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真的,就是那种物理意义上的白,像冬日清晨拉开窗帘,外面是白茫茫一片大雪,晃得人眼睛疼。
拿到那张诊断报告的时候,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一片空白。
真的,就是那种物理意义上的白,像冬日清晨拉开窗帘,外面是白茫茫一片大雪,晃得人眼睛疼。
医生姓王,五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我以前觉得挺温和,现在看来,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我后来回想起来觉得极其残忍的平静语气说:“林小姐,情况不太好。”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却有千斤重的纸,指尖冰凉。
“胰腺癌,晚期。”
他说一个词,我就感觉自己的世界被敲掉一块砖。
“转移了,肝脏,肺部,都有。”
砖墙塌了。
“预后……很不乐观。”
废墟上又被扔了颗炸弹。
“大概,还有三个月。”
世界没了。
我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比如“是不是搞错了”,比如“还能治吗”,比如“为什么是我”。
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沾了水的棉花,又堵又沉。
王医生大概见多了我这样的,他递过来一杯水,温的。
“回去,和家人好好商量一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的声音很远,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诊室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穿过医院那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的。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里,比福尔马林还冲。
我以前特别讨厌这个味道,觉得它代表着病痛和衰老。
但那天,我竟然觉得有点亲切。
哦,原来这就是死亡的味道。
我站在医院门口,下午四点的太阳,金灿灿的,一点都不刺眼,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马路上车水马龙,鸣笛声,行人的说笑声,路边小贩的叫卖声,一切都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
可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像一个被按了静音键的观众,看着眼前这场盛大的人间默剧。
我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是我和江川的合照。
照片里,我们在海边,他从背后抱着我,笑得一脸灿烂,阳光洒在他头发上,像镀了金。
江川,我谈了五年的男朋友。
我们从大学毕业就在一起,说好了一起在这座城市扎根,买房,结婚,生个孩子,过最普通也最幸福的日子。
现在看来,我要提前退场了。
我拨了他的电话。
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未未,我在开会呢,怎么了?”他的声音有点不耐烦,背景音里有PPT翻页和领导训话的杂音。
我本来想说,江川,我快死了。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突然觉得,在电话里说这件事,太草率,也太残忍。
对他,也对我。
“没事,”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就是想问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回不去了,晚上有应酬,项目到了关键期,你懂的。”
“哦。”
“你自己随便吃点,别等我了啊。”
“嗯。”
“那我先挂了,领导在看我呢。”
电话被匆匆挂断,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感觉那点刚刚从太阳那里借来的暖意,瞬间就散了。
回到我们租的那个小公寓,一开门,一股外卖盒放久了发酵的酸味扑面而来。
玄关处,江川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
沙发上,堆着他换下来的球衣和袜子。
茶几上,是喝了一半的可乐和吃剩的薯片袋子。
我以前看到这些,总会忍不住唠叨他,甚至会因此生气。
但现在,我看着这一片狼藉,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一个快死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我换了鞋,默默地开始收拾。
把垃圾打包扔掉,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把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
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不知疲倦地做着这一切。
直到整个屋子窗明几净,焕然一新。
我累得瘫倒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我们一起挑的水晶灯,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未啊林未,你可真行。
都要死了,还有心思做家务。
你这是什么?最后的强迫症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我的“后事”。
我没哭,也没闹,平静得像在处理一份别人的遗产。
第一件事,工作。
我给老板递了辞职信。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地中海男人,平时精明得像只老狐狸,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他看到我的辞职信,很意外。
“小林啊,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是不是对薪资不满意?可以谈嘛。”
我摇摇头:“王总,不是钱的事。家里有点事,我得回去一段时间。”
“哦?”他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要不给你批个长假?”
