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火车哐当哐当,像个累极了的老头,慢吞吞地把我拖回这座北方小城。
78年,我退伍了。
火车哐当哐当,像个累极了的老头,慢吞吞地把我拖回这座北方小城。
四年。
整整四年。
我叫陈振,走的时候二十一,回来二十五。最好的青春,都留在了边疆的雪山和戈壁。
口袋里揣着退伍证,还有一张二等功的奖状,沉甸甸的。
我想,这足够给林晚一个交代了。
林晚,我的未婚妻。
想起她,我心口就发烫。
她那双眼睛,亮得像秋天的泉水,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们是院里一起长大的,我当兵前,她拉着我的手,把一个亲手绣的护身符塞给我,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她说:“陈振,我等你回来。”
我说:“等我回来,就娶你。”
火车进站,汽笛一声长鸣,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站台上人头攒动,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爹,还有我弟陈辉。
我爹老了,背驼了,头发白了一大片。
陈辉倒是长高了不少,壮实了,但看着我的眼神,有点躲闪。
我心里咯噔一下。
“爹!小辉!”我跳下火车,一个箭步冲过去。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爹拍着我的背,手劲很大,眼眶却是红的。
陈辉挤出一个笑,叫了声“哥”。
我环顾四周,没看到那个我最想见的身影。
“爹,晚丫头呢?她咋没来?”我问。
我爹的脸色瞬间僵硬了一下,快得几乎抓不住。
“她……她厂里忙,走不开。”
陈辉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别处。
我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像墨汁滴进清水,迅速扩散开来。
回家的路,还是那条熟悉的土路,两边是灰扑扑的平房。空气里飘着一股煤烟和尘土混合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可我心里,越来越沉。
一路上,我爹问我在部队吃了多少苦,得了奖状是不是很光荣。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陈辉。
他全程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到了家,妈已经摆好了一桌子菜。
红烧肉,炖小鸡,还有我最爱吃的韭菜盒子。
“振儿回来了,快,快坐。”妈拉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心里一酸。
“妈,我回来了。”
一家人坐下,气氛却说不出的诡异。
我爹一个劲地给我夹菜,我妈一个劲地让我多吃点,就是没人提林晚。
陈辉埋头扒饭,一句话不说。
我终于忍不住了。
“爹,妈,晚丫头到底怎么了?”我把筷子放下,声音不大,但很沉。
屋里瞬间安静了。
我爹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我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陈辉的头埋得更低了。
“你们别瞒我了,出事了,对不对?”
我爹叹了口气,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唉,这事……你刚回来,先别问了。”
“不行!”我站了起来,“她是我未婚妻,我必须知道!”
我的声音带上了在部队练出的穿透力,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响。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振儿,你别逼我们……”
“哥,”陈辉终于抬起头,眼睛通红,“你别问了,行吗?”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脸,那种痛苦、无奈和恐惧,像三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什么都明白了。
不,我什么都不明白,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最坏的事。
“说。”我盯着陈-辉,一字一顿。
陈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你说!”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子。
“哥!”他被我吓到了,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陈振!你干什么!”我爹吼了一声,站起来想拉开我。
我没理他,只是死死盯着我弟。
“是李老三,对不对?”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陈辉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爹和我妈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够了。
一个名字,就够了。
李老三,李卫国。我们这片儿有名的混子,他爹是革委会有头脸的人物,仗着这点关系,在外面横行霸道,没人敢惹。
我当兵前,他就缠着林晚,被我揍过两次。
我当时警告他,再敢动林晚一根汗毛,我废了他。
没想到,我走了四年,他真的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我松开陈辉,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慢慢坐回椅子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雪山,戈壁,巡逻,演习……四年里无数个艰苦的瞬间在我眼前闪过。
我趴在冰冷的雪地里,三天三夜没合眼,为了什么?
我背着受伤的战友,在戈壁上走了两天两夜,差点渴死,为了什么?
我拿着那张二等功的奖状,觉得能给我的姑娘一个光荣的未来。
现在,它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爹颓然坐下,“一年……一年前了。”
“他……他把晚丫头……”我妈泣不成声。
“她人呢?”我问。
“就在她家。”陈辉小声说,“她……她再也没出过门。”
我站起身,拿起挂在墙上的军大衣。
“振儿,你干什么去!”我妈慌了,一把拉住我。
“我去看看她。”
“你别去!你现在去,会出事的!”我爹也站了起来,拦在我面前。
“出事?”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保家卫国,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还怕出什么事?”
