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玉米疯长,一人多高,绿色的叶子像一把把磨得锃亮的刀,把整个村子都围得密不透风。
那年夏天,玉米疯长,一人多高,绿色的叶子像一把把磨得锃亮的刀,把整个村子都围得密不透风。
空气里全是青草的腥甜味,混着泥土被太阳暴晒后的焦香,黏糊糊地粘在人皮肤上。
我表姐林青,就是在那片能藏住所有秘密的玉米地里,犯了糊涂事。
那年她十九岁,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眼睛亮得像山泉里的石头,干净,清澈,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而我,还是个跟在她屁股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小丫头。
事情是藏不住的。
就像玉米熟了,苞叶会自己裂开,露出金黄的牙齿。
表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村里人的唾沫星子也一天天密起来,像夏天的暴雨,噼里啪啦,能把人砸死。
我姨,也就是她妈,整天坐在门槛上哭,一边哭一边捶自己的腿,骂她是不要脸的,是来讨债的。
我姨夫,那个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老实男人,蹲在院子角落里,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佝偻的背,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整个家,像是被一口巨大的黑锅扣住了,不见天日。
那个男人,叫赵刚,是邻村的,长得人高马大,油嘴滑舌。
事情一出,他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爹妈对外说,儿子去南方打工了,发大财去了。
谁都明白,这是躲出去了。
把烂摊子,把一个女孩子的一辈子,就这么轻飘飘地扔下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晚上,月亮像个冷冰冰的铁盘子挂在天上。
我姨又在哭骂,骂声尖利得像锥子,一下一下扎在表姐心上。
表姐一声不吭,坐在小板凳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缝一件小小的婴儿衣服。
她的手指很巧,一针一线,绣上去一朵小小的迎春花。
那么安静,那么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我走过去,小声喊她:“姐。”
她抬头看我,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沉静的湖水。
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说:“别怕,天塌不下来。”
可那时候,我觉得天就是塌下来了。
村里的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每天都在凌迟她。
她出门打水,背后就有人指指点点。
她去地里干活,连孩子都会朝她扔石子。
终于有一天,她缝好了最后一件小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个包袱里。
她对我姨和我姨夫,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砰砰作响。
“爸,妈,女儿不孝,走了。”
我姨夫猛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姨冲上去,抓着她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你走了,我们怎么活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表姐没回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留下,才是要了你们的命。”
她走了。
在一个人人都还没睡醒的凌晨,背着那个小小的包袱,挺着已经很明显的肚子,像一个孤勇的士兵,独自踏上了战场。
我偷偷塞给她我攒了很久的几十块钱,她没要,只摸了摸我的头。
“好好读书,别像我。”
她的手心很凉,像那个凌晨的风。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我哭了,哭得喘不过气。
我总觉得,表姐这一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回不来了。
十五年。
一个孩子从呱呱坠地,到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十五年,足够让一片荒地长成茂密的森林,也足够让一段刻骨的记忆,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这十五年,我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城市,结了婚,有了自己的生活。
而表姐,也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扎下了根。
我们重新联系上,是在她离开的第五年。
她在一个小餐馆里洗盘子,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手常年泡在油腻的热水里,肿得像发面馒头。
她租了一个很小的地下室,阴暗潮湿,墙壁上全是青苔。
女儿叫念念,小小的,很瘦,但眼睛和她一样,亮得惊人。
我去看她,她正在给念念讲故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圈却红了。
“你怎么来了?”
