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和我妈压抑的哭声,混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那个下午唯一的背景音。
我爷爷走了。
在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温吞得像一杯放凉的白开水。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和我妈压抑的哭声,混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那个下午唯一的背景音。
葬礼办得很简单,符合他老人家一贯的脾气。不收礼,不铺张,骨灰撒进了他年轻时最喜欢去钓鱼的那条河里。
我爸是个沉默的男人,全程红着眼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妈则是在送走最后一波亲戚后,彻底垮了下来,抱着我爸的胳膊,哭得像个孩子。
我,林墨,二十六岁,一个在格子间里用PPT和KPI堆砌人生的所谓“都市白领”,那一刻,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悲伤是有的,但更像一层浮在心口的油,沉不下去。
直到我开始整理爷爷的遗物。
他的房间不大,朝南,永远有股淡淡的墨香和旧书报的味道。我妈说:“你爷爷的东西,你看着处理吧。他生前最疼你。”
这话像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拉开他那张老式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里面码着一叠叠他练字的宣纸,还有几方他自己刻的印章。
抽屉拉到底的时候,发出“咯噔”一声轻响。
我伸手往里探了探,指尖触到一个硬邦邦的边角。
是个本子。
一个深蓝色封皮的硬面抄,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最常见的那种,封面烫着两个已经褪色的金字:“工作手册”。
我随手翻开。
第一页,是爷爷那手遒劲有力的钢笔字。
不是什么人生格言,也不是工作记录。
只有一行字。
“一九八二年,冬。灯芯燃尽,老灯犹在。”
我愣住了。
“老灯”?什么意思?
往下翻,第二页。
“今日‘摆渡人’小聚,于老地方。‘船夫’带来消息,城东棉纺厂有位老师傅,藏着一段‘沉船’的往事。需尽快打捞。”
摆渡人?船夫?沉船?
我一个互联网原住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剧本杀的设定。
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把本子合上,心脏砰砰直跳。
一种荒谬又刺激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从指尖窜遍全身。
我那个每天六点起床,打一套太极拳,然后就着咸菜喝两碗白粥,下午就坐在窗边看报纸、练书法的爷爷……
还有另一重身份?
我妈走进来,看我拿着本子发呆,问:“小墨,发什么愣呢?那是个旧本子吧?你爷爷就爱写写画画的。”
我下意识地把本子藏到身后。
“没什么,妈。就是一个空的笔记本。”
我撒了谎。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我妈撒谎。
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台灯开到最亮,仔仔细细地看那本日记。
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一本密码本。
里面的记录很零散,充满了各种代号。
“‘说书人’病重,他肚子里的‘货’,得找个新‘仓’。”
“‘铁匠’那边出了点岔子,被‘水鬼’盯上了。‘老灯’需亲自走一趟。”
“今日大雨,‘河道’不宁。所幸‘渡口’安稳。”
我看得头皮发麻。
这些词,单看都懂,组合在一起,却像一门我从未接触过的外语。
“水鬼”?听着就不像好人。
爷爷口中的“老灯”,应该就是他自己。
那“摆渡人”呢?是一个组织?
他们到底在“摆渡”什么?
我翻到中间一页,看到一个稍微具体点的记录。
“替张裁缝送了最后一程。他那手盘扣的手艺,终究是失传了。我录下了他最后的口述,连着图样,一并封存。此为‘遗珍’第三十七号。”
“遗珍”?
