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提着那个跟了她半辈子的棕色人造革旅行袋,袋子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发白,露出了里面的帆布底子。
我妈是在一个周二的下午走的。
她提着那个跟了她半辈子的棕色人造革旅行袋,袋子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发白,露出了里面的帆布底子。
她站在门口,没回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说:「回了。」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积了灰的地面上,没能扬起一丝尘埃。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在岁月里逐渐佝偻、缩小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合上的缝隙里。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们家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东西。
不是声音,我妈在的三天,家里其实比平时还要安静。
也不是气味,虽然她带来的樟木箱子的味道,那种混合着旧时光和阳光的、有点冲鼻子的味道,此刻正一点点散去。
被抽走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气」。
就像一锅温吞的汤,被人关了火,正在一分一秒地变凉。
陈舟,我老公,从书房里走出来。
他手里端着一个空了的咖啡杯,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表情,就是他最大的表情。
是一种紧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
他越过我,走到厨房,水龙头被拧开,哗哗的水声像是某种宣泄。
杯子被重重地放在水槽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当啷」声。
我知道,战争开始了。
或者说,一场无声的、漫长的冷战,拉开了序幕。
从我妈走的那一刻起,陈舟的脸就黑了。
不是那种暴风骤雨式的愤怒,而是一块浸了水的乌云,沉甸甸地悬在我们家上空,不打雷,不下雨,就那么压着你,让你喘不过气。
晚饭的时候,我做了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排骨在锅里「滋啦」作响,裹着晶亮的糖色,酸甜的香气拼命地往鼻子里钻。
我把菜端上桌,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他只是垂着眼,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嚼,仿佛那是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排骨,尝尝?」我试探着说。
他没抬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一声「嗯」,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冰碴儿。
他没动那盘排-骨,一筷子都没动。
那盘我花了一个多小时,从焯水到炒糖色,小心翼翼伺候出来的排骨,就那么孤零零地在餐桌中央,慢慢地凉下去,亮晶晶的糖色也变得暗淡,像蒙了一层油腻的灰。
晚上睡觉,他抱了枕头,去了书房。
我躺在空荡荡的双人床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
我们结婚五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分房睡。
我妈来的这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不明白。
我妈是个很安静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没存在感」。
她来的时候,就带了那个旧旅行袋,还有一个小小的樟木箱子,她说里面是她的一些宝贝。
她不怎么说话,也不爱看电视,就喜欢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摆弄她那个樟木箱子里的东西。
那三天,阳光很好。
冬日的太阳,没什么温度,但颜色是暖的,金灿灿地洒在阳台上,也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她就那么坐着,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针线,对着一堆旧布料,一坐就是一下午。
阳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客厅的地板上,像一幅沉默的油画。
她不麻烦我们。
吃饭的时候,我们做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挑剔。
她甚至会主动去洗碗,被我拦下来,她就局促地搓着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她和我,和陈舟,都保持着一种客气的、疏离的距离。
她就像一个来我们家暂住的、沉默的老房客。
可陈舟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家里的低气压还在持续。
陈舟早上起来,自己热了牛奶,烤了两片面包,没等我,就自己吃完上班去了。
整个过程,我们没有一句交流。
他换鞋出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都像是被特意放大了,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上。
我坐在餐桌前,看着他没动过的、我特意为他煎的荷包蛋,蛋黄还是他喜欢的溏心,边缘煎得微微焦黄。
现在,它也凉了。
跟那盘排骨一样。
跟我的心一样。
我开始仔细回想我妈在家的那三天。
有没有什么细节,是我忽略了的?
我妈来,是因为我们小区的暖气管道坏了,要停暖一个星期。
她住的老房子,没有空调,我怕她冻着,就让她来我们家住几天。
陈舟当时是同意了的。
虽然他的同意,听起来有点勉强。
「哦,行。」他就说了这两个字,然后就继续看他的文件。
我妈来的第一天,陈舟下班回来。
我妈正坐在阳台上,摆弄她那些旧布料。
陈舟换了鞋,走过来,很客气地叫了一声:「妈。」
我妈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有点拘谨。
「回来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我妈继续低头穿针引线,陈舟则走进了书房。
晚饭的时候,气氛也差不多。
我努力地找话题,说公司里的趣事,说邻居家的狗又生了一窝小狗。
我妈只是微笑着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
陈舟全程沉默,只顾着吃饭。
那种沉默,和我现在感受到的这种,还不太一样。
那时候的沉默,是客气的,疏离的。
现在的沉默,是愤怒的,冰冷的。
问题出在哪里?
是那个樟木箱子吗?
