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种好,是北方秋天独有的,天蓝得像块假幕布,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带着点桂花香。
我儿子姜阳,带女朋友回家那天,天特别好。
那种好,是北方秋天独有的,天蓝得像块假幕布,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带着点桂花香。
他说:“妈,这是沈念。”
我正弯腰在鞋柜里给他找拖鞋,闻言直起身,手里还捏着那双蓝色的棉拖。
一个女孩站在门口,穿着米白色的毛衣,牛仔裤,白球鞋,干干净净。
她冲我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阿姨好。”声音也清甜。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
不是因为她有多漂亮,虽然她确实很好看,而是那双眼睛。
太像了。
像得我心里发慌。
我把拖鞋递过去,手指尖都在抖。
“哎,好,好。快进来坐。”
我不敢多看她,转身就往厨房躲,像个做了贼的耗子。
心跳得像擂鼓,一下,一下,砸得我胸口疼。
二十多年了。
我以为那段记忆已经烂在肚子里,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不会再出来作祟了。
可就这么一眼。
仅仅一眼。
所有被我用土层层压实、以为再也不会见天日的东西,全都顶着土,冒出了尖尖的芽。
姜阳是我二十一年前收养的。
那时候我三十岁,刚从一段烂透了的婚姻里爬出来,身心俱疲。
前夫是个赌鬼,输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跟他离了婚,一个人搬到了这个老小区的顶楼,六楼,没电梯。
那时候觉得,挺好,爬楼累,累了就不胡思乱想了。
我没法再生育。
年轻时不懂事,一次意外怀孕,跟着当时的男朋友,也就是后来的前夫,去了个小诊所。
手术做得不干净,大出血,命是保住了,但做母亲的资格,没了。
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水,无波无澜,也无滋无味。
直到我在福利院门口看见了姜阳。
他那时候才三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抱着个破了一只耳朵的毛绒兔子,蹲在墙角,不哭不闹。
别的孩子都在抢玩具,抢糖果,只有他,安安静静地,好像全世界都跟他没关系。
我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就那么被他轻轻戳了一下。
我问院长,这孩子怎么了。
院长叹气,说这孩子有哮喘,体质弱,爹妈嫌他拖累,扔在医院门口的。
我看着他,他好像感觉到了,也抬起头看我。
那双眼睛,黑葡萄似的,干净,又带着点怯生生的讨好。
我当场就决定了。
我要他。
办手续花了我大半积蓄,我把姜阳带回了家。
给他洗澡,换上新衣服,带他去医院做检查。
医生说他底子亏得厉害,得好好养。
我就把工作辞了,在家专心照顾他。
我本来在一家小公司当会计,一个月工资不高,但稳定。
辞了职,就只能打零工,给人家做手工活,去小饭馆当钟点工洗碗。
苦是真苦。
有一年冬天,姜阳哮喘犯得厉害,半夜咳得喘不上气,脸都憋紫了。
我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雪下得跟棉絮似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我摔了好几跤,爬起来,继续跑。
到了医院,我才发现自己一只鞋都跑丢了,脚冻得没了知觉。
但看着姜阳在病床上慢慢缓过来,我觉得什么都值了。
我把他当亲生儿子,不,比亲生儿子还亲。
我把所有的爱,所有的亏欠,都给了他。
有时候夜里,我也会做梦。
梦见一个模糊的、小小的、粉嫩的婴儿。
她在我怀里,冲我笑。
然后画面一转,就是一双冰冷的手,把她从我怀里抱走。
我哭着喊,撕心裂肺。
“别带走她,别带走她……”
然后就哭醒了,枕头湿了一大片。
那是我自己的女儿。
亲生的。
在遇到前夫之前,我还有过一段感情。
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以为爱就是全部。
我们没钱,租了个十平米的单间,吃了上顿没下顿。
就在那种情况下,我怀孕了。
他一开始也高兴,说要努力挣钱,给我和孩子一个家。
可现实太残酷了。
他找工作四处碰壁,人越来越颓,开始喝酒,喝醉了就跟我吵。
孩子快出生的那个月,他卷着我们仅有的一点钱,消失了。
我一个人在医院生下了女儿。
护士把她抱到我面前,说:“看,多漂亮的小姑娘。”
她那么小,那么软,闭着眼睛,小嘴一张一合。
我的心都要化了。
可我拿什么养她?
