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围裙上擦了擦,我按了接听键,开了免提,顺手把一勺滚烫的骨汤浇在刚烫好的面条上,撒上一把葱花。
电话是侄子林磊打来的。
手机在围裙上擦了擦,我按了接听键,开了免提,顺手把一勺滚烫的骨汤浇在刚烫好的面条上,撒上一把葱花。
“喂,小磊,事儿都忙完了?”
“嗯,姑,忙完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店里正是饭点,人声嘈杂,我走到后厨一个安静点的角落。
“咋了,听着没精打采的?快结婚的人了,要高兴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他在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姑……那个,婚礼的座位安排,方婷她……她都安排好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湿天气里墙角长出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安排好了就行啊,这不挺好,省得你操心。”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绷紧了。
“就是……那个主桌……”他支支吾吾,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方婷她爸妈那边,领导和重要的生意伙伴来得多,所以……”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我全明白了。
我没在主桌上。
我,把他从小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亲姑姑,给他买了婚房的亲姑姑,没能坐上主桌。
手里的汤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溅在我的脚背上,我却一点感觉不到疼。
“姑?姑你还在听吗?”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涌到喉咙口的酸涩和火气强压下去。
“知道了。”
我说。
“你那边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店里忙。”
“姑,你别生气,方婷她也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
“我没生气。”我打断他,“结婚是大事,你们安排好就行。我就是个开面馆的,跟那些大领导坐一桌,我也不自在。挂了。”
没等他再说话,我直接掐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自己的脸。
一张被油烟和岁月熏得有些发黄的脸,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
我今年四十八,没结婚,没子女。
我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了林磊活的。
我哥和我嫂子走得早,一场车祸,什么都没留下,就留下一个刚上小学的林磊。
那年我二十八,在一家小工厂上班,正谈着一个对象。
我爸妈哭得死去活来,差点跟着去了。
办完丧事,家里人围坐在一起,商量林磊怎么办。
我爸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姐已经出嫁,在另一个城市,婆家条件也一般。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还没结婚,是一个人。
我当时的男朋友,坐在我旁边,脸色很难看。
他说:“陈静,你要是管这个孩子,咱俩就得分。”
我看着缩在角落里,眼睛哭得像烂桃子,一声不吭的林磊。
他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抱着我哥的一件旧外套,那是他唯一的念想。
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对他男朋友说:“那分吧。”
就这么简单,我接过了林磊。
为了能更好地照顾他,我辞了工厂的工作。工厂要倒班,我没法接送他上下学。
我用我哥嫂那点少得可怜的赔偿金,加上我自己的积蓄,盘下了街角这个小门面,开了一家面馆。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两件事。
熬汤,和养大林磊。
早晨五点起来熬骨汤,送他上学,然后开店。中午他学校有午餐,我就在店里忙活。晚上他放学回来,就在店里那张小小的折叠桌上写作业,我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盯着他的功课。
店里油烟大,他写作业的本子边角总是油乎乎的。
他说:“姑,咱家怎么总是一股面条味儿。”
我笑着拍他的头:“傻小子,这味儿能让你吃饱饭,能让你上学,香着呢!”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来他长大了,上了初中、高中,开始有点嫌弃这个小面馆了。
同学问他爸妈是做什么的,他总是含糊其辞。
我知道他那点小心思,没戳穿他。
孩子大了,要面子,正常。
我只是更拼命地挣钱,想让他能在同学面前抬得起头。
他要名牌球鞋,我咬咬牙,给他买。那双鞋,是我要多卖五百碗素面的钱。
他要最新款的手机,我二话不说,给他换。那是我准备换掉店里那台吱嘎作响的旧冰箱的钱。
他考上大学那年,我去送他。
站在气派的大学校门口,他第一次主动抱了我。
他说:“姑,谢谢你。等我毕业了,我挣大钱养你。”
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现在,我这个“值了”的侄子,为了他未婚妻父母的“大领导”和“生意伙伴”,把我从主桌上挪开了。
我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汤勺,用抹布一点点擦干净脚背上的油渍。
心里那股火,不但没压下去,反而烧得更旺了。
我不是非要坐那个主桌。
说实话,跟一群我不认识的“大人物”坐在一起,互相说着客套话,我确实不自在。
我宁愿跟街坊邻居坐一桌,喝点小酒,吹吹牛。
可这件事,不是“自在不自在”的问题。
这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
这是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上的问题。
我掏出手机,给我姐,也就是林磊的大姑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通,我还没开口,眼泪就先下来了。
“姐……”
我姐一听我这哭腔,立马急了:“怎么了静?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店里有人找麻烦?”
