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个下午,阳光像是被稀释过的蜂蜜,懒洋洋地涂抹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上。
那个下午,阳光像是被稀释过的蜂蜜,懒洋洋地涂抹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上。
我刚从楼下的小超市出来,手里拎着一瓶海天金标生抽。
女朋友小鱼发消息催了三次,说糖醋排骨没酱油没法收汁。
我回了她一个“收到”的表情包,嘴角还挂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就是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寻常到有点乏味。
风里有桂花的香气,隔壁王大爷家的狗在阳台上懒洋洋地叫了两声。
我走在人行道上,距离我们那栋楼,只剩下不到五十米。
一个大妈,就在我前面大概七八米远的地方,走得好好的,突然一个踉跄。
我眼睁睁看着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前扑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
那声音,像是半满的米袋子砸在地上,听得我心里都跟着一抽。
我当时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竟然是网上那些“扶不扶”的段子。
真的,就一秒钟的犹豫。
但紧接着,理智和最基本的人性就占了上风。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妈,看年纪跟我妈差不多。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边上,一小片深色慢慢洇开。
是血。
我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还想什么段子,救人要紧。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手里的酱油瓶被我随手放在了路边的花坛上。
“阿姨,您怎么样?您没事吧?”我蹲下身,不敢轻易动她。
她微微呻吟了一声,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来看我。
她的额头磕破了,血顺着眉骨往下流,糊了半边眼睛。
“哎哟……我的腿……我的腿……”她声音发颤,充满了痛苦。
我赶紧说:“您别动,我给您叫救护车。”
说着我就掏手机。
“小伙子……你,你先拉我一把,我……我起不来……”她的手伸向我,眼神里满是祈求。
我看着她那只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手,心里最后一点戒备也消失了。
我扶住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想把她搀扶起来。
“慢点,您慢点。”
就在我把她扶着坐起来的一瞬间,她的另一只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气大得惊人。
我愣住了。
她的眼神变了。
刚才的痛苦和祈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怨毒和惊慌。
“你……你这个小伙子,走路怎么不看路啊!”她突然拔高了音量,声音尖利得像是指甲划过玻璃,“你撞到我了!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我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
我撞到她?
我离她明明还有好几米远。
“阿姨,您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撞您啊,我看见您自己摔倒了才过来帮忙的。”我急着解释。
“就是你!就是你!”她手抓得更紧了,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你骑个破车子那么快干什么!把我撞了还想跑?”
车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两手空空,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
哪来的车子?
周围已经开始聚拢人了。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啊?”
“好像是那个小伙子撞了老太太。”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毛毛躁躁的。”
我感觉自己像掉进冰窟窿,浑身发冷。
那些目光,像一根根针,扎在我身上。
“我没有!”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根本没骑车!我是走过来的!不信你们看,那里,那瓶酱油还是我刚买的!”
我指向花坛上的酱油瓶。
可没人看。
他们的视线,都牢牢锁定在我和大妈紧紧抓在一起的手上。
在他们眼里,这大概就是肇事者被受害者抓住的铁证。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撞了人还不承认啊!还有没有天理了啊!”大妈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腿,“我的腿啊,肯定断了啊!我这把老骨头可怎么办啊!”
她的哭声像是一面大鼓,把越来越多的人吸引过来。
我百口莫辩。
我的解释,在她的哭声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有人已经拿出手机开始录像了。
闪光灯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处刑的罪犯。
“先别吵了,叫救护车,叫警察!”人群里有个声音喊道。
很快,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这片混乱。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下来,大妈一看到他们,哭声更大了,抓着我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
“别让他跑了!就是他撞的我!”
警察也到了。
一看到警察,我像是看到了救星。
“警察同志,你们要相信我,我真的是冤枉的!”我急切地说。
警察是个三十多岁的方脸汉子,表情严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躺在担架上还在呻吟的大妈。
“先跟我们回所里一趟,做个笔录。”他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倾向。
我被带上了警车。
透过车窗,我看到我的那瓶酱油,还孤零零地立在花坛上。
阳光照在瓶身上,反射出一种冷漠的光。
小鱼的糖醋排骨,今天怕是做不成了。
在派出所的调解室里,灯光白得晃眼。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停顿,我发誓都没有半点虚假。
做笔录的年轻警察一边听一边记,没什么表情。
“也就是说,你坚称自己没有撞到她,只是出于好心去扶她?”他最后确认道。
“对,千真万确。”我点头,像小鸡啄米。
“那她为什么会一口咬定是你撞的?”
