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把胡萝卜举到半空中,那个位置,空荡荡的,只有一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墙皮。
悠悠又在对着墙角说话了。
她手里捏着一小块胡萝卜,就是午饭时从碗里偷偷藏起来的那一根。
“阿姨,你吃。”
她把胡萝卜举到半空中,那个位置,空荡荡的,只有一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墙皮。
我叹了口气,把洗好的碗放进橱柜。
这事儿持续快一个月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小孩子正常的“幻想朋友”。育儿书上都这么说,这是想象力丰富的表现,是孩子在探索社交。
我甚至觉得有点可爱。
我还配合她:“悠悠,问问阿姨要不要喝果汁呀?”
悠悠会很认真地侧过头,好像在倾听,然后奶声奶气地回答我:“阿姨说谢谢,她不渴。”
我老公李哲觉得我闲得没事干,跟着孩子一起疯。
“你一个做设计的,想象力比女儿还丰富。”他一边划着手机看财经新闻,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我懒得理他。
他懂什么。
他每天西装革履地出门,深夜一身酒气地回来,悠悠醒着的时候他没空,他有空的时候悠悠睡了。这个家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模糊,且无需关心。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我走过去,蹲在悠悠身边,柔声说:“宝贝,胡萝卜不干净了,我们扔掉好不好?妈妈给你拿新的。”
悠悠摇摇头,固执地举着那截胡萝卜。
“阿姨饿。”
“阿姨在哪里呀?”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明知道答案。
她用那根肉乎乎的手指,笃定地指向那个墙角。
“就在这里呀。”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
那个角落,是房间的阴面,即使是正午,也比别处暗一些。老房子的墙皮有点返潮,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霉斑,像一幅失败的水墨画。
我伸手想把悠悠抱起来。
“阿姨说,她不喜欢你抱我。”悠悠突然说。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
“为什么?”
“她说你身上有烟味。”
我愣住了。
我戒烟快五年了。从备孕开始,一根没碰过。
李哲偶尔会在阳台抽一根,但绝不会让我和悠悠闻到。
这烟味,是哪来的?
我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袖口,除了洗衣液淡淡的清香,什么都没有。
“悠悠,是不是爸爸抽烟了?”
“不是爸爸。”她摇摇头,“阿姨说,是你以前的味道。”
我的头皮“嗡”地一下,炸了。
那是一种细细密密的电流,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我抽烟最凶的时候,是大学刚毕业那几年,一个人在出租屋里通宵画图,一包烟,一夜就没了。
那段日子,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
“阿姨还说什么了?”我的声音有点发干。
悠悠把胡萝卜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含糊不清地说:“阿姨说,你以前,比我还挑食。”
这倒是真的。我妈总念叨,我小时候瘦得跟猴儿一样,喂口饭跟打仗似的。
我勉强笑了笑,觉得大概是某种巧合。或许我跟李哲打电话抱怨悠悠吃饭时,她听到了什么。
小孩子的记忆和联想能力,有时候很惊人。
我这么安慰自己。
直到晚饭。
我做了番茄炒蛋,悠悠最爱吃的菜。
我给她夹了一大勺,拌在米饭里。
她却皱着小眉头,用勺子把每一块鸡蛋都精准地挑了出来,堆在碗边。
“怎么不吃鸡蛋了?”我有点恼火,“你以前最爱吃了。”
“阿姨说,”悠悠小声嘟囔,“鸡蛋不能吃。”
“为什么?”我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又是阿姨!这个阿姨怎么什么都管!”
“阿姨说……吃了会肚子疼。”
我气笑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指着碗边的鸡蛋,声色俱厉:“今天必须把它们都吃了!不然不准看动画片!”
这是我的杀手锏,百试百灵。
悠悠瘪了瘪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像两颗马上就要掉下来的玻璃珠。
她看看我,又看看那个空无一人的墙角,好像在寻求支持。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带着哭腔的语调,大声喊了出来。
“阿姨说不准吃!岚岚你不要逼我!”
