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这行,听着文艺,叫“旧书店老板”,其实跟收废品的没什么两样。
我们这行,听着文艺,叫“旧书店老板”,其实跟收废品的没什么两样。
区别只在于,他们收铁,我收纸。
那天下午,太阳毒得能把马路烤化。我骑着我的二手小电驴,“嘎吱嘎吱”地冲进了北郊的废品回收站。
一股混杂着铁锈、馊饭、潮湿纸板的复杂气味,瞬间把我包裹。
“老张!又来淘宝了?”看门的大爷叼着烟,跟我打招呼。
我笑着递过去一根:“这不是没生意嘛,来您这儿创创收。”
这片废品站,是我的“供货商”之一。成吨的书籍报纸被压缩成方块,等待着化为纸浆,偶尔能从里面扒拉出一两本有点年头的,就算没白来。
我戴上手套,在一个刚刚卸下来的“纸山”前面蹲下。翻了半天,全是些中小学教材和《知音》《故事会》。
正准备放弃,眼角瞥见一抹深蓝。
我扒开一堆花花绿绿的杂志,把它抽了出来。
是一本硬壳精装书,封皮是藏蓝色的布面,烫金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勉强能认出几个字:《青岛都市营造史》。
有点意思。
这书不算罕见,但保存这么完好的不多。我掂了掂,感觉比正常的要厚重一些。
翻开书页,一股陈年的霉味夹杂着墨香扑面而来。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像是随时会碎裂的蝴蝶翅á膀。
我一页一页地翻,小心翼翼。
翻到中间,手指忽然感觉到一个凸起。
我停下来,轻轻拨开书页。
那不是折角,书页中间,被人为地挖空了一个长方形的凹槽。
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那纸的颜色,比书页更黄,是一种沉淀了时光的、近乎琥珀的颜色。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寻宝人特有的直觉,让我肾上腺素开始飙升。
我把它捏出来,手感是那种老式宣纸特有的韧性。
展开。
竖版的繁体字,用毛笔写就,字迹隽秀有力。
最上面是四个大字:土地所有权状。
我操。
我脑子嗡的一声。
民国三十六年。青岛市政府颁发。地号,四至,所有权人,一应俱全。
所有权人:许伯渊。
地址:龙江路七号。
我盯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手里的不是纸,是块烧红的烙铁。
龙江路。那一片现在是什么地方,我心里门儿清。
老城区的黄金地段,全是德式、日式的老洋房,随便一栋都得上千万,甚至按亿算。
“小李,找着啥宝贝了?脸都白了。”老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我猛地把地契合上,塞回书里,然后把书紧紧抱在怀里。
“没什么,一本破书。”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行了,这堆我都要了,您给称称。”我指着脚下那片还没被打包的旧书说。
老张瞥了我一眼,没多问,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规矩。
“行,五十块,你拉走。”
我飞快地扫码付钱,把那堆破烂捆在电驴后座上,那本藏蓝色封皮的书,被我塞进了最里面的背包里,紧贴着后背。
一路往回骑,电驴的“嘎吱”声,仿佛都变成了我“怦怦”的心跳声。
回到我那不到三十平米,一半是书一半是床的“观海书店”,我反锁上门,拉上窗帘。
整个房间瞬间暗了下来,只有我桌上的台灯,亮着一圈昏黄的光。
我再次把那张地契展开,每一个字都仔is细细地看。
“许伯渊……”
我喃喃自语。
这是谁?
这张地契,为什么会藏在一本关于城市历史的旧书里?
而且,为什么会流落到废品站?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像一群没头苍蝇。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
“许伯渊 青岛”。
“龙江路七号 历史”。
“民国 地契”。
信息寥寥。民国时期的人,除非是名人,否则在互联网上留下的痕迹几乎为零。
我换了个思路,开始查“龙江路七号”。
很快,一张现在的地图弹了出来。
龙江路七号,现在是一家装修得极其奢华的私房菜馆,名叫“观澜府”。
网上的图片里,那是一栋德式风格的老别墅,红瓦黄墙,带着一个精致的小花园,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点开评论,食客们都在夸赞环境如何雅致,历史感如何厚重。
有人提到,这栋楼的业主是本市有名的地产商,姓刘。
我关掉网页,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事情开始变得清晰,也开始变得棘手。
这张地契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它现在还有法律效力吗?
