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婶是个寡妇,男人前几年在矿上出事没了,就剩下她和女儿王兰相依为命。
八三年的夏天,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一下一下抽在人背上。
我叫李卫东,高中毕业两年,大学考不上,回村里当地道的泥腿子。
这天,我帮邻居王婶家插秧。
王婶是个寡妇,男人前几年在矿上出事没了,就剩下她和女儿王兰相依为命。
一亩多地,娘俩干起来费劲。
我家地少,我爹看不过去,就让我过来搭把手。
年轻人,有的是力气。
我赤着脚,卷着裤腿,泡在温吞吞的泥水里。
手里抓着一把青翠的秧苗,弯着腰,低着头,一棵一棵往水田里插。
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滚,掉进水里,连个泡都不起就散了。
王婶在田埂上,给我递过来一碗凉茶。
“卫东,歇会儿,喝口水。”
我直起腰,后腰杆子跟要断了似的,又酸又麻。
“没事婶儿,快弄完了。”
我嘴上说着,还是接过了那只豁了个口的粗瓷大碗。
茶水是温的,带着点草药的苦味,但解渴。
我“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长长地舒了口气。
“好喝。”
王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晒干的橘子皮。
“慢点喝,别呛着。你看你这孩子,干活就是实诚。”
我嘿嘿一笑,用手背抹了把脸,蹭了一脸的泥印子。
不远的地方,王兰也直起了腰。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莲藕似的手臂。
阳光底下,她的脸蛋红扑扑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着。
她比我小一岁,今年刚高中毕业。
我们俩算是一起长大的,但男女有别,上了初中后就没怎么说过话。
她学习比我好,老师都说她准能考上大学。
可惜,临到高考,她爹出事了,家里没了顶梁柱,她也就断了念想。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撞了一下。
她赶紧低下头,脸更红了,像熟透了的番茄。
我也觉得脸上有点发烫,赶紧转过头,假装看天上的云。
这年头的农村,男女之间那点事儿,就像田埂上的草,风一吹就长得漫山遍野。
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被村里的长舌妇们编排出七八个版本。
王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兰儿,你也过来歇歇。”
王兰低着头走过来,脚步踩在田埂上,细细碎碎的。
她不敢看我,只是从她娘手里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儿,混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很好闻。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像揣了只兔子。
“卫东哥,谢谢你啊。”她终于开口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客气啥。”我挠了挠头,感觉自己笨得像头牛。
剩下的活儿不多了,我们三个人一起下田,很快就插完了。
从水田里爬上来,我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在田边的水渠里洗了洗脚,换上鞋,准备回家。
“卫东,晚上来家里吃饭吧,让你王叔也过来,咱喝两杯。”王婶热情地挽留。
我爹好酒,这要是让他知道,肯定颠儿颠儿就跑来了。
“不了婶儿,家里做饭了。”我赶紧推辞。
不是不想去,是怕。
怕村里人说闲话,说我一个大小伙子,老往寡妇家里凑。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这话一点不假。
王婶还要再劝,王兰在旁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王婶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那行,改天让你爹过来喝酒。”
我点点头,转身就走,步子迈得飞快,像是后面有狗在追。
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王兰的声音。
“卫东哥!”
我停下脚步,回头。
她小跑着追了上来,手里还捏着衣角,脸颊红得能滴出血。
她站在我面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不说话。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心里纳闷,不知道她要干嘛。
“有事?”我问。
她还是不说话,嘴唇动了动,又闭上了。
我有点不耐烦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只想赶紧回家吃饭。
“没事我先走了啊。”
我说着又要转身。
“等一下!”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水洗过的黑葡萄。
“那个……晚上……晚上你有空吗?”
她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说到最后,声音又小了下去。
我愣住了。
晚上?有空吗?
这话里的意思,让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一片烟花。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有……有空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一点都不像我自己的。
“我家……我家的灯坏了,一闪一闪的,我娘眼睛不好,看着难受。”
她一口气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会修吗?”
原来是修灯。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会,会一点。”我赶紧点头。
我爹以前在公社的电工组干过,我跟着他学了点皮毛,换个灯泡,接个电线,还是没问题的。
“那……那你晚上能过来帮我们看看吗?”
她的脸更红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一丝恳求。
我怎么可能拒绝。
“行,吃完饭我就过去。”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许诺。
“那我……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跑了,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心里乱糟糟的。
修灯。
真的是修灯那么简单吗?
