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剪刀是德国货,很锋利,咔嚓一声,多余的藤蔓就掉下去了,断口齐整,像个漂亮的句号。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给一盆长疯了的绿萝剪枝。
剪刀是德国货,很锋利,咔嚓一声,多余的藤蔓就掉下去了,断口齐整,像个漂亮的句号。
手机在客厅的沙发上震动,嗡嗡的声音,隔着一扇玻璃门,听起来有点遥远,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我没想理。
这个城市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有股好闻的、湿漉漉的青草味。我住的楼层高,能看见远处灰色的云层正在慢慢散开,金色的阳光像探照灯一样,一束一束地打下来,落在湿润的江面上,闪着光。
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响。
我叹了口气,放下剪刀,擦了擦手,走过去拿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
久到屏幕都暗了下去,又因为新的来电而重新亮起。
六年了。
整整六年,这个号码只在我逢年过节程序化地转钱过去时,才会回复一个冷冰冰的“收到了”。
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我划开接听键,没说话,把手机放在耳边。
听筒里先是一阵沉默的呼吸声,有点急促,带着试探。
然后,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干巴巴的,像是许久没上油的门轴。
“……喂?是……是你吗?”
我“嗯”了一声。
就这么一个单音节,仿佛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你……你最近好吗?”
“挺好的。”我说,“有事吗?”
我听见她在那头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藏着犹豫,藏着难以启齿,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目的性。
“你弟弟……他出事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真的,就像一块扔进深潭里的石头,连个响声都没有。
“他做生意,亏了,欠了外面好多钱……现在人躲着不敢回家,那些人……那些人天天上门来闹,你爸他……他心脏不好,都快被吓出毛病了。”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哭腔,是我记忆里她最擅长使用的武器。
“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先帮帮你弟弟?”
“要多少?”我问得直接。
她似乎没料到我这么干脆,愣了一下,然后报了个数字。
“五十万。”
五十万。
我拿着手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六年前,我刚上大学,家里老房子拆迁,分了两套房,还有一百二十万现金。
那时候,五十万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现在,它是我一个季度的奖金。
“他要这笔钱干什么?”我问。
“还债啊!还了债,他才能重新开始啊!你弟弟他有本事的,就是运气不好,这次被人骗了……你当姐姐的,拉他一把,不是应该的吗?”
她的语气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仿佛我天生就欠了他的。
“妈,”我打断她,“我没钱。”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错愕,不敢相信,然后是滔天的愤怒。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你怎么会没钱?我听你舅舅说,你在大城市里混得很好!你开了公司!你怎么会没钱?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们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谩骂声顺着电波涌过来,密不透风。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看着窗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江面。
江上有一艘很小的船,正在逆流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白色水痕。
真慢啊。
也真倔。
就像六年前的我。
“妈,我们见一面吧。”我说。
她还在骂,听到我这句话,停顿了一下。
“你要干什么?”语气里全是警惕。
“没什么,就是想跟你当面说清楚。”我看着那艘船,慢慢地说,“毕竟,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楚。”
我约她在一家离她家不远的茶馆见面。
那是我能做出的,最后的体贴。
挂了电话,我回到阳台,拿起那把剪刀,继续修剪那盆绿萝。
咔嚓,咔嚓。
声音在安静的午后里,显得格外清脆。
我把那些剪下来的藤蔓一根一根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就像在清理一段,早就该被丢掉的过去。
六年前的夏天,比现在要热得多。
知了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桂花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空气是粘稠的,混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吸进肺里,沉甸甸的。
我拖着行李箱从学校回来,刚进家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我爸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的声音,比平时要响得多,带着一股子烦躁。
我那个刚满十八岁,成天游手好闲的弟弟,正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边玩手机,一边哼着不着调的歌。
看到我回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回来了?”我爸闷闷地问。
“嗯。”我放下行李箱,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黏住了几根头发。
“快去洗把脸,一身汗,马上就吃饭了。”我妈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天晚上的饭桌,安静得可怕。
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我弟弟吧唧嘴的声音。
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说:“多吃点,在学校里都瘦了。”
我看着碗里那块肥得发亮的肉,突然就没了胃口。
我知道,有事要发生了。
果然,饭吃到一半,我妈放下了筷子,清了清嗓子。
“有件事,要跟你们说一下。”
我抬起头,我弟弟也放下了手机。
我爸摁灭了烟头,又点上了一根。
“家里的老房子,要拆了。”
这个消息,我之前就听说了。我们家这片,是老城区,早就说要改造。
“能分多少?”我弟弟眼睛一亮,这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
“按人头,再加面积,算下来,能分两套房子,还有一百二十万的现金。”我妈看着他,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骄傲。
我弟弟吹了声口哨,兴奋得脸都红了。
“一百二十万!发财了!”