“没有……是小磊。”
我把座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我姐说了。
我姐在电话那头直接炸了。
“什么玩意儿!这个小王八蛋!他疯了吧!他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了?那个姓方的,她又是什么金枝玉叶?我这就给他打电话,我骂死他!”
我姐的火爆脾气,瞬间让我心里好受了一点。
至少,还有人跟我站在一边。
“姐,你别骂他,快结婚了,别让他难做。”我嘴上劝着,心里却隐隐有一丝快意。
“难做?他让你坐到犄角旮旯里去的时候,就没想过你难不难做?你等着,我必须把这事儿给他掰扯清楚!”
我姐“啪”地挂了电话。
我坐在后厨的小马扎上,听着外面“老板,再加个蛋”的喊声,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始回忆,林磊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好像就是从他认识方婷开始。
方婷是他的大学同学,本地人,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企业的中层领导。
林磊第一次带她来面馆吃饭。
方婷长得挺漂亮,白白净净的,但看人的眼神里总带着一股审视。
她坐在那张被擦得锃亮但依然看得出年头的桌子边,屁股只坐了三分之一,好像椅子上有钉子。
我热情地给她下了一碗我最拿手的牛肉面,多加了好多牛肉。
她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面条,吹了又吹,才小口地放进嘴里。
全程,她几乎没怎么说话,脸上挂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吃完饭,林磊送她走。
回来的时候,林磊对我说:“姑,下次她再来,你别从后厨出来了,你身上油烟味太重了。”
那一刻,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不是很疼,但是很凉。
从那以后,方婷再也没来过我的面馆。
林le来得也少了。
他们约会,总是去那些装修精致的西餐厅、咖啡馆。
林磊发朋友圈,照片里的他,穿着我没见过的名牌衣服,背景是各种高档场所。
他离我的世界,越来越远了。
谈婚论嫁的时候,方婷家提出,必须有婚房。
而且不能是老破小,必须是市区的新楼盘,三室两厅。
林磊找到我,满脸为难。
“姑,我……”
我没等他说完。
我说:“房子是应该的,没有房子,人家姑娘怎么肯嫁给你。你别愁,姑给你想办法。”
我把我这些年开面馆攒下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
还不够。
我一咬牙,把我爸妈留给我,我一直租出去收租的那套老房子给卖了。
那是我唯一的退路。
我把卖房的钱,加上我所有的存款,凑够了首付。
我跟林磊说:“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贷款,你们小两口自己努力。”
林磊当时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姑,你就是我亲妈。这辈子我都报答不完你的恩情。”
我拍着他的背,笑着说:“傻小子,跟姑还说这些。你过得好,姑就什么都有了。”
我把房产证交到他手上,上面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
我觉得,这是我该做的。
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现在想想,那些话,那些眼泪,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怎么今天,我就不配坐上主桌了呢?
没过多久,我姐的电话又打来了。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气了。
“气死我了!我真是要被这个小气死了!”
“怎么了姐?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他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后来干脆把电话给那个姓方的了!你猜那女的怎么说?她说,‘大姑,我们这也是为了林磊好。主桌上都是我爸妈单位的领导,让陈静姑姑坐那儿,人家问起来,我们怎么介绍?说她是开面馆的吗?这不给林磊脸上抹黑吗?’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我姐在电话那头气得直喘粗气。
我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
嫌我丢人。
嫌我这个开面馆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会给他脸上抹黑。
我笑了。
是那种从胸腔里发出的,又冷又悲的笑。
我卖了二十多年的面,一碗一碗给他攒出了大学学费,攒出了一套婚房。
到头来,我这个人和我这碗面,都成了他“上流生活”的污点。
“静,你别难过,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婚礼那天,我跟你一起去,我倒要看看,谁敢不让你上主桌!大不了,这婚咱们不结了!”我姐义愤填膺。
“姐,别。”我轻声说,“婚得结。房子都买了,彩礼都给了,闹掰了,小磊怎么办?”
“那也不能让你受这委屈啊!”
