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揣着我妈卖了家里最后两头猪,又跟亲戚东拼西凑借来的八百块钱,登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1999年,我十九岁。
我们村唯一去过广东的二叔,叼着烟,眯着眼,指着南边。
“那里,遍地是黄金。”
我信了。
我揣着我妈卖了家里最后两头猪,又跟亲戚东拼西凑借来的八百块钱,登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那是我身上全部的家当,也是我们全家未来一年的指望。
火车哐当哐当,三天两夜。
车厢里挤得像一罐沙丁鱼,空气中混合着汗臭、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我把装着钱的内裤口袋缝了又缝,手几乎全程都插在裤兜里,死死摁住那个地方。
我不敢睡。
我瞪大眼睛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山峦和陌生的城市轮廓,心里一遍遍地描摹着二叔口中的“黄金遍地”。
电子厂,流水线,每个月八百,甚至一千。
这个数字,像一团火,在我胸口烧。
终于,广播里传来那句含混不清却又无比清晰的“广州站,到了”。
人潮像开了闸的洪水,推着我涌出车厢。
一股湿热的、带着腥气的风猛地灌进我的鼻腔。
这就是广州。
高楼,望不到顶。
车,流得像河。
人,多得像蚂蚁。
我站在车站广场上,攥着一个写着地址的纸条,彻底懵了。
纸条是二叔给的,说是一个同乡开的职介所,靠谱。
我像一只没头苍蝇,在广场上转了半个钟头,问了七八个人,才大概摸清了方向。
就在我低头辨认路牌的时候,一个人撞了我一下。
“哎,兄弟,小心点。”
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扶住了我。
他笑得很和善。
“找工作?”
我愣愣地点头。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纸条,“去职介所啊?嗨,那都是骗人的,收了钱不办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厂,现在直招,电子厂,包吃包住,一个月底薪八百,加班另算。”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看你也是个老实孩子,跟我走,直接带你去面试。”
我看着他干净的衬衫,亮得能反光的皮鞋,还有那副看起来就很有学问的眼镜。
心里那点疑虑,瞬间就没了。
这不就是城里人的样子吗?
比我那破破烂爛的纸条,靠谱多了。
“谢谢大哥!”我激动得差点鞠躬。
他摆摆手,笑着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走,我带你去。”
我跟着他,穿过几条马路,拐进一个巷子。
巷子很深,两边的楼房挤得密不透风,阳光都漏不下来。
最后,他在一栋看起来很破旧的居民楼前停下。
“我们厂的临时招聘点,厂区在郊外,先在这里办手续。”他解释道。
我没多想,跟着他上了二楼。
二楼的一个房间里,坐着一个女人,桌上摆着“XX电子厂人事部”的牌子。
“小张,又带新人来了?”女人头也不抬地说。
“是啊,王姐,这是小陈,刚下火车,老实孩子。”姓张的男人把我往前一推。
王姐抬起头,打量了我一眼,眼神很职业。
“身份证带了吗?”