那个叫许伯渊的人,或者他的后人,在哪里?
他们知不知道这张地契的存在?
一个大胆的、几乎是疯狂的念头,在我心里慢慢浮现。
如果……如果这张地契有效,那是不是意味着,龙江路七号现在的所有权,是有争议的?
我,一个靠收破烂为生的书店老板,手里捏着一张可能价值几千万甚至上亿的“王炸”。
这感觉,太他妈不真实了。
我拿起地契,凑到灯下。
纸张的纤维,墨迹的晕染,还有右下角那个鲜红的政府印章……我虽然不是专业的鉴定师,但大学读了四年历史,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这东西,九成是真的。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我该怎么办?
第一个念头是,卖掉它。
把它卖给懂行的收藏家,或者……直接卖给那个姓刘的地产商。
这无疑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变现方式。一笔横财,足以让我摆脱现在这种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窘迫生活。
我可以换个大点的店面,可以去旅游,可以不用再看老张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可是……
我看着地契上“许伯渊”那三个字。
这背后,是一个家族的故事。
我把它卖了,拿了钱,这个故事就彻底终结了。
那个叫许伯渊的人,他和他的家人在这栋房子里经历过什么?他们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地契会被藏在书里,最后流落到废品堆?
我是一个卖旧书的。
每一本旧书,都是一段别人的人生。我习惯了从书页的批注、夹着的旧照片里,去窥探那些早已逝去的时光。
这几乎成了一种职业病。
现在,我手里拿着的,可能是一个家族最核心的记忆。
我做不到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把它变成钱。
“操!”
我低声骂了一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穷人的世界里,最怕的就是这种选择题。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我发小王胖子的电话。
“喂,嘛呢?”
“烤串!刚开门!你小子又没饭辙了?过来我请你!”王胖子的声音永远那么中气十足,带着一股子孜然味儿。
“不是,有正事儿。你店里现在人多吗?我过去找你。”
“屁的正事儿,你小子能有啥正事儿。赶紧的,带两瓶啤酒过来,我这儿的冰柜坏了。”
挂了电话,我把地契小心翼翼地夹回书里,然后把书塞进一个帆布袋,背在身上。
走出书店,夜风吹在脸上,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王胖子的“胖子烧烤”离我这儿不远,两条街。
我到的时候,他正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颤巍巍的肥肉,在烤炉前挥汗如雨。
“哟,文化人来了!”他看见我,咧着嘴笑。
我没理他,自己从旁边的便利店拎了两瓶冰啤酒,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
他很快烤了一把肉串和腰子,端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
“说吧,啥事儿?一脸死了爹妈的表情。”他一边撸串,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燥热总算被压下去一点。
我看了看四周,食客们都在高谈阔论,没人注意我们。
我压低声音:“胖子,我问你个事儿。要是你……你捡到一个特值钱的东西,你会怎么办?”
王胖子愣了一下,把签子放下,擦了擦油乎乎的嘴。
“多值钱?”
我伸出一个手指。
“一百万?”
我摇摇头。
“一千万?”
我还是摇头。
王胖子的眼睛瞪圆了:“我操,一个亿?”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又猥琐:“你小子抢银行了?”
“滚蛋!”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像是那种有胆子的人吗?”
“那他妈是啥?你赶紧说,急死我了!”
我犹豫了一下,把帆布袋里的书拿了出来,然后抽出那张地契,在他面前展开。
王胖子一开始还嬉皮笑臉,当他看清“土地所有权状”那几个字,和下面那一长串关于地段的描述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一把抢过去,凑到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
“民国三十六年……龙江路七号……我操!这不就是那个死贵的‘观澜府’吗?”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李风,你他妈……这是哪儿来的?”
