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镇上,头一个“万元户”是我们邻村的,靠贩猪。第二个,是我们厂长的亲戚,在南方倒腾电子表。
那年是1988年。
空气里都是钱的味道,又腥又甜。
我们镇上,头一个“万元户”是我们邻村的,靠贩猪。第二个,是我们厂长的亲戚,在南方倒腾电子表。
消息传回来,像是往平静的池塘里扔了块滚油的烙铁,整个镇子都“滋啦”一声,冒起了烟。
我在镇上的纺织厂当学徒,每个月工资三十七块五。
师傅们总说,小李,好好干,熬几年转正了,就是铁饭碗。
我看着手里沾满油污的棉纱,再看看自己那双灰指甲的手,觉得这个铁饭碗,我可能一辈子都啃不动。
我叫李文军,那年二十岁,心里长满了草。
我不想啃铁饭碗,我想吃肉。
我爹让我安分点,我娘天天念叨着给我攒钱娶媳妇。
我说,娶媳-妇不得花钱?拿啥娶?就这三十七块五?
我娘就不说话了,只是叹气。
那阵子,我像头被拴在磨盘上的驴,一圈一圈地转,眼睛却是红的,看着外面的世界。
直到我表哥王勇回来。
王勇比我大五岁,出去闯了两年,每次回来都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次,他穿着锃亮的皮鞋,夹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手腕上戴着一块金灿灿的“梅花”表,虽然我知道是假的。
他一进门,就把皮包“啪”地往桌上一放,掏出“红塔山”,给我们家一人散了一圈。
我爹捏着烟,没舍得抽,别在耳朵上。
“叔,婶儿,文军,我这次回来,是带好事来的。”王勇翘着二郎腿,派头十足。
他说他在南方做大生意,叫什么“连锁经营”,是美国传过来的最新模式。
“啥叫连锁经营?”我爹问。
“就是,我卖东西给你,你再卖给别人,别人再卖给别人,跟锁链子一样,一环扣一环。最后,最上头的人,就躺着数钱。”
王-勇说得唾沫横飞,眼睛里放着光。
他说他现在已经是个“主任”了,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一个月光分红就好几百。
几百!
我和我爹娘都倒吸一口凉气。那是我快一年的工资。
“文军,你脑子活,不能一辈子窝在厂里。跟我去,哥保证你,半年,不,三个月,你就能把本钱挣回来!一年,你就是万元户!”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彻底点着了。
我娘犹豫:“那……那得多少本钱?”
“不多,”王勇伸出三根手指,“三千块钱,买一套产品,拿到经营权,就能开始发展你自己的下线了。”
三千块。
我们家全部的积蓄,也就三千出头。那是我爹娘一分一分攒下来,准备给我盖房娶媳妇的。
我爹当场就黑了脸:“胡闹!那是你的血汗钱吗?”
王勇不急,笑着给我使了个眼色,把我拉到门外。
“文军,你信不信哥?”
我看着他油光锃亮的脸,和他那双似乎能看穿我心思的眼睛,我犹豫了。
“你想想,三千块,放在家里能下崽儿吗?跟我去,一年就能翻十倍!到时候你开着小汽车回来,谁还敢小看你?”
小汽车。
这个词像个钻头,在我脑子里疯狂地钻。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一边是爹娘的血汗钱,一边是王勇描述的金光大道。
第二天,我趁我爹娘下地,撬开了家里那个旧木箱的锁。
我拿着那三千块钱,手一直在抖。
钱被我用布一层一层包好,缝在内裤里。
我给我爹娘留了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爹,娘,我跟哥去挣大钱了,等我回来。
我甚至不敢写“表哥”,我怕他们去找王勇家闹。
就这样,我跟着王勇,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了两天两夜。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厕所的骚味。
我紧紧地护着我裤裆里的钱,感觉那里揣着的不是钱,是我的命,是我的未来。
王勇一路上都在给我“上课”。
他讲那些“成功人士”的故事,谁谁谁,原来是个农民,现在是“大经理”,买了楼,娶了漂亮老婆。
谁谁谁,原来是个下岗工人,现在手底下管着上百号人,天天山珍海味。
故事一个比一个玄乎,但我听得热血沸腾。
我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传奇。
火车终于到了站。
我以为会是深圳或者广州那样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结果,王勇带着我七拐八拐,坐了半天的公交车,到了一个城乡结合部。
到处是灰扑扑的握手楼,地上流着脏水,空气里有股海鲜的腥气和垃圾的馊味。
“哥,咱们这是……?”我心里有点打鼓。
“公司总部就在这儿,闹中取静。”王勇面不改色。
他带我进了一栋居民楼,上了五楼。
门一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脚臭味,汗酸味,还有一股剩饭剩菜捂坏了的味道。
屋里很暗,客厅里黑压压地挤了十几个人,都盘腿坐在地上。
看见王勇进来,那十几个人“呼啦”一下全站起来,九十度鞠躬,齐声高喊:
“王主任好!”