我赶紧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来。
她看了一眼,点点头,“嗯,年龄够了。我们厂呢,是大厂,福利待遇都好,但是要求也严。先要交三百块钱的押金,防止你们干两天就跑路。干满三个月,全额退还。”
三百。
我心里抽了一下,那差不多是我一半的钱了。
我有点犹豫。
姓张的男人看出来了,拍着我肩膀说:“兄弟,这都是正规流程。你想想,厂里给你提供吃住,发工服,万一你跑了,厂里不就亏了?这钱最后还不是退给你。”
我想了想,也是。
我咬咬牙,从内裤口袋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一百块。
那钱带着我的体温。
王姐接过去,用手指弹了弹,然后开了张收据给我。
“行,再去隔壁体检,交五十块体检费。”
我又交了五十。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用听诊器在我胸口随便听了听,又看了看我的手,说“合格”。
前后不到一分钟。
然后,我又被带回王姐那里。
“体检合格了。现在去领工服,两套,一百块钱工本费。”
我又掏出了一百。
我的心在滴血。
八百块,现在只剩下三百五了。
“好了,手续都办完了。”王令姐把一堆单子整理好,“你先在这里等一下,下午五点,有厂车统一过来接你们去宿舍。”
姓张的男人也笑着跟我说:“兄弟,恭喜你啊。我去车站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你安心等着。”
他们都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握着那一叠收据,心里既忐忑,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工作,总算是找到了。
虽然花了不少钱,但只要能进厂,一个月就能赚回来。
我坐在椅子上,等着。
从中午,等到下午。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我不敢离开。
我怕厂车来了,找不到我。
太阳慢慢西斜,光线从窗户照进来,把房间里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
五点了。
没有车来。
五点半。
还是没有人。
六点。
天色开始暗了。
我心里开始发慌。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巷子里空空荡荡。
我跑回房间,拿起桌上的牌子,“XX电子厂人事部”。
我突然觉得这几个字,特别刺眼。
我冲到隔壁的体检室。
里面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那件白大褂,被扔在墙角。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我疯了一样冲下楼。
楼下,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大爷在摇着蒲扇。
“大爷,楼上招工的人呢?”我声音都在抖。
大爷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走了啊,中午就走了。”
“他们不是说下午有厂车来接吗?”
“厂车?什么厂车?”大爷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那帮人,租了两个钟头的房子,每个月都来这么一两回。次次都有你这样的小年轻被骗。”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炸了。
骗子。
他们是骗子。
我被骗了。
四百五十块钱。
没了。
我冲出巷子,像个疯子一样在马路上乱跑。
我想找到那个姓张的男人,那个王姐。
但广州这么大,人海茫茫,我去哪里找?
天,彻底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来,五光十色,那么好看。
却又那么冰冷。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身上的钱,只剩下三百五十块。
我不敢住旅店。
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蚊子把我咬得浑身是包。
后半夜,我终于忍不住,抱着膝盖,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不敢哭出声。
我怕别人听见,觉得我没用。
第二天,我揣着剩下的钱,又去了火车站。
我想,那里人多,机会也多。
或许能碰到一份真正的工作。
我在车站广场上,像个幽魂一样,逛了一天。
饿了,就去买个最便宜的馒头,一块钱两个。
渴了,就去车站的开水房接点水喝。
每当有穿着体面的人朝我走来,我都会下意识地躲开。
我怕了。
第三天,我身上的钱,只剩下不到三百块。
我开始恐慌。
这钱花完了,我就得睡大街,就得饿死。
我看到有人在捡别人扔掉的矿泉水瓶子。
我也学着他们,弯下腰,去垃圾桶里翻。
我的脸,烧得通红。
我,一个读过高中的人,来广州是想进电子厂,赚大钱的。
不是来捡垃圾的。
可我的肚子,不允许我想那么多。
一个瓶子,一毛钱。
我捡了一下午,捡了三十多个瓶子,卖了三块二毛钱。
我拿着那几张又脏又皱的毛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晚上,我依旧睡在公园。
一个流浪汉想抢我的包。
我死死护住,那是我的全部家当。
他没抢走,但我的胳膊被划了一道口子。
血,流了出来。
我看着伤口,突然觉得,活着,的难。
第五天,我身上的钱,彻底花光了。
最后一个馒头,在昨天晚上就吃完了。
我饿得头晕眼花,胃里像有把刀在搅。
我蹲在车站广场的角落,看着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只有我,像被世界抛弃了。
绝望,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我想家了。
我想我妈做的热汤面。
我想我爸那张虽然严厉但充满关心的脸。
我甚至想,死了算了。
就在我饿得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一双鞋停在了我的面前。
一双很旧的解放鞋,鞋面上沾着泥点。
其中一只鞋的脚后跟,磨损得特别厉害。
我顺着鞋子,往上看。
是一个男人。
大概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像干裂的土地。
他的背有点驼,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最显眼的,是他的腿。
他的左腿,比右腿要短一截,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
“饿了?”他问,声音沙哑。
我没力气回答,只是看着他。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馒头。
还是热的。
我盯着那个馒头,喉咙动了动。
我没有接。
我怕,这又是一个圈套。
他看出了我的警惕,自己掰了一半,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
“没毒。”他说。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接过那剩下的一半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太香了。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馒头。
我一边吃,一边哭。
他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吃完,他才又开口。
“钱,被骗光了?”