我抱着她,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好像风一吹就会倒。
可她的腰杆,挺得笔直。
她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一样安慰我:“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她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
月子里,她自己烧水做饭,给孩子洗尿布。
发高烧烧到说胡话,就把孩子绑在自己身上,生怕自己昏过去,孩子没人管。
为了多挣点钱,她打过好几份工。
白天在餐馆洗盘子,晚上去夜市摆地摊,凌晨还要去给批发市场卸货。
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说:“没什么,都过来了。只要念念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泪。
可我知道,那些没人看见的夜里,她一定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
日子一点点好起来。
她用攒下的钱,租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早餐店。
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调馅,烧豆浆。
她的包子皮薄馅大,豆浆香醇浓郁,生意好得出奇。
后来,早餐店变成了小饭馆。
再后来,她注册了自己的品牌,开了连锁店。
十五年后,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一家小有名气的餐饮公司的老板。
她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也沉淀出一种从容和优雅。
她还是会对我笑,只是那笑容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苦涩,只有云淡风轻的暖意。
她的女儿念念,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少女。
成绩优异,画画拿了很多奖,性格开朗得像个小太阳。
念念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父亲。
表姐告诉她,爸爸是一个很伟大的人,去了很远的地方,保护世界去了。
每年清明,表姐会带着念念,去公墓里,对着一块无字的墓碑,献上一束花。
她说,就当他死了吧。
死了,就干净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平静地过下去。
那些陈年旧事,就像那片早已被推平的玉米地,永远消失在了记忆里。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里,我妈的声音很犹豫,吞吞吐吐。
“那个……赵刚回来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赵刚。
这个消失了十五年的名字,像一颗生了锈的钉子,猛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妈说,赵刚这些年在外面混得很惨。
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被人打断了一条腿,老婆也跟人跑了。
现在,他一无所有,瘸着腿回了村。
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表.姐现在出息了,成了大老板,就动了歪心思。
他开始四处打听表姐的联系方式,扬言说,林青欠他的。
他说,念念是他的种,他有权利要回自己的女儿。
我挂了电话,手脚冰凉。
我不敢想象,如果赵刚找到表姐,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那将是对她和念念平静生活的一次毁灭性打击。
我立刻开车去找表姐。
她正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开会,隔着玻璃,我能看到她专注而干练的侧脸。
她还是那么美,那么强大,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她击垮。
可我知道,她的内心深处,有一块伤疤。
那块伤疤,被她用十五年的坚强,层层包裹起来,从不示人。
而赵刚,就是那把要撕开所有伪装,让她鲜血淋漓的刀子。
会议结束,我把她拉到办公室,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她只是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想要什么?”
我说:“钱,还有……念念。”
她放下咖啡杯,杯子和杯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休想。”
三个字,掷地有声。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怕她冲动,也怕她心软。
“姐,你想怎么办?要不,我们报警?”
她摇了摇头。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自己解决。”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的背影,依旧那么挺拔。
“他不是想见我吗?”她转过身,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那就让他来。”
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强大和通透。
仿佛十五年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
一个了结。
一个交代。
给自己,也给那段被埋葬的青春。
赵刚还是找来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表姐公司的地址,直接闯了进来。
那天我正好在表姐公司。
前台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进办公室,说有人闹事,点名要见林总。
我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和表姐一起走出去。
在宽敞明亮的接待大厅里,我看到了那个男人。
十五年,足以改变一个人。
眼前的赵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夹克,头发油腻,胡子拉碴,眼神浑浊。
一条腿是瘸的,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落魄和猥琐。
岁月的刻刀,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刻满了生活的艰辛与不堪。
他看到表姐,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变成了贪婪和嫉妒。
他大概没想到,当年那个被他抛弃的农村姑娘,如今会变得如此光彩照人。
而他自己,却活成了一个笑话。
公司的员工都围了上来,对着他指指点点。
表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散去。
偌大的大厅,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青。”赵刚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讨好。
表姐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一丝波澜。
“有事?”
她的冷淡,似乎刺痛了赵剛的自尊。
他脸上的讨好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赖式的理直气壮。
“有事?当然有事!”他提高了音量,“林青,你现在发达了,当上大老板了,就把我忘了?你别忘了,当年是谁……”
“当年?”表姐打断了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当年怎么了?我只记得,当年有个人,像缩头乌龟一样,跑了。”
赵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那是……那是我家里人逼我的!我当时还小,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为自己辩解着,声音却越来越虚。
“是吗?”表姐淡淡地反问,“那你现在长大了,有办法了?”
赵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大概没想到,十五年后,他连和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耍起了无赖。
“林青,我不管!我今天来,就是要个说法!我听说,你给我生了个女儿?她人呢?”
他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猎物的野狗。
“她在哪儿?叫她出来见我!我是她亲爹!”
“亲爹?”表姐笑了,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赵刚,你配吗?”
“你凭什么说我不配?她身上流着我的血!”赵刚急了,瘸着腿朝表姐逼近一步。
我下意识地挡在表姐身前。
“你别过来!”
表姐却拉开了我,直面着他。
她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剑,直刺赵刚的内心。
“我告诉你,她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从你十五年前选择消失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死了。”
“你……”赵刚气得浑身发抖,“林青,你别欺人太甚!你要是不让我见女儿,不给我一笔钱,我就……我就去法院告你!我就把当年的事都捅出去!我看你这个老板还怎么当!我看你的女儿以后还怎么做人!”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了。
用卑劣的手段,去威胁一个曾经被他伤害过的女人。
我气得发抖,真想冲上去给他一巴掌。
表姐却异常冷静。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急败坏、面目可憎的男人,眼神里甚至有了一丝怜悯。
“赵刚,你真可悲。”
她说完,转身对我说:“我们走。”
“站住!”赵刚嘶吼着,“林青,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死也赖在这里!”