我妈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箱子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陈旧的味道就散发出来。
是樟脑丸和旧棉布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说实话,我也不太喜欢那个味道。
陈舟的鼻子很灵,他对气味特别敏感。
我们家里,永远是淡淡的柠檬香薰的味道,干净,清爽。
我妈带来的那个味道,像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我们家原有的气味秩序。
陈舟那天回来,一进门就皱了皱眉。
「什么味儿?」他问。
我有点尴尬,说:「我妈带了点旧东西过来。」
他没再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不高兴。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因为一个味道,他要跟我冷战一个星期?
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陈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继续想。
我妈那三天,几乎没出过阳台。
她好像在修复一件什么东西。
是一件毛衣,颜色很旧了,是那种灰不拉几的蓝色,上面破了好几个洞。
她就用各种颜色的毛线,一点一点地,把那些洞补上。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阳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手上,那双手,因为常年做家务,指关节有些粗大。
可此时,那双手捏着细细的绣花针,却显得异常灵巧。
针尖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我有时候会过去看她。
「妈,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笑得很温柔。
「补件旧衣服。」
「都这么破了,还补它干嘛?我给你买新的。」
「不一样。」她摇摇头,又低下头去,继续她手里的活儿,「这是个念想。」
念想?
一件破毛衣,能有什么念想?
我没再问下去。
我妈就是这样,心里藏着很多事,但从来不说。
她的爱,也像她手里的针线活儿,是沉默的,是细密的,需要你用心去感受,才能看得到纹路。
陈舟有去过阳台吗?
好像有。
第二天晚上,他去阳台收他晾在那儿的一件衬衫。
我妈当时也在。
两个人,一个在阳台这头,一个在那头。
隔着一张藤椅,一堆旧布料。
我当时在厨房洗水果,没听清他们有没有说话。
但陈舟从阳台进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
比之前更沉。
难道,他们在阳台吵架了?
可我妈那个性子,怎么可能跟人吵架?
她连大声说话都不会。
第三天,也就是我妈要走的那天。
早上,我妈起得很早。
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把那件补好的毛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回了樟木箱子。
箱子盖上了,那股陈旧的味道,也被锁住了。
她还熬了粥,小米粥,熬得金黄软糯。
我们三个人,吃了最后一顿沉默的早餐。
然后,她就走了。
之后,就是现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局面。
我受不了了。
这种冷暴力,比大吵一架还让人难受。
晚上,我敲响了书房的门。
「进来。」他的声音,隔着门板,听起来闷闷的。
我推门进去,他正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数据,眉头紧锁。
书房里,也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
「陈舟,我们谈谈吧。」
他没回头,眼睛还盯着屏幕。
「没什么好谈的。」
「你到底在气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就因为我妈来住了三天?她碍着你什么事了?她每天就待在阳台,话都说不上几句!」
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转动椅子,面向我。
书房的光线很暗,只开了一盏台灯。
他的脸,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里。
那双平时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碍事?」他冷笑了一声,「她不是碍事,她是让我想起了一些很讨厌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追问。
「一种感觉。」他说,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一种被彻底无视,被当成空气的感觉。」
我愣住了。
无视?
空气?
我妈什么时候无视他了?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他站起来,在小小的书房里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你是在爱里长大的,你不知道那种感觉。」
他的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里。
是,我是在爱里长大的。
我爸妈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他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我妈的爱,是沉默的,但无处不在。
是热腾腾的饭菜,是干净的衣服,是深夜里为我掖好的被角。
可陈舟不一样。
我知道他的过去。
他的父母,都是国内顶尖的物理学家。
是那种为了科研,可以牺牲一切的人。
包括他们的儿子。
陈舟从小,就是被保姆带大的。
他的家,很大,很漂亮,但永远是冷冰冰的。
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的妈妈,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永远穿着得体的套装,身上是高级香水的味道。
她会抱着最新的学术期刊,但很少抱他。
她会跟他讨论宇宙大爆炸,但从不问他今天在学校过得开不开心。
陈舟跟我说过一件事。
他五岁那年,得了肺炎,高烧不退。
保姆急得团团转,给他妈妈打电话。
他妈妈正在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国际会议。
她在电话那头,冷静地说:「送他去医院,让张医生处理。我这里走不开。」
然后,就挂了电话。
陈-舟说,他当时躺在病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在妈妈心里,他还没有一个物理公式重要。
