在喉咙里,让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转身就走。
再多待一秒,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背后传来三叔公不紧不慢的声音。
“小晚,别忘了,你姓林,你也是月牙湾的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我猛地站住,回头死死地盯着他。
“我就是因为姓林,才把你们当亲人,才豁出脸面去求我朋友!我图什么?我图你们那点抽成?还是图你们一句‘胳膊肘往外拐’?”
我的声音嘶哑,眼眶发热。
三叔公被我吼得愣住了,手里的烟杆都忘了点。
我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小院。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老周的电话,我不敢接。
我怎么跟他说?
说月牙湾的乡亲们看了个短视频,觉得我们是骗子,要坐地起价?
他会怎么看我?他那个圈子的人会怎么看我?
我林晚,在行业里消失了两年,一出手就搞出这种幺蛾子。
以后我还怎么混?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地震动,像一个催命符。
我烦躁地抓起手机,按了静音,扔到一边。
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我心烦意乱。
我从床上爬起来,冲到水龙头下,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镜子里,是一张苍白又愤怒的脸,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凭什么要受这个气?
我回到月牙湾,是为了过几天清净日子,不是为了当什么救世主,更不是为了被一群眼瞎心盲的“亲人”当成驴肝肺。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走了算了。
回上海,回那个让我窒身心俱疲但至少规则分明的钢铁丛林。
那里的人,至少懂得什么叫合同,什么叫契约精神。
不会因为一个夸张的广告,就轻易否定你所有的努力。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对,走。
我打开衣柜,开始收拾东西。
夏天的衣服,冬天的衣服,书,电脑……
收拾到一半,我的动作停住了。
我看到了床头柜上摆着的相框。
相框里,是小时候的我,扎着两个羊角辫,被爷爷扛在肩上,背景就是村口那片蟹塘。
爷爷是月牙湾的老村长,一辈子都盼着村里的螃蟹能卖出个好价钱,让大家伙儿都富起来。
他临终前还拉着我的手说:“小晚,你出息了,以后别忘了拉扯乡亲们一把。”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能走。
我走了,就等于认输了。
不仅是向三叔公他们认输,也是向那个躺在相框里的老人认输。
我林晚,不能当一个逃兵。
哭够了,我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不就是一群被短视频洗了脑的村民吗?
不就是逻辑不通、认死理吗?
我在上海,什么样的奇葩客户没见过?
比这难缠一百倍的都有。
我能搞定他们,就能搞定月牙湾的这群“老宝贝”。
我重新拿起手机,看到了老周的十几通未接来电,还有几条微信。
“林晚,什么情况?电话怎么不接?”
“第一辆冷链车明天早上八点就到村口了,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看到回信!”
看着屏幕,我头皮发麻。
明天早上八点。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老周的电话。
“周哥,对不起,刚刚在塘边,信号不好。”我撒了个谎。
“吓我一跳,以为你掉塘里了。”老周松了口气,“怎么样,明天没问题吧?”
“……周哥,可能……有点小问题。”
我把情况用最委婉、最客观的方式说了一遍。
没提回扣,没提薅羊毛,只说是村民们看到市场上的高价,心理不平衡。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林晚,”老周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当年带你入行,第一课教你的是什么?是契约精神!合同签了,白纸黑字,现在跟我说村民不卖了?”
“周哥,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解释!”他的声音里满是怒火,“我几百家门店等着要货,所有的营销活动、宣传物料都铺下去了!你现在让我停?你知道这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吗?”
“我知道,我知道……周哥,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解决!”
“我给你时间?谁给我时间?”他怒吼道,“林晚,这事你要是办砸了,不光是你,连我的招牌都得被你砸了!”
“我最后给你一个期限,明天早上八点,我的车到村口,必须装货。装不上,后果自负!”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挂断。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完了。
这下真的把事情搞砸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几只飞蛾,不知死活地撞在纱窗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我像它们一样,被一张无形的网困住了。
怎么办?
报警?说村民违约?那以后我在村里还怎么待下去?
认怂?求老周加钱?我开不了这个口,这不光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门又被敲响了。
我以为又是哪个村民来“说理”,不耐烦地喊了声:“谁啊?”
“我,阿强。”
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阿强?
我想起来了,村西头王大伯家的儿子,高中毕业就没读了,在县城送外卖,前段时间好像因为骑车摔了腿,在家歇着。
我打开门。
阿强拄着拐,一条腿上打着石膏,额头上全是汗。
“强子?你这……有事吗?”