那阵仗,把我吓了一跳。
王勇很受用地点点头,指着我说:“这是我表弟,李文军,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人了。”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眼神里透着一种狂热和……饥饿。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狼群盯上的羊。
当天晚上,我就睡在客厅的地铺上。
十几个人,男男女女,就那么挤在一起。
翻个身都能碰到别人的腿。
我整夜没睡着,听着周围的呼噜声、磨牙声,还有人说梦话,喊着“我要成功”。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们就被人叫醒了。
不是正常的叫醒,是被人用拍巴掌和唱歌的方式。
一个自称“管家”的中年妇女,领着我们唱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歌,歌词大都是“相信自己,创造奇迹”之类的。
然后是“早课”。
一个被称为“张导”的男人,四十多岁,瘦高个,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西装,站在一张小板凳上,开始给我们讲课。
他讲的,还是那些一夜暴富的故事。
他讲得慷慨激昂,手舞足蹈,下面的人听得如痴如醉,时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想不想成功?”张导声嘶力竭地问。
“想!”十几个人吼得楼板都在震。
“想不想开宝马,住别墅?”
“想!”
我被夹在中间,看着这群疯魔的人,后背一阵阵发凉。
我悄悄对旁边的王勇说:“哥,这……这是干啥啊?”
王勇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别说话,好好听,好好学!这叫统一思想,凝聚力!”
吃早饭的时候,我彻底傻了。
一大盆水煮白菜,上面飘着几点油星子。
一盆米饭,看着发黄,不知道是陈米还是糙米。
十几个人围着盆,狼吞虎咽。
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昨天王勇还跟我说,他们这里天天大鱼大肉。
“哥,这就是你说的山珍海味?”我忍不住问。
王勇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这是对我们的考验!你懂不懂?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看张导,以前在老家也是大老板,现在不也跟我们一起吃这个?这叫忆苦思甜!”
我看着张导把白菜汤喝得底朝天,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我觉得我的脑子不够用了。
就在那天上午,我第一次见到了她。
“早课”结束,大家散开,各自找地方看书,其实看的都是一些成功学的小册子。
我坐在角落里,心里乱糟糟的。
一个女孩从里屋走出来,端着一个盆,要去洗衣服。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很瘦,脸色有些苍白。
但她的眼睛很亮,很静,和这里所有人的狂热都不一样。
她路过我身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就那一眼,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
我后来知道,她叫林晓燕。
下午,王勇和张导找我“谈心”。
在一个小房间里,他们俩一左一右地坐着,表情严肃。
“文军,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张导问。
“……挣钱。”
“对!挣大钱!”张导一拍大腿,“但是,要挣钱,首先要投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然后,就是一套我听了无数遍的说辞。
最后,王-勇开口了:“文军,把钱拿出来吧。办了手续,买了产品,你就是正式的业务员了。哥带你挣大钱。”
我捂着我的裤裆,那里还藏着我们家全部的希望。
我犹豫了。
“哥,我……我再想想。”
张导的脸沉了下来:“想什么?你还信不过你哥?我们这里这么多人,都是傻子吗?”
王勇也急了:“文军,你磨叽什么!钱放在你身上能下崽儿啊?你不投,就没资格留在这儿!你现在就买票回家,当我没你这个弟!”
回家?
我怎么回去?
我拿什么脸回去见我爹娘?