那种被抛弃,被无视的感觉,像一根毒刺,扎根在他心里,一扎就是三十年。
「你妈妈,」陈舟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对着那堆破烂,眼里没有别人,没有这个家,甚至没有你。」
「她跟你说话了吗?她问过你工作累不累吗?她关心过这个家里除了她那堆破烂之外的任何事情吗?」
他一连串的反问,像子弹一样射向我。
我哑口无言。
因为,我妈确实没有。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个由针线和旧布料构成的,沉默的世界。
「我一看到她那个样子,」陈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脆弱,「我就想起了我妈。」
「她也是这样,坐在她的书桌前,对着一堆我看不懂的符号,一坐就是一天。」
「我小时候,就站在她书房门口,看着她。我不敢进去,不敢打扰她。我只是希望,她能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
「可她没有。一次都没有。」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原来是这样。
我妈的沉默,我妈的专注,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黑匣子。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被忽视的,不被爱的童年,像潮水一样,汹涌而出,将他淹没。
他气的,不是我妈。
他气的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小男孩。
是那个站在书房门口,渴望母爱,却永远也得不到回应的,孤独的自己。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像一块石头。
「对不起。」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但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在一点点地放松。
那天晚上,他还是睡在了书房。
我知道,有些伤口,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愈合的。
需要时间。
第四天。
也就是我妈走的第四天。
家里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陈舟早上跟我一起吃了早饭。
虽然还是没什么话,但他会帮我递一下果酱,会把掉在桌上的面包屑擦掉。
这些细微的动作,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去上班后,我开始收拾屋子。
我想把家里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把属于我妈的气息,彻底清除掉。
我换了床单,喷了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
然后,我看到了阳台角落里,那个被遗忘的,小小的樟木箱子。
我妈走得急,竟然把它落下了。
我走过去,想把它收进储藏室。
箱子不重,但很精致。
上面雕刻着细密的花纹,因为年代久远,木头的颜色变得深沉温润。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箱盖。
那股熟悉的,陈旧的味道,又一次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一堆破烂。
只有一件东西。
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蓝色的毛衣。
就是我妈那几天,一直在补的那件。
毛衣已经被洗过了,带着阳光和肥皂的混合香味,很好闻。
我把它拿出来,展开。
然后,我呆住了。
这是一件男式的毛衣。
款式很老旧,是那种几十年前流行的,高领的,很厚实的样子。
毛衣的胸口,用笨拙的针法,绣着两个字母。
「CZ」。
陈舟。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件毛衣,是陈舟的?
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件毛衣。
他的衣服,全都是我在商场里买的,剪裁合体,质地精良。
他是个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的人,绝不会穿这种又旧又土的衣服。
我把毛衣翻过来,看到了那些被我妈精心修补过的破洞。
她用了很多种颜色的毛线。
红的,黄的,绿的。
那些彩色的线条,在灰蓝色的底色上,交织成一幅幅奇怪又可爱的图案。
一个破洞,被补成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另一个破洞,被补成了一艘扬帆起航的小船。
还有一个最大的破洞,在胳膊肘的位置,被补成了一个胖乎乎的,正在微笑的太阳。
这些图案,针法稚拙,却充满了童趣和温暖。
我的目光,被毛衣领口内侧,一小块白色的布条吸引了。
那上面,用蓝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三个字。
「外婆的。」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陈舟很久以前,跟我讲过的事。
那时候,我们还在谈恋爱。
有一次,我们聊起了各自的童年。
我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穿我妈给我织的毛衣,上面有小鸭子的图案。
他听了,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告诉我,他整个童年,只有过一件,不是保姆或者商场买的,而是亲手为他做的衣服。
那是一件毛衣。
是他外婆,在他六岁生日的时候,织给他的。
他的外婆,是那个冰冷的家里,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
她会给他讲故事,会给他做他爱吃的红烧肉,会把他抱在怀里,叫他「心肝宝贝」。
可惜,他外婆在他七岁那年,就去世了。
那件毛衣,成了外婆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他说,那是一件灰蓝色的毛衣,很厚,穿在身上很暖和。
外婆的眼睛不好,但还是坚持在毛衣的胸口,给他绣上了他名字的缩写。
「CZ」。
他特别宝贝那件毛衣,就算后来穿不下了,也舍不得扔。
一直藏在他的衣柜里。
直到他上初中那年。
他妈妈,那个追求极简主义和效率的物理学家,觉得他的房间太乱了。
她请了家政,把他房间里所有她认为「没用」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
包括那件,被他藏在衣柜最深处的,小小的,灰蓝色的毛衣。