我连自己的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出院那天,我在医院门口坐了一整天。
怀里抱着孩子,身上只有几十块钱。
天快黑的时候,一对夫妻走到我面前。
他们穿得很体面,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渴望。
女人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把女儿送给了他们。
我甚至没敢问他们姓什么,住哪里。
我怕我知道了,会忍不住去找她,会毁了她的人生。
我只记得,女人抱过孩子的时候,对我说:“你放心,我们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我还记得,那孩子身上裹着的小被子,是我用旧毛衣拆了线,一针一线织的。
上面绣了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念安花。
希望她,一生思念,一生平安。
我给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女儿,取名叫“念安”。
沈念。
念安。
会是她吗?
我不敢想,也不敢问。
晚饭我做得心不在焉,切菜差点切到手。
饭桌上,姜阳一个劲儿地给沈念夹菜。
“念念,你尝尝我妈做的红烧肉,绝了!”
“念念,这个鱼没刺,多吃点。”
他叫她“念念”。
多亲热。
我看着沈念小口小口地吃着,吃相很斯文。
我问她:“小沈是哪里人啊?”
她说:“阿姨,我是本地人。”
“哦哦,看你长得这么水灵,还以为是南方姑娘。”我干笑着掩饰。
“我爸妈都说我长得不像他们,可能是像亲生父母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
姜阳大大咧咧地接话:“念念是领养的,不过她养父母对她特别好,跟亲生的一样。”
“姜阳!”沈念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我赶紧摆手,声音干涩,“挺好的,都是缘分。”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送走沈念,姜阳一脸兴奋地凑到我跟前。
“妈,怎么样?念念好吧?”
我看着他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样,点了点头:“好,是个好姑娘。”
“嘿嘿,我就知道您肯定喜欢。”
他顿了顿,又说:“妈,我们打算结婚了。”
“这么快?”我有点惊讶。
“不快了,我们都谈了两年了。我想早点给她一个家。”
一个家。
这个词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沉默了。
姜阳看我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妈,您……不高兴?”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有,妈高兴。我儿子长大了,要成家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从床底拖出一个尘封已久的木箱子。
里面只有一件东西。
一件小小的、已经泛黄的婴儿毛衣。
是我当年给女儿织的,没来得及送出去。
我抱着那件毛衣,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如果沈念真的是她,我该怎么办?
告诉他们真相?
不。
我不能。
我凭什么去打扰她平静幸福的生活?
我又有什么资格,让她的人生因为我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变得一团糟?
更何况,还有姜阳。
他那么爱她。
如果他知道,自己深爱的女孩,是自己母亲的亲生女儿,名义上的……妹妹。
他会崩溃的。
我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我必须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永远。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个精神分裂的病人。
一方面,我克制不住地想对沈念好。
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我记得比姜念还清楚。
她随口说一句天冷了,我第二天就去商场给她买最好的羊绒围巾。
她来看我,我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姜阳还吃醋:“妈,你现在眼里只有念念,没有我这个儿子了。”
我听了,心里又酸又涩。
另一方面,我又怕跟她走得太近。
我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露出马脚。
我怕自己看她的眼神,会从一个准婆婆,变成一个……母亲。
那种带着愧疚、疼惜和贪婪的眼神。
所以我总是刻意跟她保持距离。
她热情地挽我的手,我会不自然地抽开。
她笑着跟我分享她和姜阳的趣事,我总是听得心不在焉。
她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奇怪、很难相处的婆婆吧。
有一次,她和姜阳因为一点小事吵架。
她一个人跑到我这儿来,眼睛红红的。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坐在她身边,笨拙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我想抱抱她。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有抱过她。
从她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没有再抱过她。
我的手抬到一半,又僵住了。
她却突然靠过来,把头轻轻枕在我的肩膀上。
“阿姨,”她声音闷闷的,“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您好像……不太喜欢我。”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
鼻尖萦绕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的女儿,就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地忍住。
我拍了拍她的背,动作生硬得像个机器人。
“没有的事,别胡思乱想。姜阳那臭小子,我回头说他。”
她在我肩上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猫。
“谢谢阿姨。”
那一刻,我差点就崩溃了。
我想告诉她,我不是不喜欢你,我是太喜欢你了。
我是你的妈妈啊。
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僵硬地坐着,任由她在我的肩膀上,汲取着她永远不会知道真相的、来自母亲的温暖。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
失眠越来越严重,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
姜阳很担心我:“妈,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
我摇摇头:“没事,就是最近没睡好。你们结婚,我高兴的。”
我怎么可能高兴。
那是一场盛大的、荒谬的、错误的婚礼。
我的儿子,要娶我的女儿。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残忍的笑话。
我试过旁敲侧击地劝姜阳。
“你们……要不要再考虑考虑?结婚是一辈子的事。”
姜阳一脸莫名其妙:“妈,您说什么呢?我们感情这么好,不结婚干嘛?”
