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年纪,说老不算老,说年轻,身上哪儿哪儿都开始跟你闹意见了。
我叫赵淑芬,今年五十六。
这个年纪,说老不算老,说年轻,身上哪儿哪儿都开始跟你闹意见了。
天刚擦黑,我把最后一口小米粥喝完,碗在手里攥了半天,不想去洗。
屋里太静了。
静得能听见墙上那只老掉牙的石英钟,咔哒,咔哒,像个得了肺病的老头在喘气。
我住的这套两室一厅,是当年和老林单位分的房子。老林走了快十年了,这屋子好像也跟着他一起老了,墙皮有点泛黄,家具的边角都磨得露出了木头本色。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了两下,屏幕亮了。
是女儿林薇发来的视频通话。
我赶紧放下碗,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划开接听。
屏幕上先是晃动的天花板,然后是我外孙女那张肉嘟嘟的小脸,啃着自己的拳头,口水糊了一脸。
“妈。”
女儿的声音从画外传来,带着点疲惫。
“哎,薇薇。”我把脸凑近了点,想看清外孙女,“恬恬又长大了哈,看这小胳膊,一节一节的,跟莲藕似的。”
“可不是,沉死了。”林薇终于露了脸,头发随便挽着,眼底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妈你吃饭没?”
“吃了吃了,刚吃完。”
“吃的什么?”她随口问。
“小米粥,热了中午的馒头。”
那边沉默了一下。
我赶紧补充道:“还拌了个黄瓜,挺好的。”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别总凑合,对自己好点。可一个人,开火做三菜一汤,吃给谁看呢?最后还不是得吃好几顿剩饭。
“妈,你……”林薇好像要说什么,被孩子一声尖叫打断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她手忙脚乱地去哄孩子,“不哭了不哭了,妈妈在呢。”
我看着屏幕里那片混乱,心里有点发空。
“行了,你先忙吧,看孩子要紧。”我主动说。
“嗯,妈,那……我过两天再给你打。”
“好,好。”
视频挂断,屋里又恢复了那种要把人吞掉的安静。
我拿起那个没洗的碗,走到厨房。
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冰凉刺骨,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女儿嫁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南方城市,一年也就春节能回来一趟。外孙女我只在刚出生时抱过,之后就全是在这块小小的屏幕里看她长大。
有时候我觉得,我养了个女儿,就像放了一只风筝,线在我手里攥了二十多年,一撒手,她就飘去了天边,连影子都快看不见了。
儿子林强就在本地,离我这儿开车也就二十分钟。
可我感觉,他比他姐离我还远。
正想着,门锁响了。
是林强。他有我这儿的钥匙。
“妈,我回来了。”
人没进来,声儿先进来了,带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疲惫。
我赶紧擦干手,迎出去。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吃饭没?”
林强三十岁的人了,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头发乱糟糟的,T恤皱巴巴的,眼里的红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
“没呢,饿死了。”他一屁股陷进沙发里,把脚翹到茶几上,自顾自地打开了电视。
“那你等着,我给你下碗面。”
“多卧两个鸡蛋啊。”他头也不回地吩咐。
我“哎”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橱柜里还有一把挂面,冰箱里鸡蛋倒是常备着。
听着厨房外电视机里传来的喧闹声,我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好像被填上了一点。
又好像,更空了。
面下好了,两个溏心荷包蛋卧在上面,我还切了点葱花,滴了几滴香油。
“强子,面好了,过来吃。”
他“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直到那集动画片放完广告,才懒洋洋地挪过来。
呼噜呼噜,两大口就下去了半碗。
“还是我妈做的面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说。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狼吞lún虎咽的样子,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满足。
这大概就是当妈的贱骨头吧。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他吃完最后一口面,把汤都喝了个精光,碗往前一推,打了个嗝。
“妈,我那件蓝色的外套你给我洗了没?”
“洗了,晾在阳台上了,应该干了。”
“哦。”他点点头,掏出手机开始刷短视频,咯咯地笑。
我看着他,想跟他说说话。
“工作怎么样啊最近?”