我想到我爹那张失望的脸,想到我娘的眼泪,想到村里人的指指点点。
我不能回去。
我一咬牙,把心一横,跟着王勇去了厕所。
我从内裤里,掏出了那个被汗浸得发潮的布包。
三千块钱,点清,交到了张导手上。
张导接过钱,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拍着我的肩膀:“好样的!文军,有魄力!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大家庭的一员了!你的成功之路,正式开启!”
我拿到了一套“产品”。
一个印着外国老头头像的破盒子,里面是几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化妆品,连个生产日期都没有。
这就是我用我们家全部家当换来的东西。
那一刻,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感觉自己不是踏上了金光大道,而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交了钱,我的“待遇”也变了。
我被没收了身份证和身上剩下的一点零钱。
美其名曰,“公司统一保管,防止新人乱花钱,影响学习。”
我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黑户”。
每天的生活就是三件事:上课,吃饭,睡觉。
上课就是听张导他们吹牛,喊口号。
吃饭就是水煮白菜土豆。
睡觉就是十几个人挤地铺。
我开始被要求“发展下线”。
就是给家里、给朋友写信,打电话,骗他们也来“投资”。
他们给了我一套“话术模板”。
信里要说自己在这里过得怎么怎么好,公司怎么怎么正规,领导怎么怎么器重自己,已经挣了多少多少钱。
还要编一些谎话,比如家里谁生病了,急需用钱,让家里再寄钱过来。
我拿着笔,对着信纸,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我的手在抖。
让我骗谁?骗我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爹娘?骗我那些在工厂里一个月挣几十块钱的工友?
我做不到。
“管家”那个中年妇女,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小李啊,你怎么还不写信?你看人家小王,上个月就发展了两个,提成拿了好几百呢!”
“不想挣钱了?不想成功了?你爹妈还等着你衣锦还乡呢!”
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那天晚上,我躲在厕所里,哭了。
我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像个娘们一样,蹲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我后悔了。
我恨王勇,更恨我自己。
我怎么就那么傻,那么贪。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厕所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我赶紧擦干眼泪,打开门。
是林晓燕。
她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子,递给我。
“喝点水吧。”她的声音很轻。
我接过缸子,水是温的。
她看着我红肿的眼睛,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你……也是被骗来的?”我哑着嗓子问。
她点点头。
“我是被我一个高中同学骗来的。她说带我来南方找工作。”
她比我早来一个月。
“别写信。”她突然说,“千万别写。写了,你就真陷进去了。”
我愣住了。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这种话的人。
“那……那怎么办?”
“熬着,找机会。”她看着我,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总会有机会的。”
她说完,就拿着空盆子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了一点光。
从那天起,我和林晓燕之间,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上课的时候,当所有人都跟着张导狂热地喊口号时,我们会不经意地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同样的清醒和嘲讽。
吃饭的时候,她会把自己碗里偶尔出现的几片肉,悄悄拨到我碗里。
我也会在洗碗的时候,故意多花点时间,让她能多休息一会儿。
有一次,我发烧了,浑身烫得像火炭,躺在地铺上动弹不得。
“管家”过来看了一眼,骂骂咧咧地说我装病,想偷懒。
是林晓燕,用自己的毛巾,蘸着凉水,一遍一遍地给我敷额头。
半夜,她偷偷塞给我两片白色的药片。
“我藏起来的感冒药,你快吃了。”
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她瘦削的脸,心里又酸又暖。
“谢谢你。”
“别客气,”她说,“在这里,我们只能靠自己。”
通过断断续续的交谈,我慢慢了解了她的情况。
她家在北方一个省会城市,父母都是老师,她刚考上大学,还没去报道,就被同学骗来了。
她比我冷静,也比我聪明。
她告诉我,她一直在观察。
观察这里每个“领导”的作息规律,观察这栋楼的出口,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里像个监狱。”她说,“但只要是监狱,就一定有漏洞。”
她的话,让我熄灭的心,又重新燃起了火苗。
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浑浑噩噩,我也开始留心观察。
我们所在的这个窝点,等级森严。
最底层是我们这些刚被骗来的“新人”,被称为“业务员”。
往上是“主任”,比如我表哥王勇。他们负责骗人,管着几个“业务员”。
再往上是“经理”,然后是“大经理”,比如那个张导。
我们这些“业务员”是不能随便出门的。
每次出门,都必须有“主任”级别的人带着,而且是几个人一起。
买菜,倒垃圾,都有人跟着。
我们的身份证和钱,都在张导手里。
想跑,比登天还难。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小伙子,实在受不了了,半夜想从窗户爬出去。
结果被发现了。
张导带着几个“主任”,把那个小伙子拖到客厅,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拳打脚踢。
那个小伙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
张导指着他,厉声对我们说:“谁再敢有二心,这就是下场!”