……岚岚?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尘封已久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拧。
疼得我喘不过气。
岚岚。
这是我的乳名。
一个只属于我和我奶奶的秘密。
奶奶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去世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我。
连我爸妈,都只会叫我“陈岚”,或者“岚子”。
李哲,更不可能知道。我们是大学同学,认识他的时候,奶奶已经走了很多年。
我死死地盯着悠悠。
她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妈妈……妈妈坏……”
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李哲打回来的电话铃声,窗外的车流声,厨房里水龙头滴答的水声……全都听不见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岚岚”那两个字,带着奶奶特有的、温柔又沙哑的音调,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那晚,我失眠了。
李哲半夜回来,一身酒气,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月光切割出的、窗框的影子,像一个牢笼。
悠悠口中的“阿姨”,到底是谁?
一个凭空想象出来的朋友,怎么会知道我的乳名?
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我抽过烟?
还有鸡蛋。
我想起来了。
小时候,有一年夏天,我吃了奶奶做的凉拌鸡蛋,结果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从那以后,奶奶再也不让我碰任何跟鸡蛋有关的东西。她说,那是我的“劫”。
这个细节,太具体了,具体到让我无法再用“巧合”来麻痹自己。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决定试探一下。
我没送悠悠去幼儿园。
我把她带到我妈家。
我妈家住在老城区,房子还是几十年前单位分的,一草一木都没怎么变过。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全家福。
照片里,奶奶抱着还是个奶娃娃的我,笑得一脸慈祥。
我把悠悠抱起来,让她看那张照片。
“悠悠,你看,照片里有谁呀?”
“有外婆,有外公,还有……妈妈。”她的小手指在照片上点来点去。
“那……抱着妈妈的这个人,是谁呀?”我屏住呼吸。
悠悠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相框上。
她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认识。”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是奶奶?
那会是谁?
“妈妈,”悠悠忽然指着照片里,奶奶手腕上戴着的一个银镯子,“这个,阿姨也有。”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个镯子,是奶奶的嫁妆。素圈的,上面刻着很细密的福字花纹。奶奶去世后,我妈说睹物思人,就收起来了,我再也没见过。
“阿姨的镯子,在哪儿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就在手上戴着呀。”悠悠说得理所当然。
我妈正好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看我脸色煞白,吓了一跳。
“你这孩子,怎么了?一晚上没睡?”
我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你家外孙女好像能看见鬼?
说那个鬼,可能是我死去的奶奶?
我妈要是不把我当疯子,就得当场吓出心脏病。
“妈,奶奶那个银镯子,还在吗?”我岔开了话题。
我妈愣了一下,“在啊,我收在樟木箱子里了。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就突然想起来了。”
那天在我妈家,悠悠表现得很正常,没有再对着空气说话。
我稍微松了口气。
也许,换个环境就好了?
老房子的磁场,或者别的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不干净?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搬家。
晚上,我跟李哲提了这件事。
他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靠在床头看文件。
“搬家?为什么?这里住得不是挺好的吗?离悠悠幼儿园近,你买菜也方便。”
“悠悠……最近有点不对劲。”我组织着措辞。
“怎么不对劲了?不就是多了个看不见的朋友吗?我告诉你陈岚,你别一天到晚自己吓自己,再把孩子给带偏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
“她知道我的乳名!”我终于忍不住了,“她叫我岚岚!这个名字只有我奶奶叫过!”
李哲翻文件的手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了我几秒钟,眼神里没有惊恐,只有一种……看傻子似的怜悯。
“陈岚,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你听我说完!”我抓住他的胳膊,“她还知道我小时候吃鸡蛋过敏住院!还知道奶奶的银镯子!这些事,她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知道!”
李哲把文件合上,扔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家里有鬼?你奶奶显灵了?陈岚,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能不能别这么唯心主义?”
“我没有!”我快要被他这种理性的傲慢逼疯了,“我只是觉得害怕!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带悠悠离开这里!”