是啊,他们感情那么好。
好到让我嫉妒,让我心碎。
我也想过去找沈念的养父母。
去求他们,把婚礼取消。
可我有什么立场?
我是谁?
我只是一个二十多年前抛弃了自己女儿的罪人。
我甚至连他们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婚礼前,两家要见个面,商量一下细节。
地点约在一家高档餐厅的包间。
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坐立不安。
我要见到那对夫妻了。
当年从我怀里抱走我女儿的夫妻。
他们会认出我吗?
我这二十多年,被生活磋磨得变了形,他们大概率是认不出的吧。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祷。
包间的门被推开。
姜阳和沈念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对中年夫妻。
男的儒雅,女的温婉。
保养得很好,看起来比我年轻得多。
他们就是沈念的养父母,沈先生和沈太太。
沈太太看到我,愣了一下。
然后,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疑惑,还有一丝……警惕。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认出我了。
二十多年了,她竟然还认得我。
沈先生也察觉到了妻子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我。
他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而诡异。
姜阳和沈念还一无所知。
姜阳热情地介绍:“爸,妈,这是我妈。”
然后又对我:“妈,这是念念的爸爸妈妈。”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站起身:“沈先生,沈太太,你们好。”
沈太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她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顿饭,吃得比鸿门宴还难受。
姜阳和沈念在兴高采烈地讨论婚礼的细节,司仪请哪个,婚车用什么颜色。
而我们三个大人,各怀心事,几乎没怎么说话。
我能感觉到,沈太太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太复杂了。
有审视,有同情,有戒备,甚至还有一丝……敌意。
我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饭局结束。
在餐厅门口,沈太太叫住了我。
“林女士,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该来的,总会来。
我点了点头。
我们走到旁边一个僻静的角落。
她看着我,开门见山:“你是念安的……”
她没有说出“妈妈”那两个字。
我也没有回答。
我们都心知肚明。
沉默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
“你……想要做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我什么都不想做。”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你的儿子会和我的女儿在一起?这是巧合吗?”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为什么?
我也想问老天爷,为什么要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收养姜阳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你们姓什么,住在哪里……”
“你不知道?”她冷笑一声,“一句你不知道,就想把所有事情都推干净吗?”