陈舟说,他当时发了疯一样,冲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去找。
可是,找不到了。
垃圾已经被运走了。
他第一次,对他妈妈发了火。
他冲她吼:「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东西扔掉!」
他妈妈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她说:「一件破衣服而已,至于吗?我给你买十件新的。」
「那不一样!」他哭着喊。
「有什么不一样?」她无法理解,「物质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不要为没有价值的东西,浪费情绪。」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他妈妈面前,流过一滴眼泪。
也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件毛-衣。
除了我。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拿着那件毛衣,冲出了家门。
我甚至都忘了换鞋,穿着拖鞋,就跑了出去。
我要去找陈舟。
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见到他。
我打车到了他的公司楼下。
正是午休时间,写字楼里人来人往。
我顾不上别人的眼光,冲进了大厅。
我给他打电话。
「喂?」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陈舟,你下来,我现在就在你公司楼下。」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显然被我吓到了。
「你下来!快点!」
我挂了电话,站在大厅中央,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毛衣,像抱着一件绝世珍宝。
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一个穿着拖鞋,头发凌乱,抱着一件旧毛衣的疯女人。
我不在乎。
很快,我看到了陈舟。
他从电梯里,快步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担忧。
「老婆?你怎么了?」他跑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胳膊,上下打量我。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把怀里的毛衣,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件毛衣上。
一开始,是疑惑。
然后,是震惊。
他看清了胸口那两个笨拙的字母。
「CZ」。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了。
他的手,伸了出来,停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
他好像想去触摸那件毛衣,又好像不敢。
他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
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周围的喧嚣,人流,仿佛都在那一刻,静止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一件失而复得的旧毛衣。
我看到,他的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那双总是深沉冷静的眼睛里,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砸在那件灰蓝色的毛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
在我面前,在人来人往的公司大厅里,哭得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找到这件毛衣的。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故事的。
后来,我打电话问她。
她在电话那头,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语气。
「哦,那个啊。」
「是你上次跟我提了一句,说陈舟小时候有件很宝贝的毛衣,被他妈扔了。」
「我就想着,他妈妈那种人,大概率不会亲自去扔垃圾。」
「我就托你舅舅,去打听了一下当年在他们家做过的那个保姆。」
「那个保姆,早就回老家了。」
「我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她。」
「她说,她当时看着那件毛衣,觉得挺好的,扔了可惜,就自己收起来了。」
「后来,她孙子穿过两年,就一直压在箱底了。」
「我去看的时候,上面全是破洞和霉点。」
「我花了五千块钱,才把那件衣服买回来。」
我听着电话,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我从来不知道,我随口一提的话,她会这么放在心上。
我从来不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甚至有点木讷的母亲,会为了女婿一件几十年前的旧衣服,去辗转千里,去求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我更不知道,她那三天,坐在阳台上,不是在打发无聊的时光。
而是在用一针一线,缝补一个男人破碎的童年。
她修复的,哪里是一件毛衣。
分明是一颗,曾经被深深伤害过的心。
我问她:「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爱,又不是拿来说的。」
是啊。
爱,不是拿来说的。
是用来做的。
陈舟的妈妈,会说很多关于爱的理论。
她会说,爱是宇宙间最强大的能量,是超越维度和时空的存在。
可她,却吝于给自己的儿子,一个最简单的拥抱。
我的妈妈,她什么都不会说。
她甚至,连一句「我爱你」都觉得别扭。
可她的爱,都藏在那一针一线里。
藏在那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里。
藏在那千里之外的,执着的寻找里。
那天,陈舟抱着那件毛衣,在大厅里哭了很久。
哭完了,他擦干眼泪,牵着我的手,回家了。
一路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回到家,他把那件毛衣,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上面那些可爱的,彩色的补丁。
那个向日葵,那个小帆船,那个微笑的太阳。
他的嘴角,也跟着,微微地向上扬起。
「老婆,」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澄澈的光,「以前,我以为,爱就是关注,是陪伴,是永无止境的言语和表达。」