“行,你想离开,可以。”他点点头,“你先去看看心理医生。让医生证明你精神状态正常,我们就搬家。”
他说得那么冷静,那么轻描淡写。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在对一个正常人胡言乱语。
巨大的无力感和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松开手,跌坐在地毯上。
原来,在这个家里,我才是一个人。
冷战开始了。
我和李哲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他照常早出晚归,我照常围着悠悠和一堆设计稿打转。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隔着一个太平洋。
我没去看心理医生。
我知道我没病。
有病的是这个房子。
悠悠和“阿姨”的交流越来越频繁了。
她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把碗往旁边推一推,“给阿姨留个位置。”
她会在我给她讲故事的时候,突然打断我,“阿姨说这个故事不好听,她想听《小红帽》。”
她甚至会在洗澡的时候,对着浴室的镜子咯咯地笑,“阿姨在给我做鬼脸。”
我快要崩溃了。
我开始用手机偷偷录像。
我想录下证据,我想让李哲看看,这一切都不是我的幻想。
但每一次,录像里都只有悠悠一个人,自言自语,自得其乐。
她的对面,永远是冰冷的空气。
只有一次,录到了声音。
那天晚上,悠悠睡着了,我照例检查录像。
画面里,悠悠躺在她的儿童床上,呼吸均匀。
一切都很正常。
就在我准备关掉视频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杂音。
非常非常轻微。
像是指甲划过麦克风的声音。
我把音量调到最大,戴上耳机,反复听那一段。
那不是指甲声。
那是一个女人的叹息。
一声悠长而悲伤的叹息。
我吓得把手机扔了出去。
手机砸在地板上,屏幕碎裂,像一张蜘蛛网。
我抱着膝盖,在黑暗里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是真的。
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家里,真的有另一个“人”存在。
我不能再等了。
我不能等李哲相信我,也不能等那个“东西”做出更可怕的事。
我得保护我的女儿。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我妈。
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妈?你在听吗?”
“岚岚啊……”我妈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苍桑,“你明天,带悠悠回来一趟吧。”
“怎么了?”
“我托人找了个师傅。你带来,让他给看看。”
“师傅?”
“嗯,一个懂行的人。”
我妈口中的“师傅”,在一个很偏僻的巷子里。
没有招牌,就是一个普通的居民楼。
我们爬上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在三楼一扇掉漆的红色木门前停下。
开门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眼神却很锐利,像鹰。
他就是“王师傅”。
屋子里很暗,拉着厚重的窗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火和草药混合的奇怪味道。
王师傅没怎么说话,只是绕着悠悠走了一圈。
他的目光,像X光一样,在我女儿身上扫来扫去。
悠悠有点害怕,紧紧攥着我的衣角。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王师傅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悠悠躲在我身后,不说话。
“她叫悠悠。”我替她回答。
王师傅点点头,没再问,而是转向我。
“你最近,是不是总觉得家里有人?”
我心里一惊,点了点头。
“晚上睡不好,东西总是不见了又自己出现?”
我又点了点头。我没告诉我妈这么细致,比如我放在桌上的笔,转眼就到了沙发缝里。
“孩子总跟看不见的人说话?”
“是。”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王傅从一张旧桌子上,拿起三根香,点燃了,插在一个小香炉里。
青烟袅袅升起,扭曲成各种诡异的形状。
他盯着那烟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你女儿,是纯阴命格,八字轻,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那……那怎么办?”我急切地问。
“跟着她的,不是什么恶鬼,是你的亲人。”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是我……奶奶?”
王师傅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外。
“你知道?”
“我猜的。”
“她有心愿未了,舍不得走。看你女儿跟她有缘,就一直跟着了。”
“心愿?什么心愿?”
王师傅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她没害心,只是想护着你们。但人鬼殊途,这么下去,对孩子的阳气有损。”
“那求求您,帮帮我们!”我几乎要跪下了。
王师傅扶住我。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还得你自己来。”
“我自己?我该怎么做?”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布包,递给我。
“这里面是道符,你拿回去,烧成灰,兑在水里,让孩子喝了。然后,去你亲人坟上,跟她好好说说。告诉她,你们都很好,让她安心走。”
我捏着那个小小的布包,感觉有千斤重。
“这样……就行了吗?”
“七分在人,三分在天。”王师傅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一副送客的样子。
我带着悠悠,浑浑噩噩地走出了那栋楼。
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真的要去做这么……迷信的事吗?
给悠悠喝符水?
去一个我十几年没去过的坟前,自言自语?
李哲要是知道了,会怎么看我?