我知道,他不是舍不得我,是舍不得我手上那个跟了半年的大项目。
我笑了笑,把一个U盘推到他面前。
“王总,项目所有的资料、进度、对接人信息,我全都整理好了,精确到每一个标点符号。小张跟了我很久,她可以接手,不会出任何岔子。”
他愣住了,拿起U盘看了看,又看了看我。
“小林,你……”
“王总,谢谢您这几年的照顾。”我站起来,朝他鞠了一躬,“我交接完就走。”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签字了。
办完离职手续那天,我抱着我的纸箱子走出写字楼。
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出来送我。
“未未,真走啊?以后去哪儿发财?”
“就是,太突然了,还想跟你一起吐槽老板呢。”
“常联系啊!”
我笑着跟她们一一拥抱。
“一定。”
我说。
但我知道,不会了。
我不想让她们在几个月后,从别人口中听到我的死讯,然后唏嘘感叹一番。
就让我在她们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个会为了一个方案跟客户吵架、会因为一点奖金高兴半天的、鲜活的林未吧。
第二件事,钱。
我查了一下我所有的银行卡、理财、基金。
不多,但也不少。是我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本来想跟江川一起付个首付。
现在,这个目标也成了泡影。
我把所有的钱都转到了我妈名下的一张卡里。
然后在一个周末,我回了家。
我家在一个三线小城,爸妈都是普通工人,一辈子勤勤恳恳,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过得好。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保健品和他们喜欢的吃食,一进门,我妈就迎了上来。
“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又乱花钱!”
她嘴上埋怨着,手却麻利地接过东西,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我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回来,扶了扶老花镜,说:“回来了?坐。”
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但我知道,他眼底有光。
我鼻子一酸,差点当场就绷不住。
“爸,妈。”我走过去,挨着我爸坐下。
“工作辞了?”我妈在厨房里喊。
“嗯,辞了。”
“辞了好!那个破工作,天天加班,把人熬得都瘦脱相了!你看看你这脸,一点肉都没有。”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啊,最近瘦了很多。
不是因为加班,是因为癌细胞在疯狂地吞噬我的生命。
“妈,我跟朋友合伙做了点小生意,赚了点钱。”我从包里掏出那张银行卡,递给我妈。
“这里面有五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你们别省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
我妈愣住了,拿着那张卡,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你哪来这么多钱?你不会是干什么坏事了吧?”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
我心里又酸又想笑。
“妈,你想什么呢!是正经生意。我就是觉得,以前总想着攒钱买房,亏待了自己,也亏待了你们。现在想通了,钱是为人服务的,不能当钱的奴隶。”
这套说辞,我对着镜子练了好多遍。
我爸推了推眼镜,看着我:“未未,你跟爸说实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爸永远比我妈敏锐。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强迫自己对上他的目光,挤出一个最灿烂的笑。
“能出什么事啊?就是女儿出息了,想孝敬你们了呗。你们要是不收,我可就拿去买包了啊,一个好几万那种!”
我妈一听,立刻把卡揣进兜里。
“买什么包!净败家!行,我们收着,给你攒着当嫁妆。”
她又提到了“嫁妆”。
“对了,你跟江川怎么样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我跟你说,女人不能太要强,差不多就行了,赶紧把事办了,生个孩子,我们也能帮你带。”
我妈的催婚三连,像三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我的心。
我只能含糊地应着:“快了快了,在看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我从小睡到大的小床上。
床单是我妈刚晒过的,有阳光的味道。
我抱着我的小熊玩偶,那个玩偶的毛都快掉光了,是我十岁生日时我爸送我的礼物。
我把脸埋在小熊的怀里,眼泪终于决了堤。
对不起,爸爸。
对不起,妈妈。
我不能告诉你们真相。
我不能让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留下我最后的一点爱。
希望你们以后没有我的日子里,能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第三件事,江川。
这是最难处理的一件。
我爱他。
爱了五年。
我的青春,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跟他绑在了一起。
让我怎么开口,跟他说“我要死了,我们分手吧”?
我做不到。
我甚至自私地想,就让他在我身边,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可是,理智告诉我,这对他不公平。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有大好的前程。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不能让他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都活在一个死去的女朋友的阴影里。
我必须让他“理所当然”地离开我。
我开始作。
毫无征兆地发脾气。
“江川,你为什么又这么晚回来?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你身上有香水味!是哪个女人的?你给我说清楚!”