所有人都吓得噤若寒蝉。
我看着趴在地上的那个身影,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天晚上,林晓燕悄悄凑到我身边。
“你看到了?”她问。
我点点头,牙齿都在打颤。
“害怕吗?”
“怕。”
“怕就对了。”她说,“但是,我们不能像他那么蠢。”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发现了一个地方。”
她说,厨房的后面,有一个很小的窗户,是用来排油烟的。
窗户外面,是一根很粗的下水管道。
“我量过了,那个窗户,我能钻出去。你比我壮,肯定也行。”
“顺着管道,可以爬到二楼的平台。从平台跳下去,不高,下面是垃圾堆,很软。”
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
“可是……厨房晚上是锁门的。”我说。
“钥匙在‘管家’身上。”林晓燕说,“她睡觉很死,而且钥匙就挂在裤腰上。”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们脑子里慢慢成形。
我们决定,等一个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月底,是“公司”发“工资”的日子。
当然,不是真的发钱,而是宣布这个月谁的“业绩”好,谁升了“主任”。
那天晚上,张导破天荒地让厨房加了两个菜,还买了几瓶劣质的白酒。
所有“领导”都喝得醉醺醺的。
连那个“管家”,也喝得满脸通红,早早地就回房间睡死了。
就是今天。
我和林晓燕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绝。
后半夜,所有人都睡熟了。
整个屋子里都是浓重的酒气和鼾声。
我按照计划,悄悄地爬起来,猫着腰,溜到“管家”的房门口。
门没锁。
我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推开门。
“管家”睡得像头死猪,鼾声如雷。
我借着月光,看到她裤腰上挂着的那一串钥匙。
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我伸出手,指尖刚刚碰到钥匙,它们就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哗啦”声。
我的魂都快吓飞了。
幸好,“管家”只是翻了个身,继续打鼾。
我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钥匙,一点一点地,把它从裤腰上摘了下来。
成功了!
我拿着钥匙,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溜回客厅。
林晓燕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冲我点点头。
我们俩,像两只壁虎,贴着墙根,溜进了厨房。
我用颤抖的手,试了好几次,才把厨房的门锁打开。
林晓燕先爬上灶台,去开那个小窗户。
窗户很久没开,锈住了。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插销拔开。
“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们俩都僵住了,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还好,没人醒。
“我先下。”林晓燕低声说。
她个子小,很轻松就从窗户钻了出去,抓住了外面的下水管。
“快!”她催促我。
我也赶紧爬上灶台,学着她的样子,往外钻。
我比她高大,钻出去的时候,肩膀被卡住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用力一挣。
“嘶啦”一声,我胳膊被窗框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不敢叫,咬着牙,忍着痛,总算钻了出去。
外面是冰冷的风,吹得我一个激灵。
我们俩一上一下,抓着冰冷的下水管,一点一点地往下挪。
管子很滑,上面全是油污。
我的手心全是汗,好几次都差点滑下去。
每往下一点,我的心就往下沉一点。
终于,脚踩到了二楼的平台。
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腿都软了。
平台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散发着恶臭。
“跳!”林晓燕说。
她先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了垃圾堆上。
我也跟着跳了下去。
脚下软绵绵的,一股酸臭味直冲鼻腔。
但那一刻,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香的味道。
自由的味道。
我们俩从垃圾堆里爬出来,顾不上满身的污秽,撒腿就跑。
我们不敢走大路,专挑那些没有灯的黑巷子钻。
身后,那栋囚禁了我们几十天的居民楼,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趴在黑暗里。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肺都快炸了,腿像灌了铅一样。
直到我们看见远处大路上有出租车经过的灯光,才敢停下来。
我们俩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们……逃出来了。”我喃喃地说。
“嗯。”林晓-燕也喘着气,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得这么灿烂。
月光下,她的脸上沾着黑色的污迹,但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她说,“去火车站。”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看我们俩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样子,一脸嫌弃。
“去火车站。”我说。
“你们有钱吗?”司机警惕地问。
钱。
我们俩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林晓燕却很镇定。