可是,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
那个周末,李哲要出差。
他说要去邻市参加一个行业峰会,周一才回来。
这给了我一个绝佳的机会。
周六一大早,我就开始行动。
我按照王师傅说的,把那道黄色的符纸,在一个干净的碗里烧成灰。
看着那符纸在火苗中卷曲,变黑,最后化为一撮灰烬,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像一个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秘仪式的女巫。
我把灰烬倒进温水里,搅了搅,端到悠悠面前。
“宝贝,把这个喝了。”
悠悠看着那碗灰蒙蒙的水,一脸嫌弃。
“这是什么呀?好脏。”
“这是……妈妈给你做的魔法药水,喝了就不会生病了。”我开始胡说八道。
“真的吗?”
“真的。”
她将信将疑地接过碗,捏着鼻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下去。
我紧张地看着她。
她喝完,咂了咂嘴,“没什么味道。”
然后,她就跑去看动画片了。
看起来,没什么不良反应。
我松了口气,开始准备第二步。
去给奶奶上坟。
奶奶的坟,在乡下的老家。离市区开车要两个多小时。
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
我收拾了些简单的行李,买了些奶奶生前爱吃的点心,带着悠悠,上了路。
车开在高速上,悠悠在后座的安全座椅里睡着了。
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我对着一座冰冷的坟墓说话,到底有没有用。
车下了高速,拐进乡间小路。
路两边的风景,既熟悉又陌生。
还是那些稻田,还是那些白墙黑瓦的房子,但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层灰,没有记忆里那么鲜亮了。
我凭着记忆,把车开到村口那棵大榕树下。
奶奶的坟,就在村后的那片山坡上。
我把悠悠叫醒,牵着她的手,踩着满是落叶的石阶,一步步往上爬。
山里的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我看到了。
在一片杂乱的坟冢中,那个小小的土包,和一块褪了色的墓碑。
墓碑上,奶奶的名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了。
周围长满了杂草,看起来很久没人打理过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这个不孝的孙女。
我把带来的点心一一摆在坟前,又点上三根香。
我拉着悠悠,跪了下来。
“奶奶。”
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我是岚岚,我带我女儿悠悠,来看您了。”
悠悠学着我的样子,也奶声奶气地喊:“太奶奶好。”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奶奶,我知道是您。我知道您一直在我身边,在看着我,护着我。”
“谢谢您。谢谢您提醒我鸡蛋的事,谢谢您告诉悠悠我的乳名,让我知道是您。”
“但是奶奶,人鬼殊途。悠悠还小,她这么一直看见您,对她不好。”
“我过得很好。李哲……他也对我很好。悠悠很乖,很可爱。您不用担心我。”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虚得要命。
李哲对我好吗?
他只关心他的事业,他的体面,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但我必须这么说。
我必须让奶奶安心。
“您就放心走吧。去您该去的地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带大悠悠。”
“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我说完,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撞在坚硬的泥地上,有点疼。
山风吹过,吹得香炉里的烟飘得很远。
一切,都静悄悄的。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等了一会儿,心里空落落的。
就这样吗?
结束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悠悠,我们走吧。”
悠悠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歪着头,看着墓碑旁边的空气。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悠悠?你看什么呢?”
悠悠没有回答我。
她突然伸出小手,对着空气挥了挥。
“阿姨,再见。”
说完,她转过身,拉住我的手,“妈妈,我们回家吧。阿姨走了。”
走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坟。
风中,好像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和我在录音里听到的那声,一模一样。
回城的路上,我的心,一半是石头落地,一半是怅然若失。
奶奶真的走了吗?
那个从小最疼我的人,那个我以为早已消失在岁月长河里的人,原来一直用另一种方式陪伴着我。
而现在,我又一次,亲手送走了她。
悠悠在后座哼着歌,是动画片的主题曲。
她看起来和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但我觉得,她好像轻松了许多。
那种偶尔会出现在她脸上的、与年龄不符的忧郁,不见了。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我给悠悠洗了澡,把她哄睡。
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我第一次,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也许,事情真的解决了。
我瘫在沙发上,疲惫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手机响了,是李哲。
“喂?”
“你们在哪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急。
“在家啊。怎么了?”
“我今天下午就回来了。给你打电话一直不接,家里也没人。我以为你们出事了!”他的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惊慌。
我这才想起来,我把手机调了静音,扔在包里,一天都没看。
“我带悠悠回了趟我妈家。”我撒了个谎。
我不想跟他解释上坟的事,我累了。
“以后出门能不能说一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他几乎是在吼。
“担心?”我冷笑一声,“你担心的,是你老婆孩子不见了,传出去不好听吧?”
