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起身的动作有点猛,老胳膊老腿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哒”声,像是生了锈的机器零件在抗议。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最后那点光,也耗尽了。
微信界面上,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头像,名字前面多了一行小字。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久到眼睛发酸,眼前的字都开始跳舞,变成一团模糊的墨点。
我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它弹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陷进柔软的坐垫里。
起身的动作有点猛,老胳膊老腿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哒”声,像是生了锈的机器零件在抗议。
我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下午的阳光没什么力道,懒洋洋地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暖黄。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慢悠悠地打着旋。
一切都静悄悄的。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闷得像敲着一面破鼓。
我叫小宇的儿子,又一次把我拉黑了。
起因很简单。
他给我发了条消息,说他岳母一直想去欧洲看看,尤其是那个什么瑞士,想去看看雪山。他们夫妻俩商量了一下,打算趁着假期,带老太太出去转一圈。
他说,小雅(我儿媳)说了,这是孝心,不能省。
他说,爸,我们俩刚换了车,手头有点紧。
他说,您那边能不能先支援我们五万块钱?
我看着那条长长的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想打点什么。
我想问,你妈生前也念叨过想去看看海,咱们家离海边不过三个小时车程,她念叨了十年,怎么一次也没去成呢?
我想问,你去年给你岳父换车,花了二十多万,眼睛都没眨一下,怎么到了岳母这儿,五万块钱就让你手头紧了?
我还想问,你有多久没回来看我了?上一次,还是清明节,回来给我送了箱牛奶,待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说公司忙。
可我一个字都还没打出去。
那边,第二条消息就来了。
一个转账的二维码。
紧接着,就是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和那行冰冷的小字。
他甚至不给我一个回复的时间。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我的回复是什么。
他只是在通知我,然后等着我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默默地把钱转过去。
转账,然后等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起来,再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这套流程,我们父子俩,已经演练得太熟练了。
熟练得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我回到沙发上,拿起手机。
点开他的头像,右上角,三个小点。
我也按下了那个“加入黑名单”的选项。
屏幕上弹出一个确认框。
我点了确定。
世界,一下子就彻底清净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又长又沉,仿佛要把积压在胸口几十年的浊气都吐出来。
也好。
以后,省心,也省钱了。
我的家不大,两室一厅,是我跟孩子他妈结婚时单位分的房子。
后来房改,我们花钱买了下来。
屋子里的陈设,几十年没怎么变过。
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相框的边角都磨得发白了,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得一脸青涩。
电视机还是那种老式的,屏幕不大,但很沉。
沙发是我亲手做的,用的最好的木料,卯榫结构,没用一颗钉子。沙发垫子是孩子他妈缝的,上面的花纹都洗得褪了色。
小宇小时候,最喜欢在这沙发上蹦来蹦去,把他妈气得直嚷嚷,我总是在一旁笑着说,没事,结实着呢,蹦不坏。
现在,这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满屋子的回忆。
我是一名木匠。
年轻时在家具厂上班,后来厂子效益不好,我就自己出来单干。
手艺还行,街坊邻居谁家要做个柜子、打个床,都来找我。
我这辈子,没挣过什么大钱,但靠着这双手,拉扯大了儿子,给他盖了房,娶了媳-妇。
我以为,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以为,剩下的日子,就是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可我没想到,养儿,真的能防老吗?
我走进我的工作间。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原本是储藏室,被我改造成了我的天地。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木料,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松木香气,混杂着木屑和桐油的味道。
墙上挂满了我的工具,刨子、凿子、锯子、墨斗……每一件都跟了我几十年,被我的手摩挲得油光锃亮,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拿起一块还没完工的木料。
那是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我托人从很远的地方弄来的。
我想给未来的孙子或者孙女,雕一个木马。
一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木马。
我打开台灯,昏黄的灯光洒在木料上,照出它温润细腻的纹理。
我拿起刻刀,开始一点一点地雕琢。
刀尖划过木头,发出“沙沙”的轻响。
木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的心,也跟着这“沙沙”声,一点点地静了下来。
第一次被小宇拉黑,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想了很久。
好像是他们刚有孩子那会儿。
小雅怀孕了,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我说,我给孩子做个婴儿床吧,用最好的榉木,不上漆,就用蜂蜡打磨,绝对安全环保。
小宇当时也挺高兴,说,好啊,爸,您的手艺,那肯定比外面买的强。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选料、开料、刨平、打磨……每一道工序,我都做得格外用心。
床腿我雕了祥云的图案,床头刻了“长命百岁”四个小字。
我仿佛已经能看到,我的小孙子躺在里面,冲着我笑的样子。
可等我把婴儿床辛辛苦苦地做好,拉到他们家去的时候。
迎接我的,是小雅一张不算好看的脸。
她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口,看着我用三轮车拉来的婴儿床,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爸,您这是干什么呀?”
