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木屑的气味混合着桐油特有的香气,像一层温暖的薄雾,把我包裹在工作室小小的天地里。
银行短信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修复一张清代的榆木长桌。
木屑的气味混合着桐油特有的香气,像一层温暖的薄雾,把我包裹在工作室小小的天地里。
手机“叮”地一声,在铺满工具的桌面上震动。
我没在意。
可能是垃圾短信,也可能是哪个 App 在提醒我什么无关紧要的更新。
我的世界里,只有眼前这块木头。它的裂痕,它的纹理,它在岁月里沉默的故事。
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刚刚打磨过的桌面,那种温润的光滑感,是从粗糙走向新生的证明。
手机又“叮”了一声。
我不耐烦地拿起它,划开屏幕。
两条来自同一家银行的短信,并排躺在那里。
第一条是消费提醒,我没细看。
第二条是房贷还款提醒。
【尊敬的客户,您的尾号xxxx账户将于本月28日自动划扣个人房屋贷款,金额12845.31元,请确保账户余额充足。】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地扔进了冰窟窿里。
工作室里桐油的暖香,瞬间就散了。
只剩下冰冷。
我什么时候有过房贷?
我租着这个带院子的小平房做工作室兼住所,已经五年了。房东是个和善的老太太,我们按季度付租金,从不拖欠。
我没有买过房。
绝对没有。
我盯着那串数字,12845.31。
这个数字像一个狰狞的怪物,每一个笔画都在嘲笑我的惊慌。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全是木屑的粉尘味,呛得我喉咙发紧。
是诈骗短信吧?
现在的骗子,真是越来越真了。
我把手机扔回桌上,想继续手里的活儿,可那根刚才还无比顺手的砂纸,现在却像块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
桌面的纹理在我眼前开始模糊,扭曲,变成一张张嘲讽的脸。
不行。
我得搞清楚。
我拨通了那家银行的官方客服电话,每一个按键音都像重锤,敲在我的神经上。
语音提示甜美而机械,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个一万二的数字。
转到人工服务,我报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电话那头的女声很职业,很冷静。
“是的,女士,您的名下确实有一笔个人住房贷款,于今年三月开始办理,本月是第一个还款日。”
我的血,一瞬间凉透了。
“不可能。”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我没有买过房,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女士,贷款合同上有您的亲笔签名和身份证复印件,手续是齐全的。房产地址在……”
她报出一个地址。
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位于本市一个炙手可-热的新区的地址。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我颅内横冲直撞。
身份证。
签名。
我想起来了。
今年过年,我回了趟家。
走的时候,我哥说他车坏了,让我打车去车站。我妈把我拉到一边,絮絮叨叨地往我包里塞东西,苹果、核桃、她自己做的酱菜。
就在那片混乱里,我的身份证不见了。
我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和夹层,都没有。
我急得满头大汗,生怕赶不上车。
嫂子当时笑呵呵地走过来,手里拿着我的身份证。
“看你,丢三落四的,掉在沙发缝里了。”
她把身份证递给我,手指甲上新做的红色美甲,亮得刺眼。
“对了,小妹,你身份证借我用一下行不?我帮朋友个忙,给她新开的网店刷点信用,要实名认证,就用一下,保证不干别的。”
我当时犹豫了一下。
我妈在旁边推了我一把,“你嫂子还能骗你?一家人,帮个忙怎么了?”
我哥也说:“就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身份证能干啥大事。”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围着我,脸上是那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疑的表情。
那种表情我太熟悉了。
从小到大,我就是活在这样的表情里。
好吃的要先给哥哥。
新衣服要先给哥哥。
上大学的名额,爸妈也曾暗示我,要不要让给学习没我好的哥哥,因为“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是我拼了命,才保住了我的大学。
可那种根深蒂固的亏欠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了我很多年。
我把身份证递给了嫂子。
现在想来,那个所谓的“亲笔签名”,大概也是他们模仿我的笔迹签的吧。
他们知道,我不会怀疑。
他们知道,我习惯了退让。
挂掉电话,我坐在那张未完成的榆木桌前,一动不动。
夕阳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把满地的木屑染成了金色。
那些飞舞的尘埃,像我此刻混乱的心绪。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我哥的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
背景音很嘈杂,有孩子的笑闹声,还有我嫂子尖着嗓门喊“吃饭了”的声音。
“喂?小妹啊,啥事?”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松。
“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的身份证,是不是在你那儿办了房贷?”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连孩子的笑闹声都消失了。
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我哥才干巴巴地开口:“你说啥呢?我听不清,信号不好。”
“别装了。”我的声音冷了下来,“银行的短信都发到我手机上了。每个月一万两千八,哥,你们可真看得起我。”
电话那头传来嫂子抢过电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一把锥子,直往我耳朵里钻。
“嚷嚷什么!不就是用你个名字吗?又不是不还钱!我们这不是手头紧,先用你的名额,过两年就转到我们自己名下!”
