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从绿皮火车上跳下来,一股混合着煤灰和尘土的热浪就扑了我一脸。
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是烫的。
我从绿皮火车上跳下来,一股混合着煤灰和尘土的热浪就扑了我一脸。
车站小得可怜,像个被随手丢在铁轨边的火柴盒。
陈大壮早就等着了,黑得像块炭,咧着一口白牙,看见我,上来就擂了我一拳。
“你小子,可算来了!”
我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也笑了。
“你家那几亩地,没我可不行。”
我们是同年兵,睡上下铺,一起在泥地里滚过,一起在边境线上挨过冻。他说他家麦子熟了,爹娘年纪大了,忙不过来,问我复员前能不能请个假去帮他。
我二话没说就跟连长软磨硬泡,批了半个月的假。
从县城到他们村,还要坐一种屁股能颠成八瓣的拖拉机。
路是土路,车一过,黄土漫天,像是给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旧报纸的颜色。
陈大壮的家,是那种典型的北方土坯房,院墙也是用黄泥垒的,墙头上晒着干辣椒和玉米,很有生活气。
他爹娘很朴实,看见我,就像看见自家儿子,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
那菜,就是自家地里种的,吃着有股子太阳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少了个人。
我记得大壮提过,他有个妹妹。
“大壮,你妹妹呢?”我随口问。
大壮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他爹娘脸上的笑也僵了僵。
气氛有点怪。
“哦,她……她吃过了,在屋里。”大壮含糊了一句,很快又岔开了话题。
我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可能是人家姑娘害羞,不愿意见生人。
晚上,大壮把我安排在他屋里睡。
屋子不大,就一张土炕,一张旧桌子。
他说他去跟他爹挤一挤。
北方农村的夏夜,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窗外是密集的蝉鸣和蛙声,还有满天的星星,亮得吓人,一颗一颗,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我累了一天,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身边好像多了个人。
一个温热的身体,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旁边。
我脑子“嗡”的一下,瞬间就醒透了。
整个人僵得像块石头,一动也不敢动。
借着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月光,我斜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瞟过去。
是个姑娘。
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很轻,睡得很沉。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是谁?
是大壮的妹妹?
她怎么会睡在我床上?
这要是让人看见了,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我大气不敢出,煎熬地等着天亮,感觉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了。
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身边的姑娘似乎也醒了,她轻轻地翻了个身,然后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穿上衣服,像只小猫一样溜了出去。
我这才敢睁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全是冷汗。
早饭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姑娘。
她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粥。
长得很好看,眼睛很大,很亮,就是……太安静了。
从头到尾,她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陈大壮和他爹娘也跟没事人一样,没人解释昨晚的事。
我心里憋着一万个问号,但看着这情形,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吃完饭,我们就下地了。
割麦子是体力活,尤其是在这种大太阳底下。
金黄的麦浪一望无际,风一吹,沙沙作响,像是大地的呼吸。
我们就弯着腰,一刀一刀地割。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背上,像一层皮。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身影从田埂上慢慢走过来。
是她。
她提着一个大大的瓦罐,里面是晾好的绿豆汤。
她走到我们跟前,还是不说话,就默默地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
那绿豆汤冰凉甘甜,喝下去,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熨帖了一遍。
她就蹲在地头,看着我们喝,眼睛亮晶晶的。
大壮喝完,冲她笑了笑,用手语比划了几个动作。
她也笑了,点了点头,那笑容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
我愣住了。
原来,她不会说话。
那天晚上,大壮才跟我说了实话。
他妹妹叫月牙,因为生下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月牙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烧坏了嗓子,也伤了耳朵,听不太清,也说不了话。
昨晚,是她走错了屋。
以前那间屋子是她自己住的,我来了,她就搬去跟她娘睡了。可能是半夜里睡迷糊了,习惯性地就摸回了原来的屋。
“我爹娘早上发现她不在屋里,吓坏了,找了一圈才发现……兄弟,对不住,这事儿……”大壮一脸的愧疚。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我说:“没事,多大点事儿。”
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这么好看一个姑娘,却是个哑巴。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从那天起,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月牙。
她真的很安静,安静得像一棵树,一朵云。
大部分时间,她都一个人待着,或者帮着她娘做点家务,或者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画。
她画得很好。
几笔就能勾出一只活灵活現的小鸡,或者一朵正在开放的牵牛花。
她的世界,好像都在那根小木棍的笔尖下。
有时候,我们从地里回来,累得像狗一样瘫在院子里。
她就会端来一盆凉水,放在我们脚边,让我们泡脚。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动作很轻,很柔。
我跟她说话,她听不太清,就歪着头,努力地看着我的口型,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和歉意。
我就会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她“看”。
她看懂了,就会抿着嘴笑,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村里有些半大的孩子,不懂事,会学着月牙的样子,啊啊地怪叫,取笑她。
有一次被我撞见了。
月牙被几个小子围在中间,低着头,攥着衣角,肩膀微微发抖。
我当时就火了,冲过去把那几个小子全给轰跑了。
我对他们吼:“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她,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扔到河里去!”