我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感觉这个夏天的风,好像都带着一股甜味儿。
回到家,我娘正在灶房里烧火。
烟熏火燎的,呛得人睁不开眼。
“死哪去了?一身的泥,赶紧去洗洗!”我娘头也不回地吼道。
“帮王婶家插秧去了。”我一边说,一边往院子里的水井走去。
井水冰凉,我打了一桶上来,从头到脚浇下去,瞬间感觉活了过来。
吃饭的时候,我爹果然问起了王婶家的事。
“活儿干完了?”
“嗯,插完了。”
“王家那丫头,也跟着下地了?”我娘插了一句。
“嗯。”我埋头扒饭,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丫头也是个可怜的,长得水灵,学习又好,要不是她爹……”我爹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娘撇了撇嘴:“可怜啥?一个黄花大闺女,整天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人家那是帮家里干活,怎么了?”
“我说话你插什么嘴!”我娘眼睛一瞪,“吃你的饭!”
我不敢再吭声了。
我娘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但就是看不惯王婶一个寡妇带着个大闺女过日子,觉得不检点。
我心里装着事,饭也吃得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我找了个借口溜出了门。
“干啥去?”我娘在后面问。
“出去溜达溜达,消消食。”
我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爹在后面嘟囔了一句:“这小子,今天神神叨叨的。”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把整个村子都罩了起来。
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亮着灯,大多数人家为了省电,早早就睡了。
夏夜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身上很舒服。
我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又热又燥。
王婶家离我家不远,就隔着两条巷子。
我走到她家门口,院门虚掩着,能看到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
那灯光果然一闪一闪的,像个快断气的老头在喘息。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
就这么进去,会不会不太好?
万一被人看见,又是一场风波。
我正想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兰探出头来,看见我,眼睛一亮。
“卫东哥,你来了。”
“嗯。”我点点头,跟着她走了进去。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墙角种着几株月季,在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我娘去邻居家串门了,还没回来。”王兰小声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就我们俩?
这……这发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
“灯……灯在哪?”我赶紧找了个话题。
“在屋里。”
她领着我进了堂屋。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靠墙一个掉漆的旧木柜。
头顶上,那只昏黄的灯泡果然在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把屋子里的光影也弄得摇摇晃晃。
“就是它,闪得人眼睛疼。”王兰指着灯泡说。
我抬头看了看,心里有了数。
“应该是灯口接触不良,或者镇流器快坏了。”
“你能修好吗?”她仰着脸问我,眼睛里满是崇拜。
“我试试。”
我让她搬了条凳子过来。
我踩着凳子,凑近了那只灯泡。
一股灰尘和灼热的味道扑面而来。
“你家有手电筒吗?太暗了,看不清。”
“有有有!”
她赶紧跑进里屋,拿了一个老式的铁皮手电筒出来。
她站在凳子下面,举着手电,给我照亮。
光柱晃晃悠悠的,正好照在我脸上。
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紧张的表情,和微微颤抖的手。
我们离得很近,我一低头,就能看到她乌黑的头发和白净的脖颈。
一股洗发膏的香味钻进我鼻子里,让我有点心猿意马。
“别……别晃。”我的声音有点哑。
“哦哦。”她赶紧稳住手。
我定了定神,开始检查线路。
这年头的电线,质量差得要命,外面的绝缘皮脆得跟饼干似的,一碰就掉渣。
我小心翼翼地拧开灯口,果然,里面的铜片已经发黑氧化了。
“找到了,就是这儿的问题。”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开始刮那两片铜片。
“你家有砂纸吗?刮干净一点好。”
“没有……”她摇摇头,“要不,我给你吹吹?”
说着,她就踮起脚,凑过来,对着灯口轻轻吹气。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手背,痒痒的,麻麻的,像有电流窜过。
我的手一抖,差点从凳子下掉下来。
“小心!”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我的腰。
她的手很软,隔着薄薄的的确良衬衫,我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我们俩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
“对……对不起。”她触电般地收回手,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没……没事。”我结结巴巴地说,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大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尴尬,又无比暧昧。
我不敢再看她,埋着头,三下五除二把铜片刮干净,重新把灯泡拧了上去。
“好了,你开一下开关试试。”
我从凳子上跳下来,心还在怦怦乱跳。
她跑到墙边,按下开关。
“啪嗒”一声。
屋子里瞬间亮如白昼。
那只老旧的灯泡,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稳定而明亮。
“好了!真的好了!”