“我没觉得委屈。”我说谎了,“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一个卖面的,跟人家领导坐一起,确实不搭。就这么着吧,我坐哪儿都行。”
我不想让我姐再为我出头了。
没用。
林磊的心,已经不在我这儿了。
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锦绣前程,都是他那个能给他带来“体面”的岳父岳母。
我这个又穷又土的姑姑,是他急于甩掉的包袱。
挂了电话,我给店里的小工交代了一下,提前关了店门。
我不想待在那个充满油烟味的地方了。
那个味道,我闻了二十年,第一次觉得有点恶心。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
路过一家金店,橱窗里,新婚夫妇的海报笑得灿烂。
我想起我给我未来侄媳妇准备的见面礼。
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
那是我妈传给我的,她说,这是我们陈家的东西,以后要传给我媳妇的。
我没媳妇,就想着,以后给林磊的媳妇。
我把它擦得锃亮,放在一个丝绒盒子里,准备在他们敬茶的时候给她戴上。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人家嫌弃的,是我这个人,是我这个人的出身和职业。
一只金镯子,又怎么能弥补得了这种“不体面”呢?
我走累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
我看着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我这半辈子,到底图什么呢?
我为了一个孩子,放弃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一切。
我像一棵树,拼命把所有的养分都输送给结出的那颗唯一的果实。
现在果实熟了,红润饱满,马上要被别人摘走了。
而我这棵树,已经枝干枯槁,无人问津。
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相册。
里面全是林磊的照片。
从他穿着开裆裤,笑得一脸鼻涕,到他戴上红领巾,对着镜头敬礼。
从他穿着宽大的校服,在运动会上奔跑,到他穿上学士服,把帽子抛向天空。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是我一段段的回忆。
我记得他第一次发高烧,我背着他跑了三条街才到医院,急得我自己都快哭了。
我记得他为了买一个游戏机,偷了店里五十块钱,被我发现后,我第一次打了他。我打在他身上,疼在我心里。
我记得他高考前那段日子,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熬汤补身体,他喝得想吐,皱着眉头说:“姑,又是汤啊。”
……
一幕一幕,像是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
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
我不是圣人。
我委屈。
我愤怒。
我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问他,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可是,然后呢?
大闹一场,让他结不成婚?
让他被亲戚朋友指指点点?
让他被他那个“高贵”的岳父岳母家看不起?
那不是毁了他吗?
我这二十年的心血,不就全白费了吗?
我擦干眼泪,从长椅上站起来。
不能就这么算了。
但我不能用最蠢的方式去闹。
我要体面。
他不是嫌我不体面吗?
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体面。
婚礼前几天,林磊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这次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心虚了。
“姑……你……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我语气平静:“我没生气。”
“那……婚礼那天,你早点来啊。”
“知道了。”
“姑,对不起。”他最后小声说了一句。
这句“对不起”,像一根小小的针,又在我心上扎了一下。
如果他理直气壮,如果他毫无愧疚,我也许就真的心死了。
可他偏偏还知道“对不起”。
这说明他心里还有我。
他只是……懦弱。
被所谓的爱情,被所谓的阶层,蒙蔽了双眼,变得懦弱而不自知。
我叹了口气。
“小磊,你记住,你是谁的儿子,你是怎么长大的。别忘了本。”
说完,我挂了电话。
婚礼那天,我起了个大早。
但我没有去我的面馆。
我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我去了我常去的那家服装店,挑了一件我之前看中很久,但一直嫌贵没舍得买的暗红色连衣裙。
真丝的料子,款式大方得体。
然后,我去了一家高档的美容院,做了一个全套的皮肤护理和化妆。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让我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皮肤紧致光洁,眉眼精致,头发被精心打理过,一丝不苟。
原来,不被油烟熏着,不穿着那身沾着面粉的围裙,我也能是这个样子的。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我给我姐打了个电话。
“姐,你今天别激动,什么都别说,看我眼色行事。”
我姐在那头愣了一下:“静,你……你想干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毁了小磊的婚礼。我只是想……拿回点东西。”
我没有去参加早上的接亲仪式。
我算着时间,直接去了办婚宴的酒店。
五星级酒店,大堂金碧辉煌,水晶吊灯璀璨得晃眼。
宴会厅门口,摆着林磊和方婷的巨幅婚纱照。
照片上,郎才女貌,笑得甜蜜。
旁边,是婚礼的座位示意图。
我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
主桌,十个位置。
新郎,新娘。
新娘父母。
新娘那边所谓的“大领导”、“重要伙伴”。
新郎这边,只有一个“新郎大姑”——我姐。
还有一个“新郎大姑父”。
我呢?
