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的光线很好,是那种能把空气里所有尘埃都照得清清楚楚的下午。
那天的光线很好,是那种能把空气里所有尘埃都照得清清楚楚的下午。
我刚从工作室回来,手上还沾着木屑的香气。
推开家门,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安静得像一幅油画。
玄关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客厅的抱枕斜靠在沙发上,姿态慵懒。
只有一处不对劲。
林晚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开门声就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笑着问我,“今天的小木匠,又雕了什么宝贝?”
我换了鞋,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穿过客厅,走向卧室。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
她就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肩膀微微缩着,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怎么了?”我走过去,想从后面抱住她。
她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身体绷得紧紧的。
我停住了脚步,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是不是不舒服?”我放柔了声音。
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绕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想看清她的脸。
就在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脸,尤其是左边脸颊,红肿得厉害,像一个熟透了的桃子,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渗出水来。
那不是过敏的红,也不是被蚊虫叮咬的肿。
那是一种……一种从皮肤深处透出来的,带着怒气和委屈的颜色。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第一反应是,她被人打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自己掐灭了。
不可能。
她性子那么软,与世无争,连跟人红脸都很少。谁会打她?
“这……这是怎么弄的?”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终于抬起眼,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里面没有疼痛,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和恐惧。
仿佛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飞快地避开我的视线,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没事,可能……可能是过敏了。”
过敏?
我们家连根会让她过敏的植物都没有,她吃的用的,每一样我都精挑细选。
怎么会突然过敏?还这么严重?
“不行,我们得去医院。”我站起来,语气不容置喙。
她还想说什么,被我一把拉了起来。
去医院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只是把头埋得很低,用头发遮住那半张骇人的脸。
车里的空气压抑得像一块铁。
我好几次想开口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了?
可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我怕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盐,撒在她看不见的伤口上。
到了医院,挂了急诊。
等待的时候,她坐立不安,手指绞着衣角,把那块布料都快揉烂了。
我握住她的手,冰凉,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终于叫到我们的号。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很严肃。
他让林晚坐下,仔细看了看她的脸。
他看得非常久,久到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甚至戴上了手套,轻轻按了按她红肿的地方。
林晚疼得“嘶”了一声,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的拳头瞬间就攥紧了。
“医生,她……她到底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医生没理我,又问了林晚几个问题。
“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特别的东西?”
“有没有吃什么不寻常的食物?”
“有没有被人……碰撞过?”
他问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眼神锐利地扫了我一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晚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没有,都没有。”
医生沉默了。
他摘下手套,扔进垃圾桶,然后靠在椅背上,看着我。
那眼神,充满了审视和……一丝怜悯。
“你,出来一下。”他对我说。
我愣住了,看了一眼林晚。
她也满脸不安地看着我。
“没事的,我跟医生聊聊。”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跟着医生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医生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他没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
看得我心里发毛。
“医生,我妻子她……”
“你跟她,结婚多久了?”他打断了我。
“五年了。”
“感情好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很好。”
“吵过架吗?”
“很少。”
“动过手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只是在问诊。”
“我没有!我从来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反应,只是平静地推了推眼镜。
“她脸上的伤,不是过敏,也不是普通的磕碰。”
“那是挫伤,皮下组织严重受损,而且……”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看形状,像是被手掌反复击打造成的。”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手掌?
反复击打?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医生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说出的话,却比刚才更加冰冷。
“小伙子,听我一句劝。”
“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她现在不肯说,是在保护你,或者说,是害怕你。”
“你如果真的为她好……”
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清晰地说出了那句话。
“赶快离开她。”
“或者说,让她离开你。”
“不然,迟早会出大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医生的话。
赶快离开她。
离开她。
风吹在脸上,很冷。
可我的心,比这风还冷。
回到家,林晚已经睡了。
或者说,是装睡。
她把自己蜷成一团,脸朝着墙,呼吸很轻很浅。
我站在床边,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医生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盘旋。
挫伤。
手掌。
反复击打。
我闭上眼,都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可是,那个人,怎么可能是我?
我那么爱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
怎么可能打她?
难道……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另一面?
梦游?
或者是什么人格分裂?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晚,我一夜没睡。
我就坐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天黑,到天亮。
我想了我们在一起的五年。
从相识,到相爱,到结婚。
每一个细节,都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想不起来,任何我可能伤害她的瞬间。
一点都想不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给她做了早餐。
她脸上的红肿消了一点,但还是很明显。
她不敢看我,吃饭的时候头埋得很低。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林晚,”我终于还是开口了,“昨天……医生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没出声。
“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我的声音很轻,怕吓到她,“不管是谁,我都会帮你。你不要怕。”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碗里的粥喝完。
然后站起来,想回房间。
我拉住了她的手腕。
“看着我。”
她被迫抬起头,眼神闪躲。
“告诉我,是不是我?”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我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
我既希望她说“是”,又希望她说“不是”。
如果她说“是”,那我就真的是个怪物,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面对我自己。
如果她说“不是”,那又是谁?