我爸也难得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只有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那……房子和钱,怎么分?”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妈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讨人嫌的外人。
“分什么分?这还用分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头,砸在我心上。
“你弟弟,马上就要结婚了,人家女方家里要求,必须要有婚房,要有彩礼。这两套房子,一套给他结婚用,一套我们俩老的住,不是正正好?”
“那钱呢?”我追问。
“钱,当然也是给你弟弟的。”我妈说得理所当然,“他要娶媳妇,要办酒席,以后还要养家糊口,哪样不要钱?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要我们家的钱干什么?”
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
我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疯狂地跳动。
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看着我妈那张理直气壮的脸,看着我爸沉默着抽烟的侧脸,看着我弟弟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得意。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也是这个家的人。”我的声音在抖,“拆迁款,按人头算的,里面……有我的一份。”
“你的一份?”我妈冷笑一声,“我生的你,养的你,供你读书,我还没跟你算这些年的养育费呢!你倒先跟我算起你那一份了?你的那一份,就当是还给我了!”
“凭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涌了上来,“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吗?就因为他是你儿子吗?”
“对!”她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就因为他是儿子!他是要给我们家传宗接代的!你呢?你以后生的孩子,都得跟别人姓!我把钱给你,那不是打水漂了吗?那不是便宜了外人吗?”
那些话,像一把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爸终于开口了,他掐灭了烟,对我吼道:“你嚷嚷什么!你妈说得不对吗?家里就这么个情况,你当姐姐的,就不能体谅一下你弟弟吗?读了几年书,读得心都野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弟弟在旁边煽风点火:“姐,你就别争了,反正你也用不着。再说了,以后我发达了,还能忘了你吗?”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他们才像一家人。
而我,是个外人。
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
窗外的知了,也叫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眼睛肿得像核桃,我妈看见了,只当没看见。
她依旧在厨房里忙碌,哼着小曲,好像昨天晚上的争吵,只是一场幻觉。
吃早饭的时候,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推到我弟弟面前,上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而我的面前,只有一碗白粥。
我看着那碗粥,清汤寡水的,能照出我苍白又可笑的脸。
我突然就不想哭了。
心死了,眼泪也就干了。
我默默地喝完那碗粥,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支录音笔。
是我为了参加学校的辩论赛,特意买来录下自己的发言,方便回去复盘找问题的。
我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小小的录音键。
然后,我走出了房间。
我妈正在客厅里,跟我爸商量着,怎么用那一百二十万,给我弟弟买一辆好车。
他们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不差地,传进了那支小小的录音笔里。
“……那车,最少也得买个二十万的,开出去有面子!”
“依我看,还是先给他把婚事办了,剩下的钱,给他做点小生意……”
“做什么生意啊,他那性子,你还不知道?别把钱都亏光了!还是存起来,给他以后养孩子用!”