我苦笑:“我怎么知道?也许她摔糊涂了,也许……”
也许她是故意的。
后面那句话,我没说出口。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这话说出来,只会显得我是在恶意揣度。
没过多久,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夹克的男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满脸怒气。
他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亮,手腕上戴着一串粗大的金链子。
“谁!谁撞了我妈!”他一进来就嚷嚷,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着。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股凶狠劲儿,像是要活吃了我。
他就是大妈的儿子,张伟。
“就是你?”他指着我的鼻子。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同志,有话好好说,这里是派出所。”方脸警察站起来,拦在他和我中间。
张伟哼了一声,总算收敛了点。
他拉了张椅子坐下,二郎腿一翘,开始了他的表演。
“警察同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妈都快七十的人了,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被他这么一撞,现在躺在医院里,医生说是股骨颈骨折,要动手术!手术费、住院费、营养费、误工费……哦不,我妈没工作,是精神损失费!这笔账怎么算?”
他说话像连珠炮,一套一套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才多久,诊断都出来了?连赔偿项目都想好了?
“我们还在调查,事情的经过还没弄清楚。”方脸警察说。
“还调查什么?”张伟一拍大腿,“我妈亲口说的,就是他撞的!一个老太太,还能撒谎骗人不成?倒是现在这些年轻人,一个个没担当,做了事不敢认!”
他又把矛头指向我。
我气得浑身发抖:“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说了我没有!是她自己摔倒的!”
“你没有?你没有我妈会拉着你不放?你没有我妈会摔成骨折?”他一连串的反问,咄咄逼人。
“我……”我再次语塞。
是啊,我说我没有,可证据呢?
调解陷入了僵局。
警察建议我们私了。
“小伙子,你看,现在也没有监控拍到,到底怎么回事,就你们两个当事人清楚。老太太那边情绪很激动,医药费是肯定要花的。你要是觉得委屈,可以走法律程序。但打官司,费时费力,最后结果也不好说。不如你们商量一下,你这边出于人道主义,补偿一部分,这事儿就算了了。”
方脸警察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我听懂了。
他也在暗示我,破财消灾。
我心里一万个不情愿。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尊严和清白的问题。
我凭什么要为我没做过的事买单?
“我不同意私了。”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没做过,一分钱我都不会出。我相信法律会还我一个公道。”
张伟一听,当场就炸了。
“好!好你个小子!有种!你给我等着!不赔钱是吧?行!咱们法院见!我告诉你,没二十万,这事儿没完!”
二十万。
他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耳朵里嗡嗡作响。
二十万?他怎么不去抢?
就因为我扶了他妈一下,就要赔上我好几年的积蓄?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小鱼一开门,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不是去买酱油吗?怎么去了大半天?酱油呢?”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积攒了一下午的委屈、愤怒、恐惧,在看到她担忧的眼神那一刻,彻底决堤。
我一个二十八岁的大男人,抱着我的女朋友,哭得像个孩子。
小鱼什么也没问,只是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等我情绪稍微平复下来,我才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也懵了。
“怎么会这样……这不就是网上说的那种……讹人吗?”
“我不知道。”我瘫在沙发上,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现在脑子很乱,我只知道,他们要我赔二十万。”
“二十万?!”小鱼惊呼出声,“他们疯了吧!”
“他们没疯,疯的是这个世界。”我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一种极度的煎熬里。
白天,我强打精神去上班,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些五彩斑斓的设计稿,却一个像素都改不下去。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大妈那张怨毒的脸,和她儿子张伟嚣张的叫骂。
晚上,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
我梦见自己站在法庭上,所有人都指着我,说我是凶手。
我梦见我爸妈知道了这件事,气得心脏病发。
我梦见小鱼因为这件事,离我而去。
我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胡子拉碴,镜子里的人,我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小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到处帮我找律师,咨询法律援助。
但得到的回复,大多不乐观。
这种案子,最难的就是取证。
没有目击证人愿意出来作证,没有监控录像,基本上就是原告和被告各执一词。
而根据“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我需要拿出证据,证明我没有撞她。
可这怎么证明?
我怎么去证明一件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薄薄的一张纸,却重若千斤。
看着上面“原告:张某某”“被告:林墨”的字样,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真的成了被告。
我,林墨,一个奉公守法,连红灯都很少闯的普通市民,因为一次好心,成了一个民事纠纷案件的被告。
这太荒谬了。
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和小鱼的关系,也开始出现裂痕。
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毫无保留地支持我。
她开始劝我。
“林墨,要不……要不算了吧?”有天晚上,她小心翼翼地对我说。
我正对着电脑发呆,闻言猛地回头:“算了?什么算了?”