“手头紧?”我气笑了,“手头紧你们就去买新区的房子?手头紧就算计到自己妹妹头上?”
“什么叫算计!说得那么难听!”嫂子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你一个女孩子,反正以后要嫁人的,要房子干什么?给你侄子买套婚房,不是应该的吗?我们养儿防老,你以后还不得指望你侄子给你摔盆打幡?”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插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撇着嘴,翻着白眼,一脸的理直气壮。
“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贷款也是我的名字,凭什么要我给你儿子当牛做马?”
“就凭你是我家的人!就凭你是我老公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点小事你都计较,你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我喃喃自语,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感觉无比讽刺。
“我告诉你们,这个贷款,我一分钱都不会还。房子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住进去。”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怕再多听一句,我会忍不住在电话里崩溃。
手机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工作室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幽幽白光,照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
我没有开灯。
我就那么坐着,任由黑暗将我吞噬。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砸在满是木屑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哭的不是那一万多的月供。
我哭的,是那份被他们肆意践踏的亲情和信任。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从来不是妹妹,不是女儿,只是一个可以随时取用的工具。
一个可以用来满足他们私欲的,没有感情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
我去了那家银行,打印了所有的贷款合同和流水。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首付一百二十万,贷款三百万,三十年。
我的名字,我的身份证号,还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模仿我笔迹的签名。
我看着那签名,模仿得有七八分像,但笔锋的转折处,带着一丝不属于我的急躁和贪婪。
一百二十万的首付……
我想起去年,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家里要重新装修,老房子线路老化,不安全。
她说我哥和我嫂子刚生了孩子,没什么积蓄。
她说,我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在外面挣钱,不能忘了本。
我信了。
我把我工作这些年攒下的四十万,全部转给了她。
我还记得当时电话里,我妈声音里的欣慰和骄傲。
“我就知道我女儿最孝顺。”
现在想来,那笔钱,大概就是这首付的一部分吧。
拿着那些文件,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车去了那个陌生的地址。
那是一个很高档的新小区,绿化做得像公园,楼间距宽得奢侈。
我找到了那栋楼,那个房间。
1602。
门上还贴着开发商的封条,崭新,平整。
我站在这扇门前,心里五味杂陈。
这里,本该是我哥哥嫂子和我侄子的新家。
一个用我的血汗和未来换来的家。
他们大概已经规划好了吧?
哪个房间给侄子做儿童房,哪个房间的阳台阳光最好,可以晒被子。
他们甚至可能已经和我爸妈吹嘘过了,说他们多么有本事,能在新区买下这么大的房子。
而我,只是他们宏伟蓝图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被牺牲掉的背景板。
我掏出手机,在网上找了一个开锁师傅的电话。
半小时后,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师傅来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购房合同复印件。
“是你本人?”
“是。”
“行。”
锁芯被破坏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新房特有的,混杂着油漆、水泥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子是毛坯房,水泥地面,裸露的墙壁。
三室两厅,南北通透,格局很好。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走到阳台上,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远处公园的湖面,波光粼粼。
是个好地方。
是个,家的地方。
可这个家,从地基开始,就充满了谎言和算计。
我拿出手机,给我哥发了条短信。
【房子我收了。你们打给我的四十万装修款,就当是首付的一部分。剩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以后,我们两清了。】
我没有等他回复。
我知道,接下来会是一场狂风暴雨。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从他们决定算计我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的那点血脉亲情,就已经被他们亲手斩断了。
果然,不到十分钟,我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没接。
紧接着是嫂子的,我直接拉黑。
然后是我妈的。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妈妈”两个字,心脏还是会抽痛。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你疯了!你要逼死我们吗?!”
