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那片厂区,红砖楼房被太阳晒得褪了色,像一块块放旧了的红糖砖。
那个夏天,热得像一锅煮烂了的绿豆汤,黏糊糊的,连风都是烫的。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烧煤球的呛味儿,混着烂西瓜的甜腥气。
我们那片厂区,红砖楼房被太阳晒得褪了色,像一块块放旧了的红糖砖。
知了在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一声比一声高,喊得人心烦意乱,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给喊破了。
我就是在那样的下午,逃了昏昏欲睡的数学课,一个人溜达到了后山的野水库。
水库是我们厂矿子弟的禁地,大人总说里面有水鬼,专门拖小孩的脚。
可越是禁地,就越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我不是去游泳的,我怕水,也怕那个所谓的水鬼。
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让知了的叫声离我远一点。
水库边长满了半人高的狗尾巴草,我拨开草丛,猫着腰,像个侦察兵一样,慢慢往前挪。
我想找个阴凉的石头,躺着看天。
就在那时,我听到了水声。
不是风吹过的声音,是那种很有节奏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游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谁这么大胆子?敢来这儿?
我把身体压得更低,草叶子划在脸上,有点痒,但我不敢动。
我悄悄扒开眼前最后一丛艾草,那股子清苦的药香味儿立刻钻进鼻子。
然后,我看见了她。
陈月老师。
我的语文老师。
她就像一条鱼,一条白得发光的鱼,在那片碧绿得有些吓人的水里,慢慢地游着。
她的头发是湿的,黑漆漆地贴在脖子上,衬得那片皮肤,比我见过的最白的瓷器还要白。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碎金一样洒在水面上,也洒在她身上。
水珠从她手臂上滚下来,亮晶晶的。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
知了不叫了,风也停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哗啦哗啦”的水声,和我的心跳声。
咚,咚,咚。
像有人在我胸口擂鼓。
陈月老师和我们厂区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
她是从上海来的,说是来我们这个小地方的子弟学校“支援教学”。
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软软的,糯糯的,不像我们这儿的人,说话跟吵架一样。
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露水的味道,也不是雪花膏的味道,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像书本刚印出来时的油墨香,又像雨后青草的味道。
她穿的裙子,颜色总是淡淡的,浅蓝的,米白的,走起路来,裙摆会轻轻地飘。
我们班的男生,没有一个不喜欢她。
但那种喜欢,是偷偷的,是敬畏的。
就像我们喜欢天上的月亮,你知道它在那儿,很亮,很美,但你从来没想过要去摘它。
可现在,月亮掉进了水里。
就在我眼前。
我蹲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
我看着她游到水库中央,然后仰面躺在水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
她的身体随着水波轻轻地起伏。
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好孤独。
就像那次我看她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封信发呆,眼圈红红的。
也像那次,我看见她一个人在操场的单杠上坐着,看着太阳落山,一坐就是好久。
她好像总是有心事。
可是在我们面前,她永远是笑着的,温柔的,像春风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腿都蹲麻了,像有无数只蚂蚁在上面爬。
太阳开始西斜,水面上的金光变成了橘红色。
她终于开始往岸边游。
我心里一惊,像做贼被抓住一样,赶紧把头缩回来,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棵草。
心跳得更快了。
我听见她上岸的声音,水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然后,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我的脸烫得像被火烧过一样。
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希望她快点走,快点离开。
可她没有。
脚步声停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出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但像一颗小石子,准确无误地投进了我那片慌乱的心湖里。
我僵住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
被发现了。
我偷看老师游泳,还是个女老师。
这要是传出去,我爸非得打断我的腿。
学校里,我也别想待了。
我死定了。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一只鸵鸟,以为这样她就看不见我了。
“是你吧,李默。”
她又说。
她知道我的名字。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人。
她就站在离我不到五米远的地方。
已经穿好了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还在滴水,用一根毛巾包着。
夕阳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镶上了一道金边。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生气还是什么。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
“陈……陈老师……”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路过……”
我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话。
她的眼睛很亮,像水洗过的黑葡萄。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觉得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然后,她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在课堂上鼓励我们的笑,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笑。
有点无奈,又有点别的什么。
她说:“水很凉快。”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往前走了两步,离我更近了。
我能闻到她身上带着水汽的、清新的味道。
然后,她问了我一句,一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她歪着头,看着我,很认真地问:
“要不要一起进去?”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死机了。
什么?