“就……赔点钱,把这事儿了了。二十万太多了,我们去跟他砍砍价,看能不能少一点。五万?或者三万?”她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你也觉得,我应该赔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忙解释,“我当然相信你!可是……可是打官司我们赢不了啊!律师都说了,我们没有证据!到时候判下来,可能赔得更多!还要留案底,你以后工作怎么办?”
“所以,为了不留案ě案底,为了省事,我就该认了这盆泼在我头上的脏水?”我冷笑。
“林墨,你能不能现实一点!”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现在不是争一口气的时候!我们俩的积蓄加起来才多少?你非要把这些钱都扔到水里,还要背上一身债才甘心吗?”
“这不是钱的事!”我吼道,“这是清白!是公道!”
“公道能当饭吃吗!”她也哭了,“我每天看你这样不吃不喝,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心疼啊!我不想我们的生活,被这件事彻底毁掉!”
那晚,我们大吵一架。
这是我们在一起三年,吵得最凶的一次。
最后,她摔门而出,回了她自己家。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黑暗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
连最亲密的爱人,都开始动摇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相信我?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记错了?
那天下午,我是不是真的不小心碰到了她?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滋生。
我一遍遍地回放那天的记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
没有。
真的没有。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当时和她的距离。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摔倒时,我的惊讶。
我不能认。
如果我认了,那我这辈子,都会活在“肇事者”的阴影里。
我会看不起我自己。
我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律师的名片。
是小鱼之前找的,一个姓李的年轻律师。
我拨通了电话。
“李律师吗?我是林墨……关于我的案子,我想委托您。”
“我想好了,我决定要打这场官司。”
“对,无论如何,都要打。”
李律师很年轻,看起来比我还小几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很斯文。
但他听我讲完整个故事后,眼神里却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林墨先生,我得先跟你说清楚。”他很坦诚,“这个案子,从证据层面来看,对我们非常不利。对方有医院的伤情鉴定,有她本人的证词。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我点点头,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
“但是,”他话锋一转,“这不代表我们就会输。”
我抬起头,眼里燃起一丝希望。
“法律讲证据,但法律也不是冰冷的条文。法官也是人,是人就有自由心证。我们的目标,不是去证明一件没有发生过的事,而是要让法官相信,对方所说的事情,存在极大的不合理性。”
“怎么做?”我追问。
“细节。”李律师在纸上写下两个字,“魔鬼,藏在细节里。从现在开始,你需要把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你能记起来的所有细节,不管多么微不足道,都告诉我。”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几乎天天泡在李律师的办公室。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复盘。
那天下午的天气,风向,阳光的角度。
我穿的衣服,鞋子,手里酱油的品牌。
大妈穿的衣服颜色,她摔倒的姿势,她说的第一句话。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有没有我眼熟的邻居。
我甚至画出了事发地点的平面图,精确到每一棵树,每一个花坛,每一个垃圾桶的位置。
李律师拿着这张图,沉默了很久。
“这个位置,”他指着图上一个角落,“这里是一家新开的宠物店?”
“对,开了大概两三个月了。”
“门口有没有装监控?”
我心里一动:“好像……好像有!我记得他们门口挂着一个‘内有监控’的牌子!”
“走,我们现在就去!”
我和李律师立刻赶到了那家宠物店。
店主是个很潮的年轻人,染着一头银发。
听我们说明来意,他皱起了眉。
“监控是有,不过是对着我们店门口的,怕有人偷狗。你们说的那位置,在马路对面,估计拍不到。”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不管拍到拍不到,能不能麻烦您,让我们看一下?”李律师坚持道。
店主犹豫了一下,还是带我们进了后台。
监控画面调了出来。
果然,摄像头的主要范围是店门口的区域。
马路对面的事发地点,只能拍到一个非常模糊的边角。
画面里,人影小得像蚂蚁。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希望能从中分辨出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在下午3点17分那个时间点,画面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踉跄了一下,然后倒地。
就是她!
紧接着,另一个稍大一点的人影跑了过去。
是我!