“陈岚!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我累了,李哲。我不想吵。”
我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门锁响了。
李哲回来了。
他一脸怒气地冲到我面前,但看到我疲惫的样子,和沙发上散落的行李,他的火气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你……你们……到底去哪儿了?”
“我说过了,我妈家。”
他盯着我,像是在审视我话里的真伪。
“悠悠呢?”
“睡了。”
他没再追问,只是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看了一眼。
然后,他走过来,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陈岚,”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对不起。”
我愣住了。
李哲,竟然会道歉?
“那天……我不该那么说你。”他声音很低,“我只是……我接受不了那些东西。我怕你陷进去。”
“我没有陷进去。”我说,“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女儿。”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把我揽进怀里。
他的怀抱,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一个形式。
我能感觉到他的力量,和一丝颤抖。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
我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独,都哭了出来。
他只是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我没有提奶奶的事,只是告诉他,悠悠最近好像恢复正常了。
他也没有再提心理医生,只是说,如果我觉得这个房子住得不舒服,我们可以马上就换。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窗外的月光,第一次觉得,这个家,或许还有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风平浪静。
悠悠再也没有对着空气说过话。
她变回了那个活泼开朗、偶尔有点小脾气的四岁女孩。
“阿姨”这个词,再也没有从她嘴里冒出来过。
就好像,那一个月光怪陆离的经历,只是一场被我们集体遗忘的梦。
李哲也变了。
他开始减少不必要的应酬,尽量早点回家。
他会陪悠悠搭积木,会给我讲他公司里的趣事。
他甚至开始尝试着,去理解我的设计稿。
虽然他总是把“极简”说成“家徒四壁”,把“侘寂风”说成“毛坯房”。
但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久违的、想要参与我们生活的努力。
我以为,故事就会这样,以一个温馨和解的结局收场。
直到那个周五的晚上。
那天,李哲有个非常重要的饭局,说是无论如何也推不掉。
他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锁好门窗。
我笑着说他现在比我还神经质。
晚上九点多,我刚把悠悠哄睡着。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用笔记本电脑改图,一边等李哲回来。
突然,悠悠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
是悠悠!
我电脑一扔,疯了似的冲进房间。
悠悠坐在床上,满脸惊恐,浑身发抖。
“怎么了宝贝!做噩梦了吗?”我一把抱住她。
她在我怀里,抖得像筛糠。
“妈妈……妈妈……”她指着窗户的方向,牙齿都在打颤。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窗帘拉得好好的,什么都没有。
“有……有东西……”她带着哭腔说,“在敲窗户!”
我们家住在12楼。
谁会在外面敲窗户?
我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
难道……奶奶没走?
还是……来了别的什么东西?
“别怕,宝贝,肯定是风吹的。”我安慰她,但自己的声音也在抖。
“不是风!”她哭着大喊,“是手!一只手!在敲玻璃!”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
我不敢去看那个窗户。
我抱着悠悠,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她的房间。
我把客厅所有的灯都打开。
璀璨的灯光,却驱散不了我心里的寒意。
我抱着瑟瑟发抖的悠悠,坐在客厅最中央的沙发上,像两只被困在孤岛上的动物。
我拿出手机,想给李哲打电话。
但他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永远是那句冰冷的“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恐惧,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罩住。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叩,叩,叩。”
是从客厅的窗户传来的。
清晰,规律,一下,又一下。
像是指关节,在不紧不慢地,敲击着玻璃。
我和悠悠,同时僵住了。
悠悠把头死死地埋在我的怀里,连哭都不敢哭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死死地盯着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窗帘,我明明拉上了。
但此刻,我却觉得窗帘后面,就站着一个“人”。
它在等。
等我拉开窗帘,和它对视。
“叩,叩,叩。”
敲击声,还在继续。
固执,而又充满了恶意。
我该怎么办?
报警?
说有人在12楼的窗外敲我的玻璃?警察会以为我是个疯子。
给李哲发信息?
他看到了,又能怎么样?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抱着悠悠,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我想退回卧室,把门反锁。
就在我退到卧室门口的时候,敲窗声,停了。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什么声音都没有。
走了吗?