我的名字,陈静,在十八号桌。
最靠边,临近上菜通道的一个角落。
同桌的,都是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还有一些老邻居。
我看着“陈静”那两个字,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我掏出手机,对着那张座位示意图,拍了一张照片。
清晰,完整。
然后,我走进了宴会厅。
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音乐悠扬,觥筹交错。
我姐一看到我,立马站了起来,想朝我走过来。
我用眼神制止了她。
我径直走向我的座位,十八号桌。
同桌的几个老邻居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
“哎哟,陈静,你今天可真漂亮!差点没认出来!”
“是啊,这身衣服真衬你!”
我笑着跟他们寒暄,坐了下来。
我表现得若无其,跟他们聊着家常,仿佛我天生就应该坐在这里。
林磊和方婷穿着礼服,在门口迎宾。
他看见我了。
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然后快步朝我走过来。
方婷跟在他身后,脸上挂着完美的假笑。
“姑,你来了。”林磊的声音很低。
“嗯。”我点点头,目光越过他,看向方婷,“今天真漂亮。”
方婷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谢谢姑姑。姑姑你今天也特别有气质。”
“有气质”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带着一股讽刺。
“小磊,去忙吧,招呼客人要紧。”我淡淡地说。
林->“姑……”林磊还想说什么。
方婷拉了拉他的胳膊,对他使了个眼色。
“是啊,阿磊,那边还有好多叔叔伯伯要打招呼呢。姑姑这里有邻居陪着,不会闷的。”
林磊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歉意。
最终,他还是被方婷拉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最后一点温度,也凉了。
邻居张大妈凑过来,小声说:“陈静,这怎么回事啊?怎么把你安排这儿了?按理说,你得上主桌啊!”
我笑了笑,给她倒了杯茶。
“张大妈,主桌上都是大人物,我一个开面馆的,去了也说不上话。这儿好,跟你们聊聊天,自在。”
张大妈撇撇嘴,一脸“我信你个鬼”的表情,但也没再多问。
婚礼仪式快开始了。
主持人是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用华丽的辞藻烘托着气氛。
灯光暗下,追光灯打在新郎新娘身上,他们手挽手,从红毯的那一头,缓缓走向舞台。
背景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他们从小到大的照片。
方婷的照片,都是在各种旅游景点,弹着钢琴,跳着芭蕾,一副岁月静好的富家千金模样。
林磊的照片,是从大学开始的。
他穿着名牌,笑容阳光,意气风发。
那些在他大学之前的,那些穿着旧衣服,在面馆的角落里写作业的照片,一张都没有。
仿佛他的人生,是从认识方婷之后,才真正开始的。
我被彻底地,从他的成长史里,抹去了。
主持人声情并茂地讲述着他们的爱情故事。
“……我们的新郎林磊,是一位年轻有为的才俊,他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才华,赢得了我们美丽的新娘方婷小姐的芳心……”
“靠自己的努力?”
我心里冷笑。
没有我,他拿什么去“努力”?