“废品站收来的。”
王胖子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脸上的肥肉都在抽搐。
“真的假的?”
“我看着像真的。”
“我操……”他把地契小心翼翼地还给我,仿佛那是什么圣旨,“那……那这玩意儿现在还算数吗?”
“这就是我纠结的地方。”我说,“按理说,解放后土地国有,这种旧地契早就没用了。但是,国家对私有房产,尤其是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又有特殊的政策。这事儿……说不清。”
王胖子搓着手,眼睛里放着光:“说不清,就有操作空间啊!风子,咱俩发了!”
“怎么发?”我问。
“找那个姓刘的啊!‘观澜府’的老板!把这玩意儿拍他桌上,他不得吓尿了?就算这地契打不了官司,这也是个天大的麻烦。他为了息事宁人,能不给封口费?”
王 an胖子的想法,和我最初的念头不谋而合。
简单,直接,来钱快。
“给多少?”我追问。
“这得看你怎么谈了。这房子值一个亿,他花一千万买个心安,不过分吧?不不不,一千万少了,怎么也得两三千万!”王胖子越说越兴奋,仿佛钱已经到手了。
我沉默了。
两三千万。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
我看着王胖子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胖子,”我轻声说,“这张地契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许伯渊嘛,我看见了。怎么了?”
“我在想,这个许伯淵,他还有没有后人。这本来是人家的东西。”
王胖子愣住了,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
他拿起一串腰子,狠狠地咬了一口,嚼了半天,才说:“风子,我知道你心眼好。但你得想明白,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七十多年了!人海茫茫,你去哪儿找?就算找到了,你怎么证明他们就是后人?这中间的麻烦事,比跟姓刘的谈判多一百倍!”
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再说了,你现在什么情况?你那破书店一个月能赚几个钱?房租交了吗?你上次说想给你妈换个好点的养老院,钱够吗?咱得先顾自己,才能当圣人,对不对?”
王胖子的每一句话,都戳在我的心窝子上。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去谈理想,谈道义?
我连自己的生活都搞得一团糟。
我拿起酒瓶,狠狠地灌了一口。
“这事儿……让我想想。”
那一晚,我失眠了。
地契就在我的枕头下面,我能感觉到它硌着我的头,也硌着我的心。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巨款,一边是虚无缥缥的“物归原主”。
天平的两端,重量悬殊。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又坐到了电脑前。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就是下意识地,又开始搜索“许伯渊”这个名字。
这一次,我换了更专业的数据库,我们学校图书馆的内部档案,还有一些地方志的电子版。
我像一个大海捞针的渔夫,把所有带“许”字的、和青岛有点关系的资料都过了一遍。
一个下午过去了,一无所获。
我有些泄气,关掉电脑,准备去泡碗面。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划开接听:“喂,你好。”
“请问是李风,李先生吗?”一个苍老但很清晰的女声传来。
“我是,您是?”
“我姓徐,徐文君。我看到您在青岛地方历史的论坛上,发帖询问一个叫‘许伯渊’的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
“对!是我!您……您知道这个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他是我爷爷。”
电话那头,老人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我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您……您爷爷?”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是的。我能问一下,您找我爷爷,是有什么事吗?”
我该怎么说?
说我捡到了你家的地契,可能值一个亿?