“也是……”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在我脚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感觉自己,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黑暗里。
那天下午,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那个家。
我走的时候,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开得正盛。
风一吹,细小的金色花瓣,落了我一身。
香得让人想流泪。
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我用自己攒下的奖学金和兼职赚来的钱,付了学费和生活费。
最难的时候,我一天只吃一顿饭,一顿饭就是一个馒头,配着免费的开水。
冬天冷得刺骨,我没有钱买厚羽绒服,就穿着两件毛衣,在图书馆里待到闭馆。
图书馆里有暖气,很暖和。
我把头埋在厚厚的专业书里,闻着书页的油墨香,就好像闻到了未来的味道。
那是一种,带着希望的,好闻的味道。
我拼了命地学习,拼了命地工作。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很好的公司,从最底层的实习生做起。
我加班,熬夜,做方案,跑客户。
别人不愿意干的活,我干。
别人觉得棘手的项目,我接。
我像一棵被扔在石缝里的野草,拼命地汲取着阳光和雨水,野蛮地生长。
我很少会想起那个家。
或者说,我刻意不去想。
我怕一想,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和愤怒,又会像野火一样烧起来,把我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我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机械地,往我妈的卡里打一笔钱。
不多,五千。
算是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尽的最后一点“孝心”。
她每次都收,然后回我两个字:收到。
我们之间,就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只剩下这点冷冰冰的金钱关系。
六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我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毕业生,变成了公司的部门总监。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
我有了可以随时走进任何一家餐厅,点自己想吃的任何东西的底气。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把过去彻底掩埋。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直到,我妈用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向我索要五十万。
我才发现,有些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
它只是被我用厚厚的铠甲包裹起来了。
现在,有人想把我的铠甲,一层一层地剥掉。
我坐在茶馆靠窗的位置,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我妈才姗姗来迟。
她老了。
这是我见到她的第一反应。
六年的时间,像一把刻刀,在她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她的头发白了大半,随意地挽在脑后,显得有些稀疏。
眼角的皱纹,像一张细密的网。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身形有些佝偻,走起路来,慢吞吞的。
完全没有了六年前,那个指着我鼻子骂我“没良心”时的中气十足。
她在我对面坐下,眼神有些闪躲,不敢看我。
“喝点什么?”我问,语气平静。
“……白开水就行。”她局促地搓着手。
我叫来服务员,要了一壶龙井,和一杯白开水。
茶香很快就弥漫开来,清幽的,带着一丝苦涩。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尴尬得像凝固住的空气。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还是那句话。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地说,端起那杯白开水,喝了一口,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
“你弟弟的事……”
“我知道。”我打断她,“电话里你都说了。”
她放下杯子,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恳求。
“那……那五十万……”
“我说了,我没钱。”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失望,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在她浑浊的眼睛里交织。
“你怎么会没钱?”她又开始重复电话里的话,“你是不是就是不想管我们?你是不是还记恨着当年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小心眼?”
“我就是这么小心眼。”我平静地回敬她。
她被我噎了一下,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你……你现在翅膀硬了,就不认我这个妈了是吗?我白养你这么大了!早知道你这么冷血,当初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溺死在尿盆里!”
恶毒的话,像淬了冰的箭,朝我射过来。
搁在六年前,我可能会哭,会崩溃,会跟她歇斯底里地争吵。
但现在,我不会了。
我的心,早就在六年前那个夏天,被伤得千疮百孔,然后又被我自己,用六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缝补起来了。
虽然留下了丑陋的疤痕,但至少,不会再轻易地流血了。
我从包里,拿出了我的手机。
然后,当着她的面,我点开了一个音频文件。
那是我昨天晚上,从那支旧录音笔里,导出来的。
录音笔的音质不太好,带着一点杂音。
但是,里面的声音,却清晰得可怕。
是我妈的声音。
“……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要我们家的钱干什么?”
是我爸的声音。
“……你妈说得不对吗?家里就这么个情况,你当姐姐的,就不能体谅一下你弟弟吗?”
是我弟弟的声音。
“……姐,你就别争了,反正你也用不着。再说了,以后我发达了,还能忘了你吗?”
那些我刻意遗忘了六年的声音,就这样,赤裸裸地,回响在安静的茶馆里。
我妈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手里的手机,像是看到了什么鬼怪。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录音还在继续。
是她和我爸商量着,怎么花那一百二十万的声音。
“……还是存起来,给他以后养孩子用!”
每一句话,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她脸上。
也扇在我心上。
录音播完了。
茶馆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她,她的脸色,已经是一片惨白。
“你……你……”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竟然录了音?”
“是啊。”我收起手机,淡淡地说,“我怕我忘了。忘了你们当初,是怎么一刀一刀,把我从这个家里,剔除出去的。”
“我……”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妈,你今天来找我,开口就要五十万,为了你的儿子。”我看着她,慢慢地说,“六年前,你为了你的儿子,拿走了本该有我一份的拆迁款。你有没有想过,这六年来,我是怎么过的?”
“我没钱交学费的时候,是我自己去餐厅刷盘子,刷到半夜,手都泡烂了。”
“我生病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烧得迷迷糊糊,连口热水都喝不上的时候,我在想,我的妈妈在哪里?”
“我刚工作,被领导骂,被同事排挤,一个人躲在公司的楼梯间里,哭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有个家,是不是就可以回去躲一躲?”
