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快不行的时候,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味儿,浓得像是要把人的记忆都泡白了。
我妈快不行的时候,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味儿,浓得像是要把人的记忆都泡白了。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陷在雪白的枕头里,好像随时会被那片白色吞掉。
“晚晚。”
她叫我,声音轻得像羽毛。
我赶紧凑过去,把耳朵贴在她嘴边。
“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那个U盘……”
她的呼吸带着“嘶嘶”的声响,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跟死神拔河。
我心里一紧,拉开抽屉,里面乱七八糟的,药瓶子、收据、一包没开封的纸巾,底下果然躺着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黑色U盘。
我把它攥在手心,塑料外壳冰凉。
“给你……的。”
“妈,这里面是什么?”我问,声音发抖。
她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那光芒很吓人,像是回光返照。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凑到我耳边,那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打穿了我的耳膜,钻进大脑里炸开。
她说:“你爸……李建军……他不是你亲爸。”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世界在那一刻静音。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那点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光,散了。
心电监护仪拉出一条长长的、刺耳的直线。
我爸,李建军,一个木讷、沉默、在我三十年的人生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当时正在走廊尽头给我妈缴费。
他提着一壶刚打的热水,慢吞吞地走回来,像一头上了年纪、步履沉重的老牛。
他推开门,看见我的表情,看见那条直线,手里的暖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热水溅出来,烫得他哆嗦了一下,但他好像没感觉到。
他的脸瞬间垮了,那种天塌下来的表情,我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
葬礼办得很仓促。
李建军像个提线木偶,亲戚们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让他磕头,他就磕头。
让他敬酒,他就敬酒。
我看着他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我妈那句话。
“他不是你亲爸。”
我操。
这比电视剧还狗血。
那个U盘,像个烫手的山芋,被我塞在贴身的口袋里,硌得我心口生疼。
我好几次想把它拿出来,插进电脑,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但我不敢。
我怕。
我怕我妈留下的不是答案,而是另一个深渊。
送走最后一波吊唁的亲戚,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和李建军坐在沙发上,两两相望,中间隔着一个茶几,像隔着一条银河。
他眼眶通红,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
“晚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妈……走了。”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以后……就剩我们爷俩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祈求。
爷俩。
这个词像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你凭什么当我爸?”
但我忍住了。
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悲伤刻满皱纹的脸,那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我叫了三十年的爸。
他给我换过尿布,半夜背我去过医院,开过我的家长会,虽然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一言不发。
他攒了半辈子的钱,给我付了房子的首付。
他说:“女孩子,得有个自己的窝。”
现在,我妈说,他不是我爸。
这算什么?
一笔糊涂账吗?
我站起来,“我累了,先去睡了。”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把身体更深地陷进沙发里,整个人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我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
心脏“怦怦”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个U盘,在手里攥了又攥,直到手心冒汗。
死就死吧。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深吸一口气,把U盘插了进去。
电脑“叮”的一声,弹出一个窗口。
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叫:“给晚晚”。
我的手指悬在鼠标上,抖得厉害。
点开。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长篇文档,没有亲子鉴定报告,也没有什么狗血的照片。
只有几十个音频文件。
文件名很整齐。
“第一章:相遇。”
“第二章:写信的日子。”
“第三章:那片向日葵地。”
……
一直到“第三十二章:最后的决定。”
我愣住了。
这是我妈……写的有声小说吗?