这话说出来,对方不把我当骗子才怪。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徐奶奶,是这样的。我开了一家旧书店,最近收到一本旧书,里面有一些关于许伯渊先生的资料。我本身是学历史的,对这些老故事很感兴趣,所以想了解一下。”
这个借口,听起来合情合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原来是这样。”老人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暖意,“我爷爷的故事,没什么人记得了。您要是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啰嗦,可以来我家里坐坐。我给您讲讲。”
“方便!太方便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们约好了时间地点。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一个老旧的居民区。
楼是八十年代的红砖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饭菜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我敲开了三楼的一扇门。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奶奶。她穿着干净的布衫,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
应该就是徐文君奶奶了。
“是李先生吧?快请进。”
我走进屋子,里面陈设很简单,甚至有些简陋。老式的家具,墙壁有些斑驳,但收拾得一尘不染。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
照片已经泛黄,但上面的人,意气风发。
正中间,坐着一位穿着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神温润而坚定。
“这是我爷爷,许伯渊。”徐奶奶指着照片说。
我看着照片里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那个名字的主人。
徐奶奶给我倒了杯水,我们坐在小小的沙发上。
“李先生,你想知道些什么呢?关于我爷爷的。”
“您随便说说就好,我都感兴趣。”我把那本《青岛都市营造史》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上,“我就是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一些关于他的手记。”
我撒了个谎。但我必须有个由头。
徐奶奶看到那本书,眼神亮了一下。
“这本书……是我爷爷最喜欢的书之一。他以前是同济大学学土木的,对城市规划很有研究。”
“原来是这样。”
“我们家,以前就住在龙江路。”徐奶奶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那栋房子,是我爷爷亲手设计的。他当时从德国留学回来,满脑子都是建设一个新中国的理想。那栋房子,就是他的第一个作品。”
我的心,随着她的讲述,一点点揪紧。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时局动荡,日本人来了,他又不愿意给日本人做事,就带着一家人躲到了乡下。房子,就托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照看。”
“再后来,日本人走了,内战又开始了。等我们再回到青岛,什么都变了。”
徐奶奶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个亲戚,把房子卖了。卷着钱,跑去了台湾。”
“我们家拿着我爷爷当年办的地契去找政府,可那时候乱得很,根本没人管。再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土地改革,旧社会的地契,也都成了一张废纸。”
她叹了口气。
“我爷爷是个读书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他觉得,房子没了就没了,只要人还在,知识还在,就能从头再来。可是……他心里那口气,一直没顺过来。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
我能听到的,只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看着眼前这位老人,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手。我无法想象,她和她的家人,是如何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的。
那张地契,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一笔财富。
它是一个读书人的理想,是一个家族的根,是一段被篡改的历史。
“那张地契呢?”我忍不住问,“后来怎么样了?”
徐奶奶摇了摇头:“我爷爷临终前,把它夹在了他最喜欢的那本书里。他说,就当是留个念想吧。后来那本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
她指了指我带来的那本《青岛都市营造史》。
“应该就是你这本吧。”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桌上的书。
一切都对上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地契会藏在这本书里。
那不是藏匿,是安放。
安放一个读书人最后的尊严和不甘。
我从帆布袋里,慢慢地,抽出了那张泛黄的纸。
我把它展开,放在了徐奶奶面前。
“徐奶奶,”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您看看,是这个吗?”
徐奶奶的目光,落在那张地契上。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缩了回来,仿佛怕把它碰碎了。
她低下头,凑得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许伯淵……”
“龙江路七号……”
她喃喃自语。
忽然,两行清泪,从她苍老的眼眶里滑落,滴在了那张历经七十多年风雨的纸上。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关于“两三千万”的念ah头,彻底烟消云散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我甚至不敢去看徐奶奶的眼睛。
过了很久,徐奶奶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着我。
“孩子,谢谢你。”
她的眼神,清澈而真诚。
“这东西,对我们家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它不值钱了,但它是个念想。我总算……能跟我爷爷,跟我爸有个交代了。”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她,这东西可能还“值钱”。
但我说不出口。
我怕我的话,会玷污了这份失而复得的沉重。
“徐奶奶,您打算……怎么处理它?”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轻轻地抚摸着地契,就像在抚摸亲人的脸。
“收起来,好好收着。等我将来走了,就把它跟我爷爷的骨灰放在一起。”
我沉默了。
这个结局,充满了历史的温情和无奈。
但它公平吗?
许家人的善良和认命,不应该成为他们被剥夺一切的理由。
而那个霸占了房子、发了大财的远房亲戚,和现在靠着这栋房子日进斗金的刘总,他们又凭什么心安理得?