我心脏猛地一缩。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们不是在做什么非法的勾当。
他们像一群……时间的拾荒者。
在城市现代化的滚滚洪流里,打捞那些即将被遗忘的记忆、手艺、故事。
我继续往下翻。
“‘戏子’走了,带走了他压箱底的《单刀会》。他说,这辈子没机会再登台,就把唱腔和身段留给‘摆渡人’吧。他说,别让关老爷在后人心里,只剩一张红脸画像。”
“今天见了‘风筝魏’的传人,一个在写字楼里敲代码的年轻人。他已经不会扎风筝了,但还记得他爷爷临终前,一句一句教他念的口诀。我花了三包烟的时间,让他把口诀背给了我听。”
“李记糖画的老李头,把摊子传给了儿子。儿子嫌麻烦,改用模具了。老李头坐在街边,看着儿子摊位前排起的长队,一句话也没说。我过去,他把最后一根用手画的龙递给我,说:‘老灯,这玩意儿,以后没人会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
这些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平铺直叙,却像一把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张裁缝、戏子、风筝魏、李记糖画……
这些名字,有些我甚至在小时候听过。他们曾是这条老街的传奇,是邻里街坊口中的“那谁谁谁”。
后来,老街拆了,高楼起了,他们也就在人们的记忆里,慢慢淡了,消失了。
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没想到,我爷爷,这个我眼中最普通不过的老人,用他的方式,为他们筑起了一座无形的纪念碑。
他不是“老灯”。
他是点灯的人。
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甚至有些颤抖。
“身体不行了。‘河道’的水,越来越急。很多‘船’,还没来得及靠岸,就被冲走了。”
“‘船夫’也老了。他说他快掌不动舵了。”
“今日见小墨,她又长高了。在玩一种叫‘手机’的东西,很新奇。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听我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
看到我的名字,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原来,他想过要告诉我的。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墨迹很淡,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灯将熄,谁来续?”
我合上日记,像抱着一件滚烫的珍宝。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流光溢彩,把整个夜空都映成了橘红色。
我知道,在这片绚烂的光芒之下,有无数盏像爷爷一样的“老灯”,正在一盏盏地熄灭。
而那个问题,像一声钟鸣,在我脑海里久久回荡。
谁来续?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跟主管说我家里有事,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主管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大概是没见过我这么“刚”的样子。
我没管他怎么想。
有些事,比KPI重要。
我拿着日记本,第一站,去了城东。
日记里提到的“棉纺厂”。
当然,棉纺厂早就没了。原址上盖起了一个巨大的商业综合体,名字很洋气,叫“万象天城”。
我站在商场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时髦男女,闻着空气里飘来的咖啡和香水味,感觉自己和手里的日记本一样,格格不入。
“沉船”的往事,要去哪里打捞?
我在附近漫无目的地转悠。
绕到商场背后,是一片还没来得及拆迁的老居民区。红砖墙,筒子楼,墙上爬满了藤蔓,阳台上晾着五颜六色的衣物。
像城市繁华外表下,一道道藏着褶皱的疤痕。
我在一条小巷的尽头,看到一家旧书店。
没有招牌,只在门口立了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旧书、连环画、回收”。
店门是虚掩的。
我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纸张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光线很暗,四面墙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书堆得摇摇欲坠,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戴着老花镜,正坐在一堆书后面,低头用胶水粘着一本破损的连环画。
他听见动静,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浑浊但锐利。
“小姑娘,买书还是卖书?”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犹豫了一下,把那本深蓝色的“工作手册”递了过去。
“老先生,我想问问,您认不认识……‘摆耀渡人’?”
我故意把“摆渡人”三个字说得含糊不清。
老人的手停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我。
那眼神,像探照灯一样,要把我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重新开口。
“什么人?”
“摆渡人。”这次,我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他又沉默了。
店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我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冒汗。
“我不认识什么‘摆渡人’。”他低下头,继续粘他的书,“小姑娘,你找错地方了。”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有点不甘心。
日记里有一条写着:“‘船夫’的‘渡口’,永远为‘摆渡人’开着。那里的书,比国家图书馆还全。”
这个城市里,符合这个描述的,恐怕只有这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日记本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字。
“那……‘老灯’,您认识吗?”
老人的肩膀,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他没有抬头,但声音里多了一丝颤抖。
“他……怎么了?”
“他走了。”我说,“上个星期。”
“啪嗒。”
老人手里的胶水瓶掉在了地上,透明的液体流了一地。
他像是没看见一样,只是呆呆地坐着。
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漫上了一层水汽。
“你……是他的谁?”