她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个小小的银锁片。
那应该是她从小戴到大的东西。
“师傅,我们遇到抢劫了,钱和证件都没了。这个,先押你这儿,到了火车站,我们想办法给你钱。”
司机将信将疑地接过那个银锁片,掂了掂,总算发动了车。
到了火车站,天已经蒙蒙亮了。
火车站广场上,人来人往。
看着这些行色匆匆的正常人,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怎么办?我们没钱买票。”我急了。
“找警察。”林晓燕说。
我们找到了火车站的执勤民警。
把我们的遭遇说了一遍。
警察听完,看着我们俩狼狈的样子,将信将疑。
但还是带我们回了派出所,做了笔录。
他们联系了当地的派出所,去我们说的地方核实。
我们在派出所里,喝到了热水,吃到了热腾腾的包子。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包子。
中午的时候,消息传回来了。
那个窝点,人去楼空。
我们逃走后,他们连夜就跑了。
警察说,这种事很难抓,他们流动性太强。
最后,警察给我们开了证明,还联系了火车站,给我们换了两张回家的慢车票。
因为我们俩不是一个方向的。
我的票是往北,回山东。
她的票是往东,去江苏,她大学所在的城市。
临走前,警察把那个银锁片还给了林晓燕。
我们俩站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等着各自的列车。
我的车先来。
“我要走了。”我说。
“嗯。”她点点头。
“谢谢你。”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没有你,我可能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你也帮了我。”她笑了笑,“我们是战友。”
“我能……给你写信吗?”我鼓起勇气问,“等你到了学校。”
“好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我那张皱巴巴的乘车证明背面,写下了一个地址。
是江苏一所大学的名字,和她的名字。
“林晓燕。”我念了一遍,把这个名字刻在心里。
火车的汽笛响了。
“我该上车了。”
“保重。”她说。
我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我看到她还站在站台上,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单薄。
火车缓缓开动。
我冲她用力地挥手。
她也冲我挥了挥手。
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捏着那张写着她地址的纸,心里空落落的,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短暂的分别。
我以为,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可我没想到,那一次站台上的挥手,竟然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回到家,我瘦了二十斤,像变了个人。
我爹看到我的第一眼,没骂我,直接一巴掌扇了过来。
我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
我娘抱着我,哭得喘不上气。
我跪在他们面前,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我爹听完,一句话没说,蹲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旱烟。
第二天,他把家里唯一一头准备过年卖钱的猪,给卖了。
然后出去借了一圈钱,把欠王勇家的,连本带利,都还了。
他说,我们李家,不占这种昧良心的便宜。
从那以后,我们家和王勇家,就断了来往。
我重新回到了纺织厂。
厂里的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
说我出去发财没发成,灰溜溜地回来了。
说我被人骗了,是个傻子。
我一概不理。
和那个地狱般的地方比起来,这些流言蜚语,根本不算什么。
我开始给林晓燕写信。
第一封信,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告诉她我到家了,告诉她我爸妈没怎么怪我,告诉她我又回厂里上班了。
我问她,在大学里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
我问她,有没有再遇到什么困难。
最后,我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谢谢你。
我把信寄出去,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我每天都去镇上的邮局问,有没有我的信。
邮递员大叔都认识我了。
“小李,又来等信啊?你对象啊?”
我红着脸,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算我的什么人。
是恩人,是战友,还是……我心里不敢想的那个人。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回信。
我又写了第二封。
这次,我写了我在厂里的事,写了我们镇上发生的新鲜事。
我还说,等我攒够了钱,我想去江苏看看,看看她的大学是什么样子。
信寄出去,依然石沉大海。
我不死心。
我又写了第三封,第四封……
每一封信,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一片没有回声的深渊。
我开始慌了。
是不是地址写错了?
我拿出那张乘车证明,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但我对着那个地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没有错。
是不是她没收到?
还是……她不想回我的信?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心就像被揪住了一样疼。
为什么?
是因为我只是一个纺织厂的工人,而她是一个大学生吗?