“可是我没有。”
“从你们决定,把所有的钱和房子都给弟弟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家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是在控诉,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被我藏了六年,已经烂在心里的事实。
我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滚落下来,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哭了,哭得浑身发抖,泣不成声。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哽咽着说,“我不该……我不该那么对你……”
我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六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她说“我错了”。
可是,太晚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就像打碎的镜子,就算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也还是会有裂痕。
“你弟弟他……他真的走投无路了……”她还在为他求情,“那笔钱,他不是自己花的,他是想做生意,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他也是好心……”
“好心?”我笑了,“他拿了那一百二十万,第一件事,是买了一辆三十万的跑车。第二件事,是带着他女朋友,去欧洲玩了一圈。他做生意,投了五十万,不到半年,亏得血本无归。剩下的钱,不到两年,就被他挥霍光了。这些,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震惊地看着我,仿佛在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
虽然我从不联系他们,但总有一些亲戚,会“好心”地,把家里的消息,当成八卦讲给我听。
“你儿子,不是运气不好,也不是被人骗了。”我冷冷地说,“他就是个眼高手低,好逸恶劳的废物。你们把他宠成了废物,现在,却要我来为你们的教育失败买单?”
“凭什么?”
最后三个字,我问得很轻。
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她心上。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只是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绝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切的悲哀。
我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
推到她面前。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密码是你生日。”我继续说,“这笔钱,不是给他的,是给你们二老的。你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身边总得留点钱应急。”
“至于他欠的债,让他自己想办法。他还年轻,有手有脚,就算是去工地搬砖,也能把钱还上。这是他自己该走的路,谁也替不了他。”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钱。”
“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就真的两清了。”
我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也很冰凉。
“别……别走……”她哭着求我,“你别不要我们……我们知道错了……你回家吧……我们还是一家人……”
一家人?
我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轻轻地,挣开了她的手。
“妈,”我最后叫了她一声,“你知道吗?六年前,我离开家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开得特别好。”
“我当时就在想,等我将来有钱了,我也要在我的院子里,种一棵桂花树。”
“现在,我有自己的房子了,虽然没有院子,但我在阳台上,种了一盆桂花。”
“前几天,它开花了。很香。”
“但是,闻起来,却跟记忆里的味道,不一样了。”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回不去了。”
说完,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家茶馆。
外面的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没有桂花的香气。
只有这个城市,独有的,繁华又疏离的味道。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一边走,一边流泪。
像个傻子一样。
我不是在为他们哭。
我是在为那个,六年前,拖着行李箱,站在桂花树下,孤身一人,走向未知的自己,哭。
那个女孩,真可怜。
也真勇敢。
幸好,她挺过来了。
从茶馆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说胡话,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蔫蔫的。
我请了几天假,一个人躺在公寓里,昏天暗地地睡。
梦里,全是过去的人和事。
我梦见小时候,我发烧,我妈抱着我,在村口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的卫生院跑。她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衫,传到我背上,又急又乱。
我梦见我上初中,第一次来例假,弄脏了裤子,窘迫得想死。是她悄悄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条干净的裤子和卫生巾,温柔地告诉我:“别怕,这是女孩子长大的标志。”
我梦见我考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偷偷躲在厨房里抹眼泪。我爸说,她是高兴的。她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不停地往我碗里夹,嘴里念叨着:“到了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省钱,想家了就打电话回来。”
那些温暖的,被我刻意遗忘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捂着被子,在黑暗中,无声地痛哭。
我恨她。
我真的恨她。
我恨她的偏心,恨她的重男轻女,恨她的绝情。
可是,当我想起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暖时,我又没办法,把她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她也爱过我。
只是那份爱,太单薄,太脆弱,在“传宗接代”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面前,不堪一击。
病好后,我瘦了一大圈。
同事见到我,都吓了一跳,问我是不是失恋了。
我笑了笑,说,算是吧。
我和我的过去,彻底失恋了。
那张给了我妈的银行卡,里面的钱,第三天就被取走了。
我查了流水,是在一家医院的ATM机上取的。
我想,大概是我爸的身体,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上班,下班,健身,看书,偶尔和朋友聚餐。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听起来很疲惫的男人声音。
“请问,是林女士吗?”