我戴上耳机,点开了第一个文件。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年轻的、清脆的、带着一丝羞涩的女声响了起来。
那是我妈的声音。
是我从未听过的,属于一个叫赵淑慧的十八岁少女的声音。
“1982年,9月12日,晴。今天是我下乡到红旗农场的第三天。天很蓝,云很白,空气里都是泥土和庄稼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好,就是……有点想家。”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妈有记日记的习惯,我小时候见过她的日记本,但她从不让我看。
原来,她把它们录成了音频。
“今天开垦荒地,我的手磨破了,流了好多血。带队的李建军看见了,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递给我。他这个人,闷得很,一天也说不了三句话,但好像……心不坏。”
李建军。
我的心猛地一抽。
故事的开头,就有他。
我往下听。
我妈用她那年轻的声音,讲述着一个属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
枯燥的农活,艰苦的生活,还有那群和她一样,背井离乡的知识青年。
李建军是本地人,农场的老职工,比她们大几岁,负责带她们这批新来的女知青。
他沉默寡言,但干活是把好手。
谁的锄头坏了,他拿过去三两下就修好。
谁挑不动水,他一声不吭地就帮你挑到宿舍门口。
姑娘们都觉得他老实,但也有点瞧不上他,嫌他土,嫌他闷。
我妈在日记里说:“她们都笑话李建军,我觉得他挺好的。他不像城里那些男青年,油嘴滑舌,他只会做,不会说。”
听到这里,我暂停了音频,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在我妈年轻的时候,李建军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的。
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我点开第二个文件,“第二章:写信的日子。”
“1982年,10月5日,阴。今天收到了陈鸣的信。他的信,像诗一样。他说北京的秋天,落叶像金色的蝴蝶。他说他在画一幅画,画里有我。我的心,像揣了只兔子,一整天都静不下来。”
陈鸣。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这应该就是……那个人了。
我妈在日记里,毫不掩饰她对这个叫陈鸣的男人的爱慕。
他是她的高中同学,一起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一个学美术,一个学中文。
他们是别人眼里的金童玉女。
我妈下乡,他留在北京。
他们靠书信维持着这份感情。
“陈鸣说,他等我回来。他说,等我回城了,我们就结婚。”
我妈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甜蜜。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情绪。
我认识的那个妈,是疲惫的、唠叨的、为柴米油盐操心的中年妇女。
而不是这个,会因为一封信而脸红心跳的怀春少女。
“李建军今天又帮我把水缸挑满了。我跟他说谢谢,他涨红了脸,摆摆手,走了。我跟宿舍的姐妹们说起陈鸣,她们都羡慕我。只有李建军在旁边听着,默默地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一个遥远的、模糊的三角关系,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我一口气听了十几章。
故事在“第十五章:探亲”这里,发生了转折。
“1983年,春节。我终于可以回北京探亲了。我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身上都快散架了,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陈鸣,我就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见到了他。他瘦了,也更成熟了。他带我去看他画的画,画上是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姑娘,在向日葵地里笑。他说,那就是我。”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自己家。我留在了他的画室里。”
我妈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很久,然后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懂了。
我浑身的血液,好像在那一刻凝固了。
所以,我的出生,是在那个充满了颜料味的画室里,而不是在红旗农场。
“我回到农场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幸福太短暂了。”
“陈鸣的信,开始变少,也变得越来越短。我问他怎么了,他总说忙,说在准备毕业画展。”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他姐姐的信。”
“他姐姐说,陈鸣的家庭成分有问题,他父亲在运动中被打成了右派。为了他的前途,家里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高干子弟。她说,让我不要再纠缠陈鸣了。”
“我当时就懵了。我不信。我发了疯一样给他写信,一封又一封,全都石沉大海。”
“我开始恶心,呕吐,吃不下饭。农场的医生说,我怀孕了。”
听到这里,我摘下耳机,冲到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干呕。
胃里翻江倒海,但我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那双眼睛,那个鼻子……我开始疯狂地在上面寻找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陈鸣。
一个只存在于我妈录音里的,诗人一样的画家。
我的亲生父亲。
一个为了前途,抛弃了我妈和我的人。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悲凉的情绪,在我胸口炸开。
我回到房间,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鼠标,点开了下一章。
“第十八章:绝望。”
“我怀孕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农场。那些曾经羡慕我的姐妹,现在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她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不知检点,说我是破鞋。”
“我成了农场的丑闻。领导找我谈话,让我坦白交代。我能交代什么?我怎么说得出口?”
“我觉得天塌了。我想过去死。我跑到农场后面的河边,河水冰冷刺骨。我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一切就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拉住了我。”
“是李建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他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把我拖回宿舍,给我灌了一碗姜汤。然后,他坐在我对面,抽了一晚上的烟。”
“天快亮的时候,他把烟头摁灭,看着我说:‘赵淑慧,你嫁给我吧。’”
“我愣住了。”
“他说:‘孩子生下来,就说是我的。我养。’”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好像能看到那个场景。
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绝望的年轻女人,和一个沉默的、像山一样的男人。
他用最朴实、最笨拙的方式,给了她一条活路。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喜欢你。从你第一天来农场,我就喜欢你。’”
“他说:‘我配不上你。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但现在,我能给你和孩子一个家,一个户口。’”
“我看着他,这个平时闷得像个葫芦一样的男人,在那个清晨,说了他这辈子最多的话。”
“我哭了。我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委屈。”
“我点头了。”
“就这样,我嫁给了李建un。农场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了。他们都以为,我是婚前怀孕,孩子是李建军的。”
“我们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没有亲人,没有祝福,只有农场的几个同事,喝了几杯劣质的白酒。”
“新婚之夜,他睡在地上。他说,他不想碰我,他怕我嫌弃他。”
“后来,我生下了你,晚晚。”
“你出生那天,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他抱着你,怎么也看不够。他说,闺女,你有名字了,叫李晚。他说,希望你的到来,不算太晚。”
李晚。
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我一直以为,是取自“渔舟唱晚”的诗意。
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沉重又卑微的希望。
我关掉音频,摘下耳机。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一夜没睡,听完了我妈的前半生,也拼凑出了我自己的身世。
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是李建军起床了。
他总是起得很早,给我做早饭。
几十年如一日。
我听到厨房里传来熟悉的“滋啦”声,是他在煎鸡蛋。
那香味飘进我的房间,我却觉得无比刺鼻。
我该怎么办?