王兰开心地跳了起来,像个孩子。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光,比头顶的灯泡还要亮。
“卫东哥,你太厉害了!”
被她这么一看,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小问题,小问题。”我摆摆手,收拾着工具准备走。
“别……别急着走啊。”她拉住了我的衣角。
“喝口水吧,我给你倒。”
她转身去倒水,我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端来一碗水,是加了糖的。
甜丝丝的,一直甜到我心里。
“卫. . .卫东哥。”她捧着空碗,低着头,声音很小,“我……”
她欲言又止。
我看着她,等着她把话说完。
“我娘她……她其实没去串门。”
我愣住了。
“那她人呢?”
“她在里屋……睡觉呢。”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王婶在家?那刚才……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人耍了。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冒了上来。
“你们……”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干什么?考验我?还是试探我?
“你别生气。”王兰看我脸色不对,急得快哭了,“我娘她……她是故意的。”
“故意的?”我冷笑一声,“故意看我笑话?”
“不是的!”她连连摆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娘是……是想看看你的人品。”
人品?
我愣住了。
“她说,一个男人,肯大晚上来帮孤儿寡母修灯,还不动手动脚,那就是个好人。”
王兰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说,我们家这个情况,要是找个心术不正的,我们娘俩就没法活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我看着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女孩,心里的那点火气,瞬间烟消云散。
我能说什么呢?
说她们太多心?
在这个年代,一个寡妇带着个漂亮女儿,活得有多艰难,我不是不知道。
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那些喝了点酒就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他们的眼神有多脏,我见过。
王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对不起,卫东哥,我们不该这么试你。”王兰抽泣着说。
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擦擦吧。”
她接过手帕,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
“我没生气。”我说,“我能理解。”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感激。
屋子里的气氛,又变了。
不再是刚才那种暧昧不清,而是多了一丝沉重,和一丝坦诚。
“你……你真的不怪我们?”
“不怪。”我摇摇头,“换成是我,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她破涕为笑。
“我就知道,卫东哥你是好人。”
我被她这句话说得有点脸红。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站起身。
再待下去,我怕自己真的会变成“坏人”。
“我送你。”
她跟着我走到院子里。
月光洒在院子里,给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银边。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
“回去吧。”
她点点头,却没动。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有话要说。
“还有事?”
她咬着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卫东哥,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的心,又一次被她这句话给问得漏跳了一拍。
这个问题,比“晚上有空吗”还要直接,还要烫人。
我看着她,月光下,她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睛像两汪清泉,清澈见底。
我能怎么说?
说她长得好看?说她勤快能干?说她心地善良?
这些话,都太轻了。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空气中月季花的香气。
“你很好。”我说,声音不大,但很认真,“真的,很好。”
她笑了。
那笑容,像月光下的昙花,瞬间绽放,美得让人心颤。
“那你……愿意娶我吗?”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脑子,彻底炸了。
娶她?
这个念头,我不是没有过。
尤其是在今天,在田里,在刚才的屋子里,这个念头一次又一次地冒出来。
但我不敢想。
我凭什么娶她?
我一个没考上大学的农村青年,没工作,没前途,家里也不富裕。
她呢?她虽然没上大学,但她有文化,有见识,她值得更好的。
我配不上她。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犹豫,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眼里的光。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我……我是不是太心急了?”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对不起,当我没说。”
她转身就要关门。
“等等!”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
我心里一疼。
我这是在干什么?
李卫东,你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别像个娘们一样瞻前顾后!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你犹豫个什么劲儿!
“王兰。”我叫她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她回过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我愿意。”我说。
我说完了,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
我愿意。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一座山一样重。
这是承诺。
王兰愣住了,像是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我愿意娶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只要你……不嫌弃我。”
眼泪,瞬间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但这次,不是伤心,是喜悦。
她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胸口,放声大哭。
我抱着她温软的身体,感觉自己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坚定。
去他妈的前途,去他妈的般配。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这就够了。
为了她,刀山火海我也敢闯。
我们俩就这么在月光下抱着,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屋传来一声咳嗽。
是王婶。
王兰如梦初醒,赶紧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脸红得像块布。
我也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那个……我……我先回去了。”我落荒而逃。
“嗯。”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我走出巷子口,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
我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门口,像一尊望夫石。
我冲她挥了挥手,她也冲我挥了挥手。
那一晚,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王兰的样子。
她低头插秧的样子,她举着手电筒的样子,她流着泪问我愿不愿意娶她的样子。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我娘就在院子里嚷嚷开了。
“李卫东!你个小兔崽子!给我滚出来!”