“就那样呗。”他眼皮都没抬。
“跟你那对象……处得还好吗?”
“分了。”
“啊?”我愣住了,“怎么又分了?那姑娘我看着不是挺好的吗?”
“好啥啊,麻烦死了,天天管这管那,比我妈还啰嗦。”他有点不耐烦。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
我啰嗦?我要是不啰嗦,他能长这么大?
但我没说出口,说了他也不爱听,还得嫌我烦。
“你也不小了,该稳定下来了。”我小声说。
“知道了知道了。”他敷衍着,站起身,“我那衣服呢?我拿了就走了,明天上班得穿。”
我跟着他走到阳台,他从晾衣架上取下外套,抖了抖,就往身上套。
“妈,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他忽然说。
我的心沉了一下。
我就知道,他每次回来,十次有九次,最后都会绕到这句话上。
“你上个月工资不是刚发吗?”
“发了?发了够干嘛的?还信用卡、还花呗,请同事吃个饭,没了!”他语气很冲,“你以为现在的钱好挣啊?”
“那你……”
“你再给我拿五千。”他直接打断我,“我跟朋友合计着搞个小项目,肯定能赚钱。”
又是小项目。
他嘴里的小项目,从前年就开始了。卖球鞋,亏了;搞直播,没人看;开网店,刷单的钱都比卖出去的多。
我那点退休金,就像填不满的无底洞,一次一次被他这些“小项目”吞掉。
我犹豫了。
“强子,你那工作不是挺稳定的吗?在国企,旱涝保收,别瞎折腾了。”
他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
“稳定?稳定有屁用!一个月就那几千块死工资,什么时候能买上房?什么时候能娶上媳uffu?你让我稳定,你给我钱买房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
“我……”
“我什么我?我跟你说,妈,这事儿你要是不支持我,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他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摔,“你就当我没你这个妈!”
又是这套。
威胁,撒泼,跟我耍无赖。
我看着他涨红的脸,那神情,跟他小时候要不到玩具躺在地上打滚时一模一样。
是我把他惯成这样的。
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老林在世的时候,就总说我,“你太溺爱强子了,慈母多败儿,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那时候我不信。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疼他疼谁?
女儿薇薇学习好,从小就不用,奖状贴了满墙。儿子学习不行,调皮捣蛋,三天两头被老师请家长。
我觉得女儿将来有出息,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儿子不行,他需要我。
所以,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我总想着给儿子留着。薇薇穿的衣服,大多是亲戚家孩子穿剩下的,但给强子买衣服,我从不吝啬。
薇薇考上大学那年,选了个离家很远的城市。
我嘴上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儿也一样”,心里其实松了口气。
她那么能干,到哪儿都饿不死。
她走了,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照顾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我以为这是为他好。
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是在爱他,我是在害他。
我把他养成了一个只会索取,不懂感恩的巨婴。
“妈,你到底给不给?”林强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不给”。
可我看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里面有我的影子,有老林的影子,更有我二十多年溺爱浇灌出的蛮横。
我怎么说得出那个“不”字?
我转身走进卧室,从床头柜最里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
那是我存的养老钱,准备着万一哪天生病了,不动老林的抚恤金。
我从里面数出五十张红色的票子,手都在抖。
“省着点花。”我递给他。
他一把抓过去,脸上立刻多云转晴。
“我就知道妈你最疼我了!”他把钱塞进口袋,拿起外套,“妈,我走了啊,等我賺钱了,给你买大别墅!”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屋里又只剩下我,和那只老掉牙的钟。
我扶着墙,慢慢走回厨房,看着水池里他吃完面的那个油膩的碗。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碗里。
我后悔了。
真的后悔了。
如果当初,我能听老林一句劝。
如果当初,我对女儿能再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如果当初,我没有把儿子当成我生命的全部……
会不会,现在的一切,都不一样?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给老林的遗像上了柱香,照片里的他还是那么安静地笑着,好像在说:“看吧,我当初说什么来着?”