电话一接通,我妈的哭喊声就传了过来,尖锐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
“那是你哥的房子!是你亲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去抢你哥的房子!”
“妈,”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写你的名字怎么了?那也是你哥的!你嫂子都怀二胎了,他们一家四口,以后住哪里?你让他们去睡大马路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怀二ota了啊。
原来,他们连未来的规划都做好了。
用我的钱,我的信用,去供养他们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
“妈,当初你们拿走我四十万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我一个人在外面,租着房子,每天辛苦工作,我容易吗?”
“你一个女孩子家,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哥不一样,他是一家之主,他压力大!你不帮他谁帮他?我们白养你这么大了吗?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我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不疼,但是麻。
是一种绝望的麻木。
我终于明白,在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我所有的价值,就是为我哥,为这个家,奉献一切。
“妈,我不想再跟你争论这些了。房子是我的,谁也抢不走。贷款我会自己还。就这样吧。”
“你敢!你这个不孝女!你要是敢动那房子,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我妈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地哭嚎。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心里那根名为“亲情”的弦,在她的哭声中,一寸一寸地,崩断了。
最后,我只说了一句:“妈,保重身体。”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关机。
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点沉下去。
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又渐渐变成了深沉的紫灰色。
就像我的人生。
曾经我以为,我的天空是温暖的,明亮的。
现在我才知道,那不过是日落前的最后一点余晖。
接下来,是漫长的黑夜。
但天,总会亮的。
我决定,要亲手把我的天空,重新点亮。
我开始规划装修。
我没有请设计师,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懂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
我卖掉了工作室里几件已经修复好的,价值不菲的古董家具。
那是我原本打算留给自己的心爱之物。
但现在,我需要钱。
我用这笔钱,付了装修的首款。
我没有选择繁复的欧式,也没有选择冰冷的极简。
我想要一个温暖的,有烟火气的,属于我自己的空间。
我亲自去建材市场,一块一块地挑选地板,一寸一寸地比对墙漆的颜色。
我把最大的那个朝南的房间,留给了自己,做卧室兼工作室。
我要一张巨大的工作台,正对着窗户。
这样,我一抬头,就能看到阳光。
另外两个房间,一个做书房,一个做客房。
我甚至,还规划了一个小小的茶室,在阳台的一角。
我要在那里,放上我淘来的旧茶具,种上几盆绿植。
在我累的时候,可以坐在那里,喝杯茶,发发呆。
装修的过程,辛苦又琐碎。
每天,我都要在工作室和新房之间来回奔波。
我的手上,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油漆。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每当看到这个房子,在我手中,一点点变成我想要的样子,我就充满了力量。
这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用谎言堆砌起来的空壳。
它正在被我注入灵魂,注入我自己的气息和温度。
它正在成为,我真正的家。
这期间,我哥和我嫂子来闹过几次。
第一次,他们堵在小区门口,我嫂子一见到我,就冲上来要撕扯我的头发。
“你这个白眼狼!抢自己亲哥的房子,你不得好死!”
她像个泼妇一样,又抓又挠。
我没有还手,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小区的保安很快就过来了,把她拉开。
我哥站在一边,一脸的窝囊和为难。
“小妹,算了吧,把房子还给我们,我们把钱退给你。”
“晚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你们算计我的那天起,就晚了。”
他们被保安请走了。
第二次,他们带着我爸妈一起来了。
我妈一见到我,就瘫坐在地上,开始哭天抢地。
“我没法活了啊!养了这么个没良心的女儿啊!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啊!”
我爸则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这个畜生!我们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你要把这个家拆散才甘心吗?”
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邻居,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嫂子在一旁添油加醋。
“大家快来看啊!这个女人,抢自己哥哥的婚房,还把父母气成这样!真是没天理了啊!”