我心里一个激灵,知道要坏事。
我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走出去,我爹和我娘都黑着脸坐在堂屋里。
那架势,跟三堂会审似的。
“跪下!”我娘指着地上的搓衣板,声色俱厉。
我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我知道,这顿骂是躲不过去了。
“说!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我娘厉声问道。
“我……我帮王婶家修灯去了。”
“修灯?修灯需要修到半夜三更?修得人家姑娘投怀送抱?”
我娘的消息,比村口的广播还快。
我心里一惊,抬头看着她。
“你别这么看我!现在全村都知道了!说你李卫东,半夜三更钻寡妇门,不要脸!”
我娘气得浑身发抖。
“说我们老李家,家风不正,养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不是那样的!”我急了,“娘,事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那是哪样?你倒是说说!”
我把昨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当然,王婶在里屋“装睡”那段,我给掐了。
我只说,我修好了灯,王兰跟我表白了,我也答应了。
我说得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我以为我娘听了,会理解我。
没想到,她听完,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你个糊涂蛋!你个蠢货!”我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东西!”
“王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一个寡妇,一个大闺女,那就是个火坑!你往里跳什么!”
“她家没男人,以后什么事不得你来扛?她娘老了病了你管不管?她以后要是生不出儿子,你是不是就得绝后?”
“你爹我俩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是指望你光宗耀祖的,不是让你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当牛做马的!”
我娘的话,像一把一把的刀子,扎在我心上。
我爹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默认了。
“娘,王兰是个好姑娘。”我捂着脸,倔强地说。
“好姑娘?好姑娘能半夜三更拉着男人说要嫁给你?我看她就是个,把你给迷住了!”
“她不是!”我吼了一声。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我娘吼。
我娘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你……你敢吼我?”我娘气得嘴唇都哆嗦了,“为了一个外人,你敢吼你娘?”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她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就往我身上抽。
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她打。
鸡毛掸子抽在身上,很疼。
但再疼,也比不上我心里的疼。
我爹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我娘手里的鸡毛掸子。
“行了!要打死他吗!”
“打死他干净!省得出去给我丢人现眼!”我娘坐在凳子上,嚎啕大哭。
我爹把鸡毛掸子扔在地上,蹲到我面前。
“卫东,你跟爹说实话,你是不是铁了心了?”
我看着我爹,他鬓角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白了一片。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
“爹,我喜欢她。”
“我这辈子,非她不娶。”
我爹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站起身,对我娘说:“孩儿他娘,别哭了。”
“这事,我看是木已成舟了。”
“你还向着他说话!”我娘哭得更凶了。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真要把儿子逼死?”我爹叹了口气,“再说了,王家那丫头,我也见过,不是个坏孩子。勤快,懂事,配咱家卫东,也不算委屈。”
“那她家那情况……”
“情况怎么了?不就是没个男人吗?以后卫东娶了她,不就是她家的男人了?我们两家离得这么近,相互照应着,日子还能过不下去?”
我爹的话,让我心里一暖。
我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我爹明事理。
我娘不哭了,但还是拉着个脸。
“我不管!这事我不同意!除非我死了!”
说完,她就进了里屋,把门摔得震天响。
我爹拍了拍我的肩膀。
“起来吧。”
“你娘就是这个脾气,过两天就好了。”
“这事,爹支持你。但是,卫东,你要想清楚,这条路不好走。”
我站起身,腿已经麻了。
“爹,我想清楚了。”
“好。”我爹点点头,“是个爷们。”
“下午,我去趟王家。”
我心里一惊:“爹,你去干嘛?”
“提亲!”我爹瞪了我一眼,“还能干嘛?你小子把人家姑娘的名声都搞坏了,不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现在全村人都在看笑话,我们老李家要是再没点表示,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做人?”