冲出去,撕开这层伪装了三十年的面具吗?
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偷走别人的人生?”
可我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没有他,三十年前,我和我妈可能就已经沉尸河底了。
是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晚晚,起来吃早饭了。”是李建军的声音。
我没应声。
他又敲了两下,“鸡蛋煎好了,再不吃就凉了。”
我猛地拉开门。
他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旁边还有一杯热牛奶。
他看到我通红的眼睛,愣了一下,“怎么了?没睡好?”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我看了三十年的脸。
这张脸上,有老实,有木讷,有讨好,有小心翼翼。
我以前觉得,这是他性格使然。
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一种长达三十年的……心虚。
“爸。”我开口,声音沙哑。
他明显松了口气,笑了笑,“欸,快趁热吃。”
我接过盘子,手指碰到他的指尖。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这是一双干了一辈子苦力活的手。
也是一双,把我从小抱到大的手。
“我们谈谈吧。”我说。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们坐在那张隔着银河的茶几两边。
我把U盘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那个U盘,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比我想象中更聪明。
他瞬间就明白了。
“你……你都听了?”他问,声音发颤。
我点点头。
他低下头,双手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膝盖,像是要把裤子搓出一个洞来。
良久,他抬起头,眼眶红了。
“晚晚,我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
“我骗了你三十年。”
“我不是个东西。”
他开始语无伦次,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妈……她是个好女人。她有文化,长得也好看,跟仙女似的。我第一眼看见她,就……就陷进去了。”
“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她是城里来的大学生,我就是个刨土的农民。”
“她心里有人,我也知道。她每次收到那个叫……叫陈鸣的信,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看着,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后来……她出事了。所有人都骂她,欺负她。我……我就是看不得她受委"屈。”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跟她说,嫁给我。我知道,我这是趁人之危。我自私。我想把她拴在身边。”
“我当时想,就算她一辈子不爱我,只要能让我天天看着她,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哽咽了,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眼睛。
“结婚以后,我对天发誓,我对她好,对你好。我把你们娘俩当成我的命。”
“你小时候发高烧,半夜三更,外面下着大雪,我背着你跑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的医院。我当时就想,要是我闺女有事,我也不活了。”
“你上大学那年,学费太贵。我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去工地背水泥,一晚上能挣五十块钱。我干了两个月,给你凑够了学费和生活费。”
“你妈总说我傻。她说,我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我说,什么亲生的不亲生的,我养大的,就是我闺女!”
他“啪”地一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晚晚,爸……我对不起你。你要是恨我,你就打我,骂我。是我偷了你的人生。”
我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脸颊上那个清晰的巴掌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流出的悔恨的泪水。
我心里的那堵墙,塌了。
我没有恨。
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心疼。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坐下。
我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
“别哭了。”我说,“我不恨你。”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不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你,就没有我。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你是我爸。”
“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你都是我爸。”
他“哇”的一声,哭得像个孩子。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我面前,哭得泣不成声,把几十年的委屈、压抑和愧疚,全都哭了出"来。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颤抖的后背。
就像小时候,他拍着我一样。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他跟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过去。
讲我妈刚嫁给他时,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讲我出生后,我妈才第一次对他笑。
讲我们家从农场搬到县城,他又怎么到处托关系,给我办了城市户口。
讲他如何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笨拙地,却又倾尽所有地,爱着我。
这个秘密,像一座大山,压了他三十年。
现在,山终于被搬开了。
他整个人,好像都轻松了许多。
尽管眼睛还是肿的,但眉宇间,多了一丝释然。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李建军。
我发现,他爱吃的菜,没有一样是我爱吃的。
他总是默默地把我爱吃的糖醋排骨、可乐鸡翅推到我面前,自己扒拉着一盘炒青菜。
我发现,他看的电视节目,永远是抗日神剧和历史纪录片。
但只要我在家,他就会把遥控器给我,让我调到我爱看的综艺和偶像剧。
我发现,他有很严重的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
但他从来没在我面前喊过一声疼。
这些我过去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忽略的细节,现在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上。
我开始学着关心他。
我给他买好的茶叶,给他买带按摩功能的足浴盆。
我周末会陪他一起看他喜欢的纪录片,听他讲那些我并不感兴趣的历史。
我们的关系,好像比以前更亲近了。
但那个叫“陈鸣”的名字,像一根刺,依然扎在我心里。
我知道,这件事,还没有真正结束。
我必须找到他。
不是为了认祖归宗。
我只是想看一眼,那个给了我一半基因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想替我妈问一句。
你,后悔过吗?