我心里刚刚升起一丝侥G幸,一个更恐怖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从门口传来的。
门锁,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像是有人在外面,用钥匙,拧开了我的门。
不可能!
李哲有钥匙,但他还在应酬。
物业有备用钥匙,但他们不可能半夜来开我的门。
我家的门,是密码锁加钥匙的双重保险。
我死死地盯着那扇玄关处的防盗门。
门把手,在我的注视下,缓缓地,缓缓地,向下转动。
“啊——!”
我发出一声濒临崩溃的尖叫,抱着悠悠,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进了主卧,然后“砰”地一声甩上门,并且反锁。
我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悠悠在我怀里,已经吓得失声了。
我能听到客厅里,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很慢。
一步,一步。
踩在我家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那不是李哲的脚步声。
李哲走路,脚跟很重。
这个脚步声,轻飘飘的,像是在……飘。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是小偷吗?
不像。哪个小偷进门,会这么不紧不慢,像在逛自己家后花园?
是……那个“东西”?
它进来了?
它不是只在悠-悠身边吗?为什么会……
脚步声,在我的卧室门口,停下了。
我屏住呼吸,连心跳声都仿佛静止了。
门外,一片死寂。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我以为它已经离开的时候,门把手,又一次,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咔哒,咔哒。”
是反锁的锁芯,在被外面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拧动。
我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李哲!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划开接听键。
“喂!李哲!救命!有人进来了!”我用气声,对着话筒嘶吼。
“陈岚!你听我说!现在!立刻!马上!抱着悠悠从卧室的窗户爬出去!快!”
李哲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恐惧,还夹杂着巨大的风声。
“什么?”我愣住了。
“别问为什么!快!爬到隔壁的空调外机上!我马上就到!我已经报警了!快!”
我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就挂了。
门锁,发出了最后一声“咔嚓”声。
开了。
我来不及多想,李哲的话,就是圣旨。
我抱着悠悠,冲到卧室的窗边,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
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12楼的高度,让我头晕目眩。
我家的主卧,和隔壁次卧的窗户之间,有一个空调外机的平台。
很窄,很危险。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把悠悠先递出去,让她踩在平台上,紧紧贴着墙壁。
“宝贝,别怕!抓住妈妈!”
然后,我自己也翻了出去。
就在我双脚刚刚站稳在平台上的那一刻,我卧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卧室里,空荡荡的。
灯光下,什么都没有。
但是,地板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我刚刚站立的窗边。
那脚印很小,像个女人的。
我的血,都凉了。
我不敢再看,抱着悠悠,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楼下,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楼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李哲声嘶力竭的喊声。
“陈岚!陈岚!你在哪儿!”
“我们在这儿!”我用尽全身力气,回应他。
很快,次卧的窗户被打开了。
李哲和两个警察,出现在窗边。
看到我们母女俩像挂在墙上一样,李哲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别怕,我来了。”
他伸手,先把悠悠抱了进去。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把我从那个地狱般的平台上,拉了回来。
脚踩到坚实地面的那一刻,我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我得救了。
警察在屋子里进行了一番地毯式的搜索。
结果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撬锁的痕迹,门窗完好无损。
除了我说的,那个湿漉漉的脚印。
但等他们去看的时候,脚印,已经干了。
就好像,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一个警察给我做笔录,另一个,则把李哲叫到一边,低声询问。
我听到了一些零碎的词。
“精神状况”,“压力”,“幻觉”。
我知道,他们不相信我。
就像当初的李哲一样。
我懒得争辩,只是抱着悠悠,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直到警察离开,李哲才走过来,蹲在我面前。
他握住我冰冷的手。
“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看着他,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要我们从窗户跑?”
李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李哲,告诉我。”我盯着他的眼睛,“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今天晚上,我根本没有去什么饭局。”
我愣住了。
“那你去哪儿了?”
“我去找了你说的那个王师傅。”
我更惊讶了。
李哲,那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竟然会去找一个“神棍”?