我推开我爹的手,力气不大,但他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哥,你别冲动!”陈辉也来拉我。
“滚开!”我一声低吼。
这些年在部队里积攒的杀气,在那一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陈辉吓得松了手。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夜色已经深了。
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子。
我大步走向林晚家。
我们两家就隔了一条巷子。
她家门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杈在夜风里张牙舞爪,像一只只绝望的手。
她家黑着灯。
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我不敢敲门。
我怕看到她的眼神。
我怕她问我,这四年,我死哪儿去了。
最终,我还是抬起了手。
咚,咚,咚。
三声,敲得不重,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里面没动静。
我又敲了三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条缝。
是林晚的妈,王婶。
她看到我,愣住了,然后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是……是陈振啊。”
“王婶,我回来了。”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快……快进来。”王婶把我拉进屋,赶紧关上了门,好像外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屋里一股浓浓的的中药味。
“晚丫头呢?”我问。
王婶指了指里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我走到里屋门口,掀开门帘。
林晚就坐在床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她瘦了。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两条我最喜欢的麻花辫也不见了,取而代 ઉ是齐耳的短发。
听到动静,她没有回头。
“晚儿。”我轻轻叫了一声。
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苍白,憔悴,那双曾经像泉水一样清亮的眼睛,此刻像一潭死水,没有一点光。
看到我,她的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只有一丝惊恐和麻木。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这个动作,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晚儿,是我,我回来了。”我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脸。
她猛地一偏头,躲开了。
“别碰我。”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的手僵在半空。
“晚儿……”
“你回来干什么?”她终于抬起眼,看着我,那潭死水里,泛起一丝波澜,是恨。
不是对别人的恨,是对我的恨。
“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走啊!”她突然激动起来,抓起床上的枕头,朝我砸过来,“我不想看见你!你滚!”
枕头软绵绵的,砸在身上一点也不疼。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千斤重的锤子砸了一下,碎了。
王婶冲了进来,抱住她。
“晚儿,你别这样,这是陈振啊,他回来了……”
“让他滚!我不想看见他!”林晚在王婶怀里挣扎着,哭得撕心裂肺。
我看着她,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认识的那个林晚,那个会对着我笑,会害羞,会偷偷给我塞护身符的姑娘,死了。
死在了我不知道的那一天。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退出了房间。
身后,是她压抑不住的哭声,和王婶无力的安慰。
我走出她家,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墨。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这是在部队里学会的。想家的时候,想她的时候,就点上一根。
烟雾缭熏得我眼睛疼。
我在部队流过血,断过骨头,从来没觉得疼。
可现在,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都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疼得我快要站不住。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碎。
李老三。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我不会报警。
我知道没用。他爹会把他捞出来,甚至可能连案都立不了。
这个仇,我得自己报。
我转身回家。
我爹妈和陈辉都坐在客厅里,没睡。
看到我回来,三个人都站了起来。
“振儿,你……”我妈想问什么。
我摆了摆手,“我累了,想睡了。”
我径直走进我的房间。
房间还是我走之前的样子,干干净净。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睡不着。
林晚那双空洞的眼睛,像两口深井,要把我吸进去。
我闭上眼,就是她哭喊着让我滚的样子。
我猛地坐起来,胸口堵得发慌。
我需要计划。
我不是街头的混混,打一架就完事。
我是军人。
军人报仇,讲究的是一击必中,永绝后患。
我要的不是他死。
死,太便宜他了。
我要他活着,比死还难受。
我要废了他。
从身体上,从精神上,彻底废了他。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穿上了一身便装,没穿那身惹眼的军装。
我对我爹妈说,我出去转转,找找老同学。
他们没怀疑,只是叮嘱我别惹事。
我出了门,没有去找任何人。
我在街上溜达,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实际上,我的眼睛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我在找李老-三。
或者说,我在熟悉他的活动范围。
我们这个小城不大,混子们常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台球厅,录像厅,还有几个新开的小饭馆。
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这些地方都转了一遍。
中午,我在一个叫“红星”的饭馆门口,看到了他。