我妈的录音里,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陈鸣的联系方式。
唯一的线索,就是他毕业于北京的一所美术学院。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
那个年代,毕业于那所美院,又叫陈鸣的人。
大海捞针。
我拜托我在北京的同学小晴帮忙。
小晴能量很大,在媒体工作,认识的人多。
她听完我的故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然后骂了一句:“我操,这男的也太不是东西了!”
“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就是掘地三尺,也把他给你挖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
李建军的身体越来越好,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他开始学着玩智能手机,给我发一些老年人表情包。
“闺女,天冷了,多穿衣服。”
“闺女,按时吃饭。”
看着那些花花绿绿、俗气又温暖的图片,我总是忍不住笑。
这就是我的爸。
笨拙,但真诚。
一个月后,小晴打来电话。
“晚晚,我可能……找到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现在是那所美院的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内知名的油画家。”
小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讽刺。
“他确实娶了一个高干子女,他老婆现在是文化部的某个领导。他们有一个儿子,比你小两岁,在国外留学。”
“他的人生,看起来……很成功。”
成功。
用我妈和我的牺牲换来的成功。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
“我把他办公室的电话和地址都要来了。你看……”
“给我。”我说。
我没有立刻去北京。
我在等一个时机。
或者说,我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建军。
我以为他会反对。
但他听完后,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去吧。”
“去见见也好。”
“有些事,总得有个了断。”
“你妈……她心里,估计也一直惦记着。”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早点回来。家里……爸等你吃饭。”
我鼻子一酸。
我订了去北京的高铁票。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整理东西,又看到了那个U盘。
我把它插进电脑,点开了最后一个文件。
“第三十二章:最后的决定。”
我妈的声音,已经不再年轻。
带着一丝沧桑和疲惫。
“晚晚,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把这个秘密瞒了你这么多年。”
“我这一生,爱过,也恨过。爱过陈鸣给我的那段镜花水月的浪漫,也恨过他的懦弱和背叛。”
“但我最不后悔的,就是嫁给了你爸,李建军。”
“他是个好人。他这一辈子,都给了我们娘俩。他吃的苦,受的委屈,比谁都多。”
“我知道,你总觉得他闷,觉得他跟你不亲。那是因为……他心里有愧。他总觉得,他不是你亲爸,就没资格管你。”
“晚晚,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陈鸣……请你不要恨他。当年的事,不能全怪他。时代就是那样,个人在命运面前,太渺小了。”
“他给了你生命,这已经足够了。”
“但请你一定记住,李建军,才是你唯一的父亲。是他,给了你一个家,给了你所有的爱。”
“答应我,替我……好好孝顺他。”
录音结束了。
我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北京。
深秋。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所著名的美术学院。
校园里,银杏叶落了满地,像金色的地毯。
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面孔。
我妈当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我找到了陈鸣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
我抬起手,又放下。
心脏狂跳。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温和的、富有磁性的男声传出来。
我推开门。
办公室里,一个穿着灰色羊毛衫,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正坐在画架前。
他看起来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儒雅,斯文,身上有种艺术家的气质。
岁月待他,似乎格外优厚。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镜。
“同学,你找谁?”