「我恨我妈,因为她从来不看我。」
「我看到你妈妈的时候,我也很生气。因为她也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我们都是不存在的。」
「我觉得,那种被无视的感觉,又回来了。」
「可是,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有一种爱,它是不看你的。」
「因为,它在用心,为你做事。」
那天晚上,陈舟主动回到了卧室。
他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他说:「对不起,老婆。也替我,跟妈说声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也替我,跟妈说声,谢谢。」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头发上。
第二天,陈舟做了一个决定。
他订了两张机票。
去我妈住的那个小城。
他说,他要亲自去,把那声「对不起」和「谢谢」,当面说给我妈听。
我们是周五晚上到的。
我妈来车站接我们。
看到陈舟,她还是那副有点拘谨的样子,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舟走过去,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张开双臂,给了我妈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我妈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正式地拥抱过。
我看到,她的脸,瞬间就红了。
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
回到家,我妈给我们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我们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陈舟不停地给我妈夹菜。
「妈,您多吃点这个。」
「妈,这个对身体好。」
我妈的碗里,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一边说着「够了够了」,一边,却偷偷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吃完饭,陈舟主动去洗碗。
我妈想去帮忙,被他拦住了。
「妈,您歇着,我来。」
他站在那个小小的,有点昏暗的厨房里,挽着袖子,认真地洗着碗。
水声哗哗。
我妈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那眼神里,有欣慰,有感动,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晚上,我跟妈睡一个房间。
陈舟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们躺在床上,聊了很久。
我问她:「妈,你找到那件毛衣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她说:「脏兮兮的,还有股霉味儿。上面全是洞,比老鼠啃的还厉害。」
「那你怎么会想到,用那些彩色的线,把它补成那个样子?」
我妈笑了,那笑容,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温柔。
「陈舟那孩子,看着挺成熟的,其实心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
「心里苦的孩子,都喜欢亮堂的东西。」
「我就想着,把那些破洞,都补成亮堂堂的样子。」
「太阳,帆船,花朵。」
「希望他以后的人生,也能像这些东西一样,亮堂堂的,有希望。」
我的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陈舟心里的苦。
她知道他童年的伤。
她用她那双粗糙的手,和一颗最柔软的心,不动声色地,治愈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们准备回去了。
临走前,陈舟把我妈拉到一边,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
我只看到,我妈一直在点头,眼眶红红的。
回程的路上,我问陈舟,他跟我妈说了什么。
陈舟握着我的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说:
「我跟妈说,以后,每年冬天,都让她来我们家住。」
「我说,我们家的阳台,阳光最好。」
「我想让她,每年都来,坐在那里,给我们补补衣服。」
「补补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心上的洞。」
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暖洋洋的。
我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种爱。
有一种爱,是星辰大海,是宇宙洪荒,听起来宏大而遥远。
也有一种爱,是人间烟火,是一针一线。
它沉默,笨拙,甚至有点不合时宜。
但它,会穿越漫长的时光,会走过万水千山,来到你面前。
然后,用最温柔的方式,告诉你:
别怕,你生命里所有的破洞,我都会帮你,补成太阳的模样。
从我妈的小城回来后,我们的生活,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陈舟依然很忙,每天早出晚归。
我依然是那个,在家里等他回来,为他亮着一盏灯的妻子。
但我们之间的空气,不一样了。
以前,我们之间是爱,是尊重,是伙伴。
现在,那份爱里,多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是理解,是慈悲,是两个人,共同守护一个秘密的默契。
那个秘密,就是那件灰蓝色的毛衣。
陈舟没有把它穿在身上。
他说,他舍不得。
他把它装在一个透明的真空袋里,放在了我们衣柜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早上,他打开衣柜选衣服的时候,都能看到它。
我有时候会发现,他站在衣柜前,看着那件毛-衣,会不自觉地,笑起来。
那种笑,不是应酬时的客套,也不是看到有趣事情时的开怀。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柔软的,满足的笑。
像一个终于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们和各自父母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陈舟开始,每个星期,都主动给他妈妈打一个电话。
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我在旁边催着,提醒着。
电话的内容,还是很简短。