我站在他们面前,像一个局外人,冷静地看着这场闹剧。
我的心,已经不会痛了。
只剩下一种荒谬的悲哀。
我没有跟他们争吵,只是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
然后,我对着手机,清晰地说道:
“哥,嫂子,你们说这房子是你们的,那你们敢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这房子的首付,是谁出的?贷款,是谁的名字?你们又是怎么拿到我的身份证,去办的贷款?”
他们一下子就卡壳了。
我嫂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哥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妈的哭声也小了下去。
我爸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你们不说,我替你们说。”
我把事情的来龙-脉,一五一十地,当着所有邻居的面,说了出来。
包括那四十万“装修款”的真相。
周围的议论声,风向开始变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家也太欺负女儿了。”
“就是,拿女儿的钱和名额给自己儿子买房,还想让女儿还贷款,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姑娘也够可怜的。”
我嫂子听着这些话,脸上挂不住了,拉着我哥和我爸妈,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我知道,他们怕了。
他们怕我把事情闹大,怕他们那点见不得人的算计,被更多人知道。
房子装修好了。
通风散了三个月后,我搬了进去。
搬家的那天,是个晴天。
阳光很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满了整个屋子。
我把我那些修复工具,我的书,我心爱的木头,一样一样地搬进这个新家。
我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
原木色的地板,米白色的墙壁,柔软的布艺沙发。
墙上挂着我亲手修复的一幅旧画。
工作台上,摆着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小物件。
空气中,有阳光的味道,有木头的味道,有新家的味道。
我的味道。
这天晚上,我第一次,在这个房子里过夜。
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
那些灯光,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家,一个故事。
而我,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一个靠我自己,争取来的家。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会背着这笔沉重的贷款,在这个城市里,努力地生活下去。
和我的家人,从此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生活,总是比小说更戏剧性。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自称是市里一家很有名的文化基金会的负责人。
他说,他们看到了我之前在网上发布的一些关于古董家具修复的帖子和视频,对我的技艺非常欣赏。
他说,他们基金会正在筹备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保护”的项目,想要邀请我加入。
这个项目,不仅会为我提供一个更大的,更专业的工作室,还会给我提供研究经费,甚至解决我的编制问题。
我当时以为是骗子。
直到我收到了他们发来的正式邀请函,直到我亲自去了他们基金会的办公地点,见到了那位负责人。
我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原来,我一直默默坚持做的事情,一直以为无人问津的爱好,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被人看到了,被人认可了。
我的人生,好像突然被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门外,是更广阔的天地。
我加入了那个项目。
我搬进了基金会给我提供的工作室,那是一个位于市中心文化创意园里的LOFT,上下两层,比我之前的小院子大了好几倍。
我的收入,也比以前稳定和丰厚了许多。
每个月一万多的房贷,对我来说,不再是那么沉重的负担。
我开始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我真正喜欢的研究。
我修复了很多珍贵的古籍和家具,它们有的被送进了博物馆,有的被私人收藏家珍藏。
我甚至开始带学生,把我这门手艺,传授给更多热爱它的人。
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充实。
我很少再想起我的家人。
那些伤痛,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我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了心底一个很深的角落。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哭腔的,怯懦的男声。
是我哥。
“小妹……你,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愣住了。
“出什么事了?”