我点点头,哭得更凶了。
“想回家?”
我摇头。
我没脸回去。
我拿着全家的希望出来,现在却成了这副鬼样子。
我怎么回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肩上的蛇皮袋换了个手。
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是塑料瓶子碰撞的声音。
他也是捡瓶子的。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孩子,跟我走。”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瘸了的腿,和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我不知道他是谁,要去哪里。
但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丝光。
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嗯。”
我跟着他,一瘸一拐地走。
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
他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但我没有问。
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没什么可以再被骗的了。
他叫老李。
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他带着我,穿过繁华的街道,拐进了一条又一条的城中村小巷。
那些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
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像蜘蛛网。
两边是握手楼,墙壁上长满了青苔,晾晒的衣服滴着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变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这就是广州的另一面。
是我在火车站广场上,完全看不到的景象。
最后,他在一栋楼的楼梯口停下。
那楼梯,又黑又陡。
“到了。”
他家在一楼,一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单间。
大概只有七八平米。
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用砖头垫着。
墙角堆满了蛇皮袋,里面全是压扁的瓶子和硬纸板。
整个房间,唯一的电器,是一盏十五瓦的灯泡。
这就是他的家。
“坐吧。”他指了指床上。
我局促地坐下。
他放下蛇皮袋,从一个铁皮柜里,拿出一个搪瓷碗,给我倒了碗水。
水是凉的。
“以后,你就住这儿。”他说。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睡床,我睡地上。”他一边说,一边从床底拖出一卷破旧的被褥。
“不行,大叔,这怎么行!”我赶紧站起来。
“让你睡就睡,哪那么多废话。”他瞪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凶。
但我不怕。
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闻着被子上淡淡的汗味和阳光的味道。
楼道里,传来邻居的吵架声、小孩的哭闹声、电视机的声音。
很吵。
但我睡得特别安稳。
这是我来广州以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李就起来了。
他走路动静很轻,但还是把我吵醒了。
我睁开眼,看到他正在把蛇手里的蛇皮袋一个个往外搬。
“大叔,我帮你。”我翻身下床。
“不用,你再睡会儿。”
“我不困了。”
我抢过一个蛇皮袋,很沉。
我们把所有的“货”都搬到了巷子口。
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已经等在那里。
一个收废品的人,正在用杆秤称重。
“老李,今天收获不错啊。”
“还行。”
塑料瓶,一斤五毛。
硬纸板,一斤三毛。
最后,收废品的人数了数一堆零钱,递给老李。
“一共,二十七块五。”
老李接过钱,仔细地数了两遍。
然后,他从里面抽出两张一块的,递给我。
“拿着,去买早饭。”
我看着那两块钱,手没动。
“大...叔,我不能要你的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他又瞪我,“快去,买三个馒头,一碗豆浆。”
我拗不过他,只好接过钱。
巷子口的早点摊,热气腾腾。
我买了三个白面馒头,一碗豆浆,一共一块八。
我把找回来的两毛钱,和馒头豆浆一起递给老李。
他接过一个馒头,喝了一口豆浆。
“吃吧。”
我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
真香。
“吃完了,跟我去‘上班’。”老李说。
“上班?”