“我是他孙女。”
他终于抬起头,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滑下来。
“‘老灯’……就这么灭了啊……”
他喃喃自语,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就是你要找的‘船夫’。”
他站起身,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我引向书店的里间。
那里别有洞天。
外面是杂乱无章的旧书摊,里面却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小书房。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墙上挂着一幅字。
字是爷爷写的。
“渡人渡己,渡天下可渡之事。”
落款是两个字:老灯。
“坐吧。”“船夫”给我倒了杯热茶,茶香很醇厚。
他自我介绍说,他姓全,别人都叫他全叔。
“你爷爷,是个好人。”全叔开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是个……傻子。”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们这群人,都是傻子。”他自嘲地笑了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摆渡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惑。
全叔喝了口茶,眼神飘向窗外。
“算不上什么组织。就是一群不甘心的老家伙,凑在一起,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干。”
他说,“摆渡人”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那个时候,城市建设的号角刚刚吹响,到处都是推土机和脚手架。
很多老的东西,说没就没了。
一条街,一座庙,一门手艺,一个故事……
“你爷爷当时是个中学历史老师。他说,历史书上写的,都是王侯将相,改朝换代。可那些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呢?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家长里短,谁来记?”
“于是,他就起了个头。找到了我,找到了‘铁匠’,找到了‘说书人’……我们这群人,有的是退休工人,有的是街头艺人,有的是老手艺人。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子力气,还有一点别人看不上的‘念想’。”
“我们管自己叫‘摆渡人’。”
“那些即将消失的记忆和故事,我们管它叫‘沉船’。”
“我们去寻找,去打捞,去记录。用笔,用录音机,用我们这颗记性越来越差的脑子。”
“记录下来的东西,叫‘遗珍’。都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管那叫‘仓’。”
全叔的叙述很平静,但我听得心潮澎湃。
一个由历史老师、旧书店老板、铁匠、说书人组成的“秘密组织”。
他们的武器,是笔和录音机。
他们的敌人,是时间,是遗忘。
这比任何一部好莱坞大片,都更让我感到震撼。
“那……‘水鬼’呢?”我问。
全叔的脸色沉了下来。
“‘水鬼’,就是那些想利用这些‘遗珍’发财的人。”
“有人听说我们手里有某位名人的轶事,就想高价来买,回去添油加醋地编成地摊文学。”
“有人听说我们存着一些老物件的图样,就想偷去,批量生产成廉价的旅游纪念品。”
“还有人,纯粹就是见不得我们好。觉得我们这群老家伙是吃饱了撑的,是阻碍社会进步的绊脚石。”
“你爷爷,跟他们斗了一辈子。”
全叔指了指自己的腿。
“我这条腿,就是十年前,被一个‘水鬼’派来的人打断的。他们想抢走‘戏子’留下的那本《单刀会》的孤本曲谱。”
“是你爷爷,背着我,走了五里地,把我送到了医院。”
我看着全叔那条明显有些不自然的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印象里的爷爷,总是步履稳健,腰杆挺直。
我从没想过,他那略显单薄的背影,也曾为别人扛起过一片天。
“他把日记留给你,是想让你……接他的班吗?”全叔问我。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接班?
我一个连自己生活都搞得一团糟的社畜,拿什么去接?
用PPT做一份《“遗珍”打捞计划》?
用KPI去考核“摆渡”的效率?