我没跟他说话,心里堵得慌。
去菜市场买了点菜,想给自己包顿饺子吃。
猪肉又涨价了。
卖肉的王姐一边给我称肉一边说:“淑芬姐,你家强子又换女朋友啦?昨天我看见他带个小姑娘逛街,长得可俊了。”
我干笑着:“是吗?年轻人,爱玩。”
“你可得抓紧点,三十的人了,该成家了。”
“是是是。”
我拎着那块不算新鲜的五花肉,逃也似的离开了菜市场。
所有人都觉得我儿子有出息,在国企上班,长得又精神。
只有我知道,他那份工作,是老林托了多少关系才塞进去的。他那身光鲜的衣服,有多少是我退休金的血汗。
回到家,我开始剁肉馅。
刀和砧板碰撞,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一声声,都像敲在我心上。
我想起薇薇小时候,也最爱吃我包的饺子,韭菜鸡蛋馅的。
那时候家里穷,吃顿饺子跟过年一样。每次我包,强子总是抢着吃肉的,薇薇就默默地吃鸡蛋的,还跟我说:“妈,我爱吃素的。”
我当时还觉得我女儿真懂事。
现在想来,她不是懂事,她是没得选。
她知道,肉馅的,是留给她弟弟的。
我剁着剁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这辈子,真是个糊涂蛋。
饺子包好了,白白胖胖的,像一个个小元宝。
我煮了一盘,蘸着醋,慢慢吃。
吃着吃着,就觉得没味儿。
再好吃的东西,一个人吃,也品不出什么滋味来。
下午,我接到了社区张主任的电话。
“淑芬姐,咱们社区老年大学这学期开了个智能手机班,免费的,你要不要来学学?”
“学那个干嘛,我这老眼昏花的。”
“学学好啊,学会了就能跟薇薇视频聊天,还能看新闻,交水电费也方便。你老一个人在家,也算找点事做。”
我心里一动。
是啊,我总抱怨跟女儿联系少,可每次视频,除了问她“吃了没”,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世界,我一点都不懂。
“那……行吧,我试试。”
“好嘞,周三上午九点,社区活动中心啊,别忘了。”
周三那天,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活动中心。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老头老太太,叽叽喳喳的,比菜市场还热闹。
教课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说话又甜又耐心。
“叔叔阿姨们,我们今天先学怎么用微信发语音。”
我戴上老花镜,笨拙地戳着屏幕。
旁边一个姓李的大姐,比我学得还慢,手机都拿倒了。我俩凑在一起,研究了半天,终于成功地给对方发了一条语音。
听到手机里传来自己声音的那一刻,我俩都笑了,像两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那天下午,我没回家做饭,和李大姐她们几个老姐妹在外面吃了碗牛肉面。
她们跟我聊家长里短,聊哪个超市的鸡蛋打折,聊谁家的孙子考了第一名。
我听着,偶尔插两句嘴,心里那股子憋闷,好像散了不少。
原来,走出那个家门,外面还有这么一个世界。
晚上,我鼓起勇气,给薇薇发了一条语音。
“薇薇,妈妈今天去上老年大学了,学会发语音了。”
我的声音有点抖,自己听着都觉得傻。
没想到,薇薇很快就回复了。
“妈!真的啊?您太厉害了!那我以后就能经常听到您声音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惊喜。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
我这个当妈的,不过是学了点年轻人都会的皮毛,她就这么高兴。
那我以前,到底亏欠了她多少?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是找到了新的生活重心。
每周两次的老年大学,我一次不落。我还报了个书法班,小时候我爸教过我写毛笔字,几十年没动笔,都生疏了。
重新拿起毛笔,闻着那股墨香,我心里 strangely calm.
我开始学着不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
他打电话来要钱,如果理由不充分,我就学会了说“不”。
第一次拒绝他的时候,他在电话那头咆哮:“赵淑芬!你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儿子了?你把钱给谁了?是不是给我姐了?”
“你姐一分钱都没跟我要过。”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强子,你三十了,不是三岁。我不可能养你一辈子。”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手心全是汗。
我害怕他会冲过来跟我闹,甚至做好了他砸门砸东西的准备。
但是没有。
他一连半个月没跟我联系。
我心里空落落的,总忍不住想,我是不是做得太绝了?他会不会在外面吃不上饭?