“你看看你买的这件衣服,什么品位?土死了!”
我把他送我的东西扔在地上,我翻他的手机,我半夜三更把他从床上叫起来,让他去给我买城南那家已经关门了的甜品。
我变成了一个我自己都讨厌的、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江-川一开始还很有耐心。
“未未,你最近怎么了?压力太大了吗?”
“宝贝,别闹了,我真的只是跟同事吃了顿饭。”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明天就去退掉,你喜欢什么我们重新买。”
但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尤其是在他工作压力巨大的时候。
终于,在一个我因为他没及时回复我微信而大发雷霆的晚上,他爆发了。
“林未!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把手机狠狠摔在沙发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忙了一天,累得像条狗一样回来,不是为了看你脸色的!”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疼得像被针扎。
但我不能退缩。
我冷笑一声:“我怎么了?我看你是心里有鬼吧?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所以看我不顺眼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江川,你摸着良心说,你现在还爱我吗?你每天回来,除了玩手机就是睡觉,你跟我说过几句话?你关心过我吗?”
“我怎么不关心你了?我每天辛辛苦苦赚钱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们的未来!”
“未来?我们的未来?”我笑出了声,笑得充满了讽刺,“你所谓的未来,就是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吗?”
我们吵得天翻地覆。
把所有能伤人的话都说了出来。
最后,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失望和疲惫。
“林未,我累了。”
他说。
“我真的累了。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他拿起外套,摔门而出。
门“砰”的一声关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埋得很深。
江川,对不起。
但是,谢谢你。
分手是我提的。
在他搬出去住了一个星期后。
我约他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
我看着他,感觉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们分手吧。”我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因为我那天冲你发火了?”
“不全是。”我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江川,我们不合适。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你想要什么?”他急切地问,“你说,我改,我都可以给你。”
我摇摇头。
“我想要一个每天都能陪我吃饭、陪我散步、在我难过的时候能立刻给我一个拥抱的男朋友。而不是一个只存在于电话里、永远都在说‘我很忙’的未来合伙人。”
“未未,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总是会变的。”我看着窗外,淡淡地说,“我累了,不想再等了。”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咖啡都凉了。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果你觉得这样你会开心一点的话。”
“我祝你……前程似锦。”
他说完,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颗一颗砸进咖啡里。
江川,再见了。
祝你前程似锦。
也祝我,死得其所。
处理完这三件大事,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还剩下一件事。
我最好的朋友,小渔。
她是我唯一一个决定要告知真相的人。
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我一个人扛不住。
我需要一个人,在我死后,帮我处理那些琐碎的、我无法再插手的事情。
比如,告诉江川真相。
我觉得他有权知道,我不是不爱他了,我只是……不能再爱了。
比如,偶尔去看看我爸妈。
提醒他们按时吃药,别太省钱。
我约小渔在一家我们常去的日料店。
她风风火火地赶来,一坐下就开始吐槽:“我跟你说,我们公司新来的那个实习生,简直是个奇葩!打印机都不会用,还把我的报表给删了!气死我了!”
我安静地听着,给她倒了一杯清酒。
她说了半天,才发现我的不对劲。
“喂,你怎么不说话?被人煮了?”
我看着她,扯了扯嘴角:“小渔,我跟你说件事,你别害怕。”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你怀孕了?江川那小子终于肯负责了?”
“我跟他分手了。”
“啥?!”小渔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分手了?为什么啊?你们不是都谈婚论嫁了吗?”
“我得了绝症。”
我平静地投下一颗炸弹。
小渔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错愕,再到难以置信。
“林未,你别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从包里拿出那张诊断报告,推到她面前。
她的手颤抖着,拿起了那张纸。
越看,脸色越白。
最后,“啪”的一声,纸掉在了桌上。
“这……这是假的吧?”她的声音都在抖,“现在的医院,也会搞错的,对不对?我们换家医院再查查!对,换一家!去北京,去上海!最好的医院!”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
“小渔,没用的。我去复查过了,结果是一样的。”
小渔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她反复地问着这句话。
这也是我想问的。
为什么是我?