表-姐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想要交代,是吗?”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好,我给你。”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张律师吗?我公司里来了个无赖,寻衅滋事,你过来处理一下。”
挂了电话,她才缓缓转过身,看着面如死灰的赵刚。
“你不是要闹吗?我奉陪到底。”
“你不是要告我吗?我的律师团队随时等着。”
“你不是要把事情捅出去吗?你尽管去。我林青能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别人的同情,是我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江山。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至于我的女儿……”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温柔,也无比坚定。
“她有我,就够了。谁也休想伤害她。”
赵刚彻底傻了。
他所有的威胁,所有的算计,在表姐强大的气场面前,都成了不堪一击的笑话。
他以为他抓住了她的软肋,却没想到,那曾经的软肋,早已被她炼成了最坚硬的铠甲。
律师很快就来了, સાથે保安一起,把赖在地上撒泼的赵刚“请”了出去。
大厅里,恢复了平静。
我看着表姐,心里百感交集。
“姐,就这么算了吗?太便宜他了。”
表姐摇了摇头,走到窗边,看着赵刚被架出去的狼狈背影。
“不算了,还能怎样呢?”
她轻声说,“跟他纠缠,只会拉低自己的人生。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垃圾身上。”
她的目光,望向远方,穿过层层高楼,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只想,带着念念,好好过日子。”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个无赖,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应该会知难而退。
但我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无耻。
赵刚并没有善罢甘休。
他开始用更极端的方式,来骚扰表姐。
他去表姐住的小区门口堵她,去念念的学校门口晃悠,甚至在网上散播谣言,添油加醋地描述当年的“风流韵事”,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无情抛弃的受害者。
一时间,流言四起。
公司的股东开始给表姐施压,念念的学校里也开始有了一些不好的传闻。
那段时间,表姐的压力很大。
我好几次看到她半夜还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对着电脑发呆。
她的脸上,有了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劝她:“姐,别硬撑了。我们找人,把他赶出这个城市。”
她却摇了摇头。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件事,必须从根上解决。”
我问她:“根在哪里?”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深邃。
“根在念念那里。”
我心里一惊。
“你……你要告诉念念?”
“是。”她点头,“她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且,我相信我的女儿。”
那个周末,表姐把我和念念叫到家里。
她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念念爱吃的。
饭桌上,气氛有些凝重。
念念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吃饭的时候很安静。
吃完饭,表姐让念念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
“念念,妈妈有件事,想跟你谈谈。”
念念点点头,乖巧地看着她。
表姐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那个十五年前的故事。
她讲得很平静,没有控诉,没有怨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讲了那片玉米地,讲了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讲了她一个人背着行囊来到这座城市的艰辛,讲了生下念念后,那些又苦又甜的日子。
我坐在一旁,听得泪流满面。
而念念,那个十五岁的少女,从头到尾,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握着妈妈的手,越握越紧。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心疼,最后,变成了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
表姐讲完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
良久,念念抬起头,看着表姐,一字一句,清晰地问:
“妈妈,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是最近总在学校门口偷看我的那个瘸子?”
表姐愣住了,随即点了点头。
“是。”
念念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她只是平静地说:“妈妈,我想见他。”
我和表姐都惊呆了。
“念念,你……”
“妈妈,你别怕。”念念反过来安慰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是我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了不起的妈妈。我为你感到骄傲。”
“至于他……”
念念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只是一个提供了基因的陌生人而已。我想见他,只是想当面告诉他,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因为,他不配。”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的少女,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背着包袱,独自离开村庄的表姐。
她们的眉眼那么相似,骨子里的那股韧劲,更是一模一样。
那是血脉里传承下来的,任何人都夺不走的,骄傲和坚强。
表姐哭了。
十五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她抱着念念,泪水汹涌而出,像是要把这十五年的委屈,一次性全部流尽。
那不是软弱的泪,而是释然的泪,是欣慰的泪。
她知道,她赢了。
她用十五年的爱和付出,养育出了一个和她一样,内心强大的女儿。
她们母女,就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最温暖的港湾。
任何狂风暴雨,都无法将她们摧垮。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一家咖啡馆。
是表姐选的,安静,体面。
她想给这件事,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
赵刚来了,大概是特意收拾过,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还换了一件看起来比较新的夹克。
他看到念念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搓着手,脸上挤出无比谄媚的笑容。
“念念,是叫念念吧?我是……我是爸爸啊。”
念念坐在表姐身边,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株小白杨。
她没有看赵刚,而是拿出一张银行卡,轻轻推到桌子中间。
“这里面有二十万。”
她的声音,清脆,冷静,不带一丝感情。
赵刚愣住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卡,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妈妈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念念抬起眼,第一次正视他,“这笔钱,不是给你的补偿,也不是让你养老的。这是我们买断你和我们之间,那一点点血缘关系的钱。”
赵刚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是你亲爹!”