“你知不知道,你当年的不负责任,给多少人带来了麻烦?你现在又出现,是想毁了念念吗?”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句句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是个罪人。
我有什么资格辩解。
“对不起。”我低下头,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她情绪有些激动,“我只要你保证,离念念远一点!永远不要告诉她真相!就当……就当你从来没有生过她!”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就当你从来没有生过她。
多么残忍的话。
可我只能点头。
“我保证。”我说,“我不会说的。我只希望……她能幸福。”
“她会的。”沈太太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别再出现,她就会很幸福。”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晚风吹来,冷得刺骨。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了。
我会带着这个秘密,看着他们结婚,然后慢慢地、得体地退出他们的生活。
可我太天真了。
沈太太不相信我。
从那天起,她开始想方设法地阻挠这门婚事。
她先是找借口,说婚礼的日子不好,要改期。
后来又说,两家家境差太多,门不当户不对。
甚至开始挑剔姜阳的毛病,说他工作不稳定,没上进心。
姜阳是个老实孩子,一开始还耐心地解释,努力地表现。
可沈太太的态度越来越强硬,话也越来越难听。
有一次,姜阳去沈家送东西,沈太太当着他的面,把东西扔在了地上。
“我们家不欢迎你,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姜阳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他和沈念大吵了一架。
沈念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痛苦不堪。
她来找我,哭着问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心如刀割。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是我这个不祥的人,给他们带来了灾难。
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下去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让我万劫不复的决定。
我约沈太太见面。
还是上次那个角落。
她一脸戒备地看着我。
我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会解决的。”
“你怎么解决?”她一脸不信。
“我会告诉姜阳,我不同意这门婚事。”我说,“我会让他离开沈念。”
沈太太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做到这个地步。
“你……舍得?”她试探地问。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呢?总好过三个人都痛苦。”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善待她。”我说,“请你,一辈子都不要告诉她真相。让她以为,她就是你们的亲生女儿,让她……幸福地过一辈子。”
沈太太沉默了。
良久,她点了点头。
“好。”
那天晚上,我等姜阳回家。
我给他做了一桌子他最爱吃的菜。
他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妈,沈念她妈……是不是特别讨厌我?”他声音里带着挫败。
我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姜阳,我们……谈谈吧。”
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你和念念,还是算了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姜阳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被带得“刺啦”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妈,你说什么?”他一脸不敢置信。
“我说,你们不合适。”我逼着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我们家什么条件,你心里清楚。我们配不上人家。”
“配不上?”姜阳气笑了,“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说这种话?我跟念念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能当饭吃吗?”我提高了音量,用尖刻的语气掩饰我的心虚,“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你拿什么给她幸福?人家从小锦衣玉食,你让她跟着你喝西北风吗?”
“我会努力的!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姜阳的脸涨得通红。
“努力?怎么努力?你看看你,快三十岁的人了,一事无成!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把你从福利院领回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看到了姜阳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
“妈……”他喃喃地叫我,声音都在抖,“你……是这么想的?”
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
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可我不能停。
我必须让他对我失望,让他恨我。
只有这样,他才会离开沈念。
“不然呢?”我冷笑着,“我养你这么大,是为了让你给我养老送终的,不是让你去给别人当牛做马的!”
“你太让我失望了,姜阳。”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先捅向他,再狠狠地扎回我自己身上。
姜阳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看着我,眼眶一点点变红。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种绝望的、被全世界抛弃的表情。
就像我当年,在福利院门口,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我别过脸,不敢再看。
“你走吧。”我说,“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站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默默地走出了这个家。
门被轻轻地带上。
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的儿子。
我用尽一生去爱护的儿子。
被我亲手,推开了。
我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姜阳会恨我,会离开沈念,会开始新的生活。
沈念会伤心一段时间,然后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好男人。
而我,会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孤独终老。
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可我还是低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也低估了命运的荒诞。
姜阳没有放弃。
他搬了出去,但没有跟沈念分手。
他一边疯狂地工作,想证明给我看,他有能力给沈念幸福。
一边想尽办法,修复我和沈念妈妈的关系。
他以为,只要他够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
多傻的孩子。
沈念也没有放弃。
她一次又一次地来找我。
我闭门不见。
她就在门口等。
从白天,等到黑夜。
有一次下大雨,她就站在雨里,浑身湿透。
邻居看不下去,上来敲我的门。
“林姐,楼下那姑娘都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雨这么大,会生病的!”
我心疼得要死,可我还是狠着心,没开门。
我对自己说,林慧,你不能心软。
你现在心软,就是害了他们。
直到有一天。
沈念的养父,沈先生,找到了我。
他约我在一家茶馆见面。
他看起来很憔悴。
“林女士,”他叹了口气,“我们能别再互相折磨了吗?”