那几个小子被我吓得屁滚尿流。
我转过身,想安慰安慰月牙。
她却抬起头,对我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最后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委屈,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
好像在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麦子割完了,就要打场。
这是一个村子的大事,家家户户都出人,互相帮忙。
场院上,机器轰鸣,麦秆和麦粒在空中飞舞,空气里全是麦子的香气和尘土的味道。
男人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女人们就负责做饭,送水。
月牙也跟着忙前忙后。
她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一会儿递毛巾,一会儿端茶水。
休息的时候,我看见她一个人跑到场院的角落里,捡起一根被人丢掉的麦秆,放在嘴边,学着别人的样子吹。
当然,吹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鼓着腮帮子,很认真地吹着。
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她一个人站在那片金黄的麦秸堆里,像一幅孤独的剪影。
我的假期快结束了。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大壮拉着我喝酒。
我们俩就坐在院子里,对着一盘花生米,一瓶劣质的白酒,从天黑喝到半夜。
大壮喝多了,一个劲地跟我说月牙的事。
他说,月牙其实什么都懂,比谁都聪明。
她知道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
她喜欢看书,村里小学那几本翻烂了的课本,她都看过。
她还想去上学,可是没有学校肯收她。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这个妹妹。”大壮说着,一个一米八的汉子,眼圈都红了。
“如果能让她开口说话,让我干啥都愿意。”
我听着,心里也堵得慌。
我能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穷当兵的,一个过客。
我明天就要走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个小村子了。
月牙,也只会成为我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月牙那双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我就要走了。
大壮一家人把我送到村口。
大壮他娘给我包里塞了十几个煮鸡蛋,还有一包自家烙的饼。
“路上吃,别饿着。”
我眼眶有点热。
月牙也来了。
她还是不说话,就站在她娘身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拖拉机来了,我该上车了。
我跟大壮和他爹娘告了别,最后,我走到了月牙面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了半天,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到她手里。
那是我在部队里自己用子弹壳做的口哨。
擦得锃亮。
我抓住她的手,把口哨放在她手心,然后指了指口哨,又指了指我的嘴,做了一个吹的动作。
我想告诉她,这东西能发出声音,很响,很好听。
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也塞给了我。
是一个用麦秆编的小人。
编得很精致,小人的五官,是用不同颜色的线绣上去的,眉眼之间,竟然有几分像我。
我心里一颤。
拖拉机要开了,我没时间再说什么,只能跳上车。
车子突突地发动了,卷起一阵黄土。
我回头看,他们一家人还站在村口,身影越来越小。
月牙一直站在那里,举着手,用力地挥着。
她的另一只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子弹壳做的口哨。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念头。
我一定要回来。
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她能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让她能把心里的画,说给这个世界听。
回到部队,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训练,出操,站岗。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枕头下,多了一个麦秆编的小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看。
看着那个小人,我就会想起那片金黄的麦田,想起那个在夕阳下吹着无声麦秆的姑娘。
我开始给大壮写信。
以前我们很少写信,有事打个电话就行。
但现在,我觉得只有写信,才能把我想说的话,说得更清楚。
我在信里问大壮,月牙怎么样了。
我还把我打听到的所有关于治疗嗓子和耳朵的医院,都写给了他。
我说,我复员后,会有一笔退伍费,不多,但应该够带月牙去大城市看看了。
大壮的回信很快就来了。
信很短,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他说,月牙很好,天天都把那个口哨挂在脖子上,宝贝得不得了。
他还说,谢谢我,但看病的事,就不麻烦我了,太花钱了。
我知道,他是怕拖累我。
我没有放弃。
我开始拼命地攒钱。
部队里每个月发的津贴,我除了买点必需品,一分钱都舍不得花。
别人休息的时候打牌、喝酒,我就去帮炊事班喂猪,去帮后勤的修东西,只要能挣点钱的活,我都干。
战友们都笑我,说我掉钱眼里了。
他们不知道,我心里装着一个姑娘,装着一个沉甸甸的承诺。
那不仅仅是对大壮的承诺,更是对我自己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我退伍的日子。
我拿着那笔不算丰厚的退伍费,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买了去大壮他们村的火车票。
时隔一年多,当我再次站在那个村口时,心里竟然有些紧张。
村子还是老样子,只是路边多了几栋红砖瓦房。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大壮的家。
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坐着一个姑娘。
她正在低头绣着什么。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身上。
是月牙。