“晚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听我爸说,你跟三爷爷他们吵起来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姐,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就是没见过钱,也没见过世面。”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坐在石凳上。
“我送外卖的时候,啥都见过。一碗十几块的面,打包费三块,配送费五块,平台再抽点,到店家手里还剩多少?那些网红店,一杯奶茶卖三十,成本可能就三块。这都是一个道理。”
我没想到,全村第一个理解我的,竟然是这个半大的小子。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他们不听这个,”我苦笑,“他们就认短视频里那个六十八。”
“我知道,”阿强点点头,“所以讲道理是没用的,得让他们亲眼看到。”
“看到什么?”
“看到那六十八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没的。”他神秘地笑了笑。
“姐,你信我吗?”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真诚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不同于村里其他人的光芒。
那是一种见过外面世界,懂得基本商业逻辑的光。
“我信你。”我几乎没有犹豫。
“好嘞!”他一拍大腿(没打石膏的那条),“姐,你现在就去跟三爷爷他们说,就说你找了新的买家,愿意出高价。”
“什么?”我愣住了,“哪来的新买家?”
“我啊!”他指了指自己,“不对,是我帮你找的。”
“你?”
“姐,你忘了我是干嘛的了?我手机里好几个本地美食探店博主的微信。我跟他们说,月牙湾有一批极品大闸蟹,塘头直销,让他们来搞一场直播带货。”
直播带货?
我脑子飞速转动。
这确实是个办法。
让村民们亲眼看看,一只螃蟹从塘里捞出来,到卖给消费者,中间到底有多少环节,多少成本。
“可是……时间来不及啊,老周的车明天早上就到了。”
“来得及!”阿强胸有成竹,“我现在就联系他们,就说今晚搞一场夜捞直播,噱头足!他们肯定来!”
“那价格呢?”
“价格就按他们想要的定!六十八一只!让他们看看,这个价,到底好不好卖!”
我看着阿强,忽然觉得这小子摔的不是腿,是把脑子给摔开窍了。
这招叫“以毒攻毒”。
不,应该叫“沉浸式体验教学”。
“行!就这么办!”我一拍桌子,“我去找三叔公,你负责联系人!”
“得嘞!”
阿强拄着拐,兴奋地开始打电话。
我则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向那个让我憋了一肚子火的小院。
这一次,我的心态完全不同了。
我不是去求饶,也不是去吵架。
我是去“下套”的。
到了三叔公家,院子里果然还聚着几个人,都是村里的主心骨。
看到我,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有尴尬,有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小晚来了。”还是三叔公先开了口,语气缓和了不少。
“三叔,各位叔伯。”我没理会他们的表情,开门见山。
“刚刚老周给我打电话了,他不同意加价。”
这话一出,院子里顿时一阵骚动。
“不加价?凭什么!”
“他那是欺负我们乡下人!”
“大不了不卖了!我们的螃蟹,还怕没人要?”
我冷眼看着他们义愤填膺的表演,心里毫无波澜。
“大家先别急,”我抬高声音,压下他们的吵嚷,“老周那边不同意,但我又想了个新办法。”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
“我托人联系上了一个做直播带货的团队,他们愿意过来,现场直播卖我们的螃蟹。”
“直播?”三叔公显然没听过这个词。
旁边一个年轻人赶紧解释:“就是手机上卖东西,跟电视购物差不多。”
“哦……”三叔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他们出什么价?”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按你们说的,零售价,一只六十八。”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眼睛里放出贪婪的光。
“真……真的?六十八?”一个村民结结巴巴地问。
“真的。”我点头,“不过,他们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三叔公立刻警觉起来。
“第一,他们要抽三成的佣金。”
“三成?”有人惊呼。
“第二,包装、快递、冰袋,这些费用,得我们自己出。”
“第三,运输过程中,螃蟹死了、掉了腿,都算我们的,平台不负责。”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们只负责卖,卖多少算多少,卖不掉的,他们不管。”
我把这些条件一条条抛出来,院子里的气氛渐渐冷却。
“这……这条件也太苛刻了吧?”
“是啊,三成佣金,那不是抢钱吗?”
三叔公皱着眉头,又开始抽他的旱烟。
“那合下来,跟小周老板给的价,也差不了多少了嘛。”有人小声嘀咕。
我心里冷笑,现在知道算了?
“差得还远呢。”我淡淡地说,“你们别忘了,老周要的是20吨,是统货,不管大小死活,他全收。直播能卖掉多少?一百斤?一千斤?剩下的十九吨多,怎么办?在塘里等死吗?”