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
但接下来,画面里的情况,却让我如坠冰窟。
由于角度和距离的原因,画面只能看到我跑过去,然后蹲下,然后和大妈纠缠在一起。
至于我到底有没有撞她,那个关键的瞬间,被一棵该死的行道树的树冠,挡得严严实实。
“这……”我哑口无言。
这段监控,不但不能证明我的清白,反而从某种程度上“证实”了,我和大妈确实发生了接触。
如果拿到法庭上,对方律师完全可以说,这就是我肇事后去扶她的画面。
“没关系。”李律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表情却不像我这么沮丧,“这段视频,虽然不能直接证明你的清白,但它至少证明了一件事。”
“什么事?”
“时间。”李律师的眼睛亮得吓人,“它精确地记录了事发的时间,以及你和她接触的全过程。这是个客观存在的时间轴。张伟不是说,他接到电话就赶去医院了吗?我们可以查一下,从这里到医院,需要多长时间。再查一下医院的记录,看看大妈是什么时候被送到急诊的,诊断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还是不太明白。
李律师接着说:“张伟在派出所,脱口而出就是‘股骨颈骨折’,还列出了一系列的赔偿要求。你不觉得,他知道得太快,准备得太充分了吗?就像……提前写好了剧本。”
我心里猛地一震。
对啊!
从大妈摔倒,到救护车来,再到医院,做检查,出诊断,这个过程至少也要一两个小时吧?
张伟怎么可能在事发后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对伤情和索赔细节了如指掌?
除非,他早就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这只是一个疑点,一个突破口。”李律师说,“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支撑这个疑点。”
除了这段用处不大的监控,我们一无所获。
李律师又带着我,在事发地附近走访了好几天,希望能找到目击者。
但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
住在附近的人,要么说没看见,要么含糊其辞,不愿多事。
毕竟,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去得罪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地头蛇,没人愿意冒这个险。
时间,就在这种焦虑和无望中,来到了开庭的那一天。
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穿上了唯一一套深色西装,是当初为了面试买的。
小鱼最终还是来了。
她没有化妆,眼圈有点红,默默地站在我身边,帮我整理了一下领带。
“别怕,我陪着你。”她说。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点了点头。
走进法庭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庄严肃穆的国徽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冰冷而正式。
我看到了原告席上的大妈和她的儿子张伟。
大妈坐在轮椅上,腿上打着石膏,脸色蜡黄,一副受尽折磨的样子。
张伟站在她身后,看到我,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他们的律师,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看起来精明干练。
庭审开始了。
法官敲响法槌,整个法庭瞬间安静下来。
原告律师先发言。
他用一种极富煽动性的语调,讲述了一个“善良的老人被鲁莽的年轻人撞倒,反遭抵赖”的故事。
他出示了医院的诊断证明、缴费单据,还有一张大妈躺在病床上,表情痛苦的照片。
每一份证据,都像一把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轮到大妈本人陈述。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我如何“骑着飞快的车子”把她撞倒,又如何“恶语相向”,企图逃避责任。
她讲得声情并茂,细节丰富,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说到动情处,她还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好像随时要晕过去。
旁听席上,传来一阵阵同情的唏嘘声。
我坐在被告席上,双手死死地攥着,指甲掐进肉里,都感觉不到疼。
我在心里呐喊:假的!都是假的!
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轮到张伟作为家属证人发言。
他更是添油加醋,把我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社会败类。
“法官大人,我妈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现在被他撞成这样,下半辈子可能都得在轮椅上过了。他呢?从事发到现在,一个电话没有,一句道歉没有!还在这里狡辩!这种人,要是不严惩,天理何在啊!”
他说得义愤填膺,好像我真的是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演得真好。
奥斯卡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终于,轮到我的律师,李律师发言了。
李律师站了起来,先是对老人的遭遇表示同情。
然后,他话锋一转。
“审判长,我方对原告的伤情没有异议。我们唯一的争议点,就是这个伤,到底是不是我当事人造成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原告席。
“原告方一直声称,是我当事人林墨,骑着一辆‘飞快的车子’撞倒了张阿姨。那么请问,车子在哪里?”
原告律师立刻站起来:“当时情况混乱,肇事车辆可能已经被被告藏匿。”
“藏匿?”李律师笑了,“一部自行车?一辆电动车?请问原告,你看到的是什么车?”
被推到证人席上的大妈愣了一下,含糊道:“就是……就是那种很快的车……我没看清……”
“没看清?”李律师追问,“你连对方有没有骑车都没看清,怎么就那么确定,是他撞了你?”