李老三,李卫国。
他比四年前胖了,也更嚣张了。
穿着一件当时很时髦的喇叭裤,一件花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皮夹克,头发抹得油光锃亮。
他身边围着四五个小年轻,一个个点头哈腰,递烟点火。
他嘴里叼着烟,歪着头,正跟其中一个说着什么,说到兴起,一巴掌拍在那个小年轻的后脑勺上,哈哈大笑。
周围的人也跟着赔笑。
我站在马路对面,隔着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和行人,冷冷地看着他。
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毁了我的姑娘,毁了我对未来所有的想象。
我感觉我的血液开始升温,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骨节发白。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时候。
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太蠢。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机会。
我继续观察。
李老三一行人进了饭馆。
我没进去,就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着。
像在部队里潜伏时一样,我有的是耐心。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下午两点多,他们才摇摇晃晃地出来。
一个个都喝得满脸通红。
李老三被簇拥在中间,还在大声吹牛。
他们没有散,而是勾肩搭背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们进了一个新盖的家属院。
我没跟进去,在外面找了个角落。
这个家属院我知道,是市里几个单位联建的,住的都是有点头脸的人物。
看来,这就是他的老巢了。
我没再等,转身离开。
信息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他住哪儿,知道他身边有几条狗。
接下来,就是等一个完美的时机。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像个幽灵一样,在小城里游荡。
白天,我观察李老三的行踪。
他很规律。
上午睡觉,中午去饭馆,下午去台球厅或者录像厅,晚上继续喝酒。
身边总跟着那几个跟屁虫。
晚上,我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爹妈以为我还在为林晚的事难过,也不敢多问,只是每天把饭菜端到我房门口。
我弟陈辉来过两次,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哥,你……你想开点。”
“我知道。”我回答。
他不知道,我不是在难过。
我是在磨刀。
我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动手的每一个细节。
用什么招式,打哪个部位,用多大的力气。
擒拿手里的“分筋错骨”,我练了四年。
我知道怎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造成最大的、不可逆的伤害,而又不致命。
我要打断他的腿,让他这辈子都离不开拐杖。
我要卸掉他的胳膊,让他连端碗饭都费劲。
我要让他每天都在痛苦中度过,让他每次照镜子,都能想起我。
这几天,我也没再去找林晚。
我知道,在她心里那道坎过去之前,我说什么都没用。
我必须先替她把仇报了。
我必须把那个毁了她的恶魔,踩在脚下。
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重新站起来。
我才有可能,把我的姑娘,重新找回来。
第五天,机会来了。
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
我得到消息,李老三晚上在一个叫“迎春”的小酒馆请客,庆祝他爹又升了半级。
我知道,他今晚一定会喝多。
喝多了,他身边那些跟屁虫,也就成了摆设。
晚上九点,我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旧衣服,戴上了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我从厨房里,拿了一根擀面杖。
我妈看到了,问我干嘛。
我说,院里的柴火有点湿,我去劈一劈。
她没怀疑。
我把擀面杖别在后腰,走进了雨里。
“迎春”酒馆在城南,一个很偏僻的巷子里。
我到的时候,里面正吵得热火朝天。
划拳声,吹牛声,摔杯子声,混成一团。
我没有进去,就在巷子口对面一个废弃的报刊亭后面,静静地等着。
雨越下越大。
冰冷的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打湿了我的衣领。
我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我的心,也像这雨夜一样,冰冷,平静。
快十一点了。
酒馆的门终于开了。
李老三被两个人架了出来,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
那几个跟屁虫,也喝得东倒西歪。
“三哥,我们送你回去。”
“滚……滚开,老子自己能走。”李老三推开身边的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他没走大路,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更黑的巷子。
我知道,那条巷子是回他家的近路。
机会来了。
我让那几个跟屁虫先走过去。
然后,我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巷子里没有路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远处一点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前面的几个人影。
李老三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骂,脚下深一脚浅一脚。
我加快了脚步。
在部队里练就的夜间行军能力,让我在黑暗中如鱼得水。
那几个人,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快到巷子中间了。
这里最黑,也是最理想的动手地点。
我从后腰抽出了擀面杖。
我没有先动李老三。
我要先解决掉他那几条狗。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照着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人的后颈,就是一记手刀。
他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前面的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谁?”