她好像长高了一些,头发也长了,扎成了一条乌黑的辫子。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她慢慢地抬起了头。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手里的针线活掉在了地上。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
她猛地站起来,朝我跑了过来。
她跑得很快,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我以为她会扑到我怀里,或者至少会拉住我的手。
但她没有。
她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动作。
她从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个我送给她的子弹壳口哨,放在嘴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吹了一下。
没有声音。
和一年前一样,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流声。
但她吹得那么用力,那么认真。
吹完,她就看着我,笑了。
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
眼泪,却顺着她的脸颊,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步,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微微地发着抖。
我能感觉到,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眼泪浸湿了我的军装。
“我回来了。”我在她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回来,带你去看病。”
她在我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带着月牙去了省城。
大壮和他爹娘本来不放心,想跟着一起来。
我劝住了他们。
我说:“叔,婶,你们相信我。”
他们看着我的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临走前,大壮他娘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地说:“孩子,月牙……就拜托你了。”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姑娘单独出远门。
一路上,我都有些拘谨。
月牙倒是很平静,她就坐在我对面,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新奇。
到了省城,我找了一家便宜的招待所住下。
然后,我就带着月牙,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路。
我们去了省里最大的人民医院。
挂号,排队,检查。
流程繁琐得让人头晕。
医生给月牙做了详细的检查。
听力测试,喉镜检查……
我拿着一沓检查单,在医院的走廊里跑上跑下。
月牙就安安静静地跟在我身后,像我的一个小尾巴。
她不害怕,也不焦躁。
只是在做喉镜检查的时候,因为难受,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看着,心里针扎一样地疼。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我用口型对她说:“别怕,有我。”
她看着我,对我笑了笑。
最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片子,跟我说了很多医学术语。
我听得云里雾里。
我打断他:“医生,您就告诉我,还能治好吗?”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说:“声带受损太严重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听力方面,还有一点点恢复的可能,但希望不大。”
那一瞬间,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看见月牙就等在门口。
她看见我的脸色,好像已经猜到了结果。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像两颗熄灭的星星。
我走过去,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她却主动拉住了我的手。
她摊开手心,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了两个字。
“回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大男人,就在医院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恨老天的不公。
月牙没有哭。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帮我擦掉了眼泪。
她又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不哭。”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招待所。
我带着她,在省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这一切,都和那个宁静的小村庄,格格不入。
我们走到一座天桥上。
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像一条发光的河。
我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一切,心里空落落的。
我觉得我搞砸了一切。
我给了她希望,又亲手把希望掐灭了。
月牙就站在我身边,陪着我。
过了很久,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转过头。
她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然后,她笑了。
笑得特别灿烂。
我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告诉我,没关系,就算说不了话,听不见声音,她也还是月牙。
她还是那个能从沉默中看到美好的月牙。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阴霾,好像都被她的笑容照亮了。
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让她开口说话呢?
能说话,能听见,固然是好事。
但如果不能,难道她的世界就不美好了吗?