“螃蟹不等人,多养一天就多一天的成本和风险。等到蟹黄都瘦了,别说六十八,六块八都没人要。”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把他们心里的火苗彻底浇灭了。
他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了。
“怎么样?这直播,还做吗?”我环视一圈,追问道。
三叔公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锅在地上重重一磕。
“做!为什么不做!”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我就不信了,我们月牙湾这么好的螃蟹,还卖不出个好价钱!”
“正好也让大家伙儿都开开眼,看看城里人是怎么卖东西的!”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好!既然三叔拍板了,那就这么定了。”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盯着他,“直播团队马上就到,今晚就开播。你们得组织人手,连夜捞螃蟹、挑螃蟹、扎螃蟹。要是人手不够,耽误了事,可别怪我。”
“放心!”三叔公一挥手,“我亲自带人去!保证误不了事!”
看着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人走向蟹塘,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好戏,才刚刚开始。
晚上七点,阿强联系的美食博主团队开着一辆改装过的面包车进了村。
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主播,一个助理,一个摄像。
主播叫“大胃阿豪”,在本地小有名气,长得胖乎乎的,很喜感。
他们很专业,设备架设得飞快,灯光、反光板、收音麦,一应俱全。
蟹塘边,瞬间有了一点电影片场的感觉。
村民们远远地围着,好奇地看着这些新奇的玩意儿。
三叔公带着十几个青壮年,已经换上了下水的皮裤,在塘边候着。
“豪哥,这就是我们月牙湾的螃蟹,您看,个个生猛!”阿强拄着拐,热情地介绍。
阿豪捞起一只,对着灯光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品相很好。准备好了吗?我们八点准时开播。”
八点整,直播开始。
手机屏幕里,阿豪用他那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喊道:“家人们!今天阿豪带你们来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月牙湾!来,镜头给到我们的蟹塘!”
摄像师把镜头摇向波光粼粼的水面。
“今天,我们不卖别的,就卖这塘里现捞上来的大闸蟹!产地直供,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村民们都凑在阿强和我的手机前,紧张地看着。
“来,三爷爷,您给大家伙儿展示一下!”阿豪把C位让给了三叔公。
三叔公大概是第一次上“电视”,有点紧张,脸绷得紧紧的。
他按照排练好的,从水里捞起一网螃蟹,倒在灯光下的白盆里。
螃蟹们张牙舞爪,活力十足。
直播间的评论区开始滚动。
“哇,好大的螃蟹!”
“看着就好吃!”
“多少钱一斤?”
阿豪拿起一只最大的,用红绳绑好,对着镜头展示。
“家人们,看清楚了!每一只都经过我们精挑细选,公蟹足四两,母蟹足三两!今天直播间,我们不按斤卖,按只卖!”
“市场价九十九、八十八的,今天在阿豪直播间,只要68!68一只!全国包邮!”
他报出价格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三叔公和周围几个村民的眼睛都亮了。
“上链接!”
助理在后台操作,屏幕下方跳出了一个购物车的图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个不断跳动的销量数字。
10……
23……
41……
数字跳得很慢,像蜗牛在爬。
三叔公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阿豪还在卖力地吆喝,甚至现场架起锅,蒸了几只螃蟹,掰开来,金黄的蟹黄流油,看得人食指大动。
然而,销量依旧不温不火。
半小时过去,总共卖了不到一百只。
“怎么回事?怎么没人买?”秀莲嫂忍不住嘀咕。
“六十八一只,太贵了吧?”
“就是啊,网上三十多一只的都有。”
直播间的评论,也从一开始的赞美,变成了质疑。
“主播,你这价格也太黑了吧?杀猪呢?”
“塘头直销还卖这么贵?把我们当傻子?”