太可笑了。
但是,看着日记本上那句“灯将熄,谁来续?”,我又觉得,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全叔,”我看着他,“我想看看那些‘遗珍’。”
全叔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
“仓”,不在书店里。
全叔带着我,穿过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巷,来到了一处废弃的防空洞入口。
入口很隐蔽,被一堆乱七八糟的建筑垃圾挡着。
全叔熟练地搬开杂物,露出一扇厚重的铁门。
铁门上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锁已经锈迹斑斑。
全叔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钥匙,插进锁孔,用力一拧。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铁门缓缓打开。
一股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里面漆黑一片。
全叔拉开电灯。
昏黄的灯光下,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防空洞的空间很大,像一个巨大的仓库。
两边是整整齐齐的铁架子,架子上放满了贴着标签的牛皮纸档案盒。
标签上的字,都是爷爷的笔迹。
“遗珍第三十七号:张氏盘扣图样及口述录音。”
“遗珍第七十二号:评弹《单刀会》绝版曲谱。”
“遗珍第一百零九号:风筝魏‘龙抬头’制作口诀。”
……
我随手拿起一个档案盒,打开。
里面是一盘盘老式的磁带,还有一叠叠泛黄的手稿。
手稿上,是爷爷工工整整的字,详细记录着一个叫“张裁缝”的老人的生平,以及他那手盘扣绝活的每一个细节,旁边还配着手绘的图样。
我仿佛能看到,在某个昏暗的下午,我爷爷坐在张裁裁缝的床边,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讲述,一边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
一个在说,一个在听。
一个在告别,一个在挽留。
我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看过去。
里面有失传的菜谱,有没落的戏曲,有被遗忘的童谣,有老街坊的口述史……
每一件“遗珍”,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正在消失的岁月。
它们安静地躺在这里,像一片沉默的坟场。
但它们又不是死的。
在这些文字、录音和图样里,那些人和事,仿佛又活了过来。
我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架子前。
这个架子上的档案盒,标签是红色的。
“这是什么?”我问全叔。
全叔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些,是‘待渡’的。”
“待渡?”
“就是……你爷爷未完成的心愿。”
全叔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盒子,递给我。
“遗珍第四百一十三号:一枚发簪的下落。”
我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磁带,也没有手稿。
只有一张黑白照片,和半页日记。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眉眼清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的发髻上,插着一支很别致的银发簪,簪头是一朵盛开的梅花。
那半页日记,是爷爷写的,但笔迹很匆忙。
“一九八九年,夏。于城隍庙旧货市场,收得此簪。据摊主说,此簪乃‘文革’时抄家所得,原主姓苏,名婉,曾是沪上名媛。后不知所踪。”
“簪身刻有‘赠婉,一生一世。——青’字样。”
“苏婉,陈青。人海茫茫,何处寻访?此为憾事。”
我拿起那张照片,翻过来。
背后有一行小字。
“摄于一九四八年,上海,霞飞路。”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一个叫苏婉的女子,在最美好的年华,收到了一支代表着一生一世承诺的发簪。
然后,时代洪流滚滚而来,她和她的爱人,以及那支发簪,都被冲散了。
发簪流落到了旧货市场,被我爷爷收走。
而她的人呢?
“你爷爷找了她很多年。”全叔叹了口气,“他觉得,这支发簪,应该回到它主人的手里。或者,主人的后人手里。”
“这是对那个叫‘青’的男人一个交代,也是对那个时代一个交代。”
“可惜,他没能找到。”
我摩挲着照片上女子温柔的脸庞,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爷爷没能完成的事,我来完成。
“全叔,”我抬起头,目光坚定,“我要找她。”
全叔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那光,和爷爷日记里写下的“老灯”两个字,重合在了一起。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问我凭什么。
他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需要我做什么?”