可李大姐跟我说:“淑芬,你做得对。孩子就像小树,你不管他,他就长歪了。现在扶一把,虽然疼,但总比将来烂了根强。”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林强又来了。
他没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而是提了袋水果,默默地放在桌上。
“妈。”他声音有点低。
“嗯。”我正在练字,没抬头。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电视也没开。
“妈,我那个项目……黄了。”
“哦。”我还在写,一撇一捺,力求稳住。
“我把工作也辞了。”
我手里的笔一顿,墨滴在了宣纸上,洇开一个难看的黑点。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脸sè很差,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血丝。
“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工作辞了!”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要把心里的委屈和愤怒都喊出来,“那个破班,老子早就不想上了!天天看领导脸sè,跟孙子似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
“那是你爸托了多少关系才给你找的工作!你说辞就辞了?你疯了?”
“我没疯!”他站起来,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我就是不想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我想自己干一番事业!有什么错?”
“事业?你的事业就是把我这点养老钱全都赔进去吗?”我终于忍不住了,“林强,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三十岁的人了,工作没了,女朋友没了,你还剩下什么?”
“我不是还有你吗!”他脱口而出。
我愣住了。
是啊,他还有我。
他知道,不管他闯了多大的祸,捅了多大的娄子,最后都有我这个妈给他兜底。
所以他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凉透了。
“我没有钱了。”我说,声音轻得像嘆息,“一分都没有了。”
他显然不信:“怎么可能?我爸那笔抚恤金你不是没动吗?”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的悲哀。
他连这个都算计好了。
“那是我的救命钱。”我说,“林强,从今天起,这个家,我养不起你了。”
“你什么意思?”他瞪大了眼睛。
“意思就是,你要么出去找工作,自己养活自己。要么,你就从这个家里搬出去。”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像是在割我的肉。
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林强彻底被激怒了。
“好,好你个赵淑芬!你为了那点钱,连儿子都不要了!你够狠!”他指着我,“你别后悔!我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摔门而去,那声音震得窗户都在响。
我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
桌上的那幅字,墨迹已经干了,那个黑色的墨点,像一个无法修复的伤疤。
我真的,要把他推出去了吗?
可是不推出去,他就会把我一起拽进泥潭里。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天亮的时候,我给薇薇打了个电话。
我没说强子的事,我怕她担心,也怕她……看我的笑话。
我只是问她:“薇薇,如果……如果妈妈将来动不了了,你会嫌弃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听到了薇薇带着哭腔的声音。
“妈,你说什么傻话呢?”她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你女儿啊。”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就是人老了,爱胡思乱想。”
“妈,你别骗我。是不是林强又找你麻烦了?”
她太了解我,也太了解她那个弟弟了。
我瞒不住,只好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平淡,尽量不带什么情绪,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但薇薇在那头已经气得不行了。
“他怎么能这样!他还是不是人!”
“妈,你别管他!你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你把卡号给我,我给你打钱。你别动爸那笔钱,那是给你养老的。”
听着女儿焦急的声音,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女儿。
可到头来,真正为我着想的,却只有她。
“薇薇,妈不要你的钱。你自己带着孩子,开销也大。”我说,“妈就是……心里难受。”
“妈,你别难受。”薇薇的声音温柔了下来,“你没有做错。你只是醒悟得晚了一点。”
“你把他赶出去,是对的。他必须自己去社会上撞个头破血流,才能长大。”
“你还有我呢geo,妈。等恬恬再大一点,我就接你过来住。”
我握着电话,泣不成声。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点。
虽然还是很痛,但至少,能喘上气了。
林强真的没有再回来。
一开始,我每天都竖着耳朵听门口的动静,盼着他能回来跟我认个错。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
屋里越来越安静,安静得让我心慌。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万一他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我不敢想下去。
我偷偷给他以前的朋友打电话,旁敲侧击地问。
他们都说,林强现在在一家酒吧当服务生,晚上上班,白天睡觉,过得挺好。
我心里五味杂陈。
他宁可在外面吃苦,也不愿意回家跟我低个头。
我这个妈,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我的字写得越来越有模有样,张主任还把我的作品挂在了社区的宣传栏里。
手机我也玩得很溜了,学会了网购,学会了看短视频,甚至还学会了P图。
我把自己的照片P得年轻了十岁,发给薇薇看。
薇薇回了我一串“哈哈哈”,说:“妈,你不用P,你本来就很美。”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笑了。
我知道自己不美了,但我好像,比以前活得更像个人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围着儿子转的赵淑芬了。
我是我自己,赵淑芬。
转眼,冬天来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我有关节炎的毛病,一到冬天膝盖就疼得厉害。
那天晚上,我起夜上厕所,地板有点滑,我脚下一软,整个人就摔倒了。
很结实的一跤。
我的头撞到了门框上,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
我动了一下,浑身都疼,尤其是腿。
“淑芬姐,你醒了!”