我没有答案。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
小渔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林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谁陪我逛街,谁陪我吐槽,谁陪我失恋了喝酒啊……”
我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小孩。
“傻瓜,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啊。”
我把我的银行卡密码、社交账号密码、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甚至已经选好了我的墓地。
在一片靠海的山坡上,风景很好。
“小渔,等我走了,你就把我烧成骨灰,撒进海里吧。我不想被关在那个小盒子里,太闷了。”
“我不!”她哭着喊,“我不要!林未,我求求你,你去治疗好不好?化疗,放疗,我们都试试!钱不够我这里有,我把房子卖了也给你治!”
我摇摇头。
“小渔,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怕疼了。”
“化疗的过程太痛苦了,头发会掉光,会吃不下饭,会吐得昏天黑地。最后,可能还是会死。”
“我不想让我生命的最后一段路,走得那么狼狈。”
“我想漂漂亮亮地来,也想漂漂亮亮地走。”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所以,小渔,答应我。让我按我自己的方式,过完这最后的时间,好吗?”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哭着点了点头。
安排好所有的一切,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开始实践我那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去了西藏,在布达拉宫前晒了很久的太阳,看虔诚的信徒磕着长头。
我去了大理,在洱海边租了个小院,每天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我学了潜水,在海底看到了五彩斑斓的珊瑚和鱼群,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自由自在。
我开始写日记,记录我每天的心情,记录下那些我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我想,等我死后,小渔可以把这些烧给我。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开始出现剧烈的腹痛,疼起来的时候,像有把刀在肚子里搅。
我靠着止痛药度日。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我回到了我出生的那座城市。
我想死在这里。
我没有再回家,我不想让我爸妈看到我最后这副鬼样子。
我在一家酒店住下,每天就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有时候,我会看到像我爸妈那个年纪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过马路。
我就会想,如果我没生病,再过几十年,我和江川是不是也会这样?
想到江川,我的心还是会疼。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工作顺利吗?
有没有……认识新的女孩子?
我不敢去想。
我怕自己会后悔。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命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逝。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疼痛让我无法入眠。
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
镜子里的那个人,陌生得让我害怕。
我给小渔留了言。
“小渔,我可能快不行了。如果有一天,我没再回复你信息,你就来XX酒店,808房间找我吧。别怕,我已经准备好了。”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想安安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开始回顾我这短暂的一生。
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
想看的风景都看了。
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爱过,也被爱过。
挺好的。
就在我意识越来越模糊,感觉自己快要飘起来的时候,我的房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声音又急又响,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以为是酒店服务员。
我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别敲了,我没事。”
但敲门声没有停,反而更响了。
还夹杂着一个熟悉的、焦急的声音。
“林未!林未!开门!你给我开门!”
是小渔。
她怎么来了?
我不是让她等我消息吗?
我挣扎着想下床,但身体却不听使唤。
门外,小渔的声音带了哭腔。
“林未!你再不开门我报警了!我说到做到!”
我没办法,只能撑着床沿,一点一点地挪到门边。
我打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人。
小渔,和王医生。
就是那个给我判了死刑的,王医生。
小渔一看到我,眼泪就下来了,她冲过来扶住我。
“林未!你吓死我了!我给你发信息你不回,打电话你关机!我以为你……”
她没说下去。
我看向王医生,他一脸的焦急和……愧疚?
“王医生?您怎么会来?”我虚弱地问。
王医生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林小姐……对不起!”
他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懵了。
小渔也懵了。
“王医生,您这是干什么?”小渔问。
王医生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
“搞错了……全都搞错了……”
“什么搞错了?”
“你的诊断报告!”王医生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的诊断报告,跟另一个病人的,拿错了!”