“你嫂子……她,她查出来得了重病,要很多钱……”
我哥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嫂子怀了二胎后,身体一直不好。
前段时间去医院检查,查出了很严重的病。
治疗费用,像个无底洞。
他们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还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小妹,我知道,以前是我们对不起你。但是,你能不能看在……看在你还没出生的外甥的份上,帮帮我们……”
我哥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求和绝望。
我沉默了。
我的脑海里,闪过嫂子那张刻薄的,嚣张的脸。
闪过她指着我鼻子骂“白眼狼”的样子。
闪过她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样子。
我承认,那一刻,我心里有一丝快意。
一种“恶有恶报”的快意。
但是,很快,这种快意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恨她,但也……可怜她。
可怜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你需要多少?”我问。
“三十万……先借我们三十万做手术……”
三十万。
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对我现在来说,拿得出来。
“好。”我说,“你把卡号发给我。”
电话那头,是我哥泣不成声的感谢。
我挂了电话,心里很平静。
我不是圣母。
我也没有原谅他们。
我只是觉得,生命是无辜的。
尤其是一个还没有机会看看这个世界的生命。
我把钱转了过去。
我没有告诉他们,这笔钱,不用还了。
就当是,我为这段早已死去的亲情,买的最后一块墓碑。
从今往后,我们之间,真的,两清了。
后来,我听说,嫂子的手术很成功。
孩子也平安出生了,是个女孩。
他们给我发了孩子的照片。
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很可爱。
我看着照片,笑了笑,没有回复。
我把那套房子,做了些改造。
我把那个我原本打算做客房的房间,打通了,和我那个小小的茶室连在了一起。
我把它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开放式的阅览室。
我把我收藏的那些书,都放在了那里。
有关于历史的,有关于艺术的,有关于木工的。
我在门口贴了一张小小的告示。
【社区阅览室,免费开放。欢迎来看书,喝茶。】
一开始,没有人来。
后来,渐渐地,有了一些好奇的邻居。
有退休的老爷爷,喜欢来看历史书。
有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喜欢给孩子读绘本。
还有一些和我一样,喜欢安静的年轻人,会带上自己的电脑,在这里坐一个下午。
我的家,变得热闹了起来。
但这种热闹,不是那种吵吵嚷嚷的,让人心烦的热闹。
而是一种,安静的,温暖的热闹。
大家在这里,分享着知识,分享着时间,分享着彼此生命里,一小段宁静的交集。
有时候,我会给他们泡上一壶我新淘来的好茶。
我们会聊聊天,聊书,聊生活,聊那些无关紧要的,却又闪闪发光的小事。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
有一天,一个经常来这里看书的小姑娘,仰着头问我。
“姐姐,你为什么要做这个阅览室啊?不收钱,你不会亏本吗?”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因为,我想让这个房子,充满故事。”
不是那个充满谎言和算计的,冰冷的故事。
而是这些,温暖的,鲜活的,关于每一个普通人的故事。
我看着窗外,阳光正好。
微风吹过,楼下的树叶沙沙作响。
远处,公园的湖面上,有水鸟飞过。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棵树。
曾经,我以为我会因为失去家庭这片土壤而枯萎。
但现在,我靠着自己的力量,把根,深深地扎进了这片新的土地里。
我长出了新的枝叶,开出了新的花。
我拥有了一片,属于我自己的,更广阔的森林。
而那套房子,它不再仅仅是一套房子。
它是我人生的一个锚点。
是我独立的勋章。
是我和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连接的桥梁。
是我亲手,为自己建造的,一个坚不可摧的,温暖的避风港。
我没有再去想我的家人。
他们怎么样,过得好不好,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是偶尔,会从一些远房亲戚的口中,听到一些零星的消息。
听说,我哥在我嫂子生病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有担当了。
他找了一份很辛苦的工作,起早贪黑,努力赚钱养家。
听说,我嫂子病好后,脾气也收敛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么尖酸刻薄。
听说,他们给我生的那个小侄女,取名叫“念安”。
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里,有没有包含着对我的,一丝丝的愧疚和想念。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已经走出了那片泥潭。
我的人生,在往前走。
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他是我在一次学术交流会上认识的,是一个大学的历史系教授。
他温文尔雅,博学多识。
他喜欢听我讲那些老物件的故事,也喜欢来我的阅览室看书。
他会给我带他亲手做的点心,味道很好。
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
我们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
他向我求婚的那天,没有鲜花,没有钻戒。
他只是,拿出了两张机票。
“我想带你去看看,那些你修复过的文物,它们现在所在的博物馆。我想和你一起,走过那些它们曾经经历过的,漫长的岁月。”
我看着他,眼眶湿了。
我点点头。
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
我们就住在我的那套房子里。
他很喜欢我的阅览室。
他说,这是他见过最美的书房。
婚后,我们一起打理那个小小的空间。
他会把他的一些藏书,也拿来分享。
我们的阅览室,变得越来越丰富。
来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里,成了我们小区一个很特别的文化地标。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坐在阳台的茶室里,喝着茶,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