是李大姐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到她和几个老年大学的同学都在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我怎么在这儿?”我声音沙哑。
“你吓死我们了!”李大姐说,“你家邻居早上听见你屋里有动静,敲门没人应,就觉得不对劲,找了社区。我们跟张主任一起把你送过来的。”
“医生说你轻微脑震荡,左腿骨折了,要做手术。”
骨折……
我脑袋嗡的一声。
“我给薇薇打电话了,她说她正在买机票,最快今天晚上就能到。”李大姐又说。
我点了点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林强呢?”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李大姐的脸sè有点尴尬。
“也……也通知了。他说他……他马上过来。”
“马上”是多久?
我躺在病床上,从上午等到了下午。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李大姐她们陪了我一会儿,家里都有事,就先回去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窗外灰濛濛的天,感觉那寒气都透过了玻璃,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林强才姗姗来迟。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夹克,头发油腻腻的,一脸的宿醉未醒。
“妈。”他走到床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看着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了一眼我打着石膏的腿,皱了皱眉。
“医生怎么说?严重吗?”
“骨折。”
“要花多少钱?”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不知道。”我把脸转向一边。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说:“妈,我晚上还得上班,不能在这儿陪你。”
我没做声。
“那个……医药费……”他有点吞吞吐吐,“我这儿……没钱。”
我闭上了眼睛。
我早就该想到的。
“你走吧。”我说。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让你走!”我 almost screaming.
他被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
“行,我走!”他像是也来了脾气,“反正你现在有我姐了,也不需要我了!”
他又一次摔门而去。
我睁开眼,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哀莫大于心死。
我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我对他,再也没有任何期待了。
晚上十点多,薇薇终于赶到了。
她一进病房,看到我这个样子,眼圈立刻就红了。
“妈!”
她扑到床边,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疼不疼?”
我摇摇头,眼泪却止不住。
“薇薇,妈没事。”
“还说没事!”她声音都哽咽了travis,“我一来就问了医生,要手术的!林强呢?”
她环顾四周,没看到人。
“他来过了。”我说。
“他人呢?”
“走了。”
薇薇的脸sè瞬间就变了。
“走了?他弟弟的,他妈都这样了他还走?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要上班。”
“上他妈的班!”薇薇气得爆了粗口,这辈子我都没听她这么说过话,“我去找他!”
她说着就要往外冲。
我赶紧拉住她。
“薇薇,算了。”我摇摇头,“别去了。没用的。”
“怎么能算了!”薇薇又气又心疼,“妈,他就是被你惯坏了!你都这样了,他心里想的还是他自己!”