我说:“我需要所有关于苏婉和陈青的资料。任何蛛丝马迹都行。”
“还有,”我顿了顿,“我需要学会怎么当一个‘摆渡人’。”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被劈成了两半。
白天,我是林墨,在写字楼里对着电脑,做着光鲜亮丽但毫无灵魂的PPT。
晚上,我回到家,关上房门,就变成了“老灯”的继承人。
我开始系统地整理爷爷的日记。
那不仅仅是一本日记,更像是一本“摆渡人”的行动纲领和江湖谱系。
我把里面提到的每一个代号,每一个地名,每一次行动,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
“铁匠”,原来是国营大厂的一位退休八级钳工,擅长修复各种老物件。
“说书人”,是天桥底下最后一位说评书的艺人,脑子里装着几百个民间故事。
“戏子”,是京剧团的武生,一身的功夫,后来因为腿伤,只能在剧团里看大门。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渡口”——“铁匠”的五金店,“说书人”的茶馆,“戏子”的传达室。
他们像一张看不见的网,覆盖着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
而爷爷,就是这张网的中心。
他负责统筹,负责联络,也负责冲在最前面,去和“水鬼”们周旋。
日记里,我看到了他为了保护一份手稿,和人彻夜谈判的交锋。
也看到了他为了寻找一个失落的地址,冒着大雨在陌生的城市里奔走的疲惫。
还看到了他无数次,在深夜里,对着那些“遗珍”发呆,写下“憾事”二字的落寞。
我越是了解,就越是心疼。
我那个温和、儒雅的爷爷,他的内心,原来藏着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江湖。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开始利用我的“现代技能”,来为这个古老的“江湖”做点什么。
我把爷爷手写的资料,一份份扫描,录入电脑,建立了电子档案。
我用Excel表格,制作了“遗珍”名录和“摆渡人”通讯录。
我还偷偷注册了一个公众号,名字就叫“老灯杂货铺”。
我不知道这个公众号以后能干什么,只是觉得,我应该为这些故事,找一个能被更多人看到的出口。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寻找苏婉。
全叔把所有关于苏婉的资料都给了我。
其实也没多少。
就是那张照片,那半页日记,还有一个从旧货市场摊主那里问来的,模糊不清的地址:“好像是……静安寺附近的一条弄堂。”
静安寺,上海。
范围太大了。
我一个连上海都没去过几次的人,要去哪里找一条几十年前的弄堂?
我把希望寄托在了互联网上。
我在各大社交平台,发布了那张黑白照片,和发簪的故事。
我写道:“寻找一位叫苏婉的女士,或她的后人。她曾在一九四八年,生活在上海霞飞路(今淮海中路)附近。如果您有任何线索,请联系我。我想,物归原主。”
帖子发出后,石沉大海。
每天有无数的信息在网上爆炸,我这点微不足道的故事,就像一滴水,融进了汪洋。
我有点气馁。
晚上,我给全叔打电话,说了我的困境。
全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小墨,你爷爷说过一句话。”
“他说,‘摆渡’这种事,急不得。”
“就像在河里捞东西,你得有耐心。得顺着水流,摸着石头,一点一点地找。”
“网撒出去,总会有鱼上钩的。你得等。”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平静了一些。
是啊,爷爷他们,一辈子都在做这种“等”的事情。
等一个消息,等一个人,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凭什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继续我的双面生活,一边默默地等待。
我开始尝试着写一些东西,发在“老灯杂货铺”上。
我不写苏婉的故事,那太沉重,也太私人。
我写那些“遗珍”里,记录下的,已经完成的,温暖的小故事。
比如,那个把最后一根手画糖龙送给爷爷的李记糖画的老李头。
我写他怎么用一勺糖浆,在石板上“画”出一条活灵活现的龙。
写他看着儿子用模具做出的,一模一样但毫无生气的糖画时,落寞的眼神。
我没有煽情,只是白描。
就像爷爷的日记一样。
没想到,这篇文章,火了。
一夜之间,阅读量破了十万。
后台收到了几千条留言。
有人说:“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校门口那个卖糖画的爷爷,他画的孙悟空,能看半天都舍不得吃。”
有人说:“现在的东西是越来越精致了,但味道总觉得不对。原来是少了那份‘手’的温度。”
还有一个年轻人留言说:“我就是做模具设计的。看完你的文章,我沉默了很久。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看着这些留言,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摆脱渡人”的意义。
我们捞起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故事。
而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共同的记忆和情感。
这些东西,比任何KPI,都更能触动人心。
就在我快要忘记寻找苏婉这件事的时候,转机,毫无预兆地来了。
一天深夜,我收到了一条微博私信。
发信人是一个叫“@梧桐树下的老克勒”的ID。
“小姑娘,你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我好像认识。”
我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心脏狂跳,手指哆嗦着打字回复:“您好!您能详细说说吗?”