“隔壁直播间三十八一只,还送蟹醋和工具。”
阿豪的额头也开始冒汗,他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不停地跟助理使眼色,助理在后台 frantically 地调整着什么,也许是想买点流量。
但真实的用户不买账,刷再多机器人也没用。
一个小时过去了,销量定格在132只。
直播间的气氛越来越尴尬。
阿豪找了个借口,说要去上厕所,匆匆下了播。
蟹塘边,灯光依旧亮着,但那股火热的劲头,已经彻底没了。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捞上来的上百斤螃蟹,还放在盆里,无助地吐着泡沫。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表情,比那螃蟹壳还难看。
三叔公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
没人回答他。
现实,给了他们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阿豪的团队垂头丧气地收拾设备,临走前,那个叫阿豪的主播找到我。
“林小姐,对不住了,今天这事实在是……价格太高了,根本没有竞争力。”
“我知道,不怪你们,辛苦了。”
“这是我们卖掉的132只的钱,扣掉三成佣金和平台手续费,一共是6142块。你看下。”他把手机上的账单给我看。
我点点头。
“另外,按照合同,你们需要支付我们三千块的出场费。”
我从包里数了三千块现金给他。
他接过钱,叹了口气,“其实,你们这螃蟹品质真的不错,如果价格能降到四十左右,走薄利多销的路子,今天至少能卖掉上千只。”
说完,他摇摇头,带着人上车走了。
面包车的尾灯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我拿着那6142块钱,走到三叔公面前。
“三叔,这是今晚的收入。”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手里的钱,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卖了132只,收入6142块。我们付了3000块出场费,还剩3142块。”
“这132只螃蟹,我们用了最好的泡沫箱,最厚的冰袋,顺丰空运,一只的打包和快递成本大概是18块。132只,就是2376块。”
“所以,我们今晚忙活了一晚上,捞了几百斤螃蟹,死了的、掉了腿的不算,最后挣了……”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
“挣了766块。”
“而且,这还没算我们的人工成本。”
寂静。
夜风吹过,蟹塘的水面泛起涟漪,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嘲笑。
“766块……”秀莲嫂失神地重复着这个数字。
一个多小时前,她还幻想着一只螃蟹就能挣六十八。
现在,一百多只,才挣了这点钱。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三叔公终于站了起来,他看着那些还堆在地上的泡沫箱和冰袋,看着盆里已经开始没那么活泛的螃蟹,身体晃了晃。
“三叔!”我赶紧扶住他。
他一把推开我,踉踉跄跄地走到蟹塘边,看着那一片他经营了一辈子的水面。
“我错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懊悔和疲惫。
“我……我错了……”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遍遍地重复着。
周围的村民,也都低下了头。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愤怒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他们不是坏,他们只是……不懂。
不懂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不懂那些复杂的商业规则。
他们只是用自己最朴素的认知,去衡量一切,结果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老周。
我心里一紧,按下了接听键。
“林晚,我想了一下午,这事不能全怪你。”
电话那头,老周的声音很疲惫,但没有了之前的怒火。
“我明天派个采购经理过去,跟村里人再谈谈。价格可以适当往上浮动一点,就当……就当是我这个当师兄的,替你这个师妹买个教训。”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周哥……”
“但是!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他们还是那个态度,那我们以后就再也别合作了。”
“我明白。”
“车,还是明天早上八点到。你自己看着办吧。”
挂了电话,我走到三叔公身边。
“三叔,老周的电话。”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他还……还要我们的螃蟹吗?”
“要。”我点点头,“车,明天早上八点到村口。还是原来的价格。”
三叔公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是……”我话锋一转。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我。
“人家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明天早上八点,车装不满,这个合同就作废。以后,月牙湾的螃蟹,他一只都不会再要。”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现在是晚上十点,距离八点,还有十个小时。”
“20吨螃蟹,从捞捕、分拣、捆扎到装车,需要多少人手,多少时间,您比我清楚。”
“是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还是抱着你们那‘一只六十八’的梦,眼睁睁看着满塘的螃蟹烂掉,你们自己选。”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回家。
我把能做的都做了,能说的也都说了。
剩下的,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
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老周愤怒的脸,一会儿是三叔公懊悔的眼神。
早上五点,天还没亮,我就被窗外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
我爬起来,走到窗边。
只见村里的路上,灯火通明。
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
有人在蟹塘里捞,有人在岸边分拣,有人在熟练地用草绳捆扎螃蟹。
三叔公站在最前面,大声地指挥着,声音嘶哑,但中气十足。
秀莲嫂带着村里的妇女们,在旁边烧水煮姜茶,给下水的人驱寒。
就连腿脚不便的阿强,也拄着拐,在一旁帮忙递工具,维持秩序。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喊累。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赎罪般的郑重和急切。
他们用行动,做出了选择。
我披上外套,走出了院子。
“小晚,醒了?”三-叔公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嗯。”我点点头,走到他身边,“来得及吗?”
“来得及!肯定来得及!”他拍着胸脯保证,“天亮之前,保证把第一车货备好!”