仪式进行到感恩环节。
新郎新娘走下台,给双方父母敬茶。
他们先是给方婷的父母敬茶。
方婷的妈妈,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女人,接过茶,给了方婷一个厚厚的红包,然后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体己话。
方婷的爸爸,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喝了林磊敬的茶,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我看好你”的表情。
然后,轮到新郎这边。
我姐和我姐夫坐在主桌上,表情尴尬。
林磊和方婷走过去。
“大姑,大姑父,请喝茶。”
我姐接过茶杯,手都在抖。
她看了一眼我坐的方向,眼圈红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塞给林...磊。
轮到方婷敬茶。
我姐没有接。
气氛瞬间凝固了。
主持人反应很快,立刻打圆场:“看来我们的大姑对这个侄媳妇是太满意了,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我姐深吸一口气,还是接过了茶杯,但没有喝。
她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然后也给了方婷一个红包。
这个环节,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接下来,是新郎致辞。
林磊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中央。
他感谢了岳父岳母,感谢了各位来宾,感谢了方婷。
他说了很多华丽的,动听的话。
从始至终,他没有提过我一个字。
就好像,他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天生天养,靠自己修炼成才。
我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彻底切割出他的人生的。
心,已经不疼了。
麻木了。
就在主持人宣布“婚宴正式开始”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我端起面前那杯满满的果汁,一步一步,朝着舞台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音乐停了。
喧闹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
我姐紧张地站了起来。
林磊和方婷,脸色煞白地看着我。
方婷的父母,皱起了眉头。
我走到舞台边,没有上去。
我看着主持人,微笑着说:“小伙子,能把话筒借我用一下吗?就两分钟。我是新郎的姑姑,想替他死去的父母,跟各位来宾说几句话。”
“死去的父母”这几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主持人愣住了,下意识地把话筒递给了我。
我接过话筒,转身,面向所有宾客。
我的目光,扫过主桌上那些衣着光鲜的“大人物”,扫过方婷父母那张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了林磊惨白的脸上。
“大家好,打扰各位用餐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我叫陈静,是新郎林磊的亲姑姑。可能很多人不认识我,因为我没能坐上主桌。我的座位,在那边,十八号桌,靠着上菜口。”
我用手,指了指我刚才坐的位置。
大厅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大家可能好奇,为什么我这个亲姑姑,会坐得那么远。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个在街角开面馆的,卖了二十多年面条。”
“新郎的未婚妻,哦不,现在是新娘了。新娘和她的家人觉得,我这个身份,不太体面。如果我坐在主桌,跟各位领导、各位老板坐在一起,会给新郎脸上抹黑。”
我说到这里,方婷的脸已经由白转青。
她父亲“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我,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理他,继续说。
“二十年前,我哥,也就是林磊的爸爸,还有我嫂子,出车祸去世了。那时候,林磊才七岁。”
“是我,辞掉了工作,用我哥嫂的赔偿金和我所有的积蓄,开了那家面馆。我一边卖面,一边把他拉扯大。”
“他上学用的每一分钱,他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我一碗一碗面卖出来的。”
“他上大学,我卖掉了我父母留给我防老的房子,给他凑够了学费和生活费。”
“他结婚,女方要求在市区买一套三室两厅的婚房。我拿出了我这二十年卖面的所有积...蓄,给他付了首付。房产证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我的声音始终很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我不是在控诉,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被他们刻意掩盖和抹去的事实。
“大屏幕上,刚才放的婚房照片,很漂亮吧?那套房子,花了我一百三十万。如果换算成我们店里十五块钱一碗的牛肉面,不多不少,八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碗。”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争一个主桌的座位。说实话,我也不稀罕。”
“我只是想告诉林磊一件事。”
我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他浑身都在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磊,你可以觉得姑姑给你丢人了,可以觉得姑姑的职业不体面。但是,你吃的每一口饭,念的每一本书,住的每一寸房子,都带着那股你嫌弃的‘面条味儿’。这是你的根,你忘了,就是忘本。”
说完,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
我走上舞台,把它放在了摆着香槟塔的桌子上。
“这是我妈留给我的金镯子,我本来打算今天送给你的新娘。现在看来,她可能也嫌弃这镯子沾了油烟味儿。”
然后,我又拿出我早上拍的那张座位示意图的照片。
我把它放大,举起来,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我送了你一套房,你却在婚礼上,给了我十八号桌的座位。”
“林磊,姑姑今天,给你上最后一课。”
“做人,可以追求更好的生活,但不能踩着别人的心往上爬。尤其是,那个把你举过头顶的人的心。”
我放下手机,把话筒轻轻放在桌上。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林磊和方婷身上。
我看到方婷的母亲,脸色铁青地拉着她父亲坐下。
我看到我姐,正拿着纸巾擦眼泪,但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我看到十八号桌的那些老邻居,都站了起来,对着我,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转身,挺直了背,一步一步,走下舞台,走向大门口。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道目光。
有震惊,有同情,有鄙夷,有幸灾乐祸。
但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我姐的喊声。
“静!等等我!”
我姐夫扶着她,快步追了上来。
接着,主桌上,我姐家那两个空出来的座位,显得格外刺眼。
然后,是八号桌的二叔一家,十号桌的小姨一家……
他们都站了起来,默默地,跟在了我身后。
最后,我们一行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走出了那个金碧辉煌,却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宴会厅。
没有人说一句话。
走出酒店大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压在心口二十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走!去我店里!今天我请客,牛肉面管够!”我姐大声说。
所有人都笑了。
我们没有打车,就这么一群人,沿着马路,浩浩荡荡地往我的面馆走。
像一支打了胜仗的队伍。
回到我那间小小的,充满了“面条味儿”的店里。
我重新系上围裙,走进后厨。
烧水,下面,烫青菜,浇上我熬了二十年的浓白骨汤,撒上葱花和香菜,再淋上一勺红亮的辣油。
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被端了出去。
大家围坐在一起,没有了在酒店里的拘谨和尴尬。
吃面的声音,吸溜吸溜,此起彼伏。
“还是你这面好吃!比那什么五星级酒店的大餐强多了!”二叔说。
“就是!那里的菜,一口就没了,吃不饱!”