“我是。”
“我是你弟弟,林伟。”
我愣住了。
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有事吗?”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我想跟你见一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和羞愧,“我知道,我没资格再来找你。但是,有些事,我必须当面跟你说。”
我本来想拒绝。
但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比我记忆里,要憔悴很多。
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
完全没有了当年那个得意洋洋的富家少爷的模样。
他看到我,局促地站了起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姐。”他叫我。
我没应声,在他对面坐下,点了一杯美式。
“说吧,什么事。”
他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是红的。
“姐,对不起。”
他说。
“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不该那么自私,拿走所有钱。”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很苦。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知道没有。”他苦笑了一下,“我就是……就是觉得,欠你一句道歉。”
“我不是人。我拿着那些钱,整天花天酒地,我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我没听爸妈的劝,把钱都投进了一个朋友说的项目里,结果,血本无归。”
“我不甘心,又去借了高利贷,想翻本。结果,越陷越深。”
“那些人来家里闹,把家里砸得稀巴烂。爸被气得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
“妈去找你那天,其实爸就在医院里,等着钱做手术。”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抖。
“她拿了你给的那五万块钱,加上家里剩下的一点积蓄,才勉强凑够了手术费。”
“爸的手术,很成功。但是……医生说,他以后不能再受刺激了。”
他低下头,声音更咽。
“都是我害的。是我把这个家,折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前几天,我去找了份工作。在工地上,搬砖。”
他伸出双手,给我看。
那双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口,又黑又糙。
“很累,但是,心里踏实。”他说,“我欠的钱,我会自己一点一点还。我不能再拖累爸妈了。”
“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想找你借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旧手帕包着的东西,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前几天,回老房子那边看了看。那里已经盖起了高楼。但是,在废墟旁边,我找到了这个。”
我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把生了锈的,旧钥匙。
是我家老房子的钥匙。
我记得这把钥匙。
钥匙的尾端,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是我小时候,调皮,用石头砸的。
我拿着那把冰凉的,生了锈的钥匙,感觉它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
“妈说,这房子,虽然没了,但家还在。”
“她说,她对不起你。她希望……希望你有一天,能原谅她。”
“她还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她做的桂花糕。”
“她托我,把这个带给你。”
他又从一个布袋里,拿出
一个饭盒。
打开饭盒,里面是几块切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
上面撒着金黄色的桂花,散发着一股熟悉的,甜腻的香气。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坚硬如铁。
我以为,我早已不在乎了。
可是,当这把旧钥匙,这盒桂花糕,摆在我面前时。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我哭得像个孩子。
把这六年里,所有受过的委屈,所有的心酸,所有的孤独,都哭了出去。
林伟就坐在我对面,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他想安慰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他只是把一包纸巾,默默地推到我面前。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哭到最后,咖啡凉了,天也快黑了。
我把那把钥匙,和那盒桂花糕,收进了包里。
“你走吧。”我对他说。
“姐……”
“走吧。”我没看他,“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他站起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好像,真的长大了。
我没有吃那盒桂花糕。
我把它带回了家,放在冰箱里。
每天打开冰箱,我都能看到它。
看到它,就像看到了那个,回不去的家。
又过了半年。
我的生活,依旧波澜不惊。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那把生了锈的钥匙,在手心里,摩挲很久。
有一天,我接到了舅舅的电话。
他说,我爸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是在睡梦中,离开的。
他说,我妈让我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还是买了回家的车票。
那是我时隔六年,第一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
家乡的变化很大。
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
我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了。
灵堂设在他们住的那套新房子里。
房子很大,装修得很漂亮。
但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家的感觉。
我到的时候,很多亲戚都在。
他们看到我,表情各异。
有同情,有怜悯,有尴尬,也有鄙夷。
我谁也没理,径直走到灵堂前。
我爸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央。
照片里的他,很年轻,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五味杂陈。
我跪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头。
没有眼泪。
我妈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
她比上次见面时,更老了,更憔悴了。
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她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林伟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
他看到我,对我点了点头。
我没回应。
葬礼的流程,繁琐又漫长。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任由别人摆布。
直到,我爸的骨灰,被安葬在后山。
看着那座新立的墓碑,我才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
这个人,这个给了我生命,却也伤我最深的男人,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都散了。
我妈叫住我。
“……留下来,吃顿饭吧。”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本来想拒绝。
但是,看着她那双通红的,充满哀求的眼睛,我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饭桌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妈做了一桌子菜。
都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
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鱼……
她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她喃喃地说。
我默默地吃着,一句话也没说。
菜的味道,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可是,吃在嘴里,却像在嚼蜡。
吃完饭,我妈把我叫到她房间。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存折,递给我。
“这里面,有二十万。”
“是你爸……走之前,特意嘱咐我,要给你的。”
“他说,当年的事,是他对不起你。这笔钱,算是……算是给你的补偿。”
“他说,他知道,钱弥补不了什么。但是,这是他这个当爹的,最后能为你做的一点事了。”
我看着那个存折,没有接。
“我不要。”
“你拿着!”她把存折,硬塞到我手里,“这是你应得的!当年那一百二十万,本来就该有你的一半!是我们……是我们对不起你!”