一股邪火,在我心里烧了起来。
我不是圣人。
但我他妈的看不惯。
“徐奶奶,”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事儿,或许没那么简单。”
徐奶奶疑惑地看着我。
“这张地契,可能……还有用。”
我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
从现在的物权法,到关于历史遗留房产的一些特殊判例。我大学四年啃的那些故纸堆,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我承认,我说的很多东西,都带着不确定性。胜算,可能连三成都不到。
但我看到,徐奶奶原本黯淡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
那是一种夹杂着怀疑、渴望和恐惧的复杂光芒。
“孩子……你的意思是……我们还能把房子要回来?”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要回来,很难。”我实话实说,“现在的业主是合法购买。我们没有胜算。但是,我们可以要一个‘说法’。”
“说法?”
“对。我们可以证明,这栋房子的第一笔交易,是非法的。是侵占。那么,基于这个非法交易之后的所有权转移,在法理上,就存在瑕疵。我们打不赢官司,但我们可以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观澜府’这栋漂亮的老房子背后,有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看着她:“您……敢吗?”
这是一个残酷的问题。
对于一个只想安度晚年的老人来说,去对抗一个有钱有势的地产商,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需要巨大的勇气。
徐奶奶沉默了。
她看着墙上那张黑白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可怕的了。”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变得异常坚定,“我只是不想让我爷爷,死不瞑目。”
走出徐奶奶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领了一道圣旨的钦差。
前路漫漫,对手强大,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给王胖子打电话。
“你小子想通了?准备找姓刘的要多少?”
“钱的事儿先放一边。胖子,你认识媒体的人吗?”
王胖子在那头愣了半天:“我操,你小子玩真的啊?你疯了?”
“我没疯。”我说,“我就是觉得,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王胖子沉默了。
“行。”过了半晌,他吐出一个字,“我有个表哥,在市电视台当个小编导。我帮你问问。不过你可想好了,这事儿一旦捅出去,就没回头路了。”
“我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上了发条一样。
我白天泡在市档案馆,查阅了大量关于民国时期土地交易的档案,寻找法律漏洞。
我晚上回到书店,整理材料,把许家的故事写成了一篇详尽的文档。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时间点,我都反复核对。
徐奶奶也把她家里所有能找到的老照片、信件,都交给了我。
其中一封信,是许伯渊写给妻子的。
信里写道:“吾妻见信如晤。青岛风雨飘摇,然吾辈读书人,当有‘为天地立心’之志。此宅,非独为一家之庇护,亦吾心中理想之雏形。待时局稍安,当携汝与孩儿归来,共赏庭前花开……”
信的落款,是民国三十七年。
一年后,他回到青le岛,房子已经没了。
我拿着那封信,手都在抖。
这不再是一场关于钱的战争。
这是一场关于尊严的战争。
王胖子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他那个表哥,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但是,电视台有纪律,要报道这种带有负面色彩的社会新闻,尤其牵扯到知名企业家,需要非常谨慎。
他们需要“猛料”。
“什么是猛料?”我问王胖to子。
“就是……你得先跟那个姓刘的接触一下。他要是态度嚣strong,或者说出什么威胁的话,这就构成新闻冲突了。光凭你这一面之词,人家播出去,要被告的。”
我明白了。
我需要去会会那个刘总。
我通过“观澜府”的公开电话,预约了他们的总经理。
我说,我手里有一件关于这栋老宅的重要物品,想跟他谈谈。
对方很客气,约我第二天下午在“观澜府”见面。
第二天,我换上了一件最干净的衬衫,把所有资料,包括地契的复印件,都装进了公文包。
我一个人,走进了那栋我只在照片里见过的老洋房。
“观澜府”内部,比照片上更奢华。
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昂贵”两个字。
一个穿着旗袍、妆容精致的经理接待了我。
她把我领进一间茶室,茶室里,一个五十岁左右,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儒雅的男人,正坐在那里泡茶。
他就是刘总。
“李先生,请坐。”他微笑着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坐了下来。
“听说,李先生有关于我这栋小楼的‘老物件’?”他一边熟练地洗茶、泡茶,一边看似随意地问。
我打开公文包,把那份我打印出来的,关于许家故事的文档,推了过去。
“刘总,在看东西之前,我想请您先看一个故事。”
刘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拿起文档,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他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看完后,他把文档放下,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很有趣的故事。李先生文笔不错,是想把它改编成剧本,找我投资吗?”