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我不信。
我不信那个在最黑暗的时候,递给我一杯水,塞给我两片药,拉着我一起逃出生天的女孩,会是那么现实的人。
那年冬天,厂里效益不好,放了长假。
我揣着我那几个月攒下的一百多块钱,再次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这一次,我的目的地,是江苏,是她所在的那个城市。
我一定要找到她,当面问个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
我心里又害怕,又充满了期待。
到了那个城市,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所大学。
大学的门很气派,比我们镇政府的大门还气派。
我看着那些穿着干净、朝气蓬-勃的大学生进进出出,心里有些自卑。
我穿着我最好的一件蓝色卡其中山装,脚上的解放鞋,在干净的水泥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我鼓起勇气,跟门卫大叔打听。
“师傅,我找个人,叫林晓燕,是你们学校的学生。”
门卫大叔看了我一眼:“哪个系的?哪一届的?”
我傻眼了。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她考上了大学,其他的,一概不知。
“我……我不知道。她是今年的新生。”
“新生多了去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大叔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只能在学校门口,傻等。
从早上,等到中午,又等到天黑。
我看着一波一波的学生从我面前走过,眼睛都看花了。
没有一个,是她。
第二天,我换了个法子。
我去了学校的教务处。
我说我是林晓燕的表哥,家里有急事找她,但是把她的联系方式弄丢了。
教务处的老师人很好,帮我查了。
她翻着一本厚厚的名册,翻了很久。
最后,她抬起头,对我说:“我们学校今年的新生里,没有叫林晓燕的。”
“不可能!”我急了,“她亲口跟我说的,她考上了你们学校!”
“小同志,你别急。”老师说,“会不会是同名同姓,或者你记错学校了?”
我呆住了。
怎么会?
那张纸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个学校的名字。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心底冒了出来。
难道,从一开始,她就在骗我?
她给我的地址,是假的?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不想和我再有任何联系吗?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大学。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了两天。
我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翻来覆去地看。
那上面的字迹,娟秀,有力。
我怎么也无法把这字迹,和一个骗子联系在一起。
我不甘心。
我又去了那个城市的邮局,想查我寄出的那些信。
工作人员告诉我,如果是地址错误,信件会被退回原址。
可是,我一封退信都没有收到。
那就说明,地址是对的,信,也被投递了。
那为什么,没有回音?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身上的钱,快花光了。
我只能买了回家的车票。
坐在回去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片茫然。
林晓燕,你到底在哪儿?
你为什么要骗我?
还是说,你出了什么事?
回到家之后,我大病了一场。
我再也没有写信。
我把那张乘-车证明,和那个虚假的地址,一起锁在了一个小木盒里。
我把对她的所有念想,也都锁了进去。
生活,还要继续。
几年后,经人介绍,我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婆。
她是我们邻村的,一个本分、善良的女人。
我们结婚,生子。
我从纺织厂辞了职,用我爹妈给的钱,和我老婆的嫁妆,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
日子不富裕,但很安稳。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
那个叫林晓燕的女孩,和那段不堪的往事,会永远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直到九十年代末的一天。
那天,我在店里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法制节目,讲的是一个特大传销组织的覆灭。
看着电视上那些熟悉的场景,那些疯狂的人群,那些被解救出来后,麻木又悔恨的脸。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节目最后,采访了一个当年的受害者。
一个中年男人,对着镜头,讲述他当年的经历。
他说,他当年被骗进去后,一心想跑,但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帮助了他。
那个女孩,帮他偷了钥匙,掩护他逃了出去。
但是,就在他们逃到火车站的时候,那个女孩,为了引开追过来的传销人员,主动跑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成功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而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说,他后来去找过她,但是她留下的地址是假的。
他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
他说,那个女孩叫林晓燕。
他说,他这辈子,都欠她一条命。
电视里,那个中年男人,泣不成声。
电视外,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老婆吓坏了,问我怎么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电视,不停地发抖。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她没有骗我!
她给我的地址是真的,给那个男人的地址是假的!
她不是不想联系我,她是不能!
在那个混乱的火车站,在我们分别之后,她为了救另一个人,把自己,重新投进了地狱。
她被抓回去了。
被抓回去,会是什么下场?