她到底在隐瞒什么?
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是你。”
她的声音很小,但很坚定。
我松了一口气,可心里的石头,却更重了。
不是我,那会是谁?
她不愿意说。
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我小心翼翼地照顾她,观察她。
她也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敏感。
我把家里所有可能造成磕碰的家具边角,都用防撞条包了起来。
我甚至在卧室装了一个摄像头。
这个决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变态的偷窥狂。
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摄像头装好的第一个晚上,我几乎没合眼。
我抱着笔记本电脑,死死地盯着屏幕。
屏幕里的她,睡得很不安稳。
不停地翻身,皱着眉,好像在做什么噩梦。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
她的脸渐渐消肿了。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缓和了一些。
她开始对我笑,开始像以前一样,叫我“小木匠”。
我几乎要以为,那件事只是一场噩梦。
也许,真的是她不小心撞到了哪里,只是她自己忘了。
我开始放松警惕。
我的那个小爱好,雕刻,也重新捡了起来。
我喜欢木头的质感和香气。
尤其是檀木。
当刻刀划过木头,发出“沙沙”的声响,闻着那股沉静的香气,我所有的烦恼都会被抚平。
我正在雕一个东西,一个很复杂的摆件。
那天下午,我正在工作室里埋头苦干。
林晚推门进来了。
她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
“歇一会儿吧。”她笑着说。
我放下刻刀,擦了擦手上的木屑,拿起一块苹果。
她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桌上那个半成品的木雕。
“真好看。”她轻声说。
我笑了笑,心里有点得意。
可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她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刻刀,和那块檀木。
眼神里,是那种我曾经见过的,深深的恐惧。
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林晚?你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她像是没听到我的话,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然后,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左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扔下苹果,扶住她。
“怎么了?脸又疼了?”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红肿起来。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症状。
就发生在我眼前。
而这一次,我敢肯定。
没有任何人碰到她。
也没有任何东西撞到她。
它就那么凭空地,自己肿了起来。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木雕?还是我的刻刀?
我扶着她回到卧室,让她躺下。
她闭着眼睛,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滑落,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给她找了冰袋敷脸,可一点用都没有。
那红色,像是从她骨头里渗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绝望的生命力。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如刀割。
突然,我想起了那个摄像头。
我冲到书房,打开电脑,调出刚才的录像。
画面里,她端着水果走进工作室,我们说话,然后,她的脸色开始变化。
我把画面放大,一帧一帧地看。
她的视线,确实是落在我手里的檀木和刻刀上。
然后,她的手,就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她用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很重。
很响。
我甚至能从无声的画面里,感受到那股力道。
然后,她就捂住了脸,表情痛苦。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是她自己打的。
她,为什么要自己打自己?
而且,看她的表情,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那是一种完全不受控制的,下意识的动作。
就像膝跳反应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对我的木雕,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我回到工作室,看着桌上那堆木料和工具。
它们安安静d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开始回忆。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爱好的?
大概是三个月前。
我第一次带木料回家,她是什么反应?
我想起来了。
那天我带回来一块檀木,她闻到味道,就说头晕,恶心。
我当时以为她是闻不惯那个味道,就把木料都放在了工作室。
从那以后,她就很少进我的工作室。
而她第一次脸肿,是什么时候?
是一个月前。
那天下午,我正在雕一个东西,雕了一半,有急事出门了。
我忘了关工作室的门。
等我回来,就发现她脸肿了。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我的这个爱好。
指向了这些木头,这些刻刀。
可这根本不合逻辑。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看到木雕,就自己打自己?
这比梦游打人还离谱。
除非……
除非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意味着某种巨大的,她无法承受的创伤。
一种被她遗忘了,却被她身体记住了的创伤。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意识到,我可能要揭开一个,我完全不想知道的秘密。
一个属于林晚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寻找她过去的蛛丝马迹。
我以前从来不这么做。
我觉得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空间和秘密。
爱是信任,不是窥探。
可现在,我别无选择。
我翻遍了家里所有的相册。
都是我们认识之后照的。
她的笑容,明亮又温暖。
看不出任何阴霾。
我又找到了她家的老相册。
是她父母寄过来的。
她小时候的照片,扎着两个小辫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很可爱。
我一张一张地翻过去。
突然,我的手指停在了一张照片上。
那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除了她的父母和她,还有一个小男孩。
比她小几岁,长得很清秀,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
男孩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一个……木雕的小鸟。
雕工很粗糙,但看得出很用心。
我心里猛地一跳。
这个男孩是谁?