我心里一沉。
这家伙,是只老狐狸。
“刘总,这不是故事。”
我把地契的复印件,放在了文档上面。
“这是物证。”
刘总的目光,落在那张复印件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拿起复印件,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
然后,他笑了。
笑得很大声。
“哈哈哈哈……李先生,你太有意思了。拿一张几十年前的废纸,来跟我开玩笑?”
“这不是废纸。”我盯着他的眼睛,“这是龙江路七号最初的合法证明。它证明了,这栋房子的第一笔交易,是建立在侵占的基础上的。”
刘总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年轻人,我不管你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也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给你个忠告。”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
“我这栋房子,是从政府手里合法拍卖来的,手续齐全。你拿一张前朝的纸,就想来分一杯羹?你觉得可能吗?”
“我不是来分羹的。”我说,“我是来替许家,要一个说法的。”
“说法?”刘总冷笑一声,“他们想要什么说法?钱吗?可以,你开个价。我看看许家的‘说法’,值多少钱。”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仿佛他不是在谈论一个家族的屈辱史,而是在菜市场买一颗白菜。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刘总,你错了。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比如说?”
“尊严。”
刘总又笑了,这次是嘲笑。
“尊p严?年轻人,你太天真了。在这个社会,钱就是尊严。没钱,你跟我谈尊嚴?你配吗?”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这样吧,我也不跟你废话。你这个东西,有点意思,但对我来说,就是个小麻烦。我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五个手指。
“五十万。你把这张纸的原件给我,然后忘了今天这事。你那什么许家的后人,也让他们闭嘴。五十万,够你这种年轻人奋斗好几年了。”
我看着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
我突然觉得,王胖子说的对。
跟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我也站了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刘总,我也给你个忠告。”
“哦?”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毛。
“第一,我不是来要钱的。第二,许家的故事,你最好认真看看。第三……”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明天早上,记得看新闻。”
说完,我没再理会他错愕的表情,拿起公文包,转身就走。
走出“观澜府”的大门,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王胖子表哥的电话。
“陈导,我刚从刘总那里出来。他出五十万,让我闭嘴。”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兴奋的吸气声。
“录音了吗?”
“录了。”我按下了手机上一个不起眼的APP。
“好!太好了!李风,你等着,这事儿,成了!”
那天晚上,我和王胖子,还有徐奶奶的儿子和孙子,聚在了我的小书店里。
徐奶奶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被他们劝着留在了家里。
她的儿子,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叫徐建国。孙子叫徐浩,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跟我差不多大。
他们一开始,对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救世主”,是抱着怀疑态度的。
但当我把所有的资料,以及和刘总的谈话录音放给他们听后,他们的眼睛都红了。
“他……他怎么能这么说话!”徐建国气得浑身发抖。
徐浩则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欺人太甚!”