我没说话。
“我知道我爱人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我代她向你道歉。”他说,“但她也是太爱念念了,她怕,怕失去她。”
“这二十多年,我们一直把念念当成心头肉。我们告诉她,她的亲生父母是因为遇到了天大的难处,才不得不把她送走。我们希望她心里没有怨恨。”
“她也确实长成了一个善良、阳光的好孩子。她从不追问自己的身世,她说,谁生了她不重要,谁养了她才重要。”
“可是现在……”沈先生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们快要瞒不住了。”
“我爱人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她总觉得你会把念念抢走。她开始失眠,做噩-梦,甚至对念念都开始疑神疑鬼。”
“而念念和姜阳,他们两个……太苦了。”
“林女士,孩子是无辜的。”
“我们大人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让他们来承担?”
我听着他的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是啊,孩子是无辜的。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以为我在保护他们,其实我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他们。
“那……该怎么办?”我哽咽着问。
沈先生沉默了很久。
“也许……我们该把选择权,交还给孩子。”
婚礼还是举行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
我和沈先生、沈太太,并排坐在主宾席上。
我们三个人的表情,都一样的凝重。
姜阳和沈念站在台上。
一个英俊挺拔,一个美丽动人。
看起来那么般配。
司仪在说着热情洋溢的祝词。
台下的宾客在鼓掌,在欢呼。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可我知道,这美好,就像一个巨大的泡沫,一戳就破。
到了交换戒指的环节。
姜阳拿起戒指,深情地看着沈念。
“念念,我……”
他刚开口,就被沈念打断了。
沈念拿过司仪的话筒,转向台下的宾客。
也转向我们。
“各位来宾,各位亲友,谢谢大家今天来参加我和姜阳的婚礼。”
“在交换戒指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她。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一个女孩,她一出生,就被亲生母亲送走了。”
“不是因为不爱她,而是因为那个母亲,当时一无所有,连自己都养不活。”
“她把女孩送给了一对好心的夫妻。”
“为了让女孩能有一个完整、幸福的人生,她狠心断了所有的联系。”
“她甚至,连女孩的养父母姓什么,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沈念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看到身边的沈太太,已经捂住了嘴,眼泪流了下来。
沈先生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拍着。
姜阳站在沈念身边,脸色苍白,但他没有阻止她。
他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支持。
“后来,那个母亲收养了一个男孩。”
“她把所有没能给亲生女儿的爱,都加倍地给了这个男孩。”
“她把他抚养成人,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恋爱。”
“直到有一天,男孩带着他的未婚妻回家。”
“那个母亲才发现,一个荒诞的、命运般的巧合发生了。”
“男孩的未婚妻,就是她当年送走的那个女孩。”
沈念说到这里,顿了顿。
台下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沈念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了我身上。
她的眼睛红红的,但她没有哭。
她冲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个和我记忆中,婴儿时期的她,一模一样的微笑。
“妈。”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两个字,隔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终于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变得模糊。
我只看得到她。
我的女儿。
“我都知道了。”她说。
“从您第一次见到我,躲进厨房开始;”
“从您给我买那条我随口一提的围巾开始;”
“从您在我靠着您肩膀时,身体僵硬得像石头开始;”
“从我妈妈……我的养母,开始百般阻挠我和姜阳开始;”
“我就在怀疑。”
“直到那天,我在您的旧箱子里,看到了那件小毛衣。”
“和我出生时裹着的小被子上,一模一样的,歪歪扭扭的念安花。”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坐不稳。
姜阳什么时候……把那个箱子带走了?
“妈,对不起。”姜阳的声音从台上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那天我从家里搬走的时候,想着您的东西我总得带走一件,就……就拿了那个箱子。”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是箱子不小心摔开了。”
“当我看到那件毛衣,看到您写的日记……我全明白了。”
“我对不起您,妈。我那么混蛋,说了那么多伤害您的话。”
他对着我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沈念也跟着他,一起鞠躬。
“妈,”沈念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了哭腔,“谢谢您,生下了我。”
“也谢谢您,为了我好,送走了我。”
“我从来没有怪过您。”
“我的养父母给了我最好的生活和教育,我很幸福。”
“而您,也把姜阳教育得那么好。他善良,正直,有担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们相爱,不是一个错误,也不是一个笑话。”
“这是命运的安排。”
“是老天爷,想用这种方式,让我们一家人,重新团聚。”
她转过身,看着姜阳。
“姜阳,你还愿意娶我吗?”