无非是问问身体,说说工作。
他妈妈的回答,也依然是那种,科学家式的,严谨而克制的风格。
「身体指标一切正常。」
「最近在研究一个关于量子纠缠的新课题。」
听起来,依然是那么的,不近人情。
但陈舟的语气,变了。
以前,他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敷衍的,例行公事的味道。
现在,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平和,和释然。
有一次,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对他妈妈说:
「妈,您也别太累了,注意身体。课题……是做不完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一个,略带沙哑的,迟疑的声音。
「你……也是。」
挂了电话,陈舟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
我走过去,把一杯热茶,放在他手里。
他回过神,对我笑了笑。
「你知道吗,」他说,「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说『你也是』。」
「以前,她只会说,『知道了』,或者,『嗯』。」
我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
「我以前,一直想让她改变。」他说,「我想让她变成,像别人的妈妈那样,会关心我,会嘘寒问暖。」
「我总觉得,是她错了,是她不爱我。」
「但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不是不爱我。她只是,不会用我想要的方式,来爱我。」
「她的爱,可能就在那些,我看不懂的公式里。她想为我,为这个世界,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那是她的方式。」
「我不能要求一棵松树,开出玫瑰花。对吗?」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湿润。
是啊。
我们总是习惯于,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的爱。
却忘了,每一份爱,都有它自己独特的形状和温度。
就像我妈,她的爱,是沉默的,是笨拙的。
就像陈舟的妈妈,她的爱,是理性的,是宏大的。
它们都不是世俗意义上,那种完美的母爱。
但它们,都是真的。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春天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验孕棒上,出现两条清晰的红线时,我跟陈舟,都愣住了。
然后,是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喜悦。
我们抱着对方,又哭又笑。
像两个傻子。
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是我妈。
我给她打电话,声音都在抖。
「妈,你……你要当外婆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妈?你在听吗?」
「在……在呢。」我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闺女,妈高兴。」
就这么一句话。
然后,就是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我从来没听过我妈哭。
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个,坚韧的,沉默的,像一块石头的女人。
无论家里遇到多大的困难,她都一个人扛着,从来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可现在,她却为了一个,还未出世的小生命,哭了。
我拿着电话,也跟着她一起哭。
我们母女俩,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用眼泪,分享着这份,生命延续的喜悦。
陈舟的反应,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他简直是欣喜若狂。
他把我当成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不让我做这个,不让我干那个。
家里的家务,他全包了。
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削水果,给我按摩腿。
他还买了一大堆,关于育儿和孕期保健的书,每天晚上,都要念给我听。
那副紧张又认真的样子,常常让我觉得好笑。
他甚至,开始学着,给他妈妈,分享他的生活。
他会拍下我日渐隆起的肚子,发给他妈妈。
他会告诉她,宝宝今天又踢我了,很有劲儿。
他妈妈的回应,依然很简单。
「注意营养均衡。」
「定期产检。」
但这一次,她多发了一张图片过来。
是一张,婴儿大脑发育的结构图。
下面配了一行文字:
「孕期28周,是胎儿大脑沟回形成的关键时期。可以多补充一些DHA。」
陈舟看着那张复杂的,像电路图一样的大脑结构图,笑了。
「你看,」他对我说,「这就是一个物理学家外婆的关心方式。」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也笑了。
是啊。
这就是爱。
它会用各种各样,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悄悄地,降临。
孕晚期的时候,我妈来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暖气坏了。
是陈舟,特意把她接过来的。
他说,他一个人,照顾不好我,不放心。
我妈来的时候,还是提着那个旧的旅行袋。
但这一次,她还拖了一个巨大的,崭新的行李箱。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给未出世的宝宝,准备的东西。
小小的,手工缝制的棉衣,棉裤。
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小老虎鞋。
还有一堆,用柔软的棉布,做成的尿布。
每一件,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妈,现在都用纸尿裤了,谁还用这个啊。」我笑着说。
「那个不透气,对孩子皮肤不好。」我妈很固执,「还是这个好,舒服。」
陈舟在一旁,看着那些小衣服,小鞋子,眼睛都亮了。
他拿起一双,只有他巴掌大的小老虎鞋,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
「妈,您这手艺,太厉害了。」他由衷地赞叹。
我妈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瞎做的,瞎做的。」
这一次,我妈来我们家,整个家的气场,都完全不一样了。
陈舟不再沉默。