我说,给孩子做的床啊,你看,多漂亮。
她没说话,转身回了屋。
小宇从里面出来,脸上带着点尴尬的笑。
“爸,您看您,大老远地折腾这个干什么。”
他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小雅已经在网上订了进口的婴儿床,一万多块呢,说是德国的牌子,安全标准高。”
我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
我看着我亲手做的小床,每一处卯榫都严丝合缝,每一个边角都打磨得光滑圆润。
我说:“我这个,不比他那个差。”
小宇叹了口气:“爸,我知道您手艺好,但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您做的这个啊。再说了,小雅她已经买了,您这个……您还是拉回去吧,家里也放不下。”
那天,我是怎么把婴儿床又拉回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回去的路上,天好像特别阴。
风刮在脸上,有点疼。
回到家,我把那张小床放在了我的工作间里,用一块布盖了起来。
过了几天,我想问问小雅生了没有。
拿出手机,才发现,消息发不出去了。
那个红色的感叹号,第一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我当时慌得不行,以为手机坏了。
我跑到邻居家,让年轻的邻居小王帮我看看。
小王捣鼓了半天,然后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他说:“叔,您这是……被您儿子拉黑了。”
拉黑?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我不懂。
我问他,什么是拉黑?
他说,就是他不想接收您的消息了,把您屏蔽了。
我还是不懂。
我说,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屏蔽我?
小王挠了挠头,说:“可能……是怕您再跟他说婴儿床的事,惹儿媳妇不高兴吧。”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对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坐了一整夜。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只是想给我的孙子做一张床。
我只是想把我最好的东西,给我最亲的人。
我错了吗?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小宇把我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他给我发了张照片,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他说,爸,您当爷爷了。
我心里的那点不舒服,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我高兴地给他回电话,电话通了。
我问他,孩子叫什么名字?小雅身体怎么样?
他都一一回答了。
我们聊了很久,仿佛之前那次“拉黑”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偶然的误会。
可我错了。
那只是一个开始。
从那以后,“拉黑”成了我们父子之间一种新的沟通方式。
他需要钱的时候,会把我放出来。
买房子,首付不够。
“爸,支援我们二十万。”
我把一辈子的积蓄,都取了出来。
孩子要上好的幼儿园,赞助费太高。
“爸,赞助费要十万。”
我把我准备养老的钱,也拿了出来。
他换车,说原来的车空间太小,孩子坐着不舒服。
“爸,还差八万。”
我把老伴留下来的那点首饰,拿去当了。
每一次,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每一次,拿到钱之后,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发现,自己又被拉黑了。
我像是他养在微信里的一棵摇钱树。
需要的时候,就来摇一摇。
不需要的时候,就用一块黑布把我盖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我也试着反抗过。
有一次,他又因为钱的事找我。
我没直接给,我说,小宇,你来我这一趟,我们爷俩好久没见了,一起吃顿饭。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爸,我忙,实在走不开。您先把钱转给我,等我忙完了,一定回去看您。
我知道,这只是他的托词。
我固执地说,你不过来,我就不给。
结果,当天下午,我就又被拉黑了。
那一次,他拉黑了我整整半年。
半年里,我没有他任何消息。
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我的小孙子是不是又长高了。
我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屋子。
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点开他的头像,看看那个红色的感叹号还在不在。
我怕了。
我真的怕了。
我怕我就这样,彻底失去了我的儿子。
半年后,他终于把我放了出来。
他没提钱的事,只是说,孩子想爷爷了。
我的防线,瞬间就崩溃了。
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去他那个城市的火车。
我给他带了许多东西,有他小时候最爱吃的酱菜,有我亲手做的布老虎。
到了他家,小雅对我还算客气。
孙子也长大了不少,会奶声奶气地叫我“爷爷”。
我在他家住了三天。
那三天,是我那几年里,最开心的三天。
临走的时候,小宇把我送到车站。
在站台上,他欲言又止。
我懂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他手里。
我说,这里面有五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他愣了一下,然后接了过去。
他说,爸,谢谢您。
我说,爷俩,说这个干什么。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他站在那里,冲我挥手。
那一刻,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习惯性地点开他的微信。
还好,没有感叹号。
可第二天,那个熟悉的红色感叹号,又出现了。
原来,他只是在等我把钱给他。
原来,那三天的天伦之乐,只是他为了拿到钱,演给我看的一场戏。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扔进了冰窖里。
从那以后,我认命了。
我不再反抗,也不再有任何期待。
他要,我就给。
只要他还能记得有我这个爹。
只要他还能偶尔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让我知道,他们一家都还好。
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像一个卑微的信徒,供奉着我心中唯一的神。
哪怕这个神,早已把我当成了祭品。
刻刀在木头上游走,木马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它的线条流畅而优美,充满了力量感。
我仿佛能看到,我的孙子骑在上面,咯咯笑的样子。
可是,这个木马,还能送得出去吗?