我爹的话,掷地有声。
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眼眶一热。
这就是我爹。
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农民,没什么文化,但懂得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下午,我爹真的提着两瓶酒,一条烟,去了王婶家。
我没去,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着。
我娘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也不吃饭。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怕我吃亏,怕我受苦。
可她不明白,有些苦,是甜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爹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成了。”他进门就说了两个字。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王家那边,都同意了。王婶说,彩礼什么的,都不要,只要你以后对王兰好就行。”
我爹说着,眼圈有点红。
“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家啊。”
我心里也是一阵感动。
这个年代,结婚彩礼是天经地义的事。
王婶家这个情况,不要彩礼,那得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对我有多大的信任。
“日子也看了,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先把亲事定下来。”
“等秋收完了,家里宽裕点,就给你们办婚事。”
我爹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点点头,心里又甜又涩。
甜的是,我和王兰的事,终于成了。
涩的是,我娘那边,还不知道要怎么交代。
果然,我娘从屋里冲了出来。
“李老头!你疯了!我还没同意,你就把事给定了?”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爹也来了脾气,“儿子是你一个人的?这事我做主了!”
“你……”我娘气得指着我爹,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老婆子,就把这门亲事给退了!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我娘开始撒泼。
我爹不吃她这一套。
“要死赶紧死,我给你递绳子。”
说完,他拉着我就出了门。
“走,喝酒去。”
那天晚上,我爹跟我喝了很多酒。
他跟我说了很多话。
说他年轻的时候,是怎么跟我娘认识的。
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奶奶。
说做人,不能忘本,不能没良心。
我听得半懂不懂,但我知道,我爹是在教我怎么做一个男人。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的风言风语,渐渐平息了。
毕竟,我们两家已经把亲事定了下来,名正言顺了。
我娘还是不给我好脸色,但也没再寻死觅活。
她只是不跟王婶和王兰说话。
在路上碰见了,就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没看见。
我知道,她心里的疙瘩,没那么容易解开。
我和王兰,也开始正大光明地来往。
有时候,我会去她家,帮她家挑水,劈柴。
有时候,她会来我家,帮我娘洗衣服,扫院子。
虽然我娘每次都把她当空气,但她一点也不生气,还是“婶子长,婶子短”地叫着。
她跟我说:“卫东哥,你别急,娘她总有一天会接受我的。”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怜爱和感激。
这么好的姑娘,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才能遇上她。
定亲那天,按照规矩,我要给王兰买“三金”。
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
这在八十年代的农村,是顶级的奢侈品。
我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找亲戚借了一点,才凑够了钱。
我拿着那笔“巨款”,带着王兰,坐着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去了县城。
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
高楼,汽车,穿着喇叭裤的男男女女,看得我眼花缭乱。
王兰也很兴奋,拉着我的手,像个好奇宝宝一样,东看看,西看看。
我们在百货大楼的金店里,挑了最便宜的一套“三金”。
即使是最便宜的,也花光了我们所有的钱。
王兰戴上金戒指,在灯光下翻来覆覆地看,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
“好看吗?”她问我。
“好看。”我说,“人比金子好看。”
她脸一红,捶了我一下。
“油嘴滑舌。”
从县城回来,我们就开始准备婚事了。
盖新房是来不及了,我爹就把我住的东厢房,重新粉刷了一遍,又找木匠打了新的家具。
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个五斗橱。
在当时,这已经是顶好的配置了。
我娘看着那些新家具,嘴上不说,但脸色缓和了不少。
女人嘛,都希望自己儿子能风风光光地娶媳妇。
结婚那天,我们家摆了十几桌酒席。
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我穿着我爹的蓝色中山装,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王兰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服,脸上化了淡妆,美得像天上的仙女。
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夫妻对拜。
当司仪喊出“送入洞房”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真的,娶了王兰。
闹洞房的人很多,把我们俩折腾得够呛。
好不容易把他们都送走,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红色的蜡烛,在桌子上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王兰坐在床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兰儿。”我轻轻地叫她。
她抬起头,脸颊绯红,眼波流转。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媳妇了。”我说。
她点点头,眼眶有点红。
“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
“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心情,只能说出这些最朴实的话。
她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卫东哥,我也是。”
“我也会对你好,孝顺爹娘,为你生儿育女。”
窗外,月明星稀。
屋里,红烛高照。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
王兰是个好媳D妇,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我爹娘也照顾得很好。
我娘一开始还对她有偏见,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王兰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好早饭,端到我娘床前。