我从来没听林晚提起过,她还有一个弟弟。
我把照片抽出来,翻到背面。
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
“小远的第一件作品,赠给最爱的姐姐。1998年夏。”
小远。
弟弟。
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立刻给林晚的母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妈,问您个事儿。林晚……她是不是有个弟弟?”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妈?您在听吗?”
“……阿阳,”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又疲惫,“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我……我就是看到一张老照片,有点好奇。”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压抑的叹息。
“那个孩子……没了。”
“很早就没了。”
“这件事,在咱们家,是个禁忌。谁都不能提。”
“尤其是不能在晚晚面前提。”
“为什么?”我追问。
“她……她受不了这个刺激。她会……她会犯病的。”
“犯病?犯什么病?”
“就是……就是会伤害自己。她会觉得,是她害死了小远。”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个医生没有看错。
打她的,不是我。
是她自己。
是她心里那个,沉睡了十几年的,充满了愧疚和痛苦的小女孩。
挂了电话,我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手里捏着那张泛黄的照片,整个人都是空的。
我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她会对木雕有那么大的反应。
因为那会让她想起她那个会雕刻的,已经不在人世的弟弟。
为什么她会自己打自己?
因为那是惩罚。
是她潜意识里,对自己的惩罚。
她忘记了那段记忆,可她的身体没有忘。
我的爱好,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打开了她尘封的,最痛苦的记忆之门。
而那扇门后面,是她无法承受的地狱。
我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得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和那个一脸骄傲地举着木雕的小男孩。
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心疼她。
心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秘密,活下来的?
她在我面前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温暖。
可她的心里,该有多苦?
我走进卧室。
她还在睡着,脸上红肿未消,眉头紧锁。
我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这一次,我没有再问她任何问题。
我知道,答案,需要我自己去找。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跟林晚说,公司派我出差几天。
她没有怀疑,只是让我注意安全。
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开车去了她的老家。
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小镇。
镇子很旧,很多房子都快塌了。
我找到了她家的老宅。
院门上着锁,锁已经生锈了。
我找了个开锁师傅,打开了门。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屋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
我像一个闯入者,小心翼翼地踏进这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我不知道我要找什么。
或许是一本日记,或许是一件遗物。
任何能让我更接近真相的东西。
我翻遍了所有的房间。
最后,在阁楼的一个旧木箱里,我找到了它。
一本带锁的日记本。
锁也生锈了,我用钳子很轻易就撬开了。
日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很稚嫩,是林晚的笔迹。
我翻开了第一页。
日期,是1998年6月1日。
“今天我过生日,爸爸妈妈给我买了一条新裙子,是白色的,像公主一样。小远送了我一个礼物,是他自己雕的小鸟。他说,希望姐姐能像小鸟一样,永远自由快乐。我好喜欢。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继续往下翻。
日记里,大部分内容都和小远有关。
“今天小远又学会了雕新的花样,他雕了一朵玫瑰花,说要送给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我有点吃醋了。”
“小远的手被刻刀划破了,流了好多血,我吓哭了。他反过来安慰我,说男子汉不怕疼。他真是个小傻瓜。”
“小远说,他长大了,要当一个最厉害的木雕家。然后给我雕一座全世界最大的,最漂亮的木头城堡。我就可以住在里面当公主了。”
看着这些文字,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爱笑的姐姐,一个有天赋又爱姐姐的弟弟。
他们的感情,那么好。
我一直翻,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有短短几行字。
日期,是1998年8月15日。
“今天下好大的雨。仓库着火了。”
“小远为了回去拿他的那些木头,冲进了火里。”
“他没有再出来。”
“是我不好。如果我拉住他,他就不会死。”
“是我害死了他。”
“是我。”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最后一页,被泪水浸透过,字迹都晕开了。
我合上日记本,手在抖。
原来,是这样一场惨烈的意外。
一个八岁的孩子,为了他心爱的木头,冲进了火场。
一个十岁的姐姐,眼睁睁看着弟弟消失在火海里,无能为力。
那种绝望和自责,足以压垮一个成年人,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难怪,她会选择忘记。
因为不忘记,她根本活不下去。
我在老宅里坐了很久。
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把那本日记本,和那张全家福,小心地收进包里。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回去,面对那个需要我的女孩。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林晚还没睡,在客厅等我。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
“你回来啦。”
她走过来,想帮我拿行李。
我躲开了。
我怕我身上的灰尘,和那股来自过去的味道,会刺激到她。
“累了吧?我给你放了洗澡水。”她说。
我看着她,她的脸已经完全消肿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洁。
可我知道,那伤,不在脸上,在心里。
“林晚,”我叫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我们聊聊吧。”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我们坐在沙发上,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我把那本日记,和那张照片,放在了茶几上。
她的目光,在触及到那两样东西的瞬间,凝固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是……什么?”她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在老家找到的。”我说,“你的日记。”
她看着那本日记,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她拼命地摇头。
“不,不是我的,我没有写过这种东西。”
“林晚,别骗自己了。”我把照片推到她面前,“看看他,你还记得他吗?”