他会主动跟我妈聊天。
聊我的孕期反应,聊宝宝的名字,聊未来的教育计划。
我妈的话,也比以前多了。
她会跟陈舟,分享她当年怀我时候的经验。
虽然很多,在陈舟这个「科学育儿派」看来,都是不科学的「土方子」。
但陈舟,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他会说:「妈,您说的这个有道理,我记下了。」
阳光好的下午,我妈还是会坐在阳台上。
但她手里,不再是那件灰蓝色的旧毛衣。
而是一堆,颜色鲜亮的毛线。
她在给我们的宝宝,织毛衣。
陈舟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
有时候,是看她织。
有时候,是给她念我从书上看到的,那些育儿知识。
阳光,洒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满头华发,却神情专注的老人。
一个,是正值壮年,却眼神温柔的男人。
那个画面,温暖得,像一幅画。
我常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们。
看着看着,就会不自觉地,笑起来。
我肚子里的小家伙,也好像能感受到这份温暖。
总是会很活泼地,在里面,拳打脚踢。
我常常在想。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如果,我妈没有来我们家住那三天。
如果,她没有带来那件旧毛衣。
如果,她没有用她那双沉默的手,缝补好那段破碎的过去。
那么,陈舟心里的那根刺,可能永远都拔不出来。
我们和父母之间的那层看不见的墙,可能永远都无法被打破。
我们这个小家,可能永远,都无法拥有现在这样,真正意义上的,温暖和圆满。
一件毛衣,改变了所有。
不。
不是毛衣。
是毛衣背后,那份沉默的,执着的,不求回报的爱。
是那份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们所有人心里的,那些阴暗的角落。
驱散了多年的,寒冷和孤单。
我的预产期,在初冬。
宝宝出生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很健康。
哭声,特别响亮。
陈舟抱着那个,皱巴巴的,红彤彤的小家伙,手足无措。
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他抱着孩子,走到我妈面前。
哽咽着说:「妈,您看,他……他多像您。」
我妈看着那个小小的婴儿,笑了。
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她说:「不像我,像你们。」
「以后,要好好爱他。」
「要把我们,没给够你们的爱,都加倍地,给他。」
陈舟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们。
窗外,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病房里,却温暖如春。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未来,还会有很多,风风雨雨。
但我们,再也不会害怕了。
因为,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爱。
学会了,去理解,那些不同形状的爱。
学会了,去拥抱,那些不完美的,但真实的家人。
更学会了,用自己的手,去缝补生命中的,每一个破洞。
把它们,都变成,太阳的模样。
宝宝满月的时候,陈舟的妈妈,从北京飞了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来我们这个家。
她还是那副样子,穿着一丝不苟的套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身上,还是那股,清冷的,高级香水的味道。
她不像是来看孙子的。
倒像是来参加一场,学术研讨会。
她抱着孩子的时候,动作很僵硬。
像是抱着一个,精密的,易碎的仪器。
她看着宝宝,仔细地端详了很久。
然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
「头型很圆,符合黄金分割比例。大脑发育,应该不错。」
我们都哭笑不得。
我妈,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两个妈妈,站在一起,画风完全不同。
一个,是来自乡野的,朴实的,沉默的。
一个,是来自云端的,优雅的,理性的。
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我一度很担心,她们会处不来。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
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和谐。
吃饭的时候,我妈不停地,给亲家母夹菜。
「亲家,你尝尝这个,这个是我们那儿的特产。」
陈舟的妈妈,会很礼貌地,吃下去。
然后,用一种,做学术报告的口吻,点评道:
「嗯,这道菜,蛋白质和维生素的配比,很合理。」
我妈听不懂,但她能感觉到,这是在夸她。
于是,她就笑得很开心。
下午,两个老人,一个坐在阳台,织毛衣。
一个坐在书房,看文献。
互不打扰。
却又,在同一个空间里,共享着一份,宁静的时光。
有一次,我看到,陈舟的妈妈,走到了阳台上。
她站在我妈身后,看她织毛-衣。
看了很久。
我妈感觉到了,回过头。
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
陈舟的妈妈,指了指我妈手里的毛线,说:
「这个颜色,在光谱里,属于暖色系。对于婴儿的视觉神经发育,有积极的刺激作用。」
我妈愣了一下,然后,憨厚地笑了。
「俺也不懂啥色系,就觉得,这个颜色,亮堂,喜庆。」
陈...舟的妈妈,竟然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像冬日里,一闪而过的阳光。
但,却是真实的。
她说:「是的,很亮堂。」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
所谓「婆媳关系」,「亲家关系」,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
关键在于,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有没有在中间,搭好一座桥。
一座,用理解和爱,搭建起来的桥。
只要桥搭好了,那么,即使是来自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也总能找到,一种方式,遥遥相望,彼此致意。
陈舟的妈妈,只待了三天,就回去了。
她说,她有一个很重要的实验,不能耽误。
临走前,她给了宝宝一个红包。
很厚。
除此之外,她还给了我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很精致的,铂金项链。
吊坠,是一个,由很多个小环,连接在一起的,复杂的,分子结构模型。
「这是多巴胺的分子结构。」她说,「它代表着,快乐和爱。」