“对,上班。”
我们的“上班”工具,是一个破旧的板车,两个轮子大小都不一样,拉起来嘎吱作响。
还有两个大蛇皮袋,两根用来扒拉垃圾的铁钩子。
老李给了我一副手套,手套上全是洞。
“走。”
我们就这样,拉着板车,走进了广州的晨光里。
我们的“工作区域”,是几条繁华的商业街。
老李告诉我,这里,是“富矿区”。
“写字楼里那些白领,喝完的饮料瓶,随手就扔。还有那些商场,每天都有大量的包装纸箱。”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光。
我学着他的样子,用铁钩子,在一个个垃圾桶里翻找。
一开始,我很不适应。
垃圾桶里什么都有,剩饭、果皮,有时候还有更恶心的东西。
那股馊味,熏得我直想吐。
每当有路人经过,我都会下意识地把头埋得很低。
我觉得丢人。
我甚至不敢看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穿着干净衣服的年轻人。
我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老李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一脚踹在板车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你觉得丢人?”他盯着我。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我们靠自己的手吃饭,不偷不抢,有什么好丢人的?”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些穿得人模狗样,把你钱骗光的人,他们丢不丢人?”
“你现在,是想饿死,还是想活下去?”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哑口无言。
是啊。
我还想活下去。
“想活下去,就把腰给我弯下去!”老李吼道。
那天,我把腰弯了下去。
我不再躲闪路人的目光。
我把手伸进最脏最臭的垃圾桶。
当我从一堆烂菜叶里,扒拉出一个完整的可乐瓶时,我心里甚至有了一丝喜悦。
中午,我们就在路边,吃早上剩下的那个馒头。
老李又去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我们一人一半。
“干我们这行,有规矩。”老李一边喝水,一边教我。
“哪个地盘是谁的,不能乱抢。垃圾桶不能翻得太乱,不然环卫工会骂娘。”
“看到同行,点个头,别跟见了仇人似的。”
“最重要的一条,”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手是脏的,但我们赚的钱,必须是干净的。”
我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
我们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晚上天黑。
拉着满满一车“战利品”回到那个小巷。
巷子口的废品站老板看到我们,笑了。
“老李,带徒弟了啊?今天收获翻倍啊。”
那天,我们卖了四十三块钱。
老李把钱摊在桌子上,仔细地数。
然后,他把钱分成两堆。
一堆多,一堆少。
他把多的那堆,推到我面前。
“拿着。”
我愣住了。
那堆钱,大概有三十块。
“大叔,这不行!我怎么能拿大头?”
“你年轻,力气大,今天大部分都是你干的。”老李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你应得的。”
我看着那堆钱。
那是我来广州后,凭自己本事赚的第一笔钱。
比我当初被骗的四百五,感觉要重得多。
我的眼眶,又热了。
“哭什么哭,没出息!”老李骂道,“有钱了,不想着吃顿好的?”
他从他的那堆钱里,又抽出十块钱。
“去,巷口那家快餐店,打两个肉菜。”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红烧肉和炒猪肝。
米饭,我吃了三大碗。
老李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很难察觉的笑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拉着板车出门。
穿梭在广州的大街小巷。
我知道了哪个写字楼下的垃圾桶,在周一下午会有很多咖啡杯。
我知道了哪个居民区的大妈,会把攒好的报纸和纸箱留给我们。
我知道了怎么用最快的速度,把一个易拉罐踩扁。
我的手上,长老了茧。
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
我看起来,越来越不像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毛头小子。
我和老李的话不多。
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沉默地干活。
但我们的默契,越来越好。
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是要我从左边包抄,还是去守住另一个垃圾桶。
晚上回到家,数钱,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
每天三十、四十,多的时候能有五十。
除去吃饭和房租,我们居然还能攒下一些钱。
我把我的那份钱,小心地装在一个铁盒子里,藏在床底下。
每攒够一百块,我就觉得离我的梦想,又近了一点。
虽然,我的梦想已经从“进电子厂”,变成了“攒够钱,回家”。
不,或许是,“攒够钱,和老李一起,换一辆三轮车”。
我开始了解老李。
他很少提自己的过去。
我只知道,他不是广东本地人,也是从外地来的。
那条腿,是在一个工地上,被掉下来的钢筋砸断的。
老板跑了,没拿到一分钱赔偿。
老婆也跟人跑了。
他就这样,一个人,一条瘸腿,在广州捡了十几年的垃圾。
“恨吗?”有一次我问他。
他正低头修着我们那吱嘎作响的板车轮子。
他头也没抬。
“恨有什么用?恨能当饭吃?”