我不敢想。
那个被拳打脚踢的小伙子,那一幕,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冲进房间,找出那个尘封已久的小木盒。
我打开它,拿出那张早已泛黄的纸条。
“林晓燕”。
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这个名字。
我这个傻子!
我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我竟然怀疑她,我竟然以为她看不起我,我竟然就那么放弃了!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从那天起,我开始发了疯一样地寻找她。
我根据电视节目里提供的线索,给那个电视台写信,给那个法制栏目写信。
我想联系到那个接受采访的中年男人。
我想知道,他知道的,关于林晓燕的一切。
信,寄出去,还是没有回音。
也许是我的信,淹没在了无数的观众来信里。
也许是节目组,出于对当事人的保护,不能透露他的信息。
我又开始往那个江苏的大学写信。
这一次,我不再只是询问一个叫林晓燕的新生。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写了下来。
我写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一起逃出来的。
我写她在火车站,为了救别人,又被抓了回去。
我请求学校,帮我查一查,在1988年前后,有没有一个叫林晓燕的考生,被他们录取,但最终没有来报到。
这一次,我收到了回信。
是学校招生办的一位老教师,亲手写的回信。
信上说,他们查了当年的档案。
1988年,他们学校,确实录取了一个叫林晓燕的女生。
是北方那个省的理科状元。
但是,她一直没有来学校报到。
学校也曾派人去她家了解情况,但她家里人说,她在高考结束后,就跟着同学去南方旅游,然后就失踪了。
他们报了警,也登了寻人启事,但一直杳无音信。
她的父母,因为思念女儿,身体一直不好,几年后就相继去世了。
信的最后,那位老师写道:
“李先生,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一切。她是一个英雄。我们为学校曾有过这样一位学生而骄傲。如果她还活着,她一定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不成样子。
理科状元。
失踪。
父母双亡。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她不是不来报到,她是来不了了。
她不是没有家人,是她的家人,已经等不到她了。
而我,那个被她救了的人,却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娶妻生子,甚至还曾因为没有收到回信而怨恨过她。
我算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对着那个小木盒,哭得像个孩子。
我对不起她。
我欠她的,又何止是一句谢谢。
我欠她一个本该灿烂的人生。
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没有停止过寻找。
互联网时代来了,我学会了上网。
我在各种寻人网站,各种论坛,发帖子。
我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个故事。
那个1988年的夏天,那个叫林晓燕的女孩。
有很多人联系我。
有的是骗子。
有的是同样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我们互相安慰,互相取暖。
但没有一个,是她。
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去。
我的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我的小卖部,变成了小超市。
我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毕业,工作,结了婚。
他总说,爸,你这辈子,心里是不是藏着事儿啊?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有些事,只能藏在心里,一辈子。
去年,我老伴走了。
儿子想接我去城里住,我没同意。
我还是守着这个小镇,守着这个小超市。
有时候,下午没什么人,我就会搬个马扎,坐在门口,晒太阳。
晒着晒着,我就会想起1988年。
想起那个黑暗、潮湿、充满着汗臭和绝望的房间。
想起那个瘦弱的,脸色苍白,但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孩。
她递给我那杯温水时的样子。
她把感冒药塞到我手里时的样子。
她拉着我,在黑暗的巷子里狂奔时的样子。
还有最后,在站台上,她冲我挥手告别的样子。
她才二十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本该有最光明的前途。
如果,那天在火车站,被引开追兵的人是我。
如果,被抓回去的人是我。
那她现在,会是什么样?
她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科学家?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
她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爱她的丈夫,有可爱的孩子。
她会像我一样,在某个午后,晒着太阳,安详地回忆往事吗?
没有如果。
我知道,我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也知道,我这辈子,都还不清欠她的债了。
我能做的,就是好好地活着。
替她,看看这个她没来得及好好看的世界。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已经被摩挲得看不出形状的银锁片。
那是很多年前,我特意去打的。
和她在出租车上,押给司机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把它攥在手心,仿佛还能感受到,三十多年前,那个夜晚的冰冷,和她手心的温度。
林晓燕。
如果真的有来生。
我希望你,生在一个没有欺骗,没有黑暗的年代。
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你那本该灿烂的一生。
而我,如果还能遇到你。
我只想,当面对你说一句。
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来源:情浓月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