“你别这么看我。”他苦笑了一下,“自从上次你带悠悠从乡下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你虽然说事情解决了,但你的状态,比以前更紧绷。”
“我怕。我怕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怕,你真的病了。”
“所以,我今天下午,偷偷去了你妈家,问出了那个师傅的地址。”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收拾东西,好像要出远门。”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包括你说的奶奶、乳名、鸡蛋……所有的一切。”
“他听完,脸色就变了。”
“他说,坏了。”
“他说,你奶奶的魂,是被你们逼走的。”
“什么意思?”我的心揪了起来。
“他说,你奶奶虽然留恋人间,但她只是想护着你们,她是善的。你把她劝走了,就相当于把这个家的‘守护神’给请走了。”
“那……那今天晚上的,是什么?”我颤抖着问。
“是别的东西。”李哲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王师傅说,你家那栋楼,以前是个乱葬岗。你家又在阴面,你女儿命格又特殊。你奶奶在的时候,那些东西不敢靠近。现在她走了,你家就成了一块谁都想来咬一口的肥肉。”
我听得手脚冰凉。
“王师傅说,今天晚上,是你们的死劫。他说那个东西,怨气很重,是冲着悠悠来的。”
“他给了我一道符,让我立刻赶回来,贴在门上。他说,或许能挡一阵。”
“我一路飙车回来,在楼下,就看到你家窗户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黑的。”李哲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整栋楼,就你家的窗户,是漆黑一团的。不是没开灯的那种黑,是像……被墨汁涂满了一样,连一点轮廓都看不见。我当时就知道,出事了。”
“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让你赶紧跑。我知道,门,肯定是进不去了。”
他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黄色符纸。
“我跑到门口,想把这个贴上去。但是,我根本靠不近那扇门。”
“我感觉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把我往外推。那股力量,又冷又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只能在楼道里,一遍遍给你打电话。”
我看着他手里的符纸,再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终于明白了。
我们惹上了大麻烦。
一个比奶奶的灵魂,要可怕千百倍的东西。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带着哭腔问。
“搬家。”李哲斩钉截铁地说,“立刻,马上。天一亮就走。这个地方,一秒钟都不能再待了。”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睡。
我和李哲,抱着悠悠,挤在客厅的沙发上,把所有的灯都开着,像是在抵抗无边的黑暗。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收拾东西。
不,不是收拾。
是逃离。
我们什么都没要。衣服,家具,我的设计稿,悠悠的玩具……所有的一切,都放弃了。
我们只带了身份证件,和钱包。
像两个一无所有的难民。
下楼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我们住了五年的门。
门上,贴着一张崭新的封条。
是昨晚的警察贴的。
封条在晨光中,红得刺眼。
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们先是住进了酒店。
那种最繁华地段的、人最多的五星级酒店。
李哲说,人多的地方,阳气重。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住在被人群和灯火包围的房间里,确实让我感到了一丝安全感。
李哲开始疯狂地找房子。
他只有一个要求:新楼盘,朝南,阳光要好。
悠悠好像把那晚的恐惧给忘了。
小孩子的记忆,就像写在沙滩上的字,一阵海浪就能抹平。
她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跳来跳去,笑得咯咯响。
只有我知道,她那天晚上,在我怀里抖得有多厉害。
一个星期后,我们搬进了新家。
一个高档小区的顶层,复式结构,带一个巨大的露台。
阳光,可以从早上,一直晒到傍晚。
李哲几乎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
他说,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第一次发现,我这个看似理性的丈夫,骨子里,比谁都迷信。
搬家那天,我妈也来了。
她带来了柚子叶,艾草,还有一把糯米。
她指挥着我们,用柚子叶水,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擦了一遍。
又把艾草点燃,把每个房间都熏了一遍。
最后,她把糯米,撒在了门口和窗台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好了,这下干净了。”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眼眶发热。
这就是我的妈妈。
她不懂什么科学,什么唯物主义。
她只用她最朴素的方式,去保护她的女儿和外孙女。
新家的生活,很平静。
阳光,确实是最好的驱魔师。
每天看着光线在房间里流淌,我心里的阴霾,也好像被一点点晒干了。
悠悠很快适应了新的幼儿园,交了新的朋友。
李哲换了工作,不再需要那么多应酬。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我们身上。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样,过着琐碎而又温馨的日子。
那个老房子,和发生在里面的一切,都像一场遥远的噩梦。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带着悠悠去逛商场。
我们在一家玩具店里,看到了一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洋娃娃。
悠悠很喜欢。
我拿起来,准备去付钱。
悠悠却突然拉住我。
“妈妈,不要这个。”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吗?”