说着,她突然跪了下来。
“孩子,妈求你了,你原谅我们吧!你爸他……他走的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他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她抱着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母亲,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快要窒息。
我扶起她。
我抱着她。
抱着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女人。
她的身体,很瘦小,很脆弱。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
“妈,”我终于,又叫了她一声,“别哭了。”
“都过去了。”
那一刻,我好像,真的释怀了。
我没有原谅他们。
我只是,原谅了自己。
我原谅了那个,曾经满心怨恨,活在痛苦里的自己。
我不想再背负着那些沉重的过去,继续往前走了。
我在家,住了三天。
三天里,我陪着我妈,整理我爸的遗物。
他的东西不多。
几件旧衣服,一个用了很久的剃须刀,还有一本相册。
相册里,有很多我小时候的照片。
我穿着花裙子,扎着羊角辫,笑得没心没肺。
有一张照片,是我爸抱着我,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是我爸的笔迹。
“吾家有女初长成。”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眶,又湿了。
离开那天,是个晴天。
林伟开车送我到车站。
临上车前,他叫住我。
“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这个,给你。”
那是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十万块钱。”他说,“是我这一年,在工地上,攒下来的。我知道,不多。但是,我想先还给你一部分。”
“剩下的,我会继续努力。总有一天,我会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我看着他,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
但是,他的眼睛,却很亮。
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收那张卡。
“你自己留着吧。”我说,“你比我更需要它。”
“妈的身体不好,以后,要靠你照顾了。”
“我知道。”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上了车,车子缓缓开动。
我从车窗里,看着他站在原地,一直对我挥手。
直到,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脸上。
很温暖。
我突然想起,那盒被我放在冰箱里的桂花糕。
我想,等我回去,我要把它吃掉。
然后,把那个饭盒,连同那把生了锈的钥匙,一起,扔进垃圾桶。
过去,就让它,彻底过去吧。
我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我要轻装上阵。
回到我自己的城市,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轨,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块,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我不再失眠,不再做那些重复的,关于过去的噩梦。
我开始尝试着,去接触一些新的人,新的事物。
我报了一个陶艺班。
我喜欢把一团冰冷的泥土,在手里,慢慢地,捏成我想要的形状。
那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在重塑我自己的人生。
有一天,我在陶艺班,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叫周然,是个建筑设计师。
他很安静,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们很聊得来。
从艺术,到电影,再到人生。
他告诉我,他也是从小地方,一个人,来这个大城市打拼的。
他说,他能理解我的孤独。
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他会带我去逛美术馆,会给我讲每一幅画背后的故事。
他会在我加班到深夜的时候,开车来接我,给我带一份热腾騰的夜宵。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水和暖宝宝。
他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那颗冰封了很久的心,在他的温暖下,一点一点地,融化了。
我把他,带回了我的公寓。
他看到我阳台上的那盆桂花,笑着说:“原来你也喜欢桂花。”
“嗯。”我说,“以前,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
“那我们以后,买个带院子的房子吧。”他说,“我亲手,为你种一棵桂花树。”
我看着他,眼睛,突然就红了。
我抱着他,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哭。
他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别怕,”他在我耳边说,“以后,有我呢。”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海上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我和周然,订婚了。
订婚前,我给他讲了我的故事。
从拆迁,到录音,再到我父亲的去世。
我毫无保留地,把我最不堪,最丑陋的伤疤,揭开给他看。
我做好了,他会离开我的准备。
毕竟,没有人,会愿意和一个背负着如此沉重过去的人,共度余生。
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都过去了。”他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被一个人,毫无条件地接纳和爱着,是这样一种感觉。
原来,我也是值得被爱的。
我们举办了一场小型的订婚宴。
只请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
我没有通知我妈和林伟。
我以为,我的生活,不会再和他们有任何交集。
直到,订婚宴结束后的第二天。
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快递是我妈寄来的。
里面,是一对龙凤金镯。
款式很老旧,但是,分量很足。
镯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是我妈的字,歪歪扭扭的。
“祝我的女儿,新婚快乐,一生平安。”
我拿着那对金镯,手,一直在抖。
我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舅舅告诉我,这对镯子,是我妈的嫁妆。