我的大脑,再一次,一片空白。
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我听到了什么?
拿错了?
“你说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再说一遍?”
“我们医院新来的实习生,在整理病理报告的时候,把你的,和另一位同样叫‘Lin Wei’的病人的报告,给弄混了。”
王医生说得又快又急,生怕我听不清楚。
“那个病人,是‘林伟’,男的,六十八岁。他才是胰腺癌晚期。”
“而你……你的那份报告显示,你只是有点轻微的胰-腺-炎和营养不良!”
轰——
我感觉我的世界,又一次,炸了。
但这一次,不是被炸成废墟。
而是废墟之上,突然长出了一片繁花似锦的森林。
太荒谬了。
太可笑了。
我看着王医生那张写满了“愧疚”和“庆幸”的脸。
看着小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
我突然想笑。
然后,我真的笑出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扶着门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直流,笑得喘不上气。
我没得绝症?
我不会死?
那我这几个月,算什么?
我辞掉的工作,我送出去的钱,我逼走的前男友……
这一切,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盛大的、荒诞的黑色喜剧。
而我,就是那个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丑。
笑到最后,我没力气了。
我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我没死。
可是,我好像也活不过来了。
之后的事情,乱成一团。
医院方面为了补偿我,提出了一笔赔偿金,并且承诺承担我所有的“康复”费用。
王医生几乎是天天来给我赔礼道歉。
我爸妈也被小渔从老家接了过来。
我妈一见到我,就扑上来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苦命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傻啊!出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说!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怎么活啊!”
我爸站在一边,眼圈通红,一个劲地抽烟,手抖得厉害。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们抱着我哭,抱着我骂。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该说什么?
说“妈,对不起,我怕你们伤心”?
还是说“爸,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我觉得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犯了一个天大的、无法挽回的错误。
我用一个谎言,试图去包裹另一个悲剧。
结果,悲剧成了闹剧,而我亲手制造的谎言,却变成了插向至亲之人胸口最锋利的一把刀。
小渔帮我处理了医院那边所有的事情。
她像个女战士,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为我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发泄她的愤怒。
等一切尘埃落定,她把我爸妈安顿好,才来病房找我。
她给我削了个苹果,递到我嘴边。
“吃点吧,你都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我摇摇头。
“林未,”她叹了口气,坐在我床边,“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觉得一切都乱了套。但是,活着,比什么都强,不是吗?”
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
可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的工作没了。
我的积蓄没了。
我的爱情,也没了。
我像一个被打回原形、一无所有的失败者。
“钱没了可以再赚,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小渔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至于江川……”
她顿了顿。
“我已经告诉他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
“他……他什么反应?”我问,声音干涩。
“他当时就懵了,在电话那头半天没说话。然后,就开始骂自己,说自己是混蛋,是懦夫。”
小渔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说,他要来见你。”
“别让他来。”我立刻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恐慌。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以一个“诈死”的前女友的身份吗?
太难堪了。
小渔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未未,我知道你现在很乱。但是,有些事,你必须自己去面对。”
江川还是来了。
在我出院那天。
他站在医院门口,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看到我,他快步走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心疼。
“未未……”
他想伸手拉我,被我躲开了。
我爸妈和小渔都默契地走开了几步,给我们留下空间。
“对不起。”他看着我,眼圈红了,“未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我看着他,心里一片平静,“不知道我快死了,还是不知道我没死?”
他的脸白了一下。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当时不应该跟你吵架,不应该离开你。我是个混蛋!”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江川,你不用自责。我们分手,不是你的错。”
“是我。”
“是我太自私,太懦弱。我不敢告诉你真相,所以选择用一种最伤人的方式逼你离开。”
“我才是那个混蛋。”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们回不去了。”我抢在他前面说。
他的身体僵住了。
“为什么?”他沙哑地问,“未未,我知道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会好好补偿你,我会加倍对你好。”
我摇摇头。
“江-川,你知道吗?在我以为我快要死的那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了给我买一个我喜欢的蛋糕,跑了半个城市。”
“我想起我们刚毕业的时候,挤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吃着泡面,却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那些日子,很苦,但是,很甜。”
“因为那时候,我们眼里只有彼此。”
“可是后来,你越来越忙,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我们的话题,从‘今天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变成了‘下个月的房贷怎么办’。”
“我们都以为,这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在奋斗。”
“但那场‘死亡预告’,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所谓的未来,如果需要以牺牲掉所有的‘现在’为代价,那它还有什么意义?”