“就是他!他跑过来的时候,撞到了我的腿!”大妈急了。
“跑过来?”李律师抓住了这个词,“你刚才不是说骑车吗?到底是跑,还是骑车?”
“我……我记不清了!我当时都摔蒙了!”大妈的眼神开始躲闪。
“好,我们暂且不论是跑还是骑车。”李律师没有继续逼问,而是换了个话题。
他看向张伟。
“张伟先生,你刚才说,你接到电话后,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请问,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电话的?”
张伟想了想,说:“大概是下午三点半左右吧。”
“三点半。事发地点在城西的幸福路,而事发医院是市中心医院。根据地图软件的测算,哪怕不堵车,开车也需要四十分钟。也就是说,你到医院,最早也要四点十分。”
李律师拿出了一份文件。
“这是我们从医院调取的记录。上面显示,张阿姨被送到急诊的时间,是下午四点零五分。医生进行初步检查,开具CT申请单,是四点二十分。而CT室的报告出来,确诊为股骨颈骨折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十五分。”
李律师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里,清晰得可怕。
“那么问题来了,张伟先生。你是如何在下午三点半接到电话,就知道你母亲是‘股骨颈骨折’,甚至连赔偿方案都想好了的?”
张伟的脸色,瞬间变了。
“我……我是听医生说的!”他狡辩道。
“哪个医生?是在电话里跟你说的吗?在CT结果出来之前,哪个医生敢下这样的诊断?”李律师步步紧逼。
“我……我忘了!”张伟的额头开始冒汗。
法庭里开始出现骚动。
法官敲了敲法槌,示意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张伟身上。
他那副嚣张的气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慌乱。
我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大妈,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李律师并没有停下。
他向法庭呈上了那段从宠物店拿到的,模糊不清的监控视频。
“审判长,各位请看。这是事发当时,附近商家的一段监控录像。虽然画面模糊,但可以清晰地看到,下午3点17分,原告摔倒。3点17分15秒,我当事人林墨,跑上前去。”
视频在法庭的大屏幕上播放。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家请注意,我当事人是从画面的右侧跑过来的,而在他跑过来之前,原告已经倒地。这至少可以证明,不存在我当事人‘骑车撞人’的可能。”
“这……这说明不了什么!”原告律师反驳,“也可能是他跑过去的时候撞到的!”
“说得对。”李律师点了点头,似乎同意他的说法,“单凭这段视频,确实无法完全排除碰撞的可能。但是……”
他按下了暂停键。
“我想请技术人员,对这段视频的音频,进行提取和降噪处理。”
音频?
我愣住了。
那段视频,还有音频?我怎么不知道?
我看到张伟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
技术人员很快处理完毕。
李律师示意,播放处理后的音频。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一些细微的声音,被放大了出来。
先是一声女人的惊呼:“哎哟!”
这个声音很短促,充满了意外。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然后,是我的声音:“阿姨,您怎么样?”
到这里为止,一切似乎都和之前的辩论差不多。
但音频并没有结束。
在我和大妈的对话,以及周围人群嘈杂的议论声中,有一个微弱但清晰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是那种很老土的和弦铃声。
铃声响了几下,被接通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急切:“喂?儿子……”
是大妈的声音!
当时她已经被扶起来,坐在地上,救护车还没来。
而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那个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是张伟。
“妈,怎么样了?成了吗?”
法庭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听到了。
成了吗?
他在问什么?
录音里,大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成了……我摔下去了,腿……腿好像真的断了,好疼啊……”
“断了?断了正好!断了才赔得多!”张伟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关心,反而透着一股兴奋。
“你记住了,就咬死是那个跑过来的小子撞的!他看着挺老实的,肯定不敢把事闹大!你哭惨一点,就说他骑车撞的,速度很快!”
“可是……可是他没骑车啊……”
“我管他骑没骑车!我说他骑了就骑了!你别管那么多,按我说的做!这事儿要是成了,我那笔生意就有救了!二十万!听见没有,少一分都不行!”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生。
整个法庭,安静得能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张伟。
他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白纸。
豆大的汗珠,从他油腻的额头上滚落下来。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像。
他愣住了。
是那种灵魂出窍,大脑被彻底格式化了的,完完全全的呆愣。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段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远程指导”,会被一个几十米外的,对着宠物店门口的摄像头,给录了下来。
“不……不是的……”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嘶吼,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这不是我……这是伪造的!”