照片上,那个笑得灿烂的小男孩,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他……”她捂着头,痛苦地尖叫起来。
“他是小远,是你的弟弟。”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他很爱你,他给你雕了小鸟,他说要给你雕一座城堡。”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击在她记忆的墙上。
那堵她用了十几年时间,才筑起来的墙。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她崩溃地哭喊着。
她的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朝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挥了过去。
我早有准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晚!看着我!”我用力地抱着她,不让她伤害自己,“你听我说!那不是你的错!不是!”
“是我!就是我!”她在我怀里挣扎着,哭得撕心裂肺,“如果我拉住他,他就不会死!是我害死了他!”
尘封的记忆,一旦打开了缺口,就如同洪水猛兽,瞬间将她吞噬。
那些被压抑了十几年的痛苦,愧疚,自责,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她哭着,喊着,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是我的错”。
我只能紧紧地抱着她。
用我全部的力气,给她一点支撑。
我告诉她,她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
我告诉她,小远在天上,一定不希望看到她这样折磨自己。
我告诉她,我爱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她身边。
我不知道我说了多久。
说到最后,我的嗓子都哑了。
她也哭累了,在我怀里,渐渐安静下来。
像一个终于找到了港湾的,迷航的小船。
那一夜,很长。
我们都没有睡。
她就靠在我的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很多关于小远的事。
那些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快乐的,温暖的,最后变成刺痛的往事。
每讲一件,她就哭一场。
像是要把十几年的眼泪,都流干。
而我,只是安静地听着,抱着她。
天快亮的时候,她睡着了。
睡得很沉,眼角还挂着泪。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迈过去了。
但未来的路,还很长。
从那天起,我把工作室里所有的木料和工具,都处理掉了。
我再也没有碰过那些东西。
我开始陪着林晚,接受心理治疗。
过程很痛苦,也很漫长。
每一次,都像是把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清洗,上药。
她有好几次都想放弃。
她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
有时候,她又会突然情绪失控,摔东西,哭喊。
我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
我能做的,就是陪着她。
在她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我就守在门口,跟她说话,给她讲故事,哪怕她一句都不回应。
在她情绪失控的时候,我就抱着她,任由她捶打,直到她精疲力竭。
有一次,她又犯病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空洞。
然后,她抬起手,又要打自己。
我冲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挣扎。
她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走?”她问我,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就是个疯子,是个怪物。你忘了那个医生说的话了吗?他让你离开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不会走的。”
我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去她的眼泪。
“因为那个医生看错了。”
“他只看到了你脸上的伤,却没有看到你心里的洞。”
“他让我离开的,是那个会伤害你的‘病’。”
“而我,要留下来,陪你一起,把它赶走。”
“林晚,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她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次的哭声里,没有了绝望和痛苦。
只有释放和委屈。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从那以后,她的情况,一天天好了起来。
她开始愿意走出房间,愿意跟我说话,愿意对着阳光微笑。
她脸上的红肿,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个折磨了她十几年的梦魇,终于,在爱的阳光下,一点点消散了。
一年后的春天。
天气很好。
我带着林晚,去了小远的墓地。
那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来这里。
墓碑上的照片,还是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小男孩。
林晚在墓碑前,放了一束白色的雏菊。
她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去照片上的灰尘。
她没有哭。
她只是很平静地,看着照片里的弟弟,看了很久很久。
“小远,”她开口了,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姐姐来看你了。”
“对不起,这么多年,才来看你。”
“姐姐以前,生病了。但是现在,好了。”
“你放心吧,姐姐以后,会好好生活。会带着你那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对了,忘了跟你介绍。”
她回过头,朝我伸出手,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是你姐夫。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是个……笨拙的‘小木匠’。”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十指紧扣。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
我想,那个医生其实没有说错。
他让我“离开”的,是那个被痛苦和秘密包裹着的,不完整的林晚。
而我,没有选择离开。
我选择,走进她的世界,打碎那堵墙,把那个迷路的小女孩,重新找了回来。
这或许,才是爱的真正意义。
不是逃避,不是放弃。
而是陪伴,是治愈,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这里,牵着你的手,对你说:
别怕,有我。
来源:爱生活的露珠wklh6t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