就算送出去了,会不会也像那张婴儿床一样,被嫌弃地堆在角落里,落满灰尘?
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刀尖在木马的背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
一道伤疤。
就像我心里的那道伤疤一样,永远也无法愈合了。
我放下刻刀,走到窗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城市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广场舞音乐声。
这个城市,很热闹。
可这份热闹,与我无关。
手机在沙发上震动了一下。
我走过去,拿起来。
是一条微信消息。
不是小宇。
是他把我拉黑了,我想。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小宇,小雅,还有她的妈妈。
三个人站在一个看起来很宏伟的欧式建筑前,笑得很开心。
背景里,有白雪皑皑的山峰。
是瑞士。
他们已经到了。
发照片的人,应该是小雅的某个亲戚吧。
大概是想在我这个孤寡老人面前,炫耀一下他们一家有多幸福,多孝顺。
我看着那张照片。
小宇穿着一件新潮的冲锋衣,戴着墨镜,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我默默地把那张照片保存下来,然后把那个陌生的号码,也拉黑了。
我不想再接收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了。
我累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
没有了小宇的消息,我的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每天早上,我去公园里打打太极。
然后去菜市场买菜。
下午,就待在我的工作间里,跟我的木头作伴。
那个带伤疤的木马,我已经做好了。
我没有再试图去修复那道划痕。
我觉得,有道伤疤,也挺好。
不完美,才更真实。
我把它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有时候,我会对着它自言自语。
我说,小家伙,你看,你爷爷的手艺好吧?
我说,等你长大了,爷爷教你做木工,好不好?
没有回答。
只有一室的寂静。
邻居王大妈,是个热心肠。
她看我总是一个人,就想给我介绍个老伴。
她说,老李啊,你还不到六十,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吧。
我笑着拒绝了。
我说,我习惯了。
我不是习惯了一个人。
我只是,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人了。
我的心里,早就被一个人,一件事,塞得满满当当。
那个人,是我的妻子。
那件事,是关于她的一个承诺。
我妻子走的时候,小宇还在上大学。
她病得很重,最后那段日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
她说,老李,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嫁给你,有了小宇,我很知足。
她说,就是有点不放心我们儿子。他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心软,没主见,容易被人拿捏。
她说,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帮我,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吃了亏,别让他受了委屈。
我含着泪,点头。
我说,你放心,我一定会的。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
为了这个承诺,我付出了我的所有。
我以为,只要我不断地付出,不断地满足他,就能让他过得好,不受委屈。
可现在我才明白。
我把他,养成了一个只会索取的,长不大的孩子。
是我错了。
错得离谱。
有一天,我正在工作间里打磨一个新做的板凳。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爸。”
是小宇。
我的心,猛地一揪。
他怎么会用陌生的号码打给我?
他不是在国外吗?
我没有说话。
他似乎有些急了,声音也大了一些。
“爸,是您吗?您怎么不说话?”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是我。有事吗?”
他说:“爸,我……我给您发微信,您怎么不回啊?我给您打电话,也打不通。”
我淡淡地说:“我把你拉黑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Gas的委屈。
“您……您怎么能把我拉黑呢?您是我爸啊。”
我笑了。
笑声有点干涩,像砂纸在摩擦粗糙的木头。
“你拉黑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是我儿子?”
他又沉默了。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这些。
我问:“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爸,那个……小雅她,又怀孕了。”
我的心,跳了一下。
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这似乎,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哦,那挺好,恭喜你们。”我说。
“不是,爸,我是想说……小雅她最近反应特别大,晚上总是睡不好。她听说,咱们家那个老摇椅,就是您以前给我妈做的那个,坐着特别舒服,能安神。”
他说:“她就想,能不能……把那个摇椅,拿过来用用?”
我握着电话的手,一下子收紧了。
那个摇椅。
那是我结婚那年,亲手给我妻子做的。
用的是最好的老榆木。
她怀着小宇的时候,每天都坐在上面,给我织毛衣。
小宇出生后,她就抱着他,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晃着,哼着摇篮曲。
那个摇大椅,承载了我前半生,所有最美好的回忆。
妻子走后,我每天晚上,都要在那个摇椅上坐一会儿。
摸着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扶手,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那是我唯一的念想。
是我的根。
现在,他要把它也要走。
我的声音,有些发冷。
“那个摇椅,不行。”
“为什么啊,爸?”他的声音急切起来,“不就是一个椅子吗?小雅她现在是孕妇,您就当心疼心疼您未出世的孙子,行不行?”