他顿了顿,又说。
“人啊,得认命。但认命,不是让你躺在地上等死。是让你认清自己有几斤几两,然后,用你这几斤几两,去拼命。”
我似懂非懂。
但我知道,老李就是这么活的。
有一次,下暴雨。
我们被困在一个商场的屋檐下。
雨大得像天漏了。
我们的板车上,盖着一层塑料布,但纸箱还是湿了大半。
“妈的,今天白干了。”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湿了的纸箱,不值钱。
老李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雨幕。
雨小了点后,他拉起板车。
“走。”
“去哪儿?都湿了。”
“去下一个地方。”
他的背影,在雨中,显得特别固执。
我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不沮丧,他只是没时间沮丧。
生活推着他,必须一直往前走。
我也拉着板车的一头,跟了上去。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冷冰冰的。
但我的心,是热的。
在城中村的日子,也并非全是辛苦。
巷子里的邻居,大多和我们一样,是外来务工的。
开小卖部的王婶,每次看到我们,都会多给一个塑料袋。
在工厂上班的小夫妻,会把他们不要的旧家电留给我们。
我们之间,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守望相助。
我们是这个繁华都市的底色,是那些高楼大厦看不见的根系。
我们活得像野草,但我们努力地活着。
我开始给家里写信。
我不敢说我在捡垃圾。
我说我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物流公司,管仓库。
我说我很好,老板很器重我,每个月能赚一千多。
我还从我攒的钱里,拿出两百块,寄了回去。
我能想象到,我妈收到信和钱的时候,会有多高兴。
写信的时候,我的脸是烫的。
老李看到了。
“觉得撒谎,心里难受?”
我点点头。
“那就早点混出个人样,让你说的话,变成真的。”他说。
我把这句话,也刻在了心里。
转机,发生在一个夏天。
那天,我们照常在一个高档小区附近“扫荡”。
我看到一个垃圾桶旁边,扔着一个看起来还很新的电风扇。
我跑过去,检查了一下。
只是电源线断了。
“大叔,你看这个!”我兴奋地喊老李。
老李过来,看了看。
“能修。”他笃定地说。
我不知道,老李还会修电器。
那天晚上,我们收工早。
在昏暗的灯光下,老李拿出他珍藏的一套工具,一把小螺丝刀,一把钳子,一卷电工胶布。
他熟练地剪开电线,剥出铜丝,重新接好,再用胶布缠上。
插上电。
风扇,嗡嗡地转了起来。
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大叔,你太厉害了!”我惊呆了。
老李笑了,那是他难得的笑容。
“以前在老家,学过点手艺。”
从那天起,我们的“业务范围”,扩大了。
我们不再只盯着瓶子和纸箱。
我们开始留意那些被丢弃的旧电器。
电风扇、收音机、电饭煲……
这些在别人眼里的垃圾,在老李手里,总能起死回生。
我们把修好的电器,拉到城中村的二手市场去卖。
一个修好的电风扇,能卖二十块。
一个收音机,能卖十块。
这比捡瓶子,赚得快多了。
我们的收入,开始稳定在每天七八十块,甚至上百。
我们换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
虽然还是很破,但再也不用靠人拉了。
老李买了新的工具。
我还给自己买了一本《无线电入门》。
晚上,我就着灯光,看书。
老李就在旁边,默默地拆解着一个捡来的旧VCD。
那段时间,我觉得日子充满了奔头。
我甚至觉得,二叔说得对。
广州,真的遍地是黄金。
只是,这些黄金,需要你弯下腰,用沾满泥污的手,一点一点,从垃圾堆里刨出来。
好景不长。
城中村,要拆迁了。
一纸通告,贴满了所有墙壁。
限期一个月内搬离。
巷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有的人,拿了点补偿款,准备回老家。
有的人,骂骂咧咧,不知道明天要去哪里。
我们的小房间,也在拆迁范围之内。
“大叔,我们怎么办?”我心里很慌。
我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这里,有了一点根的感觉。
现在,根要被拔掉了。
“搬。”老李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搬去哪儿?”