她说什么?
一起进去?
进去哪里?水库吗?
和她一起?
我当时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的少年,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从录像厅和地摊书上看来的东西。
那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
她是不是……
她怎么会……
这……
我的脸肯定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了。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又笑了。
这次的笑,很干净,像个小女孩。
她说:“你不是热得逃课了吗?进去泡泡,就不热了。”
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好像一下子落了地,但又好像悬得更高了。
我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泥土的解放鞋。
“我……我不会游泳。”我小声说。
“我教你。”她说得那么自然,好像我们是在讨论一道语文题。
我猛地抬头看她。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就是那么清澈,那么坦然。
那一刻,我为自己刚才那些龌龊的想法感到无地自容。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在她面前,我那些自以为是的“成熟”,都显得那么可笑和肮脏。
“不……不用了,老师。我……我妈让我早点回家吃饭。”
我慌不择路地找了个借口。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那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她转身,拿起放在石头上的一个布袋子,准备走。
“陈老师!”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忽然喊住了她。
她回头看我。
“您……您以后别来这儿游泳了,不安全。”我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李默。”
她说完,就顺着小路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条浅蓝色的裙子,在暮色里,像一朵慢慢走远的云。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她在水里的样子,和她那句“要不要一起进去”。
我一遍遍地骂自己,骂自己是个混蛋。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正眼看她。
上她的语文课,我总是把头埋得很低,假装在认真看书。
她好像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有一次,她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是不是最近学习上遇到了什么困难。
办公室里还是那股好闻的味道。
我站在她办公桌前,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我摇摇头,说没有。
她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
是一本很厚的书,牛皮纸的封面,上面写着《百年孤独》。
“这本书,你拿回去看看吧。”她说,“别整天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武侠小说了。”
我接过来,那本书还带着她的体温。
“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老师”,就逃一样地跑了。
我把那本书带回了家,用我最好的那张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包上了书皮。
我开始看那本书。
说实话,刚开始我根本看不懂。
那些奇怪的人名,那些魔幻的情节,看得我头都大了。
但我还是坚持看下去了。
因为是她给我的。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啃,把那些不认识的字都抄下来,再去查字典。
我好像不是在看一本书,而是在完成一个她交给我的,神圣的任务。
渐渐地,我好像看懂了一点。
我看到了那个家族的孤独,看到了马孔多那个小镇的兴衰。
我好像也看到了陈月老师的孤独。
她就像那个被绑在树上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们这个吵吵闹闹的厂区,就是她的马孔多。
而我,是那个唯一能看到她灵魂深处那只黄色蝴蝶的小孩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开始疯狂地读书。
她给我的那本《百年孤独》只是一个开始。
我把我们学校图书馆里能借到的书,几乎都看了一遍。
从鲁迅到巴金,从托尔斯泰到海明威。
我的作文本,不再是干巴巴的记叙文,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陈月老师每次批改我的作文,都会用红笔在下面写很长很长的评语。
她会说:“李默,你这里的比喻用得很好,像一颗露珠,晶莹剔透。”
她会说:“这里的心理描写很细腻,我仿佛能感受到主人公内心的挣扎。”
她甚至会在我的本子上,和我讨论书里的人物。
我们就像两个笔友,用红笔和黑笔,在一本小小的作文本里,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灵魂的对话。
我的成绩,尤其是语文成绩,突飞猛进。
我成了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逃课的坏小子了。
我和陈月老师,也恢复了正常。
我敢看她的眼睛了。
她的眼睛里,总是带着鼓励和欣赏。
我甚至敢在课堂上,和她争论一个问题。
她也从来不生气,总是微笑着听我说完,然后告诉我她的看法。
我们厂区的人都说,李家的那个小子,被陈老师给收服了。
我爸妈也特别感激她,每次在路上碰到,都要拉着她说半天话。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
我会考上一个好大学,也许会去上海,去她来的那个地方。
然后,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者一个编辑。
我会写很多很多好的故事。
我会告诉她,是她,改变了我的一生。
可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
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陈月老师,突然就走了。
没有任何预兆。
前一天,她还给我们上了最后一节语文课,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
她说,有些离别,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
当时我们谁也没在意。
第二天,我们去上学,来给我们上课的,就变成了教导主任。
他说,陈老师家里有急事,回上海了,以后不回来了。
整个教室,一片哗然。
我的脑子,又像那天在水库边一样,“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走了?