我娘的衣服,她抢着洗。
我娘腰不好,她学会了按摩,每天晚上都给我娘捏腿。
时间长了,我娘的态度,也慢慢软化了。
有一次,我娘感冒了,病得很重,躺在床上一天没吃饭。
王兰守在她床前,给她喂水喂药,用热毛巾给她擦身子。
我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床前忙碌的王兰,叹了口气。
“傻孩子,别忙了,我自己来。”
那是她第一次,用这么温和的语气跟王兰说话。
王兰愣了一下,眼泪差点掉下来。
从那以后,我娘算是真正地接受了她。
我们家,也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第二年春天,王兰怀孕了。
这可把我们全家给乐坏了。
我娘更是把她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什么活都不让她干,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好吃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王兰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孩子出生那天,我爹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我娘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大孙子,我的乖孙孙。”
我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脸疲惫的王兰,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心疼。
我握着她的手,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兰儿,辛苦你了。”
她冲我虚弱地笑了笑。
“不辛苦,卫东哥,你看,他多像你。”
我看着襁褓里的儿子,小小的,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
我当爹了。
这个认知,让我感觉自己的肩膀上,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日子就像流水,一天一天地过去。
儿子会爬了,会走了,会咿咿呀呀地叫“爸爸”“妈妈”了。
村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有人开始在外面包工,赚了大钱,回家盖起了两层小楼。
有人开始搞养殖,养鸡养鸭养猪,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
我看着别人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心里也开始活泛起来。
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守着那几亩薄田。
我想让王兰,让儿子,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跟王兰商量,我想出去闯闯。
王兰很支持我。
“卫东哥,你想去就去吧,家里有我呢。”
我爹娘虽然舍不得,但也没反对。
“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但要记得,别走歪路。”我爹叮嘱我。
我揣着家里所有的积蓄,跟着村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去了南方。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火车坐了三天三夜,才到了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城市。
现实,远比我想象的要残酷。
我们这些从农村出来的,没文化,没技术,只能在工地上干最苦最累的活。
住的是十几个人一间的工棚,吃的是清水煮白菜。
夏天,太阳能把人晒脱一层皮。
冬天,寒风能吹透骨头。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
但一想到王兰和儿子,我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我每个月,都会把省下来的钱,寄回家里。
每次写信,我都是报喜不报忧。
我说我在外面很好,老板很器重我,吃的住的都很好。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王兰的回信,总是充满了思念和鼓励。
她跟我说,儿子又长高了,会背唐诗了。
她说,爹娘身体都很好,让我不要挂念。
她说,她会等我回来。
每次看到她的信,我都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在外面漂泊了五年。
五年里,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工,变成了一个技术熟练的木工师傅。
我攒了一笔钱。
虽然不多,但在当时,也算是一笔巨款了。
那年春节,我回家了。
当我提着大包小包,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家,盖起了两层小楼。
白墙红瓦,在村里特别显眼。
王兰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
那个男孩,就是我儿子。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点陌生,有点胆怯。
“平平,叫爸爸。”王兰对他说。
“爸爸。”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冲过去,一把抱住他们娘俩,紧紧地抱住。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了一顿团圆饭。
我爹娘的头发,都白了。
王兰的眼角,也添了细纹。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愧疚。
这五年,我亏欠他们太多了。
我把攒下的钱,都交给了王兰。
“兰儿,以后,我再也不出去了。”
“我们就在家,好好过日子。”
王兰点点头,眼圈红了。
我用那笔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家具店。
凭着我这几年学来的手艺,生意还算不错。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我们买了电视机,买了洗衣机,成了村里第一户有“三大件”的人家。
儿子也上了小学,学习成绩很好,年年都拿三好学生。
王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我和王兰把她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我娘也没有反对。
几十年的婆媳,几十年的邻居,再多的恩怨,也都被时间磨平了。
两个老太太,每天一起晒太阳,一起拉家常,倒也成了伴儿。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想起八三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片绿油油的稻田,想起那个红着脸问我“晚上有空吗”的女孩。
一切,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王兰。
她的呼吸均匀而平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这张脸,已经不再年轻。
但对我来说,她永远是那个,站在月光下,问我“愿不愿意娶她”的姑娘。
我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谢谢你,兰儿。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这一生,有你,足矣。
来源:一品姑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