是外婆传给她的。
她一直,视若珍宝,从不离身。
舅舅还说,我订婚的消息,是他告诉她的。
她听了之后,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一整天。
然后,就把这对镯手,交给了他,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寄给我。
挂了电话,我拿着那对冰凉的金镯,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周然下班回来,看到我手里的镯子,和那张纸条。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我。
“如果你想,我们就回去一趟吧。”他说。
我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我决定,带他回去,见我妈。
不是为了原谅。
也不是为了和解。
只是为了,给过去,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
为了,让我自己,能够真正地,放下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我们买了回家的车票。
回去之前,我去了商场,给我妈和林伟,都买了礼物。
给我妈买了一件羊绒大衣,和一双舒服的鞋子。
给林伟买了一套西装。
我想,他以后,总会用得上的。
再次回到那个家,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没有了怨恨,没有了愤怒。
只有一种,近乎于平静的,坦然。
我妈看到我,和周然,一起回来,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拉着周然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不停地说:“好,好,好孩子……”
林伟也变了很多。
他不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少年了。
他穿着干净的工装,头发剪得很短,看起来,很精神。
他看到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姐,姐夫。”
那顿饭,是我这六年来,吃得最安心的一顿饭。
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周然夹菜,问他工作,问他家庭。
周然都一一耐心地回答。
林伟的话不多,只是偶尔,会给我和我妈,添一碗汤。
吃完饭,我把我买的礼物,拿了出来。
我妈拿着那件羊绒大衣,摸了又摸,眼眶,红了。
“买这么贵的衣服干什么……我一个老婆子,穿不上……”
林伟穿上那套西装,在镜子前,照了又照。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光。
那天晚上,我和周然,没有住在家里。
我们住在了镇上最好的酒店。
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我侧过身,看着周然的睡颜。
心里,一片宁静。
第二天,我们就要回去了。
临走前,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又塞给我一个红包。
“这里面,没多少钱,是妈的一点心意。”她说,“以后,要好好跟周然过日子,别耍小孩子脾气。”
我收下了那个红包。
我知道,如果我不收,她会不安。
“妈,”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和周然,踏上了回程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我妈和林伟,一直站在站台上,对我们挥手。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我突然觉得,他们,也挺可怜的。
回到自己的城市,我和周然,开始筹备我们的婚礼。
我们买了一套带院子的房子。
周然说,他要亲手,在院子里,为我种下一棵桂花树。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微风不燥。
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周然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幸福。
我没有请我妈和林伟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是因为还恨他们。
而是因为,我想,我的婚礼,应该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一个,只属于我和周然的,全新的开始。
婚礼结束后,我收到了林伟发来的一条短信。
短信里,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我妈。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那件羊绒大衣,站在院子里,笑得很开心。
她的身后,是一棵,新栽下的,桂花树苗。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字。
“姐,祝你新婚快乐。妈说,等桂花开了,她给你做桂花糕吃。”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行字,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些曾经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在这一刻,终于,被填平了。
我们,可能,永远都回不到,最初的亲密无间。
但是,我们,可以,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成为家人。
一种,保持着距离,却又彼此牵挂的,家人。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把手机,递给周然看。
他看完,笑着,把我拥入怀中。
“真好。”他说。
“是啊,”我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真好。”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在我和周然的精心照料下,长得很好。
第二年秋天,它就开花了。
满树的金黄,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我站在树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那味道,和记忆里,老家院子里那棵桂花树的味道,一模一样。
原来,不是味道变了。
是闻味道的心情,变了。
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我的过去。
坦然地,拥抱我的未来。
因为,我知道。
从今往后,我的世界里,有爱,有暖,有阳光。
还有,一个会为我,亲手种下满院桂花的,爱人。
来源:浅话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