姜阳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他用力地点头。
“我愿意。”
他拿起戒指,颤抖着,戴在了沈念的手上。
沈念也拿起另一枚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
没有司仪的引导,没有宾客的欢呼。
他们只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我看着台上相拥的两个人。
我的儿子,和我的女儿。
我身边的沈太太,已经泣不成声。
她转过头,看着我,第一次,眼神里没有了戒备和敌意。
她向我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握住了她。
她的手很温暖。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把她生下来。”
我也回握住她。
“谢谢你,”我说,“谢谢你,把她养得这么好。”
我们相视一笑,泪流满面。
婚礼结束后,生活并没有像童话故事一样,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我和沈家的关系,姜阳和沈念的关系,都进入了一种微妙而尴尬的时期。
我们成了一家人。
法律上,我是姜阳的母亲,沈念的婆婆。
血缘上,我是沈念的母亲,姜阳的……丈母娘?
这关系乱得像一团麻。
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的时候,气氛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
姜阳想叫沈先生“爸”,叫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最后还是改口叫了“叔叔”。
沈念想叫我“妈”,可一看到旁边沈太太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最后,她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叫我“林妈妈”,叫沈太太“沈妈妈”。
听起来,还是很奇怪。
但总算是个开始。
我搬离了那个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
姜阳和沈念给我租了一个离他们新家不远的小区,电梯房,环境很好。
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住。
我知道,他们是想补偿我。
可我心里,总是有个疙瘩。
尤其是面对沈太太的时候。
我知道她已经不怪我了,但二十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
我们俩在一起,总是小心翼翼,客客气气。
她会给我送她亲手做的点心,我会回赠我织的围巾。
我们聊天气,聊菜价,聊八卦新闻。
就是绝口不提,我们共同的女儿。
好像那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谁也不敢去碰。
真正打破僵局的,是沈念怀孕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两家都高兴坏了。
沈太太立刻进入了最高战备状态,把沈念接回了家,请了最好的保姆,每天燕窝鱼胶地伺候着。
我没什么能做的。
论财力,我比不上沈家。
论照顾孕妇的经验,我更是白纸一张。
我只能每天煲好汤,让姜阳给沈念送过去。
有一次,我去看沈念。
沈太太也在。
她正在给未来的小外孙织毛衣,那熟练的手法,一看就是行家。
我坐在旁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沈念看出了我的局促。
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林妈妈,你摸摸,他踢我了。”
我感受到掌心下,那一下轻微的、有力的跳动。
我的心,瞬间被填满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
我的外孙。
我竟然,也有了外孙。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沈太太看着我,笑了笑。
她拿起旁边的一团毛线,和一根织针,递给我。
“你也来试试?”她说,“你当年织的念安花,那么好看,手艺肯定没丢。”
我愣住了。
她竟然,还记得念安花。
我接过毛线,手指有些颤抖。
二十多年没碰了,都生疏了。
我试着起针,笨拙地织了几行。
拆了,又织。
沈念靠在我身边,看着我。
沈太太坐在对面,看着我们。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e79fa5e9819331333433623736洋的。
岁月静好。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很健康。
名字是早就取好的,叫沈姜安。
随了沈家的姓,带了姜阳的姓,也藏着我的念安。
我们两家人,围在小小的婴儿床边。
小家伙睡得很熟,小手攥着拳头,小嘴砸吧砸吧的。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躺在我怀里的,小小的沈念。
也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蹲在福利院墙角,瘦弱的姜阳。
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它让我失去了,也让我得到。
它让我痛苦,也让我圆满。
沈太太碰了碰我的胳膊。
“你看,这孩子的眉眼,长得多像你。”
我仔细地看着。
是啊。
真像。
我笑了,眼泪掉了下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的人生,半生用来亏欠,半生用来偿还。
如今,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次了。
我看着眼前这几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外孙。
还有我女儿的母亲。
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该在一起。
真好。
来源:贝妈谈美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