怎么就走了?
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我冲出教室,跑到她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锁着。
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她的办公桌上,已经空了。
那个我们熟悉的、总是放着一个白色搪瓷杯的桌子,现在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我又跑到她的宿舍。
那是一排红砖平房,给单身老师住的。
门也锁着。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那扇门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黑。
我还是不相信,她就这么走了。
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她给我的那本《百年孤独》还没有看完。
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她。
我还想告诉她,我最近又写了一篇作文,我觉得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篇。
可是,她走了。
像一阵风,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走的时候,也只留下了一片萧瑟。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第一次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怎么也止不住。
我把那本《百年地独》紧紧地抱在怀里。
书页里,还夹着一片她送我的银杏叶。
叶子已经干了,黄得像一块琥珀。
上面还有她用钢笔写的一行小字:
赠李默,愿你走出自己的马孔多。
我那时候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只觉得,我的马孔-多,随着她的离开,下了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雨。
陈月老师的离开,成了我们那个小厂区的一个谜。
有人说,她家里出了大事,父亲病危。
有人说,她得罪了校领导,被赶走的。
还有更难听的,说她作风有问题,和一个来我们厂修机器的工程师搞在了一起,被人家老婆发现了。
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会冲上去跟他们打架。
我不许他们那么说她。
在我心里,她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是干净的,是纯洁的。
可是,我再怎么打,也堵不住那些悠悠众口。
渐渐地,我也开始怀疑。
我想起了那天下午,她在水里,那么孤独的样子。
我想起了她问我,“要不要一起进去”。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的水库游泳。
一个单身的女人,突然就从一个地方消失了。
这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心里。
我开始害怕。
我怕那些流言是真的。
我怕我心里那个完美的、像月亮一样的陈老师,只是我的一个幻想。
这种恐惧,让我不敢再去想她。
我把那本《百年孤独》塞到了箱子底。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做各种各样的习题。
我用数学、物理、化学,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定律,来填满我的大脑,不给那些胡思乱想留下一丝空间。
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然后,是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我选了计算机专业,一个和文学、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专业。
我离开了那个尘土飞扬的小厂区。
我以为,只要走得够远,就能把过去的一切,都甩在身后。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
我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成了一名程序员。
我每天对着电脑,写着一行又一行的代码。
我的生活,变得和那些代码一样,精确,严谨,但毫无生气。
我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
那些女孩子都说,李默,你这个人,太闷了。
她们说,感觉走不进你的心里,你的心好像被一堵墙围起来了。
我知道,她们说得对。
那堵墙,是陈月老师走的时候,给我砌起来的。
墙里面,是那个十六岁的夏天,是那个长满了狗尾巴草的水库,是那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背影。
我把这一切,都锁在了里面。
我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她。
我会想,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她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
她还会记得,在那个遥远的小山沟里,有一个叫李默的少年吗?
但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我不敢深想。
我怕,一不小心,那堵墙就会塌掉。
直到十年前,我父亲去世。
我回了趟老家。
那个小厂区,已经不复当年的样子了。
很多厂房都废弃了,墙上长满了爬山虎。
红砖的家属楼,也变得破败不堪。
很多老邻居,都已经搬走了。
在整理我爸遗物的时候,我翻出了那个我尘封已久的箱子。
箱子一打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我小时候的各种东西。
弹弓,铁环,还有一摞一摞的作文本。
我随手拿起一本。
翻开。
上面是我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她清秀隽永的批语。
“这里的景物描写很有层次感,像电影镜头一样。”
“情感的递进可以再大胆一些,不要怕暴露自己。”
那些红色的字迹,隔了那么多年,依然那么鲜艳,那么温暖。
好像她昨天才刚刚写下一样。
我一本一本地翻。
翻到最后一本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了一封信。
信封已经黄了,但没有拆开。
上面写着“李默(收)”。
字迹是她的。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
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纸上,还是她熟悉的字迹。
“李默: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这里了。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我知道,这很懦弱。
那天在水库,吓到你了吧?