「希望你们,永远,被它包围。」
我握着那条,冰凉的,却又寓意温暖的项链,鼻子一酸。
你看。
这就是一个科学家的,浪漫。
她不说「我爱你」。
她给你,一个爱的分子式。
送走了她,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妈,一直待到宝宝半岁,才依依不舍地,回了老家。
她说,她不习惯城市的生活。
也怕,待久了,会给我们添麻烦。
我们知道,她是怕,我们有了孩子,开销大。
想给我们,省点钱。
我们没有强留她。
因为我们知道,真正的家人,不是要捆绑在一起。
而是,无论相隔多远,心里,都永远,为对方,留着一个位置。
那个位置,永远是温暖的,柔软的。
就像那件,被陈舟,珍藏在衣柜里的,灰蓝色的毛衣。
它也许,永远不会再被穿上。
但它,会永远在那里。
提醒着我们。
爱,到底是什么模样。
它提醒我们,爱,是外婆笨拙的针脚,是母亲千里之外的寻找。
是妻子深夜里亮着的一盏灯,是丈夫笨拙的拥抱。
是亲家母一个肯定的眼神,是科学家一个严谨的分子式。
它有千万种模样。
但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
那就是,让每一个,心里有破洞的人,都能相信。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双手,会为你,织补阳光。
总有一颗心,会为你,照亮前方。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我们的儿子,已经三岁了。
他叫陈念。
思念的念。
是陈舟起的名字。
他说,希望孩子,永远都不要忘记,那些,值得思念的人和事。
小家伙,长得很像陈舟。
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但性格,却一点也不像他。
他是个小话痨,每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家里,因为他,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陈舟,也彻底,从一个,高冷的,精英男,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女儿奴」。
哦不,是「儿子奴」。
他会趴在地上,让儿子当马骑。
会用很幼稚的声音,给儿子讲故事。
会陪着儿子,看一整个下午的,挖掘机视频。
我常常看着他们父子俩,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觉得,很不真实。
那个曾经,因为一点小事,就黑着脸,跟我冷战一个星期的男人,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幻影了。
现在的他,柔软,温暖,充满了烟火气。
我知道,是儿子,治愈了他。
也是那份,被修复的,来自过去的爱,彻底,改变了他。
每年的冬天,我们都会,把我妈接过来住一段时间。
她的小樟木箱子,也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不过,箱子里,装的,不再是旧衣服。
而是,她给我们带来的,各种,家乡的特产。
自己晒的红薯干,自己做的腊肠,还有,给小陈念,做的,各种各样的小零食。
陈舟的妈妈,也会偶尔,飞过来看孙子。
她和陈念的相处模式,也很有趣。
她会很认真地,给陈念,讲解,挖掘机的杠杆原理。
会陪着陈念,用积木,搭建一个,复杂的,空间站模型。
陈念,也很喜欢这个,有点酷酷的,科学家奶奶。
他总是说:「奶奶,你好厉害啊,什么都懂!」
每当这时,陈舟的妈妈,那张总是很严肃的脸上,就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的笑意。
两个奶奶,虽然还是话不多。
但,她们会一起,坐在阳台上。
一个,织着毛衣。
一个,看着孙子。
阳光,洒在她们的身上。
那个画面,成了我们家,冬天里,最温暖的一道风景。
去年冬天,发生了一件,小事。
陈念,在幼儿园,跟小朋友打架,把新买的羽绒服,划了一个大口子。
里面的羽绒,都飞了出来。
小家伙,哭得很伤心。
因为那件羽绒服,是他最喜欢的,上面有奥特曼的图案。
我安慰他说:「没关系,妈妈再给你买一件新的。」
他还是哭,说:「我就要这一件!」
晚上,陈舟下班回来,看到了那件「阵亡」的羽绒服。
他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我发现,那件羽绒服,不见了。
我问陈舟,他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过了两天,是周末。
早上,我妈,把一件东西,放在了陈念的床头。
是那件,被划破的羽绒服。
但是,它已经被,修复了。
那个大大的口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红色的布,缝上去的,奥特曼的,能量指示灯。
那个指示灯,做得,惟妙惟肖。
甚至,比原来印在衣服上的,还要立体,还要好看。
陈念醒来,看到修复好的衣服,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他立刻穿上,在家里,跑来跑去,大喊着:
「我是宇宙超人!我的能量,是满格的!」
我看着他,开心的样子,心里,暖暖的。
我走到阳台,我妈正坐在那里,戴着老花镜,整理她的针线盒。
「妈,谢谢你。」我说。
我妈抬起头,笑了笑。
「一件小事。」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我把脸,贴在她那,因为岁月,而不再挺直的背上。
「妈,你知道吗。」
「你才是我们家的,宇宙超人。」
「你把我们所有人的,能量,都补满了。」
我妈的身子,僵了一下。
然后,她伸出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她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她都听懂了。
那天晚上,陈舟,把那件,珍藏了很久的,灰蓝色的毛衣,拿了出来。
他把它,递给了陈念。
「儿子,这是外婆,送给爸爸的,第一件礼物。」
「现在,爸爸把它,送给你。」
陈念,好奇地,接过那件,对他来说,还很大的毛衣。
他用小手指,戳了戳上面,那个,微笑的太阳。
「爸爸,这个,真好看。」
陈舟,把他,抱在怀里。
「是啊。」
「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
「因为,它里面,藏着,爱。」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
雪花,轻轻地,落在窗户上。
像一封封,来自天空的,洁白的信。
信上,什么都没写。
但,我们都读懂了。
它在说:
你看,这个世界,虽然会有寒冷,会有破洞。
但,总有一种爱,会像这冬日的暖阳,会像这手中的针线。
它会,悄无声息地,为你,抵御严寒。
为你,缝补所有,遗憾。
然后,让你的生命,重新变得,温暖,而完整。
亮堂堂的,像一个,微笑的,太阳。
来源:命如薄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