对方很快回复了。
“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是她的眉眼,很像我奶奶年轻的时候。”
“我奶奶也姓苏,也住在静安寺附近的老弄堂里。”
“最重要的是,我小时候,听她讲过一个关于发簪的故事。”
我的呼吸都快停滞了。
“什么样的故事?”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很爱她的男人,送了她一支梅花簪子。后来时局动荡,他们走散了。簪子也不见了。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
就是她!
一定就是她!
我激动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您奶奶……她现在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对方沉默了很久。
然后发来一张照片。
是一座墓碑。
墓碑上刻着:慈母苏婉之墓。
生卒年份:一九二八 - 二零一零。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爷爷没能赶上,我也没能赶上。
“我奶奶,在等了那个人一辈子后,十年前,走了。”
“她临走前,还念叨着那支簪子。”
对方的文字,透着一股深深的悲伤。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生离死别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打出一行字。
“对不起。”
“不,你不用说对不起。”对方回复,“你让我知道,那支簪子还在,那个承诺还在。对我奶奶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告慰。”
“谢谢你。”
“我能去看看那支簪子吗?”他又问,“我想,替我奶奶,再看它一眼。”
“当然可以。”我立刻回复,“您什么时候方便?”
我们约好了第二天见面。
地点,就在全叔的那家旧书店。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到了书店。
全叔已经泡好了茶。
我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
全叔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算,不如天算啊。”
“你爷爷要是知道,肯定也会遗憾的。”
我说:“不,我觉得爷爷会欣慰的。”
“他想让发簪物归原主,不就是想让那个承诺,有一个归宿吗?”
“现在,苏婉奶奶的孙子来了。他就是那个归宿。”
全叔看着我,点了点头。
“小墨,你长大了。”
没多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得体的风衣,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
“你好,我是陈思源。”他自我介绍道。
我愣住了。
“您姓陈?”
“对。”他笑了笑,“我随我爷爷姓。”
“我爷爷,叫陈青。”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陈青!
日记里,那个在发簪上刻下“赠婉,一生一世”的男人!
“你爷爷……他……”
“我爷爷他,在和我奶奶失散后,去了台湾。后来就一直没能回来。”
陈思源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他终身未娶。直到前几年去世,手里还一直攥着一张我奶奶的旧照片。”
“就是你发在网上的那一张。”
全叔在一旁,听得眼圈都红了。
我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装着“遗珍”的盒子,打开,推到陈思源面前。
那支梅花银发簪,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陈思源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支发簪。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发簪旁边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上,苏婉笑得依然灿烂。
“奶奶,我替爷爷,把它找回来了。”
他哽咽着说。
那一刻,书店里寂静无声。
我仿佛看到,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两个相爱的人,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团聚”了。
他们没能实现“一生一世”的相守。
但那个承诺,却穿透了岁月的洪流,最终抵达了彼岸。
而我们,“摆渡人”,就是那艘载着承诺的小船。
送走了陈思源,我和全叔在书店里坐了很久。
谁都没有说话。
夕阳的余晖,从书架的缝隙里照进来,拉出长长的影子。
“全叔,”我开口,“我想把‘仓’里的东西,都搬出来。”
全叔惊讶地看着我。
“搬出来?你想干什么?”
“我想给它们,找一个新的‘仓’。”
我说。
“一个更大,更安全,能被更多人看到的‘仓’。”
三天后,我辞职了。
我把那份年薪不菲,但让我感觉像个零件一样的工作,扔进了垃圾桶。
我爸妈差点没被我气死。
我妈拉着我,苦口婆心地劝:“小墨啊,你是不是受了你爷爷去世的刺激?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以后怎么办啊?”