其实,那天是我父亲的忌日。
他就是游泳的时候,淹死的。
所以每年那一天,我都会去水里待一会儿。
我总觉得,那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
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别人无法涉足的海。
有的人的海,风平浪静。
有的人的海,却总是暗流汹涌。
我邀请你一起下水,是真心的。
因为那天,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和我一样的孤独。
我以为,两个孤独的人,在水里泡一泡,或许,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是我唐突了。
你是个好孩子,李默。
你很有才华,你的文字里,有光。
不要让任何东西,熄灭了你心里的那束光。
那本《百年孤独》,希望你能读完它。
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是一种无法与人沟通的孤独。
我希望你,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要勇敢地去爱,去表达,去拥抱这个世界。
哪怕这个世界,有时候会让你失望。
我把这封信,夹在了你的作文本里。
我想,你应该很快就能发现。
但也许,你永远也发现不了。
那也没关系。
就当是,我留给这个夏天,最后的一点念想吧。
祝好。
陈月”
信不干了。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信纸上,把那些字迹都晕开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地上,拿着那封迟到了二十年的信,哭得像个孩子。
我哭我当年的龌龊和胆怯。
我哭我这些年的封闭和麻木。
我更哭她。
哭她那片暗流汹涌的海。
哭她那份无人能懂的孤独。
我以为她是一轮高悬的明月,清冷,遥不可及。
我从没想过,月亮,也会有自己的阴晴圆缺,也会有被乌云遮住的伤痛。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少年,在她最需要一点点温暖和理解的时候,却像个懦夫一样,逃走了。
我甚至,还用那些最肮脏的流言,去揣测她,去玷污她。
李默啊李默,你真是个混蛋!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从那天起,我开始找她。
我要找到她。
我要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我要告诉她,我读完了那本书。
我要告诉她,我没有熄灭心里的那束光。
可是,人海茫茫,要去哪里找一个二十多年前,只在一个小山沟里待过一年的女老师?
我回了趟我们以前的学校。
学校已经合并了,原来的校址,变成了一个养老院。
我找到了当年教我们数学的王老师,他现在是养老院的院长。
他已经满头白发了。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陈月老师。
他想了很久,才说:“哦,那个上海来的女老师啊,有印象,长得很俊。”
我问他知不知道她后来的去向。
他摇摇头。
“那时候老师流动性大,来了又走的,谁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听说,她家里条件不好,父亲走得早,母亲身体也不好,她一个女孩子,挺不容易的。”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不甘心。
我开始在网上发帖子,在各种校友群里打听。
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我都会去尝试。
就像一个在大海里捞针的人。
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我不能放弃。
因为,这是我欠她的。
也是我欠我自己的。
我要给那个十六岁的夏天,一个交代。
我要把我心里的那堵墙,亲手拆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找人的事,一直没有进展。
我开始利用我的专业,写代码,建了一个小小的网站。
网站的名字,就叫“寻找陈月”。
我在上面写下了我和她的故事。
我写了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碧绿的水库。
我写了那本《百年孤独》,那片金黄的银杏叶。
我也写了那封迟到了二十年的信。
我希望,能有认识她的人,看到这个网站。
我希望,她自己,也能看到。
网站上线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只有零星的一些留言,大多是说故事很感人,祝我早日找到她。
我没有气馁。
我每天都会去更新网站,写一些我这些年读过的书,看过的话剧,写一些我对生活的感悟。
我把那个网站,当成了一个树洞。
一个可以和她对话的,跨越时空的树洞。
我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程序员了。
我开始试着,像她信里说的那样,去拥抱这个世界。
我开始在周末,去参加一些读书会,去听一些讲座。
我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
他们说,李默,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我笑了。
我知道,是她,是那封信,改变了我。
她像一颗种子,在我十六岁那年,埋进了我的心里。
这颗种子,沉睡了二十年。
现在,它终于开始发芽了。
去年春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苍老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李默先生吗?”
“我是。”
“我在网上,看到了你那个‘寻找陈月’的网站。”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您……您认识她?”