我无话可说。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那天晚上,薇薇在医院陪了我一夜。
她给我擦脸,喂我喝水,一会儿问我疼不疼,一会儿给我掖好被子。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想起她小时候,发高烧,我也是这样守着她。
一转眼,我们母女的角色,好像对调了。
第二天,薇薇去给我办住院手续,交手术费。
她回来的时候,脸sè很难看。
“妈,爸那笔抚恤金的存折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
“在……在床头柜抽屉里啊。”
“没有。”薇薇说,“我回来找遍了,没有。”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想起来了。
林强辞职那天,来家里跟我大吵一架……
他摔门走后,我心烦意乱,根本没注意家里少了什么。
那个抽屉,我后来再也没打开过。
“他拿走了。”我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把家里翻了个遍,最后在那个抽屉里找到了。”
薇薇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我唯一的救命钱,我留着防老的钱。
被我的亲生儿子,偷走了。
我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
“妈!妈你怎么样!”薇薇赶紧扶住我。
我缓了半天,才喘上一口气。
“……”我从牙缝里擠出两个字。
我这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养了这么一个。
薇薇的眼泪也下来了。
“妈,你别急,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她给我擦着眼泪,“你放心,手术一定得做。”
她出去打了个电话。
我隐约听到她在跟她老公商量。
“……对,我妈住院了……钱不够……嗯,你先把家里那笔理财取出来……我知道,那是要留着给恬恬上学的……可我妈这边等不了……”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拖累了女儿。
我不仅没能给她一个好的童年,现在老了,还要来拖累她的小家庭。
我赵淑芬,真是个失败者。
手术很成功。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都是薇薇在照顾我。她公司那边请了长假,把孩子暂时交给了婆婆。
她每天给我煲汤,炖得烂烂的,一口一口喂我。
她给我按摩那条没受伤的腿,怕肌肉萎缩。
她给我讲她工作上的趣事,讲恬恬又学会了什么新词。
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林强一个字,也没提钱的事。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受。
出院那天,薇薇给我办好手续,推着轮椅送我回家。
打开家门,屋里还是我走时的样子,只是落了薄薄一层灰。
那只老掉牙的钟,已经停了。
没电了。
薇薇把我安顿在沙发上,就开始里里外外地打扫。
她换了新的床单被罩,把我的衣服都拿去洗了,又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吃的,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突然说:“薇薇,对不起。”
她停下手里的活,回头看我。
“妈,你说什么呢?”
“小时候……妈对你不好。”我的眼泪又来了,“妈对不起你。”
薇薇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抽了张纸巾给我擦眼泪。
“妈,都过去了。”她说,眼睛红红的,“我不怪你。”
“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你又偏疼弟弟,我心里是有点不舒服。所以我才拼命读书,我想离开这个家,我想证明给你看,女儿不比儿子差。”
“后来我长大了,自己也当了妈,我才有点明白你了。”
“你不是不爱我,你只是用错了方式。”
“你觉得我能干,他不行,所以你把所有的爱和资源都倾斜给了他。你想拉他一把,结果却把他拽进了坑里,也把自己搭了进去。”
她的话,一字一句,都说到了我心坎里。
我终于嚎啕大哭。
把我这几十年的委屈,后悔,愧疚,全都哭了出去。
薇薇就那么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我哄她一样。
“妈,不哭了。都过去了。”
“以后,有我呢。”
薇薇在家陪了我两个月,直到我能拄着拐杖慢慢走路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临走前,她给我请了个钟点工阿姨,每周来打扫两次,做几顿饭。
她还给我买了个新的智能手机,屏幕更大,字也更大。
“妈,以后每天都要跟我视频。”她给我下命令。
“好,好。”
她还留下了一张银行卡。
“妈,这里面是我给你存的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别省着,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林强那边,你别管了,就当没这个儿子。”
我捏着那张卡,像捏着一块烙铁。
送走薇薇,家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我心里不慌了。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牵挂着我。
我开始按照薇薇的安排,学着过自己的生活。
每天拄着拐杖在小区里慢慢走一圈,跟邻居们聊聊天。
钟点工阿姨来了,我就跟她一起研究菜谱。
书法班我也重新去上了,虽然站不久,但坐着写,心更静了。
我每天都跟薇薇视频,看恬恬在屏幕那头咿咿呀呀地叫“外婆”。
我的生活,好像又重新上了发条,虽然慢,但坚定地往前走着。
至于林强,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我听李大姐说,他好像欠了外面一屁股债,酒吧的工作也干不下去了,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听到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就平复了。
那是他自己选的路。
我已经为他的人生买了太多的单,现在,该他自己付账了。
半年后,我的腿基本痊愈了,可以扔掉拐杖正常走路。
那天,我正在老年大学上课,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赵淑芬吗?”对方的口气很冲。
“我是,你哪位?”