“亲爹?”念念笑了,那笑容,和表姐一样,带着一丝冷冽的嘲讽。
“在我妈妈怀着我,被全村人指指点点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我妈妈挺着大肚子,一个人来这个陌生城市打拼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我发高烧,妈妈抱着我哭了一整夜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我从小到大,无数次渴望父爱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念念的每一句反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赵刚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
“你没有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所以,你也别想享受一天做父亲的权利。”
念念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拿上这笔钱,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要再用任何方式骚扰我们。否则,我们法庭上见。”
“到那个时候,你一分钱也拿不到,只会得到一个‘遗弃罪’的罪名。”
说完,她拉起表姐的手。
“妈妈,我们走。”
表姐站起来,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女儿的手。
她们转身,并肩向门口走去。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么和谐,那么美好。
赵刚坐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看着那张银行卡,又看看那对渐行渐远的母女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贪婪,有不甘,有悔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羞愧。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颤抖着,拿起了那张卡。
他选择了钱。
一如十五年前,他选择了逃避。
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选择里,从未改变。
走出咖啡馆,阳光正好。
暖暖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表姐和念念相视一笑,那笑容,明媚得像春天的花。
我跟在她们身后,看着她们的背影,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想起了十五年前,那片望不到头的玉米地。
那片玉米地,曾经是表姐的噩梦,是她青春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可是今天,她亲手,把这道疤,揭了下来。
伤口之下,没有溃烂的血肉,而是新生的、坚韧的皮肤。
她没有选择报复,也没有选择原谅。
她选择了,遗忘。
用自己的强大,让那个男人,那段往事,彻底成为无足轻重的尘埃。
这才是最彻底的告别,也是最痛快的结局。
因为,当一个人不再能伤害到你的时候,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后来的日子,风平浪静。
赵刚再也没有出现过。
听说他拿着那笔钱,回老家还了赌债,又做起了小生意,但很快就赔光了。
后来又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就像一颗被风吹走的沙子,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表姐的公司,越做越大。
她成了我们那个小地方走出去的,最成功的女企业家。
每年过年回家,她不再是那个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破鞋”,而是人人羡慕、人人夸赞的“林总”。
那些曾经对她冷眼相待的亲戚,如今都变着法儿地来巴结她。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但表姐,始终淡淡的。
她会给村里修路,会资助贫困的学生,但对于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她既不报复,也不亲近。
她说,路是给孩子们走的,钱是给有需要的人花的。至于其他人,与我无关。
她的心,像一片海,经历过狂风巨浪,如今只剩下波澜不惊的平静。
念念考上了国内最好的美术学院。
她的画,充满了阳光和生命力,就像她的人一样。
她交了一个很优秀的男朋友,男孩的父母也很开明,很喜欢她。
表-姐对那个男孩说:“我只有念念这一个女儿,我把她当成我的命。我不要你的彩礼,也不要你的房子车子,我只有一个要求,好好爱她,别让她受一点委屈。”
男孩红着眼圈,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那一幕,心里暖暖的。
那个曾经在玉米地里迷失的女孩,那个在地下室里抱着孩子哭泣的母亲,终于,等来了属于她的,最圆满的幸福。
有一年夏天,我们一起回了趟老家。
村子变化很大,到处都是新盖的楼房。
村口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
只是那片曾经望不到头的玉米地,已经变成了一片崭新的厂房。
我们站在那片土地上,夏天的风吹过,带着一股工业时代特有的味道。
表姐眯着眼,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问她:“姐,你还恨吗?”