“我是她的丈夫。”
我的大脑,又一次“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他告诉我,陈月,我的陈月老师,在三年前,就已经因为癌症,去世了。
他说,是他在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在她的日记里,看到了我的名字,和那个网站的地址。
他说,陈月在日记里,写了我们那个小山沟,写了那个夏天。
她说,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感到过温暖的时光。
她说,她一直很挂念那个叫李默的少年。
她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有没有考上大学,有没有走出那个小小的马孔多。
电话那头的老人,声音哽咽了。
我也哭了。
隔着电话,两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为了同一个女人,泣不成声。
后来,他把陈月老师的日记,寄给了我。
厚厚的一摞本子。
我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读完。
在日记里,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陈月。
我看到了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的坚强。
她大学毕业后,本可以留在上海。
但是为了一个承诺,她去了我们那个偏远的山区。
那个承诺,是她和她父亲的。
她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在山区当过老师。
她父亲告诉她,山里的孩子,也应该有权利看到外面的世界。
她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才去的。
日记里,她写了她刚到我们那里时的不适应。
吃不惯那里的饭菜,听不懂那里的方言。
晚上宿舍里有老鼠,她吓得整夜不敢睡。
但她都坚持下来了。
她写了我们班的每一个同学。
谁调皮,谁用功,谁家里困难。
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关于我,她写得最多。
她写:“今天班里来了一个插班生,叫李默。眼神里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忧郁。像一头迷路的小鹿。”
她写:“李默的作文很有灵气,但总感觉,他把自己包裹得很紧。像一只刺猬。”
她写:“今天下午,在水库碰到了李默。那个孩子,真是又可怜又可爱。我真想抱抱他。”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还写了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不是因为什么流言蜚语。
是因为她的母亲,在上海病重了。
她必须马上赶回去。
她走得太匆忙,来不及和我们告别。
她本来想给我写一封长信的,但是时间来不及了。
所以只匆匆写了那几句,夹在了我的作文本里。
她回到上海后,生活也并不顺利。
母亲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她一边在一家民办学校代课,一边要去医院照顾母亲。
最难的时候,她甚至要去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子。
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日记里,她总是在给自己打气。
她说:“陈月,你要加油。天亮之前,总是最黑的。”
后来,她母亲去世了。
她遇到了她后来的丈夫,一个很普通的,在图书馆工作的男人。
他们没有孩子。
她说,她把我们班那四十多个孩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她一直有在打听我们的消息。
她知道谁考上了大学,谁当了兵,谁结了婚。
她为我们的每一点进步,都感到高兴。
日记的最后几页,是她生病之后写的。
字迹已经有些歪歪扭扭了。
她写:“我好像要走了。要去见爸爸妈妈了。我这一生,好像也没做什么大事。但我不后悔。我当过老师,我把我心里的光,分给过一些孩子。这就够了。”
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她写道:
“李默,如果你能看到这些。请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勇敢地,热烈地,去拥抱这个世界吧。就像我们,都未曾受过伤一样。”
我合上日记本,窗外,天已经亮了。
一缕阳光,照了进来。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
楼下花园里的花,都开了。
红的,黄的,白的。
开得那么热烈,那么不管不顾。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堵墙,彻底塌了。
那个困扰了我半生的夏天,也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陈月老师,谢谢您。
谢谢您,在我最荒芜的年纪,给了我一本书,一束光。
谢谢您,让我明白了,孤独,不是人生的底色。
爱,才是。
现在,我也成了一名老师。
不是在学校,我是一名编程培训讲师。
我教那些像我当年一样,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年轻人,学习一门手艺。
我会在课余时间,给他们推荐书。
我给他们推荐的第一本,永远是《百年孤独》。
我会告诉他们,这本书,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推荐给我的。
我会告诉他们,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活在自己的马孔多里。
但是,请一定不要放弃,寻找那只,能带你飞出孤独的,黄色的蝴蝶。
有时候,我也会带着我的学生,去郊外。
我们会找一个有水的地方,坐下来,聊聊天。
有一次,一个学生问我:“李老师,您会游泳吗?”
我笑了笑,看着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我说:“不太会。”
他问:“那您想学吗?我可以教您。”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水库边,手足无措的少年。
我点了点头,说:
“好啊。”
来源:百日笑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