“江川,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
“我不想再做一个每天计算着KPI、计算着房贷、计算着我们离‘幸福生活’还有多远的机器人。”
“我想活在当下。”
“我想感受风,感受阳光,感受每一次心跳。”
“而这些,你给不了我。”
或者说,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那场闹剧,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之间早已存在的裂痕。
也照出了,我们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江川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从祈求,到失落,再到最后的释然。
“我明白了。”
他苦笑了一下。
“林未,你长大了。”
是啊。
死过一次的人,怎么能不长大呢?
“照顾好自己。”他说。
“你也是。”
我们像两个告别的老朋友,礼貌,而疏离。
他转身走了。
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
但我不后悔。
生活,总要向前看。
我拿着医院赔偿的那笔钱,加上爸妈硬塞给我的那五十万,在我家那个小城,盘下了一间小小的店面。
开了一家书咖。
店不大,装修得很温馨。
一排排的书架,摆满了各种我喜欢的书。
靠窗的位置,有舒服的沙发和抱枕。
吧台里,有咖啡的香气和烤面包的味道。
我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然后去店里开门。
看看书,做做咖啡,招待一下稀稀拉拉的客人。
下午阳光好的时候,就搬个躺椅在门口晒太阳,看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
我爸妈隔三差五就来店里“视察”。
我妈会一边嫌弃我做的蛋糕不好看,一边打包好几个带回去给邻居炫耀。
我爸会默默地帮我把书架整理好,然后找个角落,戴上老花镜,看一整个下午的报纸。
小渔也经常来看我。
她会开几个小时的车,就为了来喝我一杯手冲咖啡,然后吐槽她公司里的奇葩人和事。
她说我这里是她的“充电站”。
日子过得不快,但很安稳。
我不再焦虑,不再失眠。
我胖了一点,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店里,会想起那段荒唐的岁月。
想起那张拿错的诊断书。
我不知道该感谢它,还是该憎恨它。
它让我失去了一份看似稳定的工作,一段谈了五年的感情。
但它也让我,重新认识了生命,认识了亲情,认识了友情。
它让我明白,人生最宝贵的,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家财万贯。
而是每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平淡无奇的,现在。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爷爷。
他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然后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发呆。
我认出他了。
我见过他的照片。
在医院的档案里。
他就是那个,和我拿错了报告的,“林伟”。
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老爷爷,”我轻声说,“我请您喝杯茶吧。”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有点疑惑。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看您一个人,想跟您聊聊天。”
他点了点头。
我们聊了很多。
聊天气,聊新闻,聊这家店。
他告诉我,他老伴走了好几年了,孩子们都在外地,他一个人住。
他说,他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差点以为自己不行了。
“不过还好,现在没事了。”他笑着说,脸上的皱纹像一朵菊花。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真相。
告诉他,他的“没事了”,是用我的“天塌了”换来的。
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些事,烂在肚子里,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走的时候,我送他到门口。
“老爷爷,以后常来啊。”我说。
他回头,对我笑了笑。
“好。”
看着他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夕阳里。
我突然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无法言说的联系。
我们就像是被命运之手随意拨弄的两颗棋子,阴差阳错地,交换了彼此的轨迹。
他替我走了一遭鬼门关。
而我,替他活了一次“向死而生”。
现在,我们都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挺好的。
我回到店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书架上,给每一本书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书本混合的香气。
我深吸一口气。
感觉无比的,安心。
我知道,我的人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来源:出奇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