他指着旁边已经堆成小山的竹筐,“你看,这都是挑出来的,个头均匀,绝对的好货!”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沾满泥水的裤腿,心里五味杂陈。
“三叔,辛苦了。”
他摆摆手,咧开嘴笑了,露出黄色的牙齿。
“不辛苦,不辛苦。是我们……是我们对不住你。”
“小晚,你别跟我们这些老东西一般见识,我们……是我们眼皮子浅,差点误了大事。”
我摇摇头,“过去了。”
太阳从东边的山头一点点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蟹塘上,也洒在每一个忙碌的身影上。
那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
早上七点五十分,一辆巨大的冷链货车,准时出现在村口。
司机跳下车,看到路边已经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几百筐螃蟹,和旁边严阵以待的村民,明显愣了一下。
“这是……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装车!”三叔公大声回答。
他一声令下,村民们立刻排成一条长龙,开始接力搬运。
没有人说话,只有竹筐碰撞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息声。
我站在车边,拿着单子,核对数量。
老周派来的采购经理也到了,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看着这火热的劳动场面,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些复杂。
“林晚姐,周总让我跟您说,他很佩服你。”
我笑了笑,没说话。
八点三十分,第一车货,准时装完。
货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司机签了字,发动汽车。
货车缓缓驶离,带走了月牙湾的希望,也带走了这场风波的尘埃。
村民们站在路边,目送着货车远去,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
三叔公走到我面前,从兜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烤红薯。
“小晚,垫垫肚子吧,忙了一晚上。”
我握着滚烫的红薯,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忽然觉得,他就像这片土地一样。
固执,守旧,有时候甚至有点不讲理。
但也真实,质朴,懂得知错就改。
“谢谢三叔。”
他嘿嘿一笑,转身又去指挥下一批的捞捕工作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每天,都有冷链车准时到来,又满载而归。
村里的气氛,也恢复了往日的和谐,甚至比以前更加融洽。
大家看我的眼神,除了感激,更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佩和信服。
秀莲嫂再见到我,总是有点不好意思,每次都硬要塞给我几个她家刚下的鸡蛋。
阿强成了我的“跟班”,天天拄着拐在我身边转悠,一口一个“晚姐”,嚷嚷着要跟我学做生意。
20吨螃蟹,比预想中更快地全部交付完毕。
最后一天,老周的尾款,一分不差地打到了村里的公共账户上。
当会计在喇叭里公布那个巨大的数字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那天晚上,村里在晒谷场上摆了流水席。
几乎家家户户都拿出了自己的拿手好菜。
酒过三巡,三叔公端着满满一碗米酒,走到了我面前。
他的脸喝得通红。
“小晚,”他把碗举得高高的,“这一碗,三叔代表全村人,敬你!”
“以前,是我们不对,是我们老糊涂,是我们有眼不识金镶玉!”
“你别怪我们,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这一次!”
说完,他仰起头,把一整碗酒都灌了下去。
我赶紧站起来,“三叔,您言重了,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抹了把嘴,“这个教训,我记一辈子!”
“是你,让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知道了什么是山外有山,什么是天外有天!”
“也是你,让我们明白了,做人,不能光盯着眼前的仨瓜俩枣,得讲信用,得知好歹!”
他拉着我的手,当着全村人的面,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晚,以后,你就是我们月牙湾的领路人!”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搞得手足无措,只能把他扶起来。
村民们都在鼓掌,掌声热烈而真诚。
那一刻,我看着一张张朴实的笑脸,忽然明白了爷爷当年的那份心情。
回到这个地方,或许并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为了找到什么。
找到一种被需要的价值感,找到一种与土地和人群紧密相连的归属感。
这比在上海任何一栋写字楼里签下的千万合同,都更让我感到满足。
风波过后,月牙湾的生活,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村民们开始对外界的事物抱有好奇和敬畏。
他们会围着阿强,让他讲讲城里外卖平台的规则,会让我帮他们看看手机上那些“社区团购”是不是靠谱。
三叔公甚至让我给他也注册一个短视频账号,说要“学习学习”。
我哭笑不得,但还是帮他弄了。
他的第一个视频,就是拍蟹塘,配的文字是:“好东西,也得有好卖法。”
我给他的视频点了个赞。
秋天很快过去,冬天来了。
蟹塘进入了休养期。
村子也安静了下来。
我用那笔属于我的佣金,兑现了我的承诺,给村小学的操场铺上了崭新的塑胶跑道。
孩子们在上面奔跑欢笑,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
我常常在午后,搬个椅子坐在院子里,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看着远山和近水。
老周偶尔会打电话来,跟我聊聊市场行情,开玩笑问我什么时候回上海“重出江湖”。
我总是笑着说:“不回了,我在月牙湾,挺好。”
是啊,挺好的。
这里有我熟悉的泥土芬芳,有我牵挂的乡里乡亲,也有一份被我亲手改变、并正在变得更好的事业。
或许生活本就如此,有误解,有冲突,但只要心是热的,路就总能走得通。
月牙湾的螃蟹是甜的,但它教会我的那个道理,却带着一丝回甘的咸涩。
来源:顽强钢笔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