我爸则是在一旁,一个劲地叹气。
我没有过多地解释。
我只是把我那个叫“老灯杂货铺”的公众号,调出来给他们看。
我指着那篇关于李记糖画的文章,和下面成千上万条的留言。
“爸,妈,你们看。”
“这些东西,比我做的任何一个PPT,都更有价值。”
“爷爷做了一辈子‘摆-渡人’,我想,接着做下去。”
他们看着手机屏幕,沉默了。
也许他们还是不理解。
但他们看到了我眼里的光。
那是他们从未在我脸上看到过的,一种叫“热爱”和“使命感”的东西。
最后,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钱不够了,跟家里说。”
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加上我爸妈的赞助,在老城区租下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
我把院子,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的民间记忆博物馆。
名字,就叫“摆渡人”。
我把防空洞里那些“遗珍”,一份份地,小心翼翼地搬了过来。
我把它们分门别类,设计成一个个小型的展览。
有“手艺篇”,展示了张裁缝的盘扣,风筝魏的风筝图样,李记糖画的工具。
有“声音篇”,我把那些老旧的磁带,转录成数字音频,观众可以戴上耳机,听到几十年前的评弹,童谣,和街头巷尾的叫卖声。
有“故事篇”,我把爷爷日记里记录的那些口述史,整理成文字,配上老照片,做成了展板。
开馆那天,没搞什么仪式。
我只是在“老灯杂货铺”上,发了一篇推送。
“我开了一家店,专门收藏我们快要忘记的东西。欢迎常来坐坐。”
来的第一个客人,是全叔。
他拄着拐杖,在我那个小小的博物馆里,一圈一圈地走着。
走到挂着爷爷那幅字——“渡人渡己,渡天下可渡之事”的墙前面,他停了下来,站了很久。
“你爷爷要是能看到,该有多高兴啊。”他说。
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
有看了公众号文章,专门找来的年轻人。
有住在附近,进来看看热闹的老街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戴着耳机,听着一首早已失传的本地童谣,听着听着就哭了。
她说:“我小时候,我妈就是这么唱着哄我睡觉的。”
一个带着孩子的父亲,指着张裁缝的盘扣图样,对儿子说:“你看,以前的衣服,扣子都是这么一颗一颗做出来的,多讲究。”
陈思源也来了。
他没有空手来。
他带来了一个大箱子。
箱子里,是他爷爷陈青在台湾几十年来,所有的日记和信件。
“我想,这些东西,应该放在这里。”他说,“让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故事,有一个完整的结局。”
我把陈青的日记,和苏婉的那支发簪,放在了一个独立的展柜里。
展柜的名字,叫“一生一世”。
每天,都有很多人,站在这对恋人的遗物前,久久不愿离去。
博物馆的运营,比我想象的要困难。
没有门票收入,全靠我以前的积蓄和公众号上偶尔接到的,调性相符的广告。
有时候,我也会感到焦虑。
但每当看到游客们在那些“遗珍”前,或沉思,或感叹,或微笑,或流泪。
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摆渡人”,不再是一个秘密组织。
它成了一个开放的平台。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我“投递”他们自己的“遗珍”。
有人寄来他奶奶的菜谱。
有人送来他爷爷用过的,一把修鞋的工具。
还有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年轻人,给我发来一段录音,是他老家的方言,他说,他怕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我的“仓”,越来越满了。
有一天,一个叫“铁匠”的ID,给我发了私信。
“你是‘老灯’的传人?”
我心里一动,回复:“我是。”
“‘南城根’下,有一口‘老井’,快干了。需要‘打捞’。”
我立刻明白了。
这是新的任务。
我关上电脑,背上我的双肩包。
包里,放着录音笔,笔记本,还有一个小小的相机。
走出“摆-渡人”博物馆的时候,阳光正好。
院子里的桂花树,开得正香。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背后,有爷爷,有全叔,有“铁匠”,有“说书人”……
有所有不甘心被遗忘的普通人。
灯,没有熄。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重新亮了起来。
而我,就是那个续灯的人。
我将继续“摆渡”,在这条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里。
渡人,渡己,渡天下所有值得被铭记的,闪亮过的尘埃。
来源:情浓云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