回答他的是我的拳头。
一记干脆利落的勾拳,正中下巴。
那人眼冒金星,晃了两下,也倒了。
剩下两个,终于反应过来,吓得酒醒了一半。
“你……你他妈谁啊!”其中一个色厉内荏地喊道。
我没说话。
我冲上去,一个标准的军体拳里的格挡,架开他挥过来的拳头,顺势一肘,狠狠地顶在他的肋下。
他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跪了下去。
最后一个,已经吓傻了,转身就想跑。
我怎么可能让他跑掉。
我一个飞踹,正中他的后心。
他像个破麻袋一样,飞出去两米远,趴在地上不动了。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李老三一个人,还傻站着,没搞清楚状况。
“人呢?都……都死哪儿去了?”他含糊地问。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醉眼惺忪的眼睛,想看清我是谁。
我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抬起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
声音清脆响亮。
他被打得原地转了半圈,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
“谁?谁他妈敢打我?”他吼道。
我蹲下身,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陈振。”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酒,瞬间醒了大半。
他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陈……陈振?你……你不是在当兵吗?”
“我回来了。”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他心上。
“你……你想干什么?”他开始往后缩。
“我想干什么?”我笑了,“我想跟你聊聊,聊聊林晚。”
听到这个名字,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没了。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泥水里提了起来,“你他妈再说一遍!”
“我……我……”
“你仗着你爹那点破权力,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你算什么东西?”
我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他疼得弓起了身子,像一只虾米。
“我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
我反手又是一巴掌。
“我说了,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废了你!”
我把他狠狠地掼在墙上。
墙上的砖块都掉下来几块。
他疼得惨叫起来。
“陈振,你别乱来!我爹是……”
“闭嘴!”我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你爹也救不了你!”
我看着他因为缺氧而涨红的脸,看着他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瞳孔。
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感。
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
我松开手。
他瘫软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
我从后腰抽出那根擀面杖。
他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
“不……不要……陈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开始求饶。
“晚了。”我说。
我抬起脚,狠狠地踩住他的左腿膝盖。
“啊——!”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腔的惨叫。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膝盖骨碎裂的声音。
“这一脚,是替林晚踹的。”
我面无表情地说。
他疼得在地上打滚,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求求你……放过我……我给你钱,给你好多钱……”
我没理他。
我走到他另一边,再次抬起了脚。
“不要!不要啊!”他惊恐地尖叫着。
我一脚踩下。
咔嚓!
又是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
“这一脚,是替我自己踹的。”
我扔掉手里的擀面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泥水里,除了惨叫,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两条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我知道,就算接好了,他也得瘸一辈子。
这就够了。
我没再看他一眼,转身,走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身后,是他在雨夜里,绝望而凄厉的哀嚎。
我回了家。
我爹妈和陈辉还在等我。
看到我一身泥水地回来,他们都吓了一跳。
“振儿,你这是……”
“我没事。”我说,“我去睡了。”
我把自己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躺在床上。
这一次,我睡得很沉。
没有噩梦。
第二天,整个小城都炸了。
李老三被人发现断了两条腿,扔在巷子里,像条死狗。
一起的几个混混,也都鼻青脸肿,没一个好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都说,是李老三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寻仇了。
有人猜是外地的黑道,有人猜是他生意上的对头。
没有人怀疑到我头上。
一个刚退伍回家的老实军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
我爹妈和陈辉也听说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揣测,但谁也没敢问。
中午,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找上了门。
我爹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请问,陈振在家吗?”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公安问。
“在,在。”我爹赶紧把我叫了出来。
我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陈振同志,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有点情况想跟你了解一下。”老公安说。
“好。”我点点头。
他们把我带到了局里。
审讯室里,还是那个老公安,和一个年轻的。
“陈振同志,你别紧张,就是例行问话。”老公安给我倒了杯水。
“昨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你在哪儿?”
“在家。”我回答。
“有人能证明吗?”
“我父母,我弟弟,都可以证明。”
老公安点点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你认识李卫国吗?”
“认识。”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过节?”
“有过。”我没有否认,“我当兵前,因为一些小事,跟他打过架。”
“那你知不知道,他昨天晚上,被人打断了腿?”