“总有地方住。”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
好像他早就习惯了这种颠沛流离。
拆迁,也带来了“商机”。
很多人搬家,扔掉了大量的旧家具和旧东西。
那段时间,我们的三轮车,每天都满得冒尖。
我们赚的钱,也越来越多。
我铁盒子里的钱,已经攒到了一千五百块。
比我当初带来的钱,翻了快一倍。
但我的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离搬走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们还没有找到新的住处。
附近的房租,因为拆迁,都涨了价。
我们看中的一个单间,比现在这个还小,租金却要贵一倍。
那天晚上,我们卖完最后一车废品,天已经全黑了。
废品站老板告诉我们,这是他最后一天收货了,明天他也关门走人了。
我们骑着三轮车,在空荡荡的街上。
我心里空落落的。
突然,老李把车停在了一个路口。
不远处,是一家银行的ATM取款间。
24小时亮着灯。
“今晚,睡这儿吧。”老李指了指那个玻璃房子。
我愣住了。
“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能遮风挡雨,还亮堂。”
我们把三轮车锁在外面,走进了那个狭小的空间。
后半夜,有保安来驱赶我们。
老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塞给保安。
保安没再说什么,走了。
我躺在冰凉的地砖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夜没睡。
我来广州,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
不是为了睡ATM机。
我看着旁边的老李,他蜷缩着身体,那条瘸腿,显得更弯了。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冲动。
我想带他走。
离开这个地方。
“大叔。”我轻声叫他。
“嗯?”他没睡着。
“我们……回老家吧。”
我说的,是我的老家,湖南。
“我攒了一千五百块,加上你的,够我们路费了。回到我们那,虽然穷点,但至少有地方住,有口饭吃。我年轻,有力气,我能养活你。”
我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老李沉默了。
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你个瓜娃子。”他突然骂了一句。
“我在这儿,待了快二十年了。”
“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哪儿也不去。”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啊,他在这里二十年了。
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根,都在这里。
虽然这根,一直被拔起,又一直重新扎下。
第二天,我们又开始找房子。
我们把范围,扩大到了更远的郊区。
终于,在一个更偏僻、更破败的城中村,我们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房租,依旧很贵。
但我们别无选择。
搬家的那天,我们把所有的家当,都装在了三轮车上。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几件破衣服,一床被褥,老李的那套工具,和我那本《无线电入门》。
我们离开了那个我们生活了将近一年的巷子。
我回头看了一眼。
推土机,已经开了进去。
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变成了一堆瓦砾。
新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新的地盘,有新的“老大”。
我们因为抢了一个纸箱,和人打了一架。
老李为了护着我,胳膊被划伤了。
我们的生意,也差了很多。
这里的人,没有市中心那么“大方”。
垃圾桶里,也翻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们的收入,锐减。
有时候,一天下来,连二十块钱都赚不到。
我开始动摇。
我不止一次地想,要不算了,回家吧。
但看到老李那条瘸腿,和他那张从不抱怨的脸,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走了,他怎么办?
真正的危机,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我们正在一个垃圾中转站翻找。
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管理人员,冲过来,要没收我们的三轮车。
“这里不准捡垃圾!你们这些收破烂的,影响市容!”
我们跟他理论。
争执中,他推了老李一把。
老李本来就站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的头,磕在了一块石头上。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当时就疯了。
我冲上去,和那个人扭打在一起。
最后,我们被带到了派出所。
老李,被送去了医院。
我在派出所待了一天一夜。
出来的时候,一个民警给了我一张单子。
是医院的缴费单。
检查费、治疗费、住院费……
一共,两千三百块。
我看着那个数字,手都在抖。
我们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才不到两千块。
我去医院看老李。
他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
他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
“车呢?”