她的画,她编的麦秆小人,她看世界的眼神……
那都是她的语言。
是我太狭隘了。
我想通了。
我看着她,郑重地对她说:“月牙,我们不回家。”
“我带你去看看这个世界。”
“我答应过你的。”
她愣住了,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带着月牙,把省城逛了个遍。
我带她去了公园,看那些争奇斗艳的花。
她会蹲在花坛边,看一只蚂蚁搬家,能看上半天。
我带她去了动物园,看那些在笼子里焦躁不安的动物。
她看着那些动物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怜悯。
我带她去了书店。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兴奋。
她像一只闯进了米仓的小老鼠,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
她拿起一本书,翻开,就再也放不下了。
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书页上的文字,眼神专注而痴迷。
我给她买了很多书,有童话故事,有诗集,还有一本厚厚的字典。
她抱着那些书,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离开省城的前一天,我带她去看了场电影。
是露天电影,在一个广场上。
放的是一部老喜剧片。
周围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月牙看不懂,也听不见。
她就看着银幕上那些光影变幻,看着我笑,她也跟着笑。
她的笑声是无声的,只有嘴角的弧度和肩膀的耸动。
但那是我见过最开心的笑。
从省城回来,我把月牙送回了家。
大壮和他爹娘看到我们,都很紧张,围上来问结果。
我把医生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老两口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大壮狠狠地一拳砸在了墙上。
月牙却很平静。
她拉了拉她娘的衣角,然后从我给她买的书包里,拿出那些新书,一本一本地展示给他们看。
她又拿出纸和笔,写下一行字。
“我很好,我很开心。”
看着那行字,老两口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我没有在他们家多待。
我把剩下的钱,都留给了大壮。
我说:“给月牙买点好吃的,多买点书。”
大壮死活不要。
我把钱硬塞在他手里:“我们是兄弟,别跟我见外。”
“以后,月牙就是我妹妹。亲妹妹。”
我回家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我开始找工作。
退伍兵,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技能,工作不好找。
我干过保安,下过工地,送过快递。
日子很苦,很累。
但我从来没觉得撑不下去。
因为我心里有份牵挂。
我每个月都会给月牙写信。
信里,我会跟她说我身边发生的所有事。
我今天搬了多少砖,送了多少件快递,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人。
我还会把我从报纸上看到的笑话,抄下来,写给她。
我知道她听不见,但我想让她“看”到这个世界的声音。
我也每个月都给她寄钱,不多,几十块,一百块。
那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我让她买书,买画笔,买所有她喜欢的东西。
月牙也会给我回信。
她的信很特别。
有时候是一幅画。
画的是他们村里的风景,田里的麦子,院里的老槐树。
有时候,是几片压平了的树叶。
有时候,是一段从书上抄下来的,她喜欢的句子。
她的字,写得越来越好看了,清秀,有力。
我们就这样,用最原始的方式,保持着联系。
一封封信,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我们两个相隔千里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我工作渐渐稳定了下来,在一个工厂里当了名电工,虽然辛苦,但收入还算不错。
我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家里人,身边的朋友,都开始给我介绍对象。
我见过几个姑娘。
她们都很好,会说话,会笑,会撒娇。
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
我的心里,好像早就被那个安静的身影占满了。
那个在麦田里送水的身影,那个在夕阳下吹着无声麦秆的身影,那个在天桥上用笑容照亮我整个世界的姑娘。
我跟她们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介绍人说我眼光太高。
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我眼光高,是我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那年冬天,我攒了些钱,请了几天假,又一次去了大壮他们村。
我去的时候,没有提前告诉他们。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到处都是光秃秃的。
我到他们村的时候,正下着大雪。
整个村子,都被一层厚厚的白色覆盖,安静得像个童话世界。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大壮家门口。
院门关着。
我推开门,看见院子里,一个人影正在扫雪。
是月牙。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裹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扫得很认真,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
她就像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一抹暖色。
她扫完了雪,直起腰,捶了捶背,一转身,就看见了我。
她愣住了。
手里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们就那么隔着一个院子,对望着。
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也落在她的发梢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朝我跑了过来。
她跑到我面前,仰着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被冻得有点红,但亮得惊人。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帮我掸掉了落在身上的雪花。
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揣进了我大衣的口袋里。
“冷不冷?”我问。
她摇了摇头,然后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放进了我另一个口袋里。
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站在风雪里,相视而笑。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有些感情,根本不需要语言。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够了。
我在大壮家住了几天。
大壮的爹娘,看我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看女婿的眼神。
大壮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天天拉着我喝酒,一口一个“妹夫”。
我心里,也早就认定了。
这辈子,就是她了。
我要娶她。
我要照顾她一辈子。
我要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临走的时候,我把我的想法,跟大壮和他爹娘说了。
我说,我想娶月牙。
我说,我不在乎她会不会说话,听不听得见。
我说,我会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
老两口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们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大壮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我没看错你!我把月牙交给你,我放心!”