他会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家。”
我也会笑着对他说:“是我该谢谢你,让我知道,家,原来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一个不需要牺牲,不需要算计,只需要爱和尊重的,地方。
我的人生,好像终于,圆满了。
但生活,总会在你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时,再给你安排一些意想不到的插曲。
有一天,我的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
是我妈。
她比我记忆中,苍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佝偻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旧旧的布袋子,局促地站在门口,不敢看我。
“我……我路过,就,就上来看看。”
我沉默了片刻,还是侧身让她进来了。
我先生正好在家,他很有礼貌地和我妈打了招呼,然后借口有事,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我妈走进这个她曾经咒骂过无数次的房子,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陌生。
她看到了那个热闹的阅览室,看到了墙上那些温暖的装饰,看到了阳台上那些生机勃勃的绿植。
她的表情,很复杂。
我给她倒了杯水。
我们在沙发上,相对而坐。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过得挺好。”
“嗯。”
“那个……是你先生?人看着……挺好的。”
“嗯,他对我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她从那个布袋子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放在了茶几上。
是一个存折。
“这里面,有二十万。是你哥让我拿来给你的。他说,当年……对不起你。剩下的钱,他们会慢慢还。”
我看着那个存折,没有动。
“嫂子的病,还需要花钱。你们留着用吧。”
“不用不用,她现在恢复得挺好。你哥现在很努力,我们日子……过得去。”
我妈抬起头,终于敢正眼看我。
她的眼睛里,浑浊,但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讨好的光。
“我知道,我们以前……对你不好。你别怪你哥,都是我……都是我和你爸,从小就偏心。我们总觉得,儿子是根,女儿……女儿总是要嫁出去的。”
她说着,眼圈红了。
“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错了。儿子女儿,都一样,都是自己的心头肉。手心手背,哪有不疼的。”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迟来的道歉,如果是在几年前,或许会让我泪流满面。
但现在,我的心,已经平静如水。
不是不原谅,而是,已经不需要了。
我已经靠自己,完成了所有的伤口愈合。
“都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我妈摇着头,眼泪掉了下来,“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这个家……就散了。你哥你嫂子,跟你断了联系。我们老两口,守着个空房子,冷冷清清的。我跟你爸,天天吵架,互相埋怨。我才知道,原来你……才是我们家那个,把大家粘在一起的人。”
我心里,微微一动。
但我没说话。
“我们……我们能,常来看看你吗?”她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问我。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和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我没办法说出那个“不”字。
“……好。”
我妈走了。
我先生从书房出来,轻轻地抱住我。
“还好吗?”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我以为我会很激动,或者很愤怒。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就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因为你已经长大了。”他摸了摸我的头,“你已经强大到,可以平静地面对过去的一切了。”
是的。
我已经长大了。
从那个会因为父母一句夸奖而开心半天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可以为自己的人生遮风挡雨的,独立的,完整的,成年人。
后来,我妈和我爸,偶尔会来看看我。
他们会带一些自己种的蔬菜,或者自己包的饺子。
他们会很拘谨地坐在我的阅览室里,看一会书,然后就走。
我们之间,话不多。
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没有了。
我哥和我嫂子,没有再出现过。
他们只是,每个月,会固定往我卡里打一笔钱。
不多,但从不间断。
我知道,这是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我没有把钱退回去。
我把这些钱,都存了起来,用它们,为我的阅览室,买了很多新的书,和一些更舒适的桌椅。
我把这份沉重的过去,变成了一件,有意义的,温暖的事情。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事业,越来越好。
我和我先生的感情,也一如既往。
我的阅览室,成了这个城市里,一个温暖的角落。
有很多人,在这里,找到了片刻的安宁。
有一天,我在整理书架的时候,发现了一本被夹在书缝里的,小小的卡片。
上面用稚嫩的笔迹,画了一个笑脸。
下面写着一句话:
【谢谢姐姐,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
我看着那张卡片,笑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
暖洋洋的。
我想,这就够了。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
会遇到背叛,会经历伤害。
但只要你愿意,你总能靠自己的双手,把那些破碎的,不堪的,都修复好。
然后,把它变成,一件独一无二的,闪闪发光的,艺术品。
就像我修复的那些老物件。
也像我,修复的,我自己的人生。
来源:我替你说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