又是这套说辞。
用孩子来绑架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小宇,那个摇椅,是你妈留下的念想。我不能给你。”
“爸!您怎么这么固执啊!”他几乎是吼了出来,“一个死物,难道比您活生生的儿媳妇和孙子还重要吗?小雅说了,要是您不给,她……她就去把孩子打了!”
“啪”的一声。
我把电话挂了。
世界,再次恢复了清净。
可我的心,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再也无法平静。
我走到客厅,看着那个静静立在角落里的摇椅。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
我走过去,坐下。
轻轻地晃动起来。
“咯吱,咯吱。”
摇椅发出熟悉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往事。
我闭上眼睛。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妻子温柔的笑声,和儿子小时候咿咿呀呀的呢喃。
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
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要为了一个承诺,毁掉自己唯一的儿子吗?
可是,如果连这最后的念想都守不住,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
想起了小宇刚出生时,那么小,那么软,我抱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想起了他第一次叫“爸爸”,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想起了他上学第一天,背着我给他做的小书包,三步一回头地冲我挥手。
想起了他第一次带小雅回家,那个腼腆的,会脸红的姑娘。
一幕一幕,像是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
那些,都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片段。
我不能失去他。
第二天一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来邻居小王,让他帮我叫了一辆货拉拉。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摇椅,搬上了车。
我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我没有告诉小宇。
我想,亲自把这个摇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交到他手上。
也算是,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从我的城市,到他那里,要坐五个小时的火车。
我抱着那个摇椅,坐在货车的车厢里。
车厢里很闷,充满了柴油的味道。
车子颠簸着,我的心,也跟着一起一伏。
到了火车站,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摇椅办了托运。
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我感觉自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
不知道,将要飘向何方。
下了火车,取了摇椅,我又叫了一辆车,直接去了小宇家。
开门的是小雅。
她看到我,还有我身后的摇椅,愣住了。
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爸……您怎么来了?”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说:“我来送东西。”
我把摇椅搬进客厅。
小宇闻声从房间里出来。
他看到我,表情比小雅还要复杂。
有惊讶,有愧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爸……”他呐呐地叫了一声。
我把摇椅放在客厅中央,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扶手,就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我对他说:“小宇,这个摇椅,我今天给你送来了。”
“它跟了我大半辈子,比你的年纪都大。”
“你小时候,你妈就是在这张椅子上,把你奶大的。你发烧说胡话,她就抱着你,在这上面摇了一整夜。”
“后来她病了,走不动路,就喜欢坐在这上面,看着窗外发呆。她说,坐在这上面,心就踏实。”
我的声音很平静。
没有指责,没有抱怨。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他可能已经忘记了的事实。
小宇的头,慢慢地低了下去。
小雅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我继续说:“今天,我把它交给你。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它。”
“也希望你,能记住。你今天拥有的一切,是怎么来的。”
“你妈临走前,让我好好看着你。我答应了她。”
“这些年,我自问,我对得起她,也对得起你。”
“我把我能给的,都给你了。”
“现在,我老了,给不动了。”
“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说完,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爸!”小宇在后面叫我,“您别走啊!留下来吃顿饭吧!”
我没有回头。
我摆了摆手,说:“不了,我订了回去的火车票。”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一步也没有。
走出那个小区,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起眼睛,看着天。
天很蓝,云很白。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感觉,我身上的一副沉重的枷锁,终于被卸掉了。
我自由了。
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
那个角落里,少了一样东西。
我的心里,也好像少了一块。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难过。
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我走进我的工作间。
那个带伤疤的木马,静静地立在那里。
我走过去,摸了摸它。
然后,我拿起工具,开始做一个新的东西。
这一次,不是为别人。
是为我自己。
我想给自己,做一个小船。
一艘,可以载着我的梦想和回忆,驶向远方的小船。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怎样。
也许,还是会一个人,守着这个老房子,慢慢变老。
也许,我会像王大妈说的那样,试着去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但无论如何,我知道。
从今往后,我要为自己活了。
手机,一直很安静。
我没有再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
我知道,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可能还在。
也可能,已经消失了。
但这,都不重要了。
拉黑,或者不拉黑。
联系,或者不联系。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只是一种形式。
我们父子之间的那根线,早在一次又一次的拉黑和索取中,被磨得只剩下最后一丝。
而在我亲手送出那个摇椅的时候。
那最后一丝,也断了。
断得,干干净净。
我没有恨他。
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是我生命的延续。
我只是,对他失望了。
也对我自己,失望了。
我用半生的时间,试图去完成一个承诺。
结果,却养出了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工作间里,刨花飞舞。
木头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我的小船,已经初具雏形。
它的线条,很美。
我相信,等它做好了,一定能载着我,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比如,去看一次海。
那也是,她生前的愿望。
现在,我要替她,去完成了。
一个人。
也挺好。
来源:解忧菌搞笑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