“这个娃娃,”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她不开心。”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为什么不开心?”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她说……她想回家。”
我的手一抖,那个娃娃掉在了地上。
店员走过来,捡起娃娃,不悦地看了我一眼。
我拉着悠悠,快步走出了玩具店。
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悠悠,你……又能看见了?”
悠悠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是看见。是……能听到。”
“听到什么?”
“她们说话。”
“她们?”
“嗯,有时候是花,有时候是小猫,有时候是娃娃。”她掰着手指,认真地数着,“她们会告诉我,她们开不开心,想不想要晒太阳。”
我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是后遗症吗?
还是……她开启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能力?
我没有再追问。
我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但我知道,我的女儿,从此以后,都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又过了几年,悠悠上了小学。
她那个能“听见”万物心声的“毛病”,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对着一盆快要枯萎的绿植发呆,然后告诉我,“妈妈,它渴了,它想喝水。”
有时候,她会抱着邻居家那只脾气暴躁的猫,轻声安抚,然后告诉我,“它不是坏猫猫,它只是害怕。”
我从一开始的惊慌,慢慢变得习惯,甚至有些依赖。
我会根据她的“情报”,来判断家里的花草该不该浇水。
我会根据她的“翻译”,来理解楼下那只流浪狗,为什么总对着我叫。
李哲对此,持一种不干涉,不评论,但默默相信的态度。
他会偷偷买最好的猫粮,放在楼下,给那只“害怕”的猫。
他会在我忘记浇水的时候,主动拿起水壶,去“拯救”那些“口渴”的绿植。
我们一家三口,守着这个小小的秘密,过着一种奇妙而和谐的生活。
关于奶奶,我后来又回过一次老家。
是一个清明节。
我一个人去的。
我把坟前的杂草,都清理干净,换上新鲜的贡品。
我对着墓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我说我们搬了新家,阳光很好。
我说李哲对我很好,悠悠也很乖。
我说,谢谢她。
也对不起她。
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阵风吹过。
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轻轻地,落在了我的手心。
我摊开手掌。
那是一片心形的叶子。
脉络清晰,翠绿得像一块上好的翡翠。
我笑了。
我知道,是奶奶在回应我。
她没有怪我。
她还在用她的方式,爱着我。
再后来,我妈整理奶奶遗物的时候,在那个收着银镯子的樟木箱子底,发现了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是奶奶写给我的。
信里,她没有说别的,只是反复叮嘱一件事。
她说,我们陈家的女人,命里都带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也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场景,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她说,这既是天赋,也是劫难。
她说,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也出现了这种情况。
不要怕。
也不要声张。
只要教她,善良,正直,心存敬畏。
那么,这份天赋,就会成为她的铠甲,护她一生周全。
我拿着那封信,泪流满面。
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我终于明白了,奶奶为什么迟迟不肯离去。
她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是在等。
等我发现这个家族的秘密,等我做好准备,去引导她的重孙女。
她是在完成一种,跨越生死的传承。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跟悠悠,坦诚地聊了她的“能力”。
我把奶奶的信,念给她听。
她听得很认真,似懂非懂。
“妈妈,所以,我不是怪小孩,对吗?”她仰着头问我。
“当然不是。”我摸着她的头,“你是独一无二的宝贝。你只是……能听到更多这个世界的声音。”
“那,太奶奶也是吗?”
“是。”
“你也是吗?”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妈妈不是。妈妈太笨了,听不见。”
悠悠笑了,她把小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用一种小大人的语气说:
“没关系,妈妈。”
“以后,你想听什么,我讲给你听。”
窗外,月光如水。
我抱着我的女儿,感觉自己抱着整个世界。
那些曾经让我恐惧、让我崩溃的经历,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心底最柔软的暖流。
我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依然会有未知和挑战。
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背后,有我的丈夫,我的妈妈,还有那个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守护着我的,叫我“岚岚”的奶奶。
而我的面前,有我的女儿。
我那个能听见万物心声的,独一无二的女儿。
她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去聆听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更广阔,也更温柔的世界。
来源:情浓云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