但他的辩解,在铁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坐在轮椅上的大妈,已经彻底崩溃了。
她不再伪装痛苦,而是发疯似的用手捶打着自己的石膏腿,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我不想的……都是他逼我的……都是我这个不孝子逼我的啊……”
法官的法槌,重重落下。
“肃静!肃静!”
但法庭里的秩序,已经无法维持。
闪光灯像疯了一样闪烁,记者们冲向张伟,话筒几乎要戳到他脸上。
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一个颠倒黑白的故事,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阳光,终于穿透了乌云。
案子的结果,毫无悬念。
法院驳回了原告的全部诉讼请求,并当庭宣布,将以涉嫌敲诈勒索和伪造证据,对张伟和他的母亲展开司法调查。
我赢了。
走出法院大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久违的蓝天。
小鱼冲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哭得泣不成声。
“赢了……我们赢了……”
我抱着她,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不是胜利的喜悦。
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疲惫和虚脱。
为了这一天,我失去了太多。
我的工作受到了影响,我的存款消耗殆尽,我承受了无数的白眼和非议,我甚至差点失去了我的爱情。
这一切,就因为一次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多管闲事”的善举。
接下来的几天,舆论发生了惊天逆转。
我从“肇事逃逸的无良青年”,变成了“敢于对抗讹诈的维权英雄”。
各大媒体的电话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都想采访我。
我全都拒绝了。
我不是什么英雄。
我只是一个差点被淹死,侥幸爬上岸的普通人。
我不想再去回忆那片冰冷刺骨的水。
张伟和他母亲,最终因为敲诈勒索罪,双双被判了刑。
听说,张伟的生意早就亏空了,欠了一屁股债,这才想出了这么一招“碰瓷”的损招,逼着自己亲妈去演戏。
而他妈那条腿,也确实是旧伤。很多年前就骨折过一次,一直没好利索,那天只是自己没站稳,旧伤复发而已。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
我和小鱼的感情,经过这次风波,反而更加坚固。
我们开始谈婚论嫁,计划着未来。
只是,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还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我陪小鱼逛街,手里拎着大包小包。
就在我们前面不远处,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奶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就想往前冲。
但我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那个下午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
大妈怨毒的眼神,张伟嚣张的嘴脸,派出所冰冷的灯光,法庭上窒息的沉默。
我犹豫了。
就那么一秒钟的迟疑。
老奶奶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已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奶奶,您没事吧?”
“哎哟,谢谢你啊小伙子,人老了,腿脚不中用了。”
一场虚惊。
小鱼感觉到了我的僵硬,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
“你……在想什么?”她轻声问。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我们继续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我又停下了。
我转过身,看着刚才那个方向。
我看到那个扶了人的年轻人,正和他的同伴笑着说些什么。
我看到那个被扶的老奶奶,还在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阳光依旧很好,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我的心里,却像是破了一个洞,有冷风不停地往里灌。
我突然觉得很悲哀。
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赢了官司,证明了清白。
但我好像也输掉了什么。
我输掉了那种看见别人有难,就毫不犹豫冲上前的本能。
我的善良,被穿上了一件带刺的铠甲。
它保护了我,也禁锢了我。
又过了一段时间。
同样是那条我走了无数遍的路。
我下班回家,看到一个孩子在追逐一个滚远的皮球。
他跑得太急,没注意脚下,被一块凸起的地砖绊倒了。
孩子趴在地上,愣了两秒,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周围没有人。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太久。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掏出了我的手机。
我没有立刻去扶他。
而是先打开了录像功能,将摄像头对准了地上的孩子,和我自己。
然后,我才蹲下身,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问:
“小朋友,你还好吗?摔到哪里了?”
孩子抬起头,满脸是泪,指着自己被擦破皮的膝盖。
我把他扶了起来,帮他拍掉身上的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创可贴,小心翼翼地给他贴上。
“好了,不哭了,男子汉要勇敢。”
孩子抽噎着,点了点头。
他的妈妈很快从不远处的店里跑了出来,对我连声道谢。
我摆了摆手,说没事。
关掉手机录像,我把手机放回口袋。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它看起来很冷漠,很功利,充满了计算。
但它也让我,能够心安理得地,去做一件我认为正确的事。
我还是愿意去扶。
只是,我再也回不到那个,会把酱油瓶随手放在花坛上,就奋不顾身冲过去的下午了。
这个世界,没有教会我冷漠。
它只是教会了我,如何在不被冻伤的情况下,去拥抱一块寒冷的冰。
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也是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复杂而真实的世界里,必须学会的,一种无奈的智慧。
来源:肖敏搞笑说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