大家一边吃,一边七嘴八舌地声讨林磊。
我姐说:“我早就看那个方婷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脸的算计相!”
我姐夫说:“小磊这孩子,也是昏了头了!被猪油蒙了心!”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
我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那碗面。
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安安心心地,为自己做一碗面,为自己吃一碗面。
面的味道,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更香了。
吃完面,大家又坐着聊了很久。
临走的时候,我姐拉着我的手,说:“静,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笑了笑:“能有什么打算,继续卖面呗。”
“你别骗我了。”我姐看着我,“你今天这么一闹,就没想过以后?”
我想了想,说:“姐,我累了。我养了他二十年,够了。从今天起,我想为自己活了。”
我姐拍拍我的手:“这就对了!你才四十八,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送走所有的亲戚,店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一个人,慢慢地收拾着碗筷。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
“姑……”
是林磊的声音。
带着哭腔。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姑,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他泣不成声。
“婚礼怎么样了?”我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毁了……全毁了……”他哽咽着,“方婷……她家的人都气走了……宾客也走了一大半……她……她要跟我离婚……”
“哦。”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姑,你回来好不好?你骂我,你打我,都行……你别不要我……”
“林磊,”我打断他,“我已经不是你姑姑了。在你决定把我安排在十八号桌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在你和你媳妇觉得我这个开面馆的给你丢人的时候,就不是了。”
“在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给你的一切,却把我从你的历史里抹去的时候,就不是了。”
“我养你到大,给你买房,是我作为陈家人,替我哥我嫂子尽的责任。”
“现在,我的责任尽完了。”
“以后,你是死是活,是富是贵,都跟我没关系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然后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电话,微信,全部拉黑。
世界清静了。
那天晚上,我睡了二十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我照常开店。
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过了几天,林磊找到了店里来。
他瘦了一大圈,眼睛红肿,胡子拉碴,看起来憔悴不堪。
他一看到我,就跪下了。
当着店里所有客人的面。
“姑!我错了!”
客人们都惊呆了,纷纷侧目。
我没有去扶他。
我让店里的小工,把他“请”了出去。
“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了。我这里,不欢迎他。”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出现过。
我后来听我姐说,方婷家铁了心要离婚,房子是婚前财产,归林磊,但彩礼和他们家陪嫁的东西,全部要了回去。
林磊丢了工作,他岳父动用关系,让他在行业里混不下去。
他想把房子卖了,换点钱东山再起。
但他那样的名声,亲戚朋友没人愿意帮他。
他一个人守着那套空荡荡的大房子,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听了,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可怜吗?
也许吧。
但都是他自己选的。
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又过了一个月,我把我辛苦经营了二十年的面馆,转让了出去。
接手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很勤劳,我把熬汤的秘方,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们。
我拿着转店的钱,还有我手里剩下的一点积蓄,给自己报了一个去云南的旅行团。
我想去看看,没有油烟味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出发前,我把那个我妈留给我的金镯子,送给了我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
外甥女马上要大学毕业了,有个谈了很久的男朋友。
我告诉她:“以后结婚,要找一个不仅爱你的人,更要找一个懂得尊重你家人的人。”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坐在去云南的飞机上,看着窗外大团大团的白云。
我突然想,如果我哥我嫂子还在,看到今天这一切,会是什么心情。
他们会怪我吗?
怪我没有把他们的儿子教育好?
还是会支持我,为我感到骄傲?
我想,他们应该会支持我的。
因为他们也一定是体面的人。
他们一定也希望自己的妹妹,能活得有尊严,有底气。
飞机穿过云层,下面是连绵的青山。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是我姐发来的。
“好好玩,钱不够了跟姐说。你不是一个人。”
我看着那条短信,笑了。
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心酸。
是温暖。
我,陈静,四十八岁,单身,无业。
但我的新人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情迷小酒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