我跟月牙求婚了。
没有戒指,没有鲜花。
我就在她家那间简陋的土坯房里,单膝跪地。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对她说:“月牙,嫁给我,好吗?”
她看着我,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转身跑到桌边,拿起纸和笔,飞快地写着什么。
写完,她把纸递给我。
上面只有三个字。
“我配吗?”
看到这三个字,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知道,这些年,她心里一直藏着深深的自卑。
我走过去,把她揽进怀里,把那张纸撕得粉碎。
我在她耳边,用我这辈子最温柔,也最坚定的声音说:“你听着,月牙。”
“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在我心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善良,你坚强,你比任何一个会说话的人,都懂得如何去爱。”
“所以,不要再说这种傻话。”
“你就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他们村里,摆了几桌酒席。
没有豪华的婚车,没有漂亮的婚纱。
月牙就穿着那件我给她买的红色棉袄,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幸福笑容。
敬酒的时候,村里的人都来了。
他们看着我们,眼神里有祝福,有羡慕,也有同情。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觉得我傻,娶了一个又聋又哑的媳-妇。
我不在乎。
我的幸福,他们不懂。
婚礼结束后,我带着月牙,回到了我生活的城市。
我们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但我们把它布置得很温馨。
墙上,贴满了月牙的画。
我们的生活,开始了。
刚开始,很不适应。
我上班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家,我很不放心。
我怕她孤单,怕她遇到坏人。
我给她买了一个寻呼机,告诉她有急事就打我的号码。
但她一次也没打过。
每天我下班回家,推开门,都能看到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她安静的笑脸。
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的每一件衣服,她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她好像有种魔力,能把这个简陋的出租屋,变成一个最温暖的港湾。
我们的交流,依然没有声音。
但我们之间,好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默契。
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想喝水。
她一个动作,我就知道她今天不开心。
我们一起去逛菜市场,她会指指点点,我负责跟小贩讨价还价。
我们一起去逛公园,并排坐着,什么也不说,就能坐一下午。
很多人都觉得我们的生活一定很枯燥,很乏味。
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的世界,有多么丰富,多么精彩。
月牙开始学着做更多的事情。
她去报了一个缝纫班。
因为听不见,她学得比别人慢,比别人吃力。
她就把老师的每一个动作,都用笔画下来,回家对着图纸,一遍一遍地练习。
她的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孔。
我心疼地让她别学了。
她却摇摇头,在纸上写:“我想给你做衣服。”
没过多久,她真的给我做了一件衬衫。
手工有些粗糙,针脚也不那么整齐。
但我穿在身上,觉得比任何名牌都好看。
后来,她又去学了电脑。
那对她来说,是更大的挑战。
但她没有放弃。
她买了很多书,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啃。
慢慢地,她学会了打字。
那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有了“语言”上的交流。
我们申请了一个QQ号。
每天晚上,我们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坐在电脑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她会跟我讲她白天看的书,遇到的趣事。
她的语言,朴实,干净,充满了灵气。
通过文字,我才真正地走进了她的内心世界。
那是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美丽,还要丰富的世界。
我鼓励她把自己的画,发到网上去。
刚开始,她很没自信。
我说:“你的画那么好,一定有人会喜欢的。”
她将信将疑地,在一个论坛上,发了她的第一幅画。
画的是他们村口的那棵老槐树。
没想到,那幅画,很快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
很多人留言,说她的画,有一种宁静而治愈的力量。
“画里有故事。”
“看这幅画,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看着那些评论,月牙激动得哭了。
那是她第一次,得到来自陌生人的肯定。
从那以后,她开始每天画画,每天把画发到网上。
她的粉丝越来越多。
有人开始找她约稿,想买她的画。
她用自己挣的第一笔稿费,给我买了一块手表。
她说:“以后,你要准时回家。”
我们的生活,越过越好。
我们从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搬进了一个有阳台的两居室。
阳台上,种满了月牙喜欢的花花草草。
我们依然很少说话。
但我们的家,却总是充满了爱和温暖。
我常常在想,什么是幸福?