“车……被扣了。”
他闭上了眼睛,没再说话。
我知道,那辆三轮车,是他的命。
我把我们所有的钱,都交了住院费。
还差三百多块。
医生说,必须尽快交齐,不然就要停药。
我跑遍了所有我认识的人。
巷子里的小店老板,以前的邻居……
但大家都是底层挣扎的人,谁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走投无路了。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上。
我闻着消毒水的味道,心里一片冰冷。
我恨。
我恨那个推倒老李的人。
我恨这个冷漠的城市。
我更恨我自己的无能。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走廊那头走过来。
是那个把我骗光了钱的,姓张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名牌,胳膊上挎着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正要去高级病房。
他没有看到我。
我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
就是他!
就是这个王八蛋!
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我看到他进了一间VIP病房。
我看到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了医生。
我看到他出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着里面的一沓钱。
一个邪恶的念头,在我心里疯长。
抢了他。
把我的钱抢回来。
把老李的救命钱抢回来。
我的心,怦怦狂跳。
我跟着他,一直跟到医院的停车场。
天很黑。
停车场里没什么人。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从旁边捡起一块砖头,紧紧地握在手里。
只要他一上车,我就冲上去,砸烂他的车窗,抢走他的钱包。
他拉开车门。
我的脚,已经抬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老李的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们的手是脏的,但我们赚的钱,必须是干净的。”
我握着砖头的手,僵住了。
如果我今天抢了。
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我以后,还怎么有脸,站在老李面前?
我以后,还怎么挺直腰杆做人?
我手里的砖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姓张的男人被声音惊动,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我躲在柱子后面,大气不敢出。
他没发现什么,上车,发动,开走了。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我没有变成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但老李的医药费,怎么办?
我回到医院,看着病床上的老李。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走到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我家的电话。
是我妈接的。
“喂?”
“妈,是我。”我的声音,一下子就哽咽了。
“勇啊!你怎么才来电话啊!你寄回来的钱,我们收到了!你在那边,还好吧?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被人欺负啊?”
我妈一连串的问题,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再也忍不住了。
“妈,我对不起你……”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
被骗,捡垃圾,睡公园,和老李相遇,老李受伤住院……
我一边说,一边哭得像个孩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我妈压抑的哭声。
过了很久,我爸接过了电话。
他的声音,很沉。
“还差多少钱?”
“三百……不,加上赎回三轮车,可能要一千。”
“地址给我。”
“爸,我……”
“把地址给我!”我爸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报上了医院的地址。
“等着。”
电话,挂了。
三天后,我收到了一个从老家寄来的包裹。
里面,是一千五百块钱。
还有一封信。
信是我爸写的,他的字,歪歪扭扭。
信上只有一句话。
“把人治好,一起回来。”
我拿着那叠钱,在医院的走廊上,哭得稀里哗啦。
我交了医药费。
我去派出所,交了罚款,赎回了我们的三轮车。
老李,可以出院了。
我扶着他,走出医院大门。
阳光,照在我们的身上。
“大叔,我们回家。”我说。
他看着我,没说话。
我把剩下的钱,塞到他手里。
“这是我爸寄来的,他说,让我们一起回去。”
老李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我。
他的眼眶,红了。
“你爸……是个好人。”
我们没有立刻走。
老李带着我,去了最后一个地方。
是那个砸断他腿的工地。
那里,已经盖起了高楼。
他站在楼下,看了很久很久。
“走吧。”他说。
我们骑着那辆破三轮,去了火车站。
我们把它卖给了一个收废品的,卖了八十块钱。
我们买了回湖南的火车票。
还是绿皮火车。
还是那么挤,那么吵。
但我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广州。
这个让我爱过、恨过、哭过、笑过的城市。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还会回来的。”老李突然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等攒够了钱,我们回来。”
“回来干嘛?还捡垃圾?”
“不。”老李摇摇头,“我们回来,开个废品站。”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我们自己当老板。”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所有的苦,都值了。
我被骗光了所有的钱。
但一个瘸腿的大叔,却给了我整个世界。
来源:好好恋爱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