我看着他的脸。
那双眼睛,那高挺的鼻梁……
我终于知道,我长得像谁了。
“我找陈鸣教授。”我说,声音有些发干。
“我就是。”他温和地笑了笑,“你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着他身后的那幅画。
画还没有完成。
画上,是一片金色的向日葵地。
阳光灿烂。
只是,地里空无一人。
“你……喜欢向日葵?”我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啊,画了一辈子了。总觉得,还没画够。”
“我认识一个人,她也喜欢向日葵。”我说。
我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他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
他看着我的脸,眼神里流露出震惊、疑惑,然后是……恍然大悟。
他手里的画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是……”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叫李晚。”我说,“我妈,叫赵淑慧。”
赵淑慧。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身后的画架。
“淑慧……她……她还好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上个月去世了。”我平静地说。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去世了……”他喃喃自语,“怎么会……”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对不起。”
良久,他开口,声音嘶哑。
“当年……是我对不起她。”
“我收到了她的信,我知道她怀孕了。我……我害怕了。”
“我的家庭……我的前途……我像个懦夫一样,选择了逃避。”
“我甚至……不敢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她。我想去找她,但我没有勇气。我娶了别人,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画向日葵。我想,或许有一天,她能看到我的画,能明白……我没有忘记她。”
他指着那幅未完成的画。
“我总觉得,这片向日葵地里,还少了一个人。”
“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少了你。”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孩子,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父亲。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只觉得无比讽刺。
“你不用对不起我。”我说,“你只是给了我基因。养我、爱我、为我付出一切的,是我的父亲,李建军。”
我把我妈和李建军的故事,简略地告诉了他。
他听着,身体越缩越紧,头埋得越来越低。
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我说完了。
屋子里又是一片死寂。
“他……是个好人。”陈鸣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比我好一万倍。”
“我……我可以去看看他吗?”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也……也去看看淑慧的墓。”
我看着他。
这个儒雅的、成功的大学教授,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心里那点残存的恨意,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就像我妈说的,时代就是那样。
他或许懦弱,或许自私。
但他也为此,痛苦了一辈子。
用一辈子的时间,画着一片没有女主角的向日葵地。
我点了点头。
我带着陈鸣,回到了我的城市。
在去墓地之前,我先带他回了家。
李建军正在厨房里忙活。
他听见开门声,探出头来,“晚晚,回来啦?”
当他看到我身后的陈鸣时,他愣住了。
两个男人,一个穿着沾着油星的围裙,满手面粉。
一个穿着得体的羊毛衫,一身书卷气。
他们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遥遥相望。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还是李建军先反应过来。
他擦了擦手,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走过来,伸出手。
“你来了。”他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跟一个老邻居打招呼。
陈鸣握住他的手,那双画画的手,在微微颤抖。
“大哥。”他叫了一声,眼眶瞬间就红了。
“谢谢你。”
李建军摇了摇头,“别谢我。淑慧……她是个好女人。你不该……唉。”
他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都过去了。”
“吃饭吧。我包了饺子,淑慧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
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饭桌上,三个人,各怀心事。
陈鸣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
李建军也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饺子。
“多吃点,瘦了。”
吃完饭,陈鸣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李建军面前。
“大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这点钱,弥补不了什么,但……”
李建军把信封推了回去。
“我不要。”他看着陈鸣,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养我闺女,天经地义,不用别人给钱。”
“淑慧嫁给我,就是我李家的人。晚晚姓李,就是我李建军的闺女。”
“这个家,不欢迎你的钱。”
陈鸣愣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我心里,却涌起一阵暖流。
这就是我的爸。
卑微了一辈子,但在这种事上,他有他的骨气和骄傲。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墓地。
我妈的墓碑,擦得很干净。
李建军每天都会来。
照片上,我妈笑得很淡。
陈鸣站在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哭,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塑。
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了鬓角的白霜。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忏悔,或许是在告别。
临走前,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
那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并肩站在一片向日D葵地里,笑得灿烂。
“淑慧,我来看你了。”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送陈鸣去高铁站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晚晚,这里面是我这些年的一些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你爸……你李叔,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你替我,好好孝顺他。”
我没有收。
“我的父亲,我自己会孝顺。”我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落和痛苦。
“我……我还能再见你吗?”他问。
我沉默了。
“以后再说吧。”
我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需要时间。
回到家,李建军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还是那部他看了八百遍的抗日神剧。
“回来了?”他问。
“嗯。”
“他走了?”
“走了。”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爸。”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嗯?”
“以后,别看这个了,对眼睛不好。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睛里闪着光。
“好,好。”
我们一起下了楼。
小区的花园里,夕阳正好。
金色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挽着他的胳膊,慢慢地走着。
就像无数个普通的傍晚一样。
“爸,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好啊。”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知道,那个关于身世的秘密,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曾经埋在我的生活里。
现在,它爆炸了。
炸得我遍体鳞伤,但也炸开了包裹在我爸身上那层坚硬又卑微的壳。
让我看到了一个男人,最深沉、最笨拙,也最伟大的爱。
我妈的U盘里,藏着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
但她真正想告诉我的,或许是,血缘,并不能定义一切。
爱和陪伴,才是。
那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已经消失在人海。
而这个给了我一个家的男人,正走在我的身边。
他的手,依然粗糙,但很温暖。
这就够了。
“爸,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都行,你做的,爸都爱吃。”
来源:情浓云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