以前我觉得,幸福就是有钱,有地位。
但现在,我觉得,幸福就是,每天下班回家,能看到那个你爱的人,在灯下,安静地等你。
她不用说话,只要她在那儿,你心里就踏实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有一个公益组织,在网上看到了月牙的画和她的故事。
他们被深深地打动了。
他们联系到我们,说想资助月牙,去国外做一次人工耳蜗的手术。
他们说,手术有一定的风险,也不一定能完全恢复听力。
但,这是一个希望。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月牙。
我以为她会很激动。
但她却很平静。
她看着我,在纸上写道:“我现在的样子,你……不喜欢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一丝不安和脆弱。
我把她搂进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说:“傻瓜,我爱你,爱的是你这个人,跟你能不能听见,能不能说话,没有一点关系。”
“我只是想,让你多一个选择。一个可以听到鸟叫,听到风声,听到我说‘我爱你’的选择。”
“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你的世界,由你来决定。”
她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美国。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语言不通,环境陌生。
但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们有彼此。
手术很成功。
当医生取下月牙耳朵上的纱布,打开人工耳蜗的开关时,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医生在月牙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Hello.”
月牙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医生,又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嘴唇在颤抖。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我看着她的眼睛,用我这辈子最清晰,最缓慢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月牙,我爱你。”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嘶哑而陌生的音节。
“……我……”
虽然只有一个字,虽然那么难听。
但在我听来,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我们回国了。
月牙开始了漫长的康复训练。
她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从最简单的音节开始学起。
那个过程,很痛苦,很枯燥。
但她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累。
她每天都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她的声音,从嘶哑,到清晰,一点一点地进步着。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
推开门,她站在客厅里,看着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清晰地对我说:
“老公,你回来啦。”
我愣在门口,手里的公文包掉在了地上。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这句话。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但现在,我听到了。
我冲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傻子。
月牙能说话了。
她的话不多,声音也有些沙哑。
但她喜欢上了说话。
她会给我讲她画里的故事。
她会给我念她喜欢的诗。
她还喜欢唱歌给我听,虽然总是跑调。
我们的家,第一次,有了除了电视机以外的声音。
那声音,真好听。
月牙的画,也越来越有名了。
她办了画展,出了画册。
她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插画师。
有记者来采访她。
记者问她:“是什么支撑着您,走过那些沉默而黑暗的岁月?”
月牙看着我,笑了笑,说:
“因为我的生命里,出现了一束光。”
“他让我知道,即使身处黑暗,也可以仰望星空。”
“他让我相信,即使世界无声,爱,也有声音。”
如今,我们已经不再年轻。
我们的鬓角,都有了白发。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女儿的眼睛,长得很像她,弯弯的,像月牙。
女儿很喜欢听我们讲过去的故事。
她总是会问:“爸爸,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妈妈呀?她又不会说话。”
每次,我都会摸着她的头,笑着说:
“因为你妈妈,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画,会说话。她的心,会说话。”
“而且,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话。”
我常常会想起,1996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燥热的,充满了麦香的夏天。
如果我没有去帮大壮割麦子,如果我没有在那天半夜醒来……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很感谢那一次的相遇。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爱,是超越语言,超越声音的。
它是一种懂得,一种陪伴,一种我愿意为你,对抗整个世界的决心。
现在,我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搬两把椅子,坐在阳台上。
她画画,我看书。
我们什么也不说。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有时候,她会放下画笔,转过头,看着我。
“老公。”
“嗯?”
“我爱你。”
我也会放下书,看着她,笑着回答:
“我知道。”
“我也爱你,我的月牙。”
永远。
来源:爱生活的露珠wklh6t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