她笑了,摇了摇头。
“早就不恨了。”
她说,“其实,我有时候甚至要感谢那段经历。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我也不会有今天。”
“人啊,有时候不把自己逼一把,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清澈如初。
“你看,那片玉米地虽然没了,但它结出的果实,不是还在吗?”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和村里孩子一起玩耍的念念。
“最好的果实,一个叫成长,一个叫希望。”
我懂了。
她已经和过去,彻底和解了。
她把所有的苦难,都酿成了滋味醇厚的酒。
敬自己,敬过往,也敬未来。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老屋的床上,像小时候一样,说着悄悄话。
我问她:“姐,你以后,还打算再找一个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随缘吧。”
“一个人也挺好,自由自在。两个人,如果能让彼此变得更好,那也不错。”
她顿了顿,又说:“只是,我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把爱情当成全部了。现在的我,有事业,有女儿,有你,有爱我的家人,我很富足。”
“爱情,只是锦上添花。有,很好。没有,也无所谓。”
我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在月光下,像一尊温润的玉。
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一个女人,真正的强大,不是拥有多少财富,多高的地位。
而是,不再依附于任何人,拥有独立的人格,和爱自己的能力。
她可以独自撑起一片天,也可以坦然地接受一份爱。
来去自由,无所畏惧。
离开老家的前一天,我姨,也就是表姐的妈妈,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
“青啊,是妈对不起你。当年,妈没本事,护不住你……”
表姐扶着她,轻轻地帮她擦去眼泪。
“妈,都过去了。你别这么说。”
“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只是太害怕了。”
那一刻,所有的隔阂,所有的怨怼,都在这句“我不怪你”里,烟消云散。
亲情,有时候就是这样。
会因为误解而疏远,也会因为理解而靠近。
血浓于水,是永远也割不断的牵绊。
我们走的时候,我姨夫,那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往表姐车里塞了一大袋自己种的花生。
他笨拙地说:“路上……路上吃。”
表姐看着他,眼睛红了。
她下车,给了她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谢谢你。”
我姨夫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我看到他抬起粗糙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表姐的背。
车子开出很远,我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他们两个,站在村口,像两棵老树,久久地,不愿离去。
车里,念念靠在表姐的肩膀上,睡着了。
表姐开着车,目视前方。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柔和而温暖。
我忽然觉得,人生就像开车。
总会遇到上坡,下坡,遇到崎岖不平的路。
有时候,你甚至会迷路,会开进一片黑暗的玉米地。
但没关系。
只要你握紧方向盘,看准前方的路,加足马力,就一定能开出来。
开出来,就是一片艳阳天。
而那些曾经让你痛苦的风景,最终,都会变成后视镜里,一个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点。
你甚至,懒得再回头去看一眼。
因为你知道,更美的风景,永远在前方。
表姐的人生,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用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了一场华丽的自我救赎。
她告诉我们,一个女人,可以被伤害,可以被抛弃,但绝不能,自我放弃。
只要你不认输,生活就永远没办法将你打败。
你的坚强,你的努力,你流过的每一滴汗,最终,都会变成你身上最耀眼的光芒,照亮你前行的路。
也照亮,那些爱你的人的心。
回到城市,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和充实。
表姐的事业版图还在不断扩大,她开始涉足公益,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那些和她有过类似经历的单亲妈妈。
她说,她淋过雨,所以总想替别人撑把伞。
她把自己的故事,分享给那些正在困境中挣扎的女性。
她告诉她们,婚姻和男人,都不是人生的必需品。
你自己,才是。
学会爱自己,投资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才是终身的浪漫,和永恒的依靠。
很多女性在她的帮助和鼓励下,走出了阴霾,开始了新的生活。
表姐成了她们心中的一道光。
而念念,也越来越优秀。
她的毕业设计,拿了国际大奖。
很多知名的设计公司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她却选择了自己创业,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一个自己的工作室。
她说,她想像妈妈一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有一次,我们三个女人一起吃饭。
聊起未来,念念开玩笑说:“妈,等我以后挣大钱了,给你找十个八个小鲜肉,天天陪你跳广场舞。”
表姐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嗔怪地打了她一下。
“没大没小。”
笑完,她看着我和念念,眼神里是满满的幸福和满足。
“我现在,什么都不缺了。”
她说,“有你们在身边,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
我看着她们,心里也暖洋洋的。
是啊,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这份心安和温暖吗?
至于那些曾经的伤害和背叛,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不原谅,也不纠缠。
最好的放下,是无视。
最好的报复,是活得比他好。
好上千倍,万倍。
让他永远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仰望你的光芒。
而你,早已在更高更远的地方,看遍了世间最美的风景。
这,就是我表姐的选择。
一个,令人痛快的选择。
一个,真正为自己而活的,大女主的选择。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也该结束了。
但生活,还在继续。
表姐和念念的故事,也还在继续。
我相信,她们的未来,一定会更加精彩,更加灿烂。
因为,一个内心强大的女人,她的世界,永远不会崩塌。
她会把所有的风雨,都活成一场盛大的恩赐。
把所有的荆棘,都踏成一条绚烂的花路。
愿每一个读到这个故事的你,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像我表姐一样。
活得坚韧,活得漂亮,活得热气腾腾。
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来源:儒雅春风8EKI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