“听说了。”我面不改色。
老公安抬起头,锐利的眼睛盯着我。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是报应。”我说。
老公安愣了一下。
“李卫国在我们这一片是什么名声,你们应该比我清楚。”我继续说,“他坏事做尽,总会有人收拾他。”
“收拾他的人,是你吗?”年轻的公安突然插话,语气很冲。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小王!”老公安呵斥了一声,然后转向我,语气缓和下来,“陈振同志,你是个军人,还是立过功的英雄,我们相信你的为人。但是,李卫国指认,打他的人,就是你。”
我心里冷笑一声。
他果然还是把我供出来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
“他有证据吗?”我问。
“他说,你打他的时候,自报了家门。”
“那晚上下着大雨,巷子里那么黑,他自己都喝得烂醉,他说的话,能信吗?”我反问。
老公安沉默了。
是啊,一个醉鬼的话,怎么能当证据?
更何况,现场没有目击证人,那几个混混也说没看清人脸。
“陈振同志,我们只是想搞清楚事实。如果你真的做了,现在坦白,组织上会考虑你退伍军人的身份,从宽处理。”老公安还在试图说服我。
“不是我做的,我没什么好坦白的。”我语气坚定。
审讯陷入了僵局。
他们没有证据,我也拒不承认。
最后,他们只能让我先回家。
临走前,老公安对我说:“陈振,我们还会继续调查的。希望你配合。”
“随时配合。”
我走出了公安局。
天很蓝。
我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李家不会善罢甘-休。
回到家,我爹妈和陈辉都围了上来。
“振儿,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事。”我摇摇头。
“哥,到底是不是你干的?”陈辉忍不住问。
我看了他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别管了。”
接下来的日子,小城里暗流涌动。
李家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给公安局施压,非要找出凶手。
公安局的人,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
有时候是问话,有时候就是在周围转悠,监视我。
院里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有同情的,有佩服的,但更多的是躲闪和畏惧。
他们怕被我牵连。
我爹妈整天唉声叹气,愁得头发又白了-几根。
我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
我心里有数。
没有证据,他们动不了我。
这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劈柴。
陈辉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哥,不好了!李家的人,去林晚家了!”
我手里的斧子,停在了半空。
“他们去干什么?”我问,声音里透着寒意。
“不知道,听说是李老三他妈,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去了,说要找林家讨个说法!”
我扔下斧子,拔腿就往外跑。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李家不敢直接动我,就想从林晚身上下手。
他们这是在逼我。
我跑到林晚家门口,还没进去,就听到了里面的哭喊声和叫骂声。
“你们家那个扫把星!害得我儿子现在躺在医院里!你们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一个尖利的女声,是李老三他妈。
“我们晚儿什么都不知道啊……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是王婶的哭求声。
我一脚踹开了门。
屋里一片狼藉。
李老三他妈,一个又胖又凶的女人,正指着缩在角落里的林晚破口大骂。
她身后还站着两个男人,一看就不是善茬。
王婶跪在地上,抱着李老三他妈的腿,苦苦哀求。
林晚的爹,林叔,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林晚,她就坐在角落里,抱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浑身都在颤抖。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都给我住手!”我吼道。
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向我。
李老三他妈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叉着腰冲我喊:
“你就是陈振?好啊,你个杀千刀的!把我儿子打成那样,你还敢露面!”