“叔叔,徐浩,你们别激动。”我安抚他们,“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正式‘开战’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很有能量的对手。我们必须团结,而且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徐建国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小李,我们都听你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就剩一把子力气了。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第二天一早,王胖子表哥的能量,就显现了出来。
市电视台的早间新闻,用整整五分钟的时间,报道了“观澜府百年老宅背后的产权疑云”。
节目里,匿名的“知情人李先生”讲述了发现地契的经过。
徐奶奶以半遮面的形式,在镜头前流着泪,讲述了家族的历史。
那张泛黄的地契,和许伯渊先生那封“为天地立心”的家书,被高清特写。
最后,是我提供的那段录音。
刘总那句“钱就是尊严,你配吗”,被清晰地播了出来。
节目一播出,整个城市都炸了。
“观澜府”是本市的地标之一,刘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一个“为富不仁、巧取豪夺”的帽子,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我的手机,从早上开始就没停过。
有各大媒体的采访电话,有表示支持的陌生人,当然,也有一些匿名的威胁短信。
王胖子的烧烤店,生意都顾不上了,专门给我当起了“新闻发言人”。
徐浩则利用他的专业,把我们所有的资料,整理成了帖子和短视频,发布到了各大网络平台。
百年地契
观澜府黑历史
钱是不是唯一的尊严
一个个话题,迅速冲上热搜。
舆论,像一场风暴,向刘总和他的“观澜府”席卷而去。
刘总显然没料到,我这个他眼里的“小麻烦”,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他很快做出了反应。
他的公司发表了一份措辞强硬的声明。
声明里说,他们是通过合法途径购得房产,手续齐全。对于“李某”等人利用一张“前朝废纸”进行的敲诈勒索和恶意诽谤,他们将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同时,网上开始出现大量“水军”。
说我们是想钱想疯了,是现代版的“农夫与蛇”。
说许家自己没本事守住家产,现在看房子值钱了就眼红。
一时间,网上吵成了一锅粥。
“风子,这孙子开始反扑了!”王胖子拿着手机,气得直骂。
我倒很平静。
“意料之中。他要是不反抗,那就不是刘总了。”
“那我们怎么办?”徐浩有些着急。
“别急。”我看着他,“网络上的口水仗,打不赢。我们要做的是,拿出更硬的证据,让他的‘合法手续’,变得不那么‘合法’。”
“更硬的证据?”
我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了桌上的一堆旧档案。
“刘总说,他的房子是从政府手里合法拍卖来的。那我们就去查一查,当年政府,是怎么从那个卷款私逃的‘远房亲戚’手里,把房子收回来的。”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
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档案浩如烟海,很多都已经模糊不清。
我拉着徐浩,一头扎进了市档案馆的故纸堆里。
我们没日没夜地翻阅着那些发黄的卷宗,寻找着任何与“龙江路七号”相关的蛛丝马迹。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一无所获。
徐浩有些泄气了。
“哥,会不会……根本就查不到?”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坚持一下。魔鬼,都藏在细节里。”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一份毫不起眼的房产变更登记表里,发现了一个名字。
“刘文海”。
这个名字,是当年那栋房子的“代管人”。
我立刻让徐浩去查。
很快,徐浩查到了一个惊人的信息。
刘文海,是刘总的亲叔叔。
我的脑子里,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
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当年,许家把房子托付给远房亲戚。
时局动荡,亲戚把房子 illegally 卖掉,卷款跑路。
买房的人,因为交易不合法,也拿不到正式的房契。
解放后,房子被政府作为“无主房产”代管。而这个代管人,就是刘总的叔叔,刘文海。
刘文海利用职务之便,在后续的产权改革中,用极低的价格,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看似合法的操作,把这栋房子,慢慢变成了刘家的私产。
最后,再由刘总出面,通过一次“左手倒右手”的所谓“公开拍卖”,彻底洗白。
这他妈的,是一场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侵占!
“我操!”王胖子听完我的分析,直接跳了起来,“这简直就是一部家族犯罪史啊!”