“我是林强的房东!他三个月房租没交了,人也联系不上!你是不是他妈?你赶紧给我把钱交了,不然我把他东西全扔出去!”
我沉默了。
“喂?说话啊!你别想装死!父债子偿,子债母偿,天经地义!”
“我不是他妈。”我说,声音很平静。
“你……”对方愣住了。
“我没有这个儿子。”
说完,我挂了电话,拉黑了那个号码。
教室里很安静,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永”字的八法。
我拿起笔,蘸了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永”字。
那一刻,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宁。
又过了一年,到了我五十八岁生日。
薇薇提前给我寄了个大包裹,里面有新衣服,还有个全自动的按摩足浴盆。
生日那天,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正吃着,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钟点工阿姨提前来了。
打开门,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又黑又瘦,头发长得像个流浪汉,满脸胡茬,眼神怯懦。
是林强。
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來很廉价的蛋糕盒子。
“妈……”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生日快乐。”
我看着他,一年多不见,他像变了个人,被社会狠狠修理过的样子。
我没让他进门,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他被我看得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妈,我错了。”他声音带着哭腔,“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这一年多在外面,什么苦都吃了。被人骗,被人打,睡过天桥,捡过瓶子……”
“我才知道,原来离开你,我什么都不是。”
“妈,你让我回家吧。我再也不混账了,我好好找个工作,我孝顺你。”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妈,你原谅我吧。”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儿子,这个我爱了半辈子,也恨了半辈子的男人。
我心里没有恨了,也没有爱了。
只剩下一片平静的荒芜。
“你起来吧。”我说。
他抬起头,眼里闪着一丝希望。
“蛋糕我收下了。”我说,“你走吧。”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妈……”
“林强,”我打断他,“我不会再让你进这个家门了。这个家,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
“但是我给你租了个房子,在城南那边的老小区,一个月五百块。我先付了半年房租。”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地址。
“我还给你卡里打了一万块钱。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钱。”
“你拿着这笔钱,是去找个正经工作,还是继续鬼混,你自己决定。”
“从今往后,你的人生,你自己负责。”
他呆呆地看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把钥匙和纸条塞进他手里。
“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听着外面传来他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哭。
我的眼泪,早就在他偷走我救命錢的那天,流干了üles.
我转身回到桌边,继续吃我的长寿面。
面有点凉了,但味道,刚刚好。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林强。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那个我给他租的房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找工作。
我不想知道了。
我已经尽了我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一点情分。
剩下的路,要他自己走了。
第二年春天,薇薇和她老公带着恬恬,回来住了半个月。
我这间老房子,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恬恬像个小天使,到处跑到处笑,奶声奶气地叫我“外婆”。
我每天都乐呵呵地给她做各种好吃的,带她去公园玩。
薇薇的老公是个很老实的男人,话不多,但很勤快,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抢着干。
他对我说:“妈,等过两年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就把您接过去一起住。”
我笑着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我这老窝。”
我知道,我是个有退路的人了。
但我不想再去依赖谁。
后半生,我想为自己活。
薇薇他们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不再觉得孤单。
我每天去老年大学,练练字,和老姐妹们聊聊天。
天气好的时候,我还会跟她们一起报个短途旅行团,去看看周边的风景。
我学会了给自己找乐子。
我的人生,就像这西斜的太阳,虽然不再炽热,但也有了温润的、金色的光芒。
我还是会后悔。
后悔当初的偏心和溺爱,造就了儿子人生的悲剧,也亏欠了女儿太多的关爱。
但这后悔,不再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巨石,而更像是一道浅浅的疤。
它时时提醒我,这世上没有如果。
我们能做的,只有过好每一个当下。
我今年五十六岁,女儿远嫁,儿子不孝。
我晚年的生活,曾经孤苦伶仃。
但现在,我很好。
日子还长,它们都属于我自己了。
来源:云来月为友