“我再问一遍,你们来干什么?”我没理她的叫嚣,一步一步走进屋里,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那两个男人的脸。
那两个男人被我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干什么?我儿子被你打断了腿,我来讨个公道,不行吗!”李老三他妈不依不饶。
“你儿子那是活该。”我冷冷地说,“你们要是再敢动他们家一根汗毛,我保证,你儿子下半辈子,只能在床上过。”
我的声音不大,但里面的威胁,谁都听得出来。
李老三他妈被我镇住了,一时没说出话来。
“你……你敢威胁我?公安局都拿你没办法,你以为我怕你?”她反应过来,又开始撒泼。
“你可以试试。”我说。
我走到林晚面前,蹲下身。
“晚儿,别怕,我来了。”
我脱下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的身体还在抖,但没有再躲开我。
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点别的东西。
是依赖。
我扶着她站起来。
“林叔,王婶,你们也起来。”我对她父母说。
林叔和王婶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躲到我身后。
“陈振,你……”李老三他妈还想说什么。
“滚。”我只说了一个字。
“你……”
“我让你滚!”我猛地一回头,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凶光。
那股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气势,毫无保留地压了过去。
李老三他妈吓得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两个男人赶紧把她扶起来,屁滚尿流地跑了。
屋里,终于安静了。
我看着林晚。
她也看着我。
我们就这么看着,谁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是之前那种撕心裂肺的哭,而是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把所有的恐惧、痛苦、委屈,都哭了出-来。
她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哭得喘不过气。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的姑娘。
我的姑娘,终于回来了。
李家没有再来闹事。
他们怕了。
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疯子。
而公安局那边,因为始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对我的调查也就不了了之。
这件事,就这么被强行压了下去。
小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我和林晚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她还是不怎么说话,眼神里时常会流露出惊恐。
晚上会做噩梦,尖叫着惊醒。
我知道,那段经历在她心里留下的创伤,不是报了仇就能轻易抹平的。
我没有逼她。
我每天都陪着她。
我给她讲我在部队的故事,讲雪山,讲戈壁,讲我和战友们怎么在最艰苦的环境里苦中作乐。
我带她去城外的小河边散步,看日出,看日落。
我买来各种各样的花籽,在她家院子里,开辟出一块小小的花园。
我们一起松土,播种,浇水。
我告诉她,等到春天,这里会开满鲜花。
她的情况,在一点一点地好转。
她开始对我笑,虽然还是很勉强。
她开始主动跟我说话,虽然只是几个字。
有一天,我们正在给花浇水。
她突然对我说:“陈振,谢谢你。”
我愣住了。
这是出事以来,她第一次对我说“谢谢”。
我转过身,看着她。
阳光下,她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那双眼睛,虽然还有阴霾,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是一片死水了。
“傻丫头,跟我说什么谢谢。”我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没躲。
“对不起。”她又说,声音很小。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说,“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保护好你。”
她的眼圈红了。
“不怪你。”
“那……”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那我们……还算数吗?”
我当兵前,我们订了婚。
她说,她等我回来。
她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算数。”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差点掉下来。
我一把抱住她,紧紧地。
“晚儿,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春天的时候,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五颜六色,特别好看。
林晚的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她又开始编起了麻花辫。
虽然还没有以前那么爱笑,但那双眼睛里,已经有了光。
我们决定结婚。
没有办酒席,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
领证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新衣服,是我给她买的。
站在民政局门口,她对我说:“陈振,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我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安稳。
我在一家工厂找了份开车的活,每天早出晚归。
林晚就在家,收拾屋子,洗衣做饭。
她还重新拿起了针线,给我做了好几双鞋垫,上面绣着鸳鸯。
手艺还是那么好。
我们很少再提起过去的事。
那道伤疤,虽然已经结痂,但我们都知道,它永远都在那里。
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生活,努力让未来的日子,过得更好。
有时候,我会在街上,远远地看到李老三。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背驼得像个小老头。
曾经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每次看到他,我心里都没有任何波澜。
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可怜。
但我从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有些债,必须用血来偿。
有些正义,必须用拳头来伸张。
几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小城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高楼多了,马路宽了,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时髦。
李家的势力,随着他爹的退休,也烟消云散了。
我和林晚,靠着勤劳的双手,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很皮,很健康,长得像我,眼睛像他妈。
林晚在街道开了一家小小的裁缝铺,生意很好。
她变得开朗了许多,院里的邻居都喜欢找她聊天。
看着她和客人们有说有笑的样子,我时常会感到一阵恍惚。
仿佛多年前那个阴郁、绝望的姑娘,只是一场噩梦。
有一天晚上,儿子睡了。
我们俩坐在院子里乘凉。
天上的星星很亮。
她靠在我肩膀上,突然问我:“陈振,你后不后悔,为了我,差点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我搂着她,看着天上的星星,想了很久。
“不后悔。”我说。
“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有两件。”
“一件,是去当兵,保家卫国。”
“另一件,就是回来娶了你。”
她在我怀里,笑了。
笑得像当年那个,在老槐树下,给我塞护身符的姑娘。
我知道,我们都从那场噩梦里,走了出来。
生活给了我们一身伤疤,但我们也从伤疤里,开出了花。
来源:温柔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