“现在,我们有‘猛料’了。”我看着手里的资料,眼神冰冷。
这一次,我们没有找电视台。
我们选择了直接向纪委和市国土资源局,进行实名举报。
我们把所有的证据链,包括刘文hai和刘总的亲属关系证明,以及当年那些有问题的操作档案复印件,全部递交了上去。
一颗重磅炸弹,被我们投了出去。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刘总那边,也彻底安静了下来。网上的水军,一夜之间消失了。
“观澜府”也以“内部装修”为名,暂停营业。
我知道,他开始害怕了。
这种安静,比任何叫嚣都更让人紧张。
那段时间,我几乎不敢让我和徐家人单独出门。王胖子甚至把他店里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派来,轮流在我书店门口“看场子”。
终于,半个月后,我们等来了消息。
市里成立了联合调查组,正式对“龙江路七号”的历史产权问题,以及相关人员可能存在的违法违规行为,展开调查。
刘总和他的叔叔刘文hai,都被带走问话。
消息传来的那天,徐奶奶亲自来到我的书店。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我的手,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我知道,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赢了一半。
最终的调查结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触目惊心。
刘文海利用职务之便,侵吞、倒卖的房产,远不止“龙江路七号”一处。
这是一个隐藏了几十年的巨大贪腐案。
刘总的公司,也因为涉嫌非法洗钱、偷税漏税等问题,被彻底查封。
父债子偿,叔债侄还。刘家两代人靠着巧取豪夺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轰然倒塌。
至于“龙江路七号”,调查组给出了最终的认定:
当年的第一笔交易无效,后续所有基于此交易的产权变更,均为无效。
但是,考虑到历史的复杂性,以及国家关于土地的现行法规,房子不可能直接判还给许家。
最终,经过多方协调,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由市政府出面,对“龙zong江路七号”进行重新估价,然后由市财政,对许家后人进行一次性的历史遗留问题补偿。
补偿的金额,是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数字。
虽然远不及那栋房子的市场价,但足以让徐奶奶一家,彻底摆脫窘迫的生活,安享晚年。
拿到补偿款的那天,徐建国和徐浩,非要拉着我去银行。
他们要分一半给我。
我拒绝了。
“叔叔,徐浩,这钱我不能要。”我看着他们,“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钱。”
“那不行!”徐建国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第一次跟我红了脸,“小李,没有你,我们家这辈子都翻不了身!这钱你必须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王胖子也在旁边帮腔:“风子,你就拿着吧!你他妈的为了这事儿,店都快黄了!你当你是圣人啊,不用吃饭啊?”
我笑了。
我看着他们真诚的脸,心里很暖。
“这样吧。”我说,“我不要钱。但我想跟你们提个条件。”
“你说!别说一个,十个都行!”
“我想用这笔钱的一部分,成立一个‘城市记忆基金’。”
“城市记忆基金?”他们都愣住了。
“对。”我点点头,“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像许家一样,在历史长河中遗失了记忆、遗失了尊严的家庭。去寻找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去打捞那些快要沉没的故事。我那个小破书店,就作为基金会的办公室。”
我看着他们:“我一个人,做不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徐建国和徐浩沉默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敬佩。
“哥,”徐浩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大学学的法律,还没找到工作。我……我给你当助理,不要工资!”
徐建国也重重地点了点头:“小李,你是个干大事的人。叔叔没文化,但叔叔支持你!这钱,就按你说的办!”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观澜府”被政府收回,经过重新修缮,变成了一座“青岛城市发展历史陈列馆”。
馆里最显眼的位置,陈列着那张泛黄的《土地所有权状》,和许伯渊先生的那封家书。
旁边,是许家三代人的故事。
开馆那天,徐奶奶坐着轮椅,在家人的陪伴下,回到了这个她离开了几十年的家。
她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我的“观海书店”,也鸟枪换炮。
王胖子带头投资,拉了几个赞助,把隔壁的店铺也盘了下来,打通了。
书店的名字没变,但门口多了一块牌子:
“青岛城市记忆基金会”。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每天整理旧书,接待着形形色色的人。
不同的是,现在来找我的,不光是买书的,还有很多带着自家老物件、老故事,前来求助的人。
徐浩成了我的得力干将,我们一起,开启了一个又一个“寻宝”故事。
有成功,也有失败。
但我们都没觉得累。
有时候,王胖子会提着啤酒和烤串,在深夜来到我的书店。
他看着我忙碌的身影,总会感叹一句:
“风子,我以前觉得你就是个读书人。现在我才明白,你小子,是真牛逼。”
我笑着骂他一句“滚蛋”,然后跟他碰杯。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无数个角落里,还有很多像那张地契一样的“宝贝”,在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被发现,被看见,被赋予新的意义。
而我,李风,一个收破烂的旧书店老板,就是那个打捞故事的人。
这感觉,比拥有一